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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终于显现在一端,从那儿流泻进朦胧的幽光和尖酸的冷气。

    洞孔很小,乍看来,很像一种野兽的窟穴。朝外张望两眼,又静听一刻,领头的人收起电筒,从身后接过一把锄头,随着他的膀臂的捷快的举动,大块的黄土陷落下来,不久,二十个汉子全跳上地面。再过一刻,他们已经伺伏在洞口,握紧手榴弹,准备消灭那些停留在空场上的愚蠢的怪兽--汽车,足有五六十辆,车身布满一层轻尘,带着疲倦的神气,正像穿行在汽车中间的日本兵一样的疲倦。

    一阵黄尘!二十个汉子开始冲锋。意外地挫折发生了,他们还不曾来到可以抛掷手榴弹的距离,机关枪出其不意地扫射过来,四五个汉子应声栽倒。

    “输了!”剩余的汉子暗暗地焦急。他们仍然不顾死活地往前冲,一层轻淡的白色的硝烟弥漫在全场,什么全都模糊起来,只有机关枪的吼叫,人的呐喊,手榴弹的爆炸,翻滚在白烟的底层。

    这些混杂的声响传到山外,沉闷而虚渺,仿佛是从一口空缸里发出来。外边的游击队也跳跃起来,跑几步就伏下,射击一次,朝着山口攻击。

    吴有财追随在同志的身后,尽力放快脚步。一颗号叫的子弹迎面飞来,他的身子一仆。沿着一带土坡滚跌下去,天和地打了几个旋转。他闭上眼,镇定一下神志,随后又睁开,觉得背脊非常疼痛,疑惑地用手抚摸一遍,还好,没有血,不过是摔痛了。他坐起身,神经一震,看见血了。离他不远,躺着另外一个人,整齐的黄泥军装的腹部染着新鲜的血污,步枪和钢盔抛落在一边--一个日本哨兵,他很快地明白过来。

    “不得了,日本小鬼!山口放一个哨。这里又是一个哨,不是老牌的游击队,早叫他发觉啦。”一边寻思,他重新端详那个死兵:扁脸,厚嘴,颧骨突高,可是,他的眼睛直瞪着吴有财,含着恐怖和痛苦混凝在一起的神情,--他还活着呢!

    一倏儿时的创伤的心痕再度流血了。那是一个新年,他记得非常清楚,爹爹要宰一只羊。老羊跪着前腿,哀哀地号叫,眼睛望着人,那种悲惨的神情比千百句话更加感动人。爹爹到底把它宰了!

    今天,他又看见这对可怜的眼睛,却是属于一个仇人的,一个屠杀他的同胞的仇人!

    从怜悯变成仇视,他遏制不住自己的复仇的怒火,恨恨地跳起来,锋利的刺刀对准日本兵的心窝,要想把他刺穿。然而那对眼睛多么凄惨啊!他的刺刀悬在空中,久久地不动,终于软化下来。他实在没有勇气刺杀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弱者,他感到烦扰,脑里的思想起着激烈的斗争,忽然,一个有力地反问浮到他的思想的上层:“他是我的仇人么?”

    不,他是像他一样的人,说不定先前也是个善良的农民。他很年轻,家里一定有爹爹和妈妈,或许还有一位年轻的老婆,早晚在菩萨前烧香磕头,请求神灵保佑他的平安!

    他却受伤了,也许即刻就会死去!是谁伤害他的?一位八路军的同志!

    吴有财的感情更加激动起来。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匹野马,左冲右突,使他的思想卷起急遽的变化。他想说话,大声地说话,他的嘴唇反而可怪地颤抖起来,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的思想只能在他的脑子里喊叫着:

    “我们才不爱杀人,才不爱打仗呢!害你的实在是你们的军阀!他们把你赶到中国来抢我们,杀我们,以后送掉你的命!我们爱和平!你们呢?看看吧,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你可拿着杀人的家伙躺在这儿。听听吧,你们放的这些枪子,飕飕地乱飞,不知打死我们多少人啦!我们为了国家的自由独立才打仗,打死也不冤!可是你哪,倒霉呀,你只是糊糊涂涂地叫你们的军阀谋害死啦!”

    他的额角跳起青筋,脸上的肌肉可怕地痉挛着,显然地,他是完全浸在感情的海里了。

    日本兵一点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惊恐地望着吴有财的多变的脸色,又望望他的雪亮的刺刀,不知道他要怎样摆弄他。他的念头突然转到非常恐怖的一方面,眼睛射出死僵的仇恨的光芒。这个暴怒的中国兵是要用一种传闻的最残酷的方法来磨难他的创伤的肉体,而不想一下结果他的生命!他的手指屈曲着,像是鸟爪,深刻地扒搔着地面的泥土。他要反抗!他不能听凭旁人任意地宰割!

    吴有财明白自己是被误会了,稍微冷静一点:

    “别害怕,我打算救你呀!”

    他跪下右腿,把枪枝放在一边,想要察看日本兵的伤口。日本兵的肢体本能地一缩。

    “放心吧,我不害你。我们--我们向来优待俘虏。……”

    他本来学过怎样用日语说“优待俘虏”这句话,急切间,遗忘得没有踪影,只好用中国话连说几遍。

    日本兵始终不懂他的意思。他认为这个中国兵的缓和态度只是一种奸谋。当吴有财伸出手,开始来解他的衣钮时,绝望的恐怖第二次抓住他的神经。他深信这个中国兵要脱光他的衣服,然后再活剥他的皮,或者割掉他的生殖器,正像一般人所传说的。他挣扎,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做着死命的反噬,但他的腹部受了枪伤,爬不起来,只能用手抵御。他的右手一下子触到吴有财的枪枝。他握紧它,狠命地一送,冷森森的刺刀斜刺进吴有财的左肋。……

    邹金魁赶到临时医院的当儿,吴有财已经从昏迷中被人救醒,轻轻地呻吟着。坐到伤者的身旁,邹金魁注视着那张灰败的脸庞,虽然这张脸上的嘴部依旧吐着一团一团的白气,死的阴影早隐匿在那晦暗的眼眶下。

    “痛么?”他关切地问。

    “嗯,我活不成啦!”

    “别瞎说,一点小伤算什么?”他不愿意欺骗一位将死的同志,但他能说什么呢?他把话头一转:“你知道,这回我们的死伤可不少,八九个!”

    “咱们败了吧?”

    “败了?哈--”邹金魁很想大笑两声,但他立刻感到这太不适合当时的环境:“可惜没把他们的汽车都毁了,还剩下十来辆!”

    吴有财的嘴角浮上一点虚弱的笑意:

    “这些日本狗子,他妈的!”

    “是那个日本兵刺伤了你么?”

    “嗯,我不害他,他倒害我,王八蛋!”

    “你恨不恨他?”

    “哼,再遇到我手里,不扭断他的脖子才怪呢!”

    “我想,你们两个是误会了。”邹金魁的态度十分郑重:“他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凝望着吴有财的惶惑的脸色,他继续解说:

    “我们在他身上搜到的几张东西:日本^**的反战传单和八路军散的瓦解敌军的油印品。--他是我们的同志。”

    “呵!”吴有财惊异地喊了一声,音波很弱,如同风雨里的一根蛛丝:“他哪去了?”

    “也在这儿治伤,单独一个房间。”

    像是一个孩子,吴有财流泪了,替自己,还是替那个不幸的日本兵,他说不清楚,只感到无名的哀伤。总之,他们两个都是无罪的!

    “替我向他敬礼!”他感动地说,慢慢地闭上他的眼睛。

    第二天,他死了。死前,神智很昏乱,不断地说着胡话:

    “秃子他妈……秃子他妈!……小秃子!……”

    烛焰跳了两跳。北风从窗的破孔溜进来,吹断邹金魁的记忆的线索。他重新捉紧笔,潦草地写起信来,笔尖触到纸上,沙沙地,仿佛是静夜的落雪,营外吹起抑扬而漫长的号角,音调是悲壮的,嘹亮的,还带着点苍凉的味儿。

    “咦,熄灯了?”他以为夜还很浅。一盆炭火差不多烧成灰烬,残余的火骸散发着最后的热力,夜更冷。他收起纸笔,准备明天再写,遂后舒展一下他的粗壮的胳膊,灭了烛,草草地睡到床上--两扇破门。

    风玩啸着窗棂的碎纸。窗外白茫茫的,是霜?是月?冷凄凄的一片。什么地方抖颤着蒙古马的萧萧的嘶鸣:一个边塞的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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