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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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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当儿,吴天宝早拉着五○二次空车,平平安安返回本地大山洞子,下了“客店”。司炉刘福生铲几锹煤压上火,乘务员们每人把毛巾往脖子上一围,大衣一披,背上枪,就由山洞食堂管理员迎他们到食堂去了。

    吴天宝乏是乏,通身上下可舒畅得不行,舌头也管不住自己,特别爱说话。想想那一列车大饼子,有多少大家伙张着嘴急等着吃,到底运上去了;再想想才刚往回开时,大天白日顶着风雪,这一阵飞跑啊,骨头肉都咕咚散了,真真热闹。

    刘福生似乎还没过足瘾,直说:“这要是永远白天跑车,那有多妙!强似晚上瞎摸索,灯都不敢开,别扭死了!”

    这个人长的样样都大,大得真玄。走到什么地方一站,像座影壁。手跟小簸箕似的,脚穿最大号球鞋还箝得脚痛。他的气力也真惊人,一手捽着大卡车的后尾,由你发动车子,怎么也开不走。据他自己说,他从十几岁就练武艺,才练得这样强壮。又能吃,吃豆包一吃二十几个。吴天宝常笑他说:“谁要当你爸爸呀,老骨头也叫你啃着吃了!”他可就有个毛病,爱唱京戏,还非唱小嗓不可。唱起来唧唧的,把人都唱得抽了风。

    漫天还是飞着大雪,密密层层的,近处还能分出雪花,稍远一点,雪花织成匹雪纱,笼着山岭树木,迷迷糊糊像些影子。再远就是片又厚又重的雪雾了,白茫茫的,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什么都看不见了。

    管理员领大家来到山洞食堂,大家又跺脚,又抖身上的雪,好个闹腾。有些先来的乘务员早吃饭歇下去,睡得正香。厨房里有位朝鲜妇女,白衣白裙子,背上用旧花布兜子兜着个睡熟的小孩,已经替大家做好饭,光等着往桌上端了。

    吴天宝从管理员手里接过盆水,脱下棉袄披到身上,像只喜鹊一样,扑喇扑喇洗着脸,盆里的清水转眼变成黑泥汤。

    刘福生叫:“吓,吴大车,真浪!还穿红背心。”

    吴天宝说:“有嘛!你别眼气,这是爱人给织的呢。”

    又一个乘务员道:“小吴啊,你爱人长、爱人短的,你爱人究竟好不好?”

    吴天宝用手巾转着耳朵眼,脸笑得像朵正开的墨菊花说:“可好啦,天底下难找,天外难寻,再没有第二个。”

    刘福生啧啧着嘴说:“我看给你个麻子,赛似拉脚石,你也会看成赛天仙,还当是脸上特意镶的十大景呢。”说着,自己先咧着大嘴笑了。

    旁人洗完脸,忽隆忽隆吃起饭来。刘福生也不管,抡着大巴掌,吭呲吭呲直往米袋子里劈,一面还说:“我这手铁沙掌,练上几天,管保能把美国鬼子一劈两半。”

    管理员笑着问:“擦脸么,同志?”

    刘福生说:“擦那个干啥?吃饭。有饭吃就行,要脸干啥?”

    大伙塞着肚子,笑笑闹闹的,不想把个正睡着的司机吵醒了。这人叫边遇春,红漆面子,两只大眼显得又冷静,又傲气。他把大衣一揭坐起身,瞪了吴天宝等人一眼,点上支烟抽起来。

    管理员立在廊檐下陪着笑问:“炕不凉吧?怎么不睡了?”

    边遇春哼着鼻子说:“睡个鬼!吵翻了天,还睡得着?”

    刘福生正箝菜,菜汤滴到旁人手上,那人一说他,刘福生把大嘴一瘪,没好气道:“你神气什么?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你还挡得住说话啦!”

    管理员听出边遇春和刘福生的话都不是味,怕彼此闹不团结,连忙对吴天宝笑着说:“同志们怕不认识老边呢?志愿军一过江,他就过来了,是来朝鲜的头一台机车,经历的事情可不少了,常给新来的人介绍个经验。”

    边遇春眼望着天,颤颤着腿,也不答腔,怪自大的,似乎根本没理会人家讲些什么,实际什么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吴天宝喜得对边遇春说:“真的么?我们正愁跑车不摸底呢,也给我们谈谈吧。”

    边遇春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谈的。多来一天,多吃点苦头就是了。”他的脸色却变柔和了,说话的声调也变和气了。

    边遇春初来朝鲜时,援朝大队还没来。那时候只是机车临时过轨给志愿军送食粮弹药,碰上敌人一炸,一定隔到哪块去。挨点冻倒不算事,发愁的是吃食。没油没菜,能从车站讨点盐泡咸盐水喝,就着下饭,便知足了。

    边遇春做人精细,把旁人的心理揣摸得稀透。吃硬高粱米饭,他会比做蛋炒饭,咸盐水比做清汤,不好的,比做好的,大家就吃得特别香。连高粱米也吃光时,他领人到野地去拾敌人用汽油烧死在地里的糊庄稼吃。

    除了敌机,最叫人头痛的莫过于钻山洞子。有一夜,边遇春那台机车穿过一带高山,前后要钻二十一个洞子,其中一个有三公里长。在穿这座最长的大山洞时,洞里满是黑烟,特别闷热,边遇春衣领上的风纪扣都发了热,一挨脖子,嗞啦地烫一下。当时边遇春还是副司机,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赶紧用湿手巾摀着嘴,不一会,毛巾便像滚开的水一样烫人,非另蘸冷水不可。司炉填着填着煤,突然熏倒了。火车正在上坡,煤火不能间断。边遇春立忙把司炉拖到旁边,接手烧火。他只觉着头发晕,直想吐,肚子里空空的,又吐不出东西来。忽然脑袋一阵刺痛,仿佛脑子转了个过儿,咕咚地栽倒,昏过去了。

    赶他一醒,发觉他的头浸在水箱里。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苏醒过来。抬起头一看,司机歪在一边,也晕倒了。火车像是匹脱缰的野马,已经钻出洞子,正顺着一条大坡道飞似的往下滑。下面是座桥,桥下是好几丈深的大山涧。这要是一滑到桥上,火车不翻到大山涧里才怪呢。

    边遇春吓出一身冷汗,一头扑上去,下个死闸,刚刚来得及把火车在桥头上停住。

    刘福生听他谈着这段事,忘了吃饭,惊得张着大嘴,瞪着大眼,哎呀一声问道:“人呢?没熏死吧?”

    边遇春说:“熏死了,你就听不见我说话了。没死,也摸了摸阎王鼻子。当时我强挣着给司机司炉往身上泼冷水,才救活他们,一到站就送到朝鲜医院去,我自己也躺了几天才养好。”

    刘福生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话!飞机我倒不在乎,钻山洞子真他奶奶要命,比从娘肚子往外钻都费力气。”

    边遇春忍住笑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后来每逢过山洞子,我们先准备好凉水和湿毛巾,多吃点大蒜,多喝点醋,强得多了。”

    吴天宝问:“你倒是说说对付飞机有什么巧法?”

    边遇春望着屋梁,抽着烟,半天说道:“只要你别发慌就行了。有一回我们叫敌人粘上,横一梭子弹,竖一梭子弹,我也不管,照样开,一直开进山洞去,检查检查机车,打坏几处,都不重。后首遇见敌机,但凡能开,我就不停车。一停下车是死的,容易挨打,打得又重;跑起来车是活的,子弹打上力量也不大。”

    吴天宝眯着眼笑起来:“一点不假。弄玄虚敌人可有一套。照明弹一挂一大溜,好几里长,灭一个,又挂上,灭一个,又挂上,初初看见,真会把你吓住了,谁还敢从照明弹底下走?”

    边遇春说:“是呀。起初我也是想,人家有科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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