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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书呆子大发勤王论 革命党偷递决斗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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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房一听“家主太太”四个字,早已慌了手脚。因为平日听老爷说过家中还有大太太,今天看这情形,知道必是大太太到了。连忙深深请安,嘴里还说着:“请太太安!”

    转过脸来,便要向里跑去报信。妇人喝道:“站住!谁叫你去多说话!”

    门房不敢跑了,只得随太太身后向里走去。才进了二门,迎头碰见骆大嫂。骆大嫂本是久惯伺候人的,一抬头,便猜着八九。忙躬身站住,先向丫鬟问道:“可是大太太来了么?”

    丫鬟道:“是大太太,姨太太在哪里呢?”

    骆大嫂一听,当时也慌了,忙向前请安,说:“请太太先到上房西屋坐吧。”

    哪知这妇人心眼多,骆大嫂让她西屋坐,她一直便奔东屋去了。踏进屋门,只见屋中陈设得十分华丽,别的先不用说,只一架大红洋绉帐子,葱绿的帐沿,便觉耀眼争光,十分灿烂。妇人过去一伸手把帐幔挑开,只见里面的被褥,全是簇新电光缎的,一个年轻妇人,正盖着被子睡午觉呢。妇人不看犹可,看了不觉醋火中烧,哪里按捺得住?伸手便将被子扯起来,撂在地上。睡着的妇人一惊,兀地坐起来揉一揉眼睛,才要发作,那来的妇人早赶上去,左右开弓,先打了她两个嘴巴。骂道:“娼妇!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是哪里买来的粉头,趁早儿给我滚蛋,晚一步便要了你的命!”

    被打的妇人哪里肯依,从床上跳下来,饿虎扑食一般,便抢过来拼命。嘴里也不于不净地乱骂:“你是哪里来的野妇村姑,敢跑到我家来打人!”

    骆大嫂同丫鬟,此时早跟进来,见她俩扭在一处,骆大嫂忙把桂红拉开,说:“姨太太,这可使不得,这位乃是大太太,千万不可无礼。”

    丫鬟也拉住那妇人劝道:“太太,先消一消气,等老爷回来再说。”

    桂红被骆大嫂拉至外厢,仍然不依不饶,说:“我进门时候,并不知道有什么大太太。她纵然就是大太太,也不能这样野蛮,进门来不问一个字,张口就骂,举手就打,世界上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吗?”

    她这一套话,把屋中的妇人益发给招翻了,伸手便将穿衣镜推倒,紧跟着,“咕咚咔嚓唏啦哗啦”一阵乱响,原来是痰桶也踹倒了,花瓶也摔碎了,案上的一切陈设也全扫到地下了。骆大嫂只得又进来劝,说:“太太才进门,先休息休息,等少时老爷回来,有什么话全好说,何在这一时呢?”

    妇人听见“老爷”两个字,她的气益发大了。一迭声问:“老爷倒上哪里去了?快给我寻回来!想躲着不见不成。你纵然钻进了耗子窟窿,我也拿开水把你浇出来!”

    骆大嫂说:“老爷到部里去了,少时一定回来,太太先耐心等一刻吧。”

    妇人瞪眼道:“他始终不曾告我说有差使,这时候怎又到部去了?到部去也得给我寻回来。”

    骆大嫂一听,心里很诧异,想老爷在部当差,不是一年了,怎么太太还会不知道呢?想到这里,便暗暗拉丫鬟的衣襟。丫鬟随她至外间,骆大嫂低声问道:“这位太太娘家姓什么,你可知道?”

    丫鬟笑道:“我还是她娘家的人呢,怎么不知道?她娘家姓洪。”

    骆大嫂听了,点点头,这才不疑惑了。原来丫鬟是南省人,南省人说话,洪恒不分,骆大嫂听她说姓“恒”,便信为千真万确,是这宅里的大太太了。按说洪氏也是南省人,为何说话听不出来呢?因为她父亲洪长泽,在北方候补多年,洪氏从四五岁时便随她父母在北方,所有说话的口音,完全变成京话了。所以骆大嫂认定她是北方人。这种阴错阳差,直然成天造地设,也是纳妾人默默中一种当然的结果。

    妇人既闹得不可开交,骆大嫂便吩咐厨役去寻老爷,说大太太来了,现在正闹脾气摔砸呢,请老爷快快回来解围吧。厨役彭二奉了骆大嫂的命令,先到外务部打听。茶房说:“金老爷到部中,吃过早饭便同着本司的几位老爷出城去了,听说是到粮食店中和园听戏。这时候不到五点钟,离谭老板上场还远得很呢。你赶紧到中和园,一定见得着。”

    彭二不敢怠慢,又即刻折出城去,到了粮食店,直跑进中和园。先在池子里寻了一回,不曾寻着,只得又上包厢。一直寻到了下场门后官厢,才看见他家老爷,还同着五六个人坐在一个厢里,正在直着两眼,看金秀山、贾洪林、陆杏林、罗寿山四个人唱《忠孝全》呢。他赶忙跑过去,叫了一声老爷。金树铭经他这一叫,方才掉过脸来。见是厨子彭二,便不免吓了一跳,忙问道:“你来做什么?家里有事吗?”

    彭二躬身回道:“回老爷话,大太太才到了,正在家里闹脾气呢,快请老爷早点回去吧。”

    金树铭听见大太太三个字,早已吓得真魂出壳,“哎呀”了一声,陡然站起来,向同座的拱了一拱手,说:“对不起,明天再见!”

    便出了包厢,随着彭二下楼,寻到附近车秤,催车夫急速套上车,慌慌张张地跳上去,只说了一句“回家”,车夫加快向前赶。金树铭心中盘算,这一只胭脂虎,实在有些不好对付,深恨当初,不应当娶妾。无奈事已做错,丑媳妇也得去见公婆,只得硬着头皮回家。进了门不敢一直走入上房,先在临街小客厅中暂避风头。却暗暗吩咐彭二,去唤骆大嫂出来,自己打探打探。少时骆大嫂出来,愁眉苦脸的,叫了一声老爷:“你老快见大太太去吧,我可实在没有法儿了。方才是我亲手卧了两个鸡蛋,劝她先吃一口东西,这才停住不闹了∠爷要晚去一步,不定又变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呢。”

    金树铭听了,只得发一发狠,随着骆大嫂慢慢踱进上房。他心里说,我见了面,只给他一个服软,说好话,也不见得她就真把我生吞活吃了。心里正在想着,忽然一个人拦腰把他抓住,说道:“嘿!你当初娶我做姨太太,并不曾说家里有正妻。如今贸然来了这个野货,进门就打人嘴巴,这是什么道理,我只有同你算账!”

    说罢一个羊头撞过来,就要拼命。吓得金树铭连忙倒躲,举目观看,正是他的姨太太桂红。连忙地摆手摇头,表示不叫她声张。又单腿屈膝,表示一种哀求的意思○红倒还知趣,见他这样可怜,自己一声不言语,赌气回西屋去了。树铭见搪走了一个,心中略为放下,这才掀起东屋的帘子,向里观看,仿佛他那位夜叉婆,就在眼前。及至帘栊启处,同屋中的妇人正打一个照面。哦?不对啊?这是我的太太吗?我怎么不认得啊?屋中的妇人,也正在盼丈夫盼得眼穿,听有人打帘子,她连忙抬起头来,向对方仔细看。哦?不对啊,这个男子是谁啊?不是我的丈夫啊,莫非是我丈夫的朋友?因为他不敢家来,特意托付朋友前来疏通,也是有的。想到这里,便大着胆子问道:“你是谁啊?”

    树铭听她这样问,便也照样问道:“你是谁啊?”

    此时骆大嫂已经跟进来,听他两人这样问话,更觉着摸不着头脑,便插嘴向那妇人说道:“太太,你老人家怎么打起哈哈来了?这一位便是我们的家主老爷,太太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怎么倒不认得?”

    妇人啐了一口道:“呸!谁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

    说罢领着丫鬟,便要向外走。树铭在门口一横,正颜厉色地说道:“这位大嫂,你先慢一点走。我同你一非亲,二非故,且并无一面之识,你跑到我家来,又是打人,又是摔砸物件,如中了疯魔一般。闹完了抖手一走,世界上还有这样不讲理事情吗?”

    树铭一说这话,紧跟着他那姨太太桂红同骆大嫂,也一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红张口先问道:“你可认着丈夫了吗?我看你就像孟姜女,万里寻夫,真不容易,只可惜你过于性急了,拉着一个就算是丈夫,公然拉到我家来了!但是你要睁开眼看看,像我们那老爷,已经四十多岁,快半百的人了,还拉他做什么?现放着许多青年小白脸,为什么不去认丈夫呢?”

    这一套刻薄话,说得那妇人满面通红,哪里答得上一句来。到底还是骆大嫂上几岁年纪,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问道:“太太你老到底是寻谁家的,为何走错路了,却跑到这公馆来?”

    妇人到了此时,也不拿太太的架子了,向骆大嫂深深万福,两眼中止不住流下泪来。说:“这位大嫂,你有所不知。我们是浙江杭州的人,我丈夫名叫金国安,是去年到北京来的,项宫保派他到外务部任差。他娶了一个日本妓女做妾,既不接眷,也不回家。是有人给我去信,叫我急速到北京来。信上写得很明白,说是前门外厂东门延寿寺街,门口有牌子,是‘外务部金寓’。我从天津来,下了火车,一直奔到这条街,亲自查看门牌,果然有‘外务部金寓’,一点也不差,我这才敢进来。却没料到张冠李戴,出了这大笑话。我实在对不住这宅里的老爷太太。等我回家以后,必然亲自来负荆请罪。至于摔砸的东西,我必拣选上好的买来奉赔。”

    妇人说到这里,骆大嫂才要答言,只见金树铭满面赔笑,向那妇人深深做了一个大揖,很恭敬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司长太太到了,恕晚生一时鲁莽,言语不周,得罪了太太,千万不要见怪。”

    又回头吩咐他那姨太太桂红:“快去沏上好的茶,给司长太太压惊。”

    众人见树铭忽然变成这种状态,全都相顾愕然,不知他是一种什么意思,就连洪氏也有点莫名其妙,忙说道:“这位金老爷,你不见怪我,我就感激极了,怎么倒这样谦恭起来,我实在有些愧不敢当。”

    树铭笑道:“太太请坐,听我慢慢地告诉你。你家老爷,现在是外务部候补郎中,代理翻译司司长。晚生同他在一部当差,虽不在一个司中,却彼此时常见面。如今太太来到舍下,既有同寅之谊,又有司蜀之情,晚生理应招待。就是摔毁几样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太太且请在舍下休息一刻,俟等打听着司长的准住址,再由舍下套车,送太太回宅不迟。”

    洪氏听树铭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便完全认他是好意,殷殷向他打听:“国安到底住在哪里?”

    树铭道:“司长的准住址,连我也不甚清楚,因为他从前住在杭州会馆,现在听说自己租了房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道,但是决不在这延寿寺街。如果在本街,他一定挂有牌子,我焉能不知道呢?我想给太太写信的人,一定同司长有挟嫌,故意支使太太到舍下来,闹这种阴错阳差的笑话。依我的愚见,太太先安心在舍下候一刻,我自己去寻司长。他此时多半还在部里,我寻着他,他一定来接太太,岂不比太太自己去寻强吗?”

    洪氏再三称谢,说:“金老爷为我们家事受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也只好这样,我就在府上等候吧。”

    树铭听她答应了,连忙匆匆地出了家门。好在相离不远,便一直寻到国安家里。恰巧国安回家不多时,听说金树铭来寻他,并且有要事非面谈不可,只得捏着头皮出来会客。树铭一见他面,便沉下脸来说道:“司长,你的大太太今天来寻你,你就应当套马车,自己到车站去接才是道理。你就是不去接,也不应当打发她到我家撒疯。如今把我一屋子的家具全摔碎了。最可惜是我一对乾隆五彩的瓷瓶,当初是三千五百两银子买的,还认便宜,现在五千两也怕买不出来。没旁的说,司长就是照样赔我吧。除去这一对瓶之外,旁的我自认晦气。唯有这瓶,是不能白砸的。”

    树铭这一个雷头风,直把国安拍得手足无措。他确乎不在这一对瓷瓶上,三五千两银子,在他看着,算不得什么重要问题。只有他这位太太,出其不意,如飞将军自天而下,他听了实在有些震惧失常。忙赔着笑脸说道:“老寅兄千万不要着急,摔了你的宝瓶,当初多少钱买的,我赔你多少钱,决不叫你受着一点损失。只有内人现在哪里,他是否知道我现在的住址,还请老寅兄明白指示。”

    树铭听他允许赔偿,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迫,笑着说道:“司长要打听这个,请先给晚生签三千五百两支票,晚生必有满意的答复。”

    国安毫不游移,从怀中掏出支据来,立刻签好了数目,盖上图章交给树铭。树铭接过来看,是正金银行的支票,立时叙颜开,藏在怀里,拱手致谢道:“到底司长慷慨大义,晚生感激极了!”

    国安道:“到底内人在哪里,请你快告诉我吧。”

    树铭随将怎样稳在家里,怎样自己说谎,到部里寻访司长,怎样对他说司长住在杭州会馆,全对国安说了→安深深给树铭请了一个大安,说多谢老寅兄随机应变,实在是成全小弟了。树铭在旁边又替他出主意,说:“司长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要不是因为牌子,何至闹得这样阴错阳差呢。”

    国安连声喊大马:“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

    树铭又催他快收拾一点行李,到会馆去暂住一间房子,然后由我用马车把太太送至会馆。只说司长在会馆卧病,不能亲自迎接。这一场天大的是非,可就完全消灭下去了→安连连点头,说:“老寅兄的主意果然高明,我就这样办理。只求你晚一刻回家,好容我安顿好了。”

    树铭道:“这是自然。我不但晚回家,还可帮着司长安置一切。”

    两人匆匆地收拾了两件行李,大马套好了车在门外等着,一同上车,来到杭州会馆,草草收拾了两间房子,将行李略为布置好了。树铭又匆匆折回家中。洪氏已经盼得眼穿,见他回来,忙问见着国安没有。树铭故做出皱眉叹气的样子来,说:“这道儿太跑得多了。晚生先到外务部,说司长已经三天没来了。我又跑到杭州会馆,这才见着。原来司长因为感冒风寒,病了三四天了。他听说太太来到,便强挣扎起来,要亲自到舍下迎接。是晚生拦住他,说外感的病,就怕见风,等我亲自送太太到会馆来。如今车已驾好了,请太太同这位姑娘,同到会馆去吧。晚生在家也没事,专诚送太太前往。”

    洪氏又问道:“会馆中是他一个人住着还是有家眷呢?”

    树铭连忙摇头道:“并没有家眷。”

    洪氏听见没有家眷四个字,心中的醋火立刻减去了十分之九。却不知这一幕戏法,完全是树铭一个人变的。算是她丈夫花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只买得这一场戏法,变得干干净净,并不曾露一点马脚。洪氏反倒千恩万谢,连连向桂红万福说:“改天必要过来请安赔礼。”

    桂红此时,已知道她丈夫得了便宜,便也另换一个态度,太太长太太短,口头上极力恭维。并亲自送洪氏出了大门,眼看着她上了车。树铭跨在车沿上,一直将她主仆送至杭州会馆,亲自陪进门来,见了国安,方才告辞而去。洪氏见国安躺在床上哼哼,便认定他是有病,反倒不好意思发作。只将大马臭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写这坏信。可怜大马挨这一场空心骂,还摸不着头脑,反倒向太太请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太太只得将接到信的话,略略说了几句。大马急得指天画日,说小人如果写过一个字的信,叫我手上长碗大的疔疮→安也帮着他分辩,说:“大马并不认识字,他怎能写信呢?这一定是同乡造的谣。因为他们时常向我借贷,偶然借贷不周,便胡造妖魔,你怎么单听这一套呢?”

    太太已然见着了老爷,便安心在北京住着。又因为会馆不方便,在东城单牌楼一带租了一所房子,从此国安又成了两分家。

    他起服之后,果然补了外务部郎中。及至宣统三年,由郎中又升了本部参议。项子城到北京来,他也曾谒见过一两次。恰赶上同南军议和,项子城碰了陈学潜的钉子,心中很为懊恼,便想起金国安来,马上用电话招呼到宅中。一见面,项子城便对他说:“南北和议已经派了唐绍怡作代表,尚缺少八个随员,我想你可以充一个。你再保荐一两个在旗的人员。外务部中各司里,旗员很不少,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你可开出几个人名来,并附注简明履历,我好酌量派一两个。最好是要守旧派的,倒不用什么新人物。”

    金国安诺诺连声,立刻告辞下去。在秘书办公室中,开了两个人名:一个是张恩厚,字子重,汉军镶白旗人,是外务部条约司的主事;一个是志兴,满洲正黄旗人,是外务部堂主事,兼司务厅司务。张恩厚乃是一位旗秀才,并在日本东京留过学,是早稻田大学法科毕业生。这位先生,性情非撑板,真可称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而且胆量又极小,随便一点事,便能把他吓得手足无措。在外务部当了几年差,倒是循规蹈矩,极得上官的信任。所以国安不假思索,便先把他开出来。至于那位叫志兴的,乃是世家子弟。当日他的堂姐为光绪皇帝的妃嫔,他便公然以国舅自居。先在理藩院挂着一个笔贴式衔,终年也不去应差,只随着一班吃哥儿架秧子的,斗鸡走狗,问柳寻花,度他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后来因光绪帝失势,某妃已死,志兴的势力便也随着一落千丈。十几年的功夫,家业已经花去大半,眼看着就不能支持了。实在被迫无法,这才立志想要正经当差。好在亲友有势力的,还不在少数。第一个大学士拉同,当日曾受过他家的好处,志兴便寻了去,说明来意…同素性本好诙谐,今见志兴来了,亲口说了许多立志要强的话,便不觉大笑道:“老弟,你怎么说起笑话来了?凭你这样漂亮人物,正好骑上快马,去跑蟠桃宫。再不然,便同你那好朋友,到白云观去会神仙,正好及时行乐,为什么想起当差来了?你老弟要想当差,等我奏明当今,替你单立一座俱乐部,里面设上花柳司、麻雀司,大菜科、香摈股,就请你做该部大臣,一定能够胜任愉快。至于其余各部,恐怕没有安置你的地方。”

    拉同说完,又哈哈大笑。志兴连羞带气,不觉放声大哭,又恳恳切切,述说他家中的苦况…同这才郑重地安慰他,说:“原来这样,愚兄一定替你设法。你在理藩院声气太不好了,莫若到处务部去吧。好在项宫保同我至好,我托付一语,他自然关照你。”

    果然未出十天,外务部给理藩院去咨文,调志兴来部任差。在理藩院正把他看成累赘,乐得有人来调,立刻复文照准,志兴从此便在外务部任差。真个是败子回头,万金不换。他从此专心致志,谨慎从公↓了几个月,便提升了堂主事。后来历任尚书全有拉同关照,因此志兴的差事,当了六七年,始终不曾更动。最近因为司务厅司务出缺,又委他暂为代理。这两个缺,在部中是列为最优的,他一身兼之,所以军马衣服,很是阔绰。项宫保吩咐金国安保荐两个人,国安便将他一齐列上,当时呈上去,居然全核准了,第二天便用内阁总理大臣下委任状。此时老恩王保荐的人,也由唐绍怡呈到项子城面前。内中两个旗员,一是龙华,一是海亮。项子城并不挑剔,一律核准加委。海亮原是恩王府的长史,龙子春在旗员中,号为通达时务,所以恩王看中了他。至于海亮,不过拿他当自己的耳目,将来会议情形如何,可以随时报告。要说到出席发言,他一个当家人的,有什么知识?这四旗员中,就是张子重、龙子春,尚有一点学识,那两个,一是纨绔子弟,一是世代家奴,不过随着充数而已。至于汉人中,有金国安、杨修、章敬宗,那一个却是项子城家的教读老夫子,姓徐名蔚,字豹文,保定人。还是桐城吴挚甫先生的高足弟子,人品极其高洁,只是性情迂腐,项子城因为陈学潜不肯去,所以选中了他。这位先生倒是直任不辞。八名随员全委定了,紧跟着唐绍怡请训出京,皇太后在慈宁宫召见,很勉励了几句,叫他临机应变,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皇室尊严才好。绍怡答应,说:“臣必竭尽心力,报效皇家。”

    下来又去见项子城,子城也是一再嘱托:“大清皇室,务必设法保全。将来无可奈何,就是作虚君共和,也千万不可把皇室推倒。至于其他条件,全可以迁就通融,这一层你务必要记住了。”

    唐绍怡诺诺连声,说:“将来会议情形,绍怡必随时电呈宫保请示,宫保认为可行的,绍怡也不敢坚执;宫保不认可的,绍怡也不敢擅专。”

    项子城点头道:“这样好极了。你不必再耽误工夫,明天就到上海去吧。”

    绍怡答应退下。第二天一早,率领随员仆从,乘早车先到天津,包了招商局一只官轮,转赴上海。

    到了上海,陈起梅派员到码头迎候,在中国地替他预备好了行辕。绍怡执意不肯住,还是住在租界大饭店中。本来这也难怪,谁不求身命的安全,焉肯在革命党的范围内讨生活?陈起梅见北方代表已经到了,赶忙给南京去电报告经过情形。孙文也立派伍廷芬带领随员,前往开会。好在一切随员也全是预先派定的,宁沪朝发狭。大家来到上海,伍廷芬先拜访唐绍怡。两个人既是同乡,又是旧日同寅,从先彼此感情很好,如今却做了对手方的代表,将来在会议席上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但目前久别重逢,见了面倒是十分亲热。绍怡留他在大饭店晚餐,两人直谈了有三个钟头,彼此也略略交换意见。绍怡说:“你我当初全是朝廷官吏,饮水思源,对于满清似乎不好过为已甚。”

    廷芬大笑,说:“老弟真是妇人之仁。如今胡运已终,正是我们汉族伸眉之日。若不乘此机会根本推翻,将来他们有了英明之主,我汉族仍脱不了专制之孽,何如一劳永逸免致他年再起革命呢?再者项宫保的为人,有种族思想,有世界思想,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你老弟正好乘此时机,向他进言,为我们汉族争一口气,为什么反倒帮着满清说话呢?”

    一席话说得绍怡闭口无言,半晌答不上一句来。迟了片刻,方才搭讪着说道:“大哥,你也不可过执成见。咱两人所处的地位不同,假如你要是北方代表,自然就知道内幕的难处了。”

    廷芬大笑道:“愚兄要肯做北方代表,这时候早就补了外部尚书了。我自那一年到北京,做了半年的外部侍郎,便看出满清气数已完。那些亲贵,一个个自负万能,其实除去招权纳贿,骄奢淫逸之外,还有什么本事?我赌气出京,立志一辈子不做满清的官,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奉劝你老弟,也早早把旧思想变一变吧,不必再效忠于满清啦。”

    两人又谈了几句,总觉着话不投机,廷芬便告辞去了。第二天绍怡又去回拜,他两人议定了开会的日期。临时两方委员一律出席,取一种对等形势,北代表在东边,南代表在西边,各自提出议案来,彼此商酌。北方第一条提出来的,便是实行君主立宪,大清皇帝仍然万世一系。南方提出来的第一条,便与此绝对相反,满清君主即刻禅位于民国,由全国人民组织共和民国,变更国体。这一条北代表看见了,四位汉员倒没有什么说的,唯有那四个旗员,却是不约而同地勃然大怒。志兴本是阔少出身,并不懂得会议的规则礼节,他一时压不住气,便拍着桌子骂道:“好混账!连皇上全要推倒了,这简直是反叛吗!还开的什么会议呢!”

    他这一路乱骂,唐绍怡是又惊又气又羞,立时满面全红涨起来。伍廷芬却是大有涵养,只微微地笑,用眼看着志兴。等他发过了疯,方才慢慢说道:“唐先生,唐代表,你带了这许多位来到上海,是同我们开会议,还是同我们打架骂街呢?要是讲打架骂街,那就无须我们出席,上海有的是流氓青皮,只需将他们邀来,同诸君对垒,倒很是旗鼓相当。不知唐代表意下如何?”

    绍怡听了这一席话,益发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实行他的权力,勒令志兴退席。志兴还有点不服气,大声说道:“我为拥护皇帝,难道还有不是吗,凭什么叫我退席?莫非等我退席以后,你们就完全应许他的条件吗?如果那样,我得拼命力争,更不能退席了。”

    他这一闹,更僵得不可开交。高低还是海亮、龙华、张子重三个人极力排解,说:“你在会场上骂人,这是犯了规则,所以唐大人叫你退席。你有什么意见,明天仍然可以出席发表,何必争在这一时呢?再说唐大人是我们的首领,你难道就不给他留这一点面子吗?”

    志兴经这一劝,方才赌气跑出议场,仍回饭店去了。这里几个南方代表,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拿志兴当作怪物,说许多奚落刻薄的话。因此闹得正事也不能再议,由伍、唐两人宣布散会,明天再继续开议,便各自回寓去了。

    第二天到了时刻,大家又预备去出席,张子重再三嘱咐志兴,不可再那样鲁莽了。我们对于议案有什么意见,尽可自由发表,但是言语之间,务必要谨慎谦和。凡一切无礼的话头,万不能轻易出口。志兴勉强答应。大家临行时候,各自将房门锁好。张子重同志兴本住在一间房内,子重是从北京带来的钢锁,内有暗簧,十分坚固,非他自己伸手,旁人是开不开的。锁好了,一同到会场上,又议了四个钟头,并未议出一点眉目来。只得宣告散会,又各自回寓。张、志两人,到了自己屋前,子重取出钥匙来,把门开了一同走进屋中,举目观看。子重惊得叫道:“怪啊,这是哪里来的名笺?”

    说着便伸手从桌上拿起来。志兴也随同观看,果见桌上放着一张很大的名笺,是深红颜色。子重拿起来,看见两面俱是红色,正面孤零零只有一个人名,背面却有两行小字。子重不看犹可,看了立刻颜色惨变,向志兴道:“坏了坏了!祸事出来了!这全是你招出来的,只好由你想法子去对付吧,可千万不要带累我啊。”

    志兴听他这样说,自己更摸不着头脑,发急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子重道:“你还问什么事呢,人家要同你决斗,请你到黄浦江边,或赛枪,或比剑,由你选择。你如果不去,他便实行暗杀,三日内要取你的首级呢!”

    志兴听了,吓得“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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