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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过于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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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于执长脸高身量,眉毛很淸秀,通关鼻子,嘴被一部相当长而好看的胡子遮住,微露出一些棱角。五官搭配得很匀称。除带有皱纹的那双老眼,睁合之间仿佛透着聪明能干而外,都和常人差不多,神态也很安详,看去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刚一出现,堂上空气当时就紧张起来,大堂口候审的人们各有各的想法,心情都在动荡不安。

    过于执坐定之后,把旁边放的卷宗打开,略微翻了翻,先传带案的皂班头张四,询问追捕犯人经过和男女二犯被捕时的神情,跟着便传娄阿鼠!

    娄阿鼠虽把主意打好,时间一长,顾虑自多,本觉所说的话多少都有一点毛病。及见县官向张四问答,先还暗幸方才所说那些煽惑的话张四一定照回,这事情大有指望,后来又想:“这位名的豆腐嘴、刀子心、惯于倚势凌人、见风转舵、面面俱到的皂班头,是不是首先识破了我的马脚?今晚赌场是不能去了,过天再赌,照样翻本赢钱。只是昨晚赢了不走,偏用那两粒断命骰子想吃大鱼,结果大鱼没吃成,连小鱼也被人包了去,还当场‘吃瘪’⑴的笑话,被人传扬开来,以后怎么再充光棍?这事真糟!”心里头本就非常杂乱,忽听堂上传话:“带娄阿鼠!”县官先不审问正凶,却传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眼线,大有把他当成凶手看待的嫌疑,当时轰的一下,心上又好似着了一下重锤!临到这样生死关头,又不能不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去听审。口里答了一个“有”字,声音有点发抖,那顆心也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外来。勉强鼓足勇气,隨同差役往公案前走,仿佛魂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到了公案前跪倒,偷眼一看,县太爷面容很和善,口边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这一个极大的鼓励,使得娄阿鼠念头立转,觉着县官并不像是把他当成凶手,跟着就想到好的一面,脱口喊了声:“青天大老爷!”这一有了生机,心跳得反更厉害了。

    大堂口候审的人们,也听不出双方说些什么。杨氏知道娄阿鼠决无好话,暗骂:“杀坯!只管嚼舌头根,县太爷不会相信你的。”她几时见过老吏断狱,主观上是声色不动,极力避免被人钻空子的。她始终信任戌娟,以为县太爷有名望,不会冤枉好人。

    娄阿鼠照着预定,把意图嫁祸于人的话说了。见过于执毫无表示,特别是自己捏造:“这个姓熊的有点‘面热陌生’⑵,前几天好像还碰见他在尤葫芦肉店门口走来走去。他和苏戌娟是否在一起,却没有看见过。大家都说戌娟规矩,我不敢瞎说,冤枉好人。”神气做得很老实,胆小而又慎重,话里却有骨头。县太爷竟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也没见他口边再露出一丝笑容。正觉这亊情恐怕还是要槽!下堂时,偷看好些对眼睛都一起注视着他,杨氏更是怒目相向。仿佛人们已看到他的心里头去,不禁心又一震。他深知道平日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少时县太爷挨个审问,他们决不会说自己的好话。再想起行凶时所遗失的两粒骰子是个致命伤,由不得心里直冒凉气,背脊上也出了冷汗。其实,他所想到的,这位县太爷丝毫没有想到。

    过于执问完娄阿鼠之后,立传带见证人秦古心,问得很详细。

    秦古心据实说了,只不肯说戌娟的坏话。他拿不准的亊情,决不乱说。

    过于执根据平日断案经验,这类老朽昏庸的人都很世故,照例怕结冤家,既是近邻,就难免有些包庇。好在“真相已明”,“成竹在胸”,用不着再往深处追求。“断案如神”而不连累许多不相干的“愚民”,是上司的经常褒语,这荣誉还要永久保持下去,可是他只注意了可疑的一面,忽略了可靠的一面。他认为民间妇女,尤其是老太婆们最为愚蠢,极容易由她们身上找到线索。让秦古心画完押,退回原处,再传郑好婆问话,问得分外和气而有笑容。

    郑好婆,这位吃斋念佛的好心人,先是怕官怕得厉害,后见官很客气,心中一定,胆子渐壮,随同县太爷的细问,说出了她对事情的看法:“戌娟是个好女小囡,平日一见男人就脸红,再规矩都没有。说她与人通奸,谋害晚爷,阿要罪过?……不要说她是个黄花闺女,不会跟人轧姘头。就照县太爷的话,说她长得标致,也许上了别人的当做了坏事吧,这也不能怪她。求求青天大老爷帮帮忙,看她年纪轻,可怜,快点放她出去,观音菩萨一定保佑你老人家步步高升……”她始终没忘记观音菩萨,一片好心帮着戌娟,没想到话里头有毛病。

    过于执听完,叫她:“少时取保候传。”跟着传讯倪阿根和杨氏,都是照例回答。

    后传这两人都认定戌娟遭了冤枉,力言戌娟还是一个黄花少女,绝无与人通奸之事!

    过于执居然点了点头。

    杨氏一直都在留神县太爷的口气神情,见他问得仔细,除对她婆婆讯问时比谁都和气外,对谁都没有过一点表示。忽然点头,很代戌娟髙兴。心里一松,以为衙门虽然可怕,只要有理,见了官还是讲得通。

    过于执问完这一干人证,再传:“带凶犯苏戌娟!”他初审犯人时,照例是不喊堂威的,上来先由侧面査讯,再向本人骗供,最后才由用刑到用非刑。他有一套不怕犯人不招的方式方法,也极少拉扯多人,以免牵丝扳藤,使案情趋于复杂,因而影响他那能干爽利的盛名。

    戌娟先还是害怕,后见县太爷轻言细语的神气,比平日所见的人们还要和气,并没有拍桌子瞪眼,用那大竹板子打人。因为自己于心无愧,也就天真地没有想到她与别的人证不同,她的称号是凶犯。胆虽越来越壮,经过这两夜一天的失眠,劳悴和所受的惊恐与侮辱,又站在凄风冷雨的大堂口廊檐下候了半夜审,穿得又单薄,先前只顾听审,还不觉得怎样,这一走动,那两条不听使唤的冻腿竟抖了个不停,上下三十二个牙齿也在打战。

    过于执从点名起就注意到她的行动神色,见戌娟这种神态,暗中点了点头。等人走到公案前跪下,再仔细一看,心想:“这样一个好看的姑娘,又是一个开肉店的女儿,平日当然要接触到不少男子,不似大家闺秀还有防嫌,怎么能不招蜂引蝶?看神气倒像是个黄花闺女,这更容易被人垂涎而思染指。加上年幼无知,自然就要受人勾引了。”他一层比一层深入地丰富了他的逻辑。他主要的目的是以“断案如神”去博取上司的宠信,百姓的疾苦,他从也未曾想过。

    苏戌娟从来没打过官司,刚一跑下,便喊:“青天大老爷伸冤!”两行痛泪,同时夺眶而出。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女,丝毫不懂官事,一着急,连照例的姓名籍贯还没被问到,就恨不能把满肚子的冤屈吐了出来。

    过于执微笑道:“本县决不冤枉你。我还没有审,何必先喊冤呢?”说时,看了戌娟一眼,内隐藏着无限威棱。他虽然又有了笑容,心里却更起着反感,认为戌娟是想耍泼,想拿眼泪鼻涕来获得他的怜惘,这在他面前是万办不到的事情。他虽读了多年书,“一行作吏”,连“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古人之言,都早忘了个干净。

    戌娟满肚皮想说的话,在他轻言笑语目光注视之下,都被堵了回去。

    问案是有一套手续的,只管刑房书吏填得仔细,县太爷照例还要细问一回,戌娟自然不能例外。过于执的问法也比别的县官更精明,更仔细,有时还要重复上两三次。他凭着多年问案经验,和他那种“鉴貌辨色,聆音察理”的才干,从一开口起,就注了意。因为他首先认定像这样美秀女子,最容易受人勾引,再加上娄阿鼠那种好像出于义愤的煽惑,和左右邻的供词不一,更觉着自己所见不差。否则,这些人的话怎么会不一样呢?他的看法是:“娄阿鼠的话比较可靠。秦古心老于世故,恐受牵连。推详所说,至少可以证明戌娟是个预谋者;否则,怎么会说她可怜呢?倪阿根虽说熊友兰这人从来没见过,但是他每天出去挑菜卖菜,至少有多半天不在家,熊友兰和苏戌娟来往,他当然不会看见,郑好婆的供词更是可疑,如果没有毛病,她为什么要替戌娟求情?明是怕得罪人和受连累,更恐闹出人命来伤阴骘罢了,杨氏始终偏向着戌娟,还说她是个黄花少女。凭我多年‘断案如神’的经验,别说黄花,就是绿花也一望而知。明明是年轻妇女在一起说说笑笑,情分不差,当然要帮她说话。这个妇人很狡猾,还是一张硬口。所说万不可听。其实,这一干人所说不实不尽的话,都可以用刑讯叫他吐实。不过,我一向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案子办得干净而省亊,极少牵连,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我的考成。既然娄阿鼠的话可靠,也对我的心思,下余这干人证所说就无须乎多追究了。江南文物之邦,老百姓比别处聪明而刁狡,如果去向邻居见证逼供,只有多添麻烦,影响我的声誉,何苦来?”他不愿有酷吏名号,但不能不保持他那“能吏干员”的声望。否则,别人尚可,杨氏便非受刑不可。“像她那样偏袒凶犯,就不预谋其事,同是少年妇女,又是近邻,哪有毫无所知的道理?不过,人长得丑一些,粗脚粗手的,不会有人看中她。至于通奸杀人的事,戌娟也不会轻易对人说。妇女们偏向妇女是常情,无足为怪,和她计较则甚!”县太爷这一系列的想法,竟便宜了一干人证没受严刑威逼,杨氏更免去人命牵连的危险。

    戌娟觉着县太爷问话虽然时高时低,多少有点啰嗦,这都不怎么可怕,最可怕是那双眼睛,索性张开看人也好,奇怪的是这双老眼并不常时张开,那由眼皮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却老盯着自己,躲都没法躲。这和平日那些买肉的轻薄少年虽不一样,偏更显得怕人。她为这位“能吏干员”的目光所慑,怕不知道衙门里的规矩,答错了话。否则,明明刚问过的话,怎么还要问,问得那么仔细?那一双满布皱纹并不淸明的眼睛,也必随着张大开来。和他目光只一对视,心就发毛。头又不敢低,剛一低,就叫抬头。“万一犯了官家规矩,过完夜堂还不能回去,不把阿姨急死了吗?她老人家由远隔十好几里的皋桥,半夜三更来此接我,天气这么冷,还下着雨,阿要罪过?”她因问心无愧,丝毫没有想到处境的危险,心绪相当乱,有时答话难免吞吐。这一来,更使过于执增加了好些自信心,把“鉴貌辨色”当作了“断案如神”的惟一法宝。

    过于执问道:“你到底是妇人,还是黄花少女?说真话!”

    苏戌娟忙答:“我从来没嫁过人。”因为过于执末了三个宇加重了语气,具有一种无形的恐怖力量,使她有点发慌。

    过于执暗想:“从来没有嫁过人,并不能认作从来没有和人通过奸。”心里点着头,面色立往下沉,又问道:“被捕时,有人给你一块大饼,你都舍不得吃,想转送给你的姘头,再想赖是办不到的!本县问你破过身吗?”说着话,把老眼一睁,那眼角布满红丝隐蕴威棱的目光,忽然全部迸射出来。

    戌娟见县太爷突然发威,急切间又没听出这末一句话的意思,心更慌了,忙问:“太一太……”

    过于执连老百姓对自己的宠称————“太爷”都没听完,两道眉毛往上一扬,劈口就问:“你当然不配是‘太太’,我问你轧过几个姘头?”

    戌娟这才听淸县太爷说出了本地方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无端受到这样大的侮辱,又羞又急,但又不能不回答,忙道:“我是个女小囡,从来不大跟男人说话,几时轧过姘头?阿要奇怪!”话未说完,两行痛泪又挂将下来,声音也急得发抖。她在突受刺激,万分悲愤之下,不但不再害怕,也没考虑到县太爷的尊严,辞色多少带点顶撞和气忿。县太爷威风逐渐加强,但反而减低了她对县太爷的恐惧心。

    过于执心里有气,“刁妇”两字没出口,忽然想起:“可疑之点虽有不同,一干人证所供,都说她是‘黄花闺女’,连娄阿鼠也有‘我和尤葫芦是老乡邻,平日看戌娟好像满规矩’的话。今天虽要使她逃不出我的法网,还要叫每一个人口服心服,才显得我的‘精明强干’。就算是‘黄花闺女’,照样也会私订终身,受人引诱,因而谋财害命。手续还是做完的好,否则,犯人太刁,手续如不完备,她一上控,岂不又添麻烦?”便对左右道:“传稳婆!”

    ——个浓眉大眼的矮胖妇人,立由差人后面走出跪下,答一声“有。”

    过于执道:“验!”

    稳婆又应了个“是”,转朝戌娟低声说道:“走!”她根据多年经验,明明看出戌娟是个少女,但她早于察言观色中,体会出县太爷的意思。再说干的就是这行,不能不照办。另外还得摆出一点威风。因为她大小是属于官家所用。

    戌娟见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妇人瞪眼要带她走,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去干什么,心里一害怕,眼泪正断续着往下流,一只手臂已被稳婆拉紧,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

    过于执跟着便说:“带主犯熊友兰!”

    熊友兰正恨戌娟害人害己,见被妇人带下堂去,心还在想“这回该轮到我了。官问得真慢。”他认定自己全无干系,以为一问就了,早点放出去,还可连夜赶到常州去给东家贩货,不要砸掉饭碗。忽见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抢着走了过来,口中低喝了一声“走”!便抓着锁链连拉带推往堂上带,神气显得很凶。他想:“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样厉害作啥?”

    过于执照例问完姓名年籍之后,开口便道:“你要实话实说!几时跟苏戌娟通的奸,什么时候起意拐逃?什么时候图财害命,下手杀人?怎么杀的?你那姘头苏戌娟帮你下手没有?什么时候逃走的?打算逃到哪里去?快说!”这一连串“什么”是要为被害人找——个人来抵命,情绪很暴躁,也没有容当亊人答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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