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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地球与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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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1 困境中的第二代人类</strong>

    火星人入侵地球的时候,第二代人类正准备集中力量完成历史的重大飞跃。入侵的原因既有关经济,也有关宗教:火星人寻求水和植物资源,也抱着远征的精神,想要“解放”地球上的钻石。

    对于入侵者来说,地球上的环境极为不友好。超重力环境的影响倒是低于预期,只有在最坚固的形态下才会让它们感觉到些许压力。伤害更大的是地球上厚重的大气。大气拘束这些活跃而稀薄的云块,让它们颇为痛苦,也阻碍其生理机能和一切活动。在母星,火星人可以轻巧而敏捷地四处游动。但是它们被地球上黏稠的大气严重束缚,就好像水中的鸟一样。不仅如此,保持成个体云块时受到的浮力让它们很难下潜到山顶的高度。过量的氧气也是困难的缘由之一,这会让火星人陷入难以自制的疯狂暴力。大气中过量的湿气造成的伤害则更大,一方面会溶解亚生命单元中的某些部分;另一方面,降水会干扰云块的生理进程,并将很多生理组织冲刷到土地上。

    火星人还需要面对覆盖整颗星球的“辐射”信号,这会对它们自己的辐射系统造成干扰。入侵者对此并非毫无准备,但是近距离的“无线波束”还是令它们感到惊骇、困扰、折磨,并最终击溃了它们。它们只好逃回火星,留下一些残兵败将在地球的大气里。

    但是前锋军队(或说个体,因为在军旅中军队会保持统一意识)回到母星之后,有很多可以汇报的信息:一方面,如它们所料,地球上有丰富的植物资源,并且水资源可以说是过于丰富。也有固态的动物,就像史前时期的火星动物一样,但主要是两足直立动物。实验证明,这些动物被破坏成碎片的时候就会死亡。而且尽管日照会激发它们视觉器官中的化学反应,但是它们无法直接感知到这些动物的辐射。显然,这种动物不可能具有意识。另一方面,地球大气中一直活跃着一种粗暴而不连续的辐射。目前还无法确定这些粗糙的微幅振动是自然现象,或是宇宙心灵不经意间的衍生物,还是通过地球上的某种有机体发射出来的。但有理由相信是最后一种,这意味着一些隐藏的地球智慧生物把那种固体生物用作工具。在地球上确实发现了一些建筑,里面就有那种两足动物。不仅如此,那场辐射波束攻击是针对火星人突然发起的,说明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敌对行为。云块当即采取了惩戒行动,摧毁了一些建筑和两足动物。这种智慧生命的物理基础有待考察——但肯定不是地球上的云,因为它们同样无法感知辐射。无论如何,这肯定是一种十分低级的智能,因为它们的辐射不成体系、过于粗暴。火星人在地球的建筑物里还发现了一两颗不幸的钻石——没有迹象表明它们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在另一端,地球人对当天的事件感到十分茫然。有些人打趣说,既然这些奇怪的东西明显有报复行为,它们肯定有生命,也有意识。但是没人真的相信这个说法。不过,能够确定这些东西会在辐射波束下分散。这至少是条非常实用的信息。但是人们在理论上对这种云块的真正本质,以及它们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仍然一无所知。对于一个有着强烈认知兴趣和辉煌科学成就的种族来说,这会让他们困扰万分。因此,尽管在这次入侵期间有人殒命,人类还是真诚地希望有机会继续研究这些令人惊叹的存在:它们既不是气体,也不像固体;表面上看不是生物组织,却能像生物一样活动。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二次机会。

    在第一次入侵的几年之后,火星人卷土重来,攻势比之前更加猛烈。这一回,它们几乎对人类的辐射攻击免疫。火星人在地球上的所有高山区域同时发起行动,从源头上吸干了所有的大江大河;它们又往原野上进发,遍布林地与农田,吞噬每一片树叶。村庄与田野仿佛遭受了无穷无尽的虫害,整片土地没有留下一丝绿色。火星人把战利品带回母星。无数专精于运输水和食物资源的亚生命单元,装载上少量战利品的分子,向火星前进。与此同时,火星人的主力依旧四处掠夺,势不可挡。为了吸收水和叶片,它们在乡野间肆虐,成为人类无力驱散的、捉摸不透的迷雾。随着人类文明渐渐崩塌,云块组成了愈发庞大的云胶军团,比第一次入侵时组成的“怪兽”庞大得多。它们踏平了城市,将人类碾成肉泥。人类则尝试了一种又一种武器,但所有的攻击都不起作用。

    火星人在无数无线信号站里发现了地球辐射的源头。终于找到地球智慧生命的物理基础了!但它们可真是低级!多么滑稽的生物啊!这些固定的玻璃和金属复合物无法动弹,实在凄惨,在复杂程度和精致程度上和火星云块根本没法比。这种生物的唯一特点似乎就是可以控制无意识的双足动物,让动物们照料自己。

    在探索的途中,火星人发现了更多的钻石。第二代人类已经不再沉溺于对珠宝的痴迷,但他们懂得宝石和稀有金属的美,将它们作为是官职的象征。不幸的是,火星人在攻占一个城镇时,遇到了一位胸配钻石的女士。她是那里的镇长,正在负责疏散工作。神圣的石头竟然被如此使用,显然仅仅用于标识牲畜的身份。入侵者感到愤怒至极,远甚于在发现某些切割机器内的钻石之时。战争现在开始蒙上了一种圣战的英雄主义与暴虐色彩。在已经确保丰富的水与植物战利品的安全之后,在地球人终于发明出有效的攻击手段之后,在地球人开始用人造闪电释放出的高压电屠杀火星云之后,误入歧途的火星狂热分子还在忙着拯救钻石,将它们带到高山上。一批登山者在很多年之后发现了这些钻石,它们在岩石边缘被排列成闪闪发光的一纵列,就像海鸟的蛋一样。垂死的火星云块残余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们运输到那里,在钻石感受到高原上的纯净气息之前它们无暇拯救自己的命。第二代人类发现了云块贮藏钻石的习性,于是真正意识到:他们所面对的并不是什么古怪的物质,也不是(某些人主张的)大群的细菌,而是某种更加高级的生物组织。如果不是有意识的行为,云块为什么单单挑出这些宝石,从金属支架里取出,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有序排布在岩石上?这些杀人的云块至少像寒鸦一样具有偷盗的习性,因为显然它们沉迷于珍宝。不过,尽管贮藏钻石的习性表明它们是有意识的动物,但似乎同样能证明它们的智能不超过基于本能行动的动物。但人类没有机会纠正这个错误的看法了,因为所有的云块都已经被摧毁。

    斗争只持续了数月。它给人类造成了严重的物质损害,但并不是不可弥补;对人类心理上的影响却是颠覆性的。长久以来第二代人类已经习惯于近乎乌托邦的安定与繁荣,突然之间他们就经历了一场自己的知识系统难以理解的灾难。如果是他们的祖先,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会因为自己独特的禀性而做出一些介于人类和亚人之间的行为。他们会感染浪漫主义式的狂热,任意做出自私或自我牺牲的举动;他们会在公共灾害时窃取利益,向比自己更加幸运的人咆哮;他们会咒骂自己的神,并寻找更加有用的新偶像。但同时,矛盾的是,他们也会理性行事,一再展现出和第二代人类相仿的理智水平。因为从未经历过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更加高级的第二代人类为同伴遍地的遗骸而感到悲伤。但是他们对自己的怜悯一语不发,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悲痛,因为全都忙于救援工作。战争要求大量勇气与忠诚,人们也确实在对命令的遵从中感到振奋,精神也因为面对险境变得更加敏锐。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英勇,只觉得这是有常识的理性之人应该做的事。要是有谁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们不会嘲笑他懦弱,而是会提供药物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如果还是没有效果,则会带他去看医生。无疑,这样的指令对第一代人类来说不可能被接受,因为这些依旧愚钝的生物还没有清晰的指挥视野,也无法像第二代人类那样对组织保持忠诚。

    整场灾难对这个高贵的种族产生的直接心理影响,就是让他们有机会施展自己的忠诚与英雄主义。不过,除了一开始的振奋,第一起冲突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战争给第二代人类带来了各种积极与消极的影响——我们或许可以称这些影响为“精神”的。很久以前他们就清楚,宇宙中不仅有私人悲剧,也有公共悲剧;他们的哲学没有试图掩盖这一事实。第二代人类凭借温柔而刚毅的性格面对私人的悲剧,甚至带有接纳一切的狂喜,这在第一代人类中是相当罕见的。至于公共悲剧,乃至世界悲剧,他们认为应该以同样的精神面对。但是亲身经历世界悲剧和在概念上理解它截然不同。如今,第二代人类专心致志地进行重建工作,更决意在他们的存在深处吸收这场悲剧,勇敢地反省、体会、消化,最终在他们身上释放出无限潜能。因此他们不会咒骂自己的神,也不会乞求它的怜悯。他们对自己说:“世界就是如此。看到深渊时就看到了高峰,而二者我们都要歌颂。”

    但是他们的启蒙仍未开始。入侵地球的火星人已经覆灭了,但残留的亚生命单元在整颗星球上四散,变成了致命的超微生物尘。作为“生物云”的一部分,这些单元可以进入人体却不造成长期损伤,但当它们脱离了高级有机生命体后,就转变为恶性病毒。通过呼吸道进入人类的肺部之后,它们马上就可以适应新环境,从而破坏整个生物组织的平衡。它们每进入一个细胞就会破坏它的结构,就好比一小批特工潜入敌对国家,通过宣传战对敌国造成重大打击,甚至推翻政权。因此,尽管面对火星的终极个体,人类似乎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是他们自己的生命单元被死去敌人的残留物毒害、破坏。当时人类的身体机能和政治生活一样完美,但是现在却渐渐失去活力。而且,战争给他们留下的是一颗荒芜的星球。水资源的损耗无伤大雅,但是各个战区植物资源所遭受的破坏给第二代人类带来了闻所未闻的饥荒。除此之外,文明建筑已是一片残垣断壁,需要花上数十年时间重建。

    事实证明,物质的损失远不如生理的损伤严重。大量的研究很快就发现一种抗感染的方法;通过几年来严格的净化行动,大气中和人类的体内都不再有残余物了。但是遭受攻击的那一代人已经无法痊愈了,他们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被侵蚀破坏。当然,陆续诞生的年轻一代安然无恙。但这批人只占少数,因为老一代人的繁殖能力也大大降低。如此一来,地球上的人口就被划分为一小部分健康的年轻人,和很大一部分虚弱的老年人。很多年来,这些受到残害的人类都在努力重建世界,尽管已经力不从心;逐渐地,他们的耐力和效率都已经无法支持这样的工作。生命在他们的手中快速流逝,在漫长的衰老中沦陷,这是第二代人类之前从未体会过的。与此同时,年轻人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就要投身于同样的事业,因此会粗心地犯下老一辈不可能犯的过失。但是第二代人类的总体心智已经十分成熟,因此在这种容易相互攻讦的时刻,展现出一种无可比拟的对人类的忠诚。入侵时期的几代人一致决定,一旦有人在他的同辈们看来已经无力继续前行,他就需要自杀。而年轻一代一方面出于对老人们的爱,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如此庞大的事业,一开始极力反对这样的政策。其中一位年轻人说:“我们的长辈可能已经失去活力,但是依然被爱,头脑也保持清醒。没有他们我们无法继续这项事业。”但是老人们坚持己见。新生一代中的很多人已经不再年少,而且,如果政治共同体要从这场经济危机中幸存,那就必须无情地割除已经坏死的部分。终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决定。随着将死之时的到来,入侵时代的老人一个接一个选择了“逝去的平静”,最后只留下了很少的人口——他们没有经验,但是充满活力,时刻准备重建毁灭的世界。

    四个世纪之后,火星云块又出现在了地球上空,又一次的毁灭与屠戮,又一次的两种心智相互调和失败,又一次的火星人覆灭,又一次的传染性肺病、缓慢净化及受到重创的人口,以及又一次的慷慨赴死。

    又一次,它们又一次出现了,不过这次间隔了五万年。每一次入侵,火星人都会自我强化,完全免疫上一次人类对付它们的武器,势不可挡。因此,渐渐地,人类开始意识到敌人并不仅仅是根据本能行动的生物,而是一种智慧生命。他们于是开始尝试与火星心智接触,提议双方和解。但很显然,商谈必须由人类发起,而火星人认为人类只是地球智慧生物的牲口,因此谈判特使要么得不到任何回应,要么就惨遭杀害。

    每一次入侵,火星人都艰难地试图将大量的水运回火星。而每一次它们都因为对水资源无穷无尽的需求而在地球上久久停留,直到人类开发出可以突破新防线的武器时才会撤退。每次入侵之后,人类的恢复进程都变得更慢,同时也恢复得更不完全。而火星人尽管损失了大量人口,但长期来看,它们可以通过新掠夺来的水恢复元气。

    <strong>§2 两个世界的覆灭</strong>

    在火星人首次出现的五万多年后,它们在南极台地上建立了永久的根据地,并扩张到澳大拉西亚和非洲南部地区。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都占据着地球表面的很大一部分,从事某种农业生产,研究地球的环境,并耗费大量精力试图“解放”钻石。

    在火星人定居地球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的心智状态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在地球上长久居住之后,它们的自满和团结开始崩塌。一些负责科考的火星人发现地球上的双足动物尽管对辐射没有敏锐的感知,却是这个行星上真正的智慧生物。一开始,研究员有意避开了这样的结论,但所有地球上的火星人都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与此同时,它们发现如果要考察地球的处境,包括殖民地的社会结构,不仅要依赖公共心灵,还要依赖于个体的主观能动性。殖民行动中的终极个体只能带领出征,灭绝地球的智慧或其辐射。而对这种新处境的洞察让它们从世纪长梦中苏醒,火星人发现:它们最重视的终极个体,只是集合了所有个体身上最微不足道的特质,是一个以特定的技巧、由一堆原始的幻象与渴望编织而成的单一心灵。来势汹汹的精神复兴席卷了整个火星人殖民区,让它们陷入茫然。这场运动的核心学说是:火星物种最有价值的并不是辐射能力,而是心灵。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长久以来都被混淆、甚至等同了。火星人开始对心灵展开笨拙却真诚的研究,甚至已经能区分高级和低级的心灵活动。

    没有人知道这场复兴将指向何处。可能火星人迟早会发现其他一切心灵和火星人心灵一样是有价值的。但是这种观念在一开始对它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尽管它们现在已经理解人类是有意识的智慧生物,但对人类不抱同情,只有越来越浓的敌意。殖民地的火星人仍然效忠于火星种族或“兄弟会”,但这只是因为它们有共同的身体及心灵。现在,殖民地的火星人所关注的并不是废除地球上的公共心灵,而是重建它——包括母星的在内。

    但是殖民地的公共心灵依旧在很大程度上统治着那里的火星人,并且将一些私下里有着变革意识的火星人遣返回母星,以矫正它们的想法。当时,母星的火星人对这种新想法无动于衷。居民们团结一心,试图将被遣返的同胞带回正轨,但只是徒劳。数个世纪之后,殖民地的公共心灵已经严重偏离了火星正统,正经历着一场奇异且具颠覆性的变化。我们可以设想,殖民地的火星人有可能因此成为太阳系中最高贵的生物。渐渐地,公共心灵仿佛出了神。也就是说,它不再掌握个体成员的注意力,而是通过潜意识(或者说未被注意到的心灵)联结在一起。整个殖民地依旧通过辐射保持统一,但仅仅是无意识的;而就是在潜意识的深度,巨大的蜕变在新理念的滋养下萌芽。新的主张在全然清醒的心灵革命中产生,之后才逐渐探入如海洋般深邃的潜意识中。在这种条件下,迟早会诞生在本质上全新且更为美好的心灵;而且这样的变化不仅停留在个体成员层面,更能达到终极个体的高度。但与此同时,公共意识的出神状态破坏了灵活的合作行动,而这本是火星生命最出色的能力。母星的公共心灵轻而易举地就摧毁了自己叛逆的孩子,开始着手重新殖民地球。

    三十万年间,类似的历史反复上演。单一不变的火星终极个体行事极为高效,每次都能在新的心灵破茧而出之前就将其扼杀。这场悲剧本可以永远重复下去,直到地球的人类身上也发生了一些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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