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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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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午睡中的章三郎,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梦。一只白色的鸟,正展开绸缎般明亮的翅膀,在他的脸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白鸟的振翅离得那么近,仿佛就在章三郎的鼻端,简直让他呼吸不畅。洁净轻柔的羽毛,宛如开始融化的春雪一般,时不时清爽、舒服地掠过他的睫毛。————“我正在做梦呢。”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每当自己的意识渐渐远去,朦胧之中即将进入理想、甜美的梦乡之际,便稍事抽紧神经,立刻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迷迷糊糊的朦胧状态中去。就这样,他徘徊在沉睡与清醒的中间状态,既不想醒过来,也不想睡过去,希望尽量在这半醒半眠的状态中游弋。“现在,只要我想要从梦中醒来,也是可以做到的。”他这么想着,依旧沉浸在梦中美丽的白鸟的幻影给自己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喜悦和快感之中。

    大白天,初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屋来,明亮地落在仰卧在铺上的章三郎的眼帘,原来这才是白鸟梦幻的由来。那啪嗒啪嗒拍动翅膀的声音大概就是微风吹拂的效果。————明明知道那是做梦,却依然让它持续下去,对他而言,这真是奇特的经历。他很愉悦,心想倘若不是像自己这样拥有病态神经的人,怕是无法到达这一境界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具有靠自我的自由意志,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自己喜爱的错觉的能力,可以将眼前飞翔的白鸟再幻化成更加妖艳的女郎。章三郎开始渐渐地集中意念,果然看到了那白鸟的幻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幕的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戏耍时吹出的五颜六色彩虹般美艳的肥皂泡泡,飘飘忽忽地腾空而起,其中一个最大的泡泡上隐约地映现出一个奇妙的裸身美女,在微风的吹拂下恰似烟雾般旖旎飘舞,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痴态。

    “太难得了,太值得庆幸了!我的大脑的确具备神奇的功能,我具有随意编织梦境的才能,也许我能够在梦中与自己的恋人相见。可以的话,我真想永远这样沉睡不醒……”

    然而,就在章三郎如此幻想着的瞬间,眼睛却一下子睁开了。活像小孩子吹肥皂泡用狠了劲,肥皂泡破灭了。章三郎感到了难以弥补的悲哀,美梦中的幻影全都消失,且难以追回。他赶紧又闭上眼睛,可是白鸟、美女最终再也没能重现。

    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在窗户边双手托腮,仰视着成就自己梦中幻影的片片云彩。夏季一碧如洗的苍穹中吹拂的一往直前的南风,急急忙忙地把四处漂浮的块块云朵一个劲地推向北方。

    “梦境也罢,天空也罢,都如此美丽动人,可为什么自己居住的这个社会,却这般污秽不堪呢?”

    章三郎越想越觉得先前的梦境值得留恋,心中十分郁郁不乐。

    他所居住的家————日本桥八丁堀局促狭窄的背巷大杂院内,除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有一扇朝西的窗户可以望见广阔的蓝天外,这个家可以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无论是四铺席半的房间、壁橱的纸槅门,还是牢房似的墙壁,四下里所有的平面,都像一个贪吃点心的捣蛋孩子的花脸一样,污迹斑斑,这个天花板低矮得令人窒息的屋子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潮气郁积所导致的恶臭,闷热难受,仿佛要把这里的居住者的骨头都腐蚀掉一般。倘若不是从这房间唯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片蓝天,说不定章三郎早就发疯身亡了。怎么思考,这地方也不该是以万物灵长自诩的高尚人类可以居住的地方。

    但是,尽管人类居住的世界如此脏乱污秽,章三郎也从未奢望可以从这片自己立足生长的大地上逃离,像神话故事里的孩子那样升入虚幻的天堂,或者被人拯救到梦幻般的极乐世界。犹如植物生长于土壤,必须扎根土壤才能享受生的乐趣一样,他还是执着于自己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试图千方百计地从这儿找到生的乐趣,并认为这绝不是不可实现之事。章三郎相信:虽然自己居住的陋巷棚户周围,一切都被丑陋、阴郁和厄运纠缠,但人世间的一切并不会都这样灰暗、冷漠。相反,要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得到财富和健康,拥有可过王侯般的奢华生活的身份,那么这个现实世界会十分愉悦和美好,将远胜于天堂和梦境。对身陷逆境的自己而言,要想拥有王侯般的身份实属妄想,不过,相比起来,转世升入天堂或华胥理想国的想法则要实际得多。正因为天天这样空想着,所以他对这个社会和生命从未失望过。即便自己爬不上王侯那样的地位,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点一点地脱离现在的窘境,迈入上层社会,能攀上一尺,就有接近一步的愉悦。可是令他感到气恼的是,这区区一尺的进步,都没有找到得以实现的方法。

    同样是个人,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生为一个贫民,以社会的最底层为出发点?上天为何对我毫不眷顾,给我如此不利的条件?章三郎真是越想越气恼,倘若自己是个天命就是生于陋巷、死于陋巷的头脑愚笨、缺乏情趣的毫无价值的人倒也罢了,可自己是一位接受过最高学府教育、将要获得文学士称号的有为青年,绝不能与生活在贫困世界的愚蠢的、毫无觉悟的、苟延残喘的蝼蚁之辈混为一谈。章三郎认为自己具有伟大的天才和非凡的素质,只是这样的天才和素质目前只表现在艺术方面,在成功致富的物质方面还时运欠佳,所以才老是无法摆脱暂时的窘境。

    “哼,别看不起人……”章三郎不由得大声嚷嚷,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一惊,绷紧了心弦。

    最近一段时间,章三郎时不时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若是平日里与自己的思考相关联的话语倒也罢了,可偏偏这些痴癫的话语全无关联,老是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逆向经过脑髓,“passing whim[1]”令人惊讶地脱口而出,成为漂亮的自说自话。幸运的是,他这样做的时候,大都是在周边无人之处。章三郎这些万一让人听到就会使自己羞愧难当、后果难料的疯癫痴语,基本上有着固定的模式,都属于狂人梦呓类的离奇古怪的话语。最近老挂在嘴边的有以下三句:

    “讨伐楠木正成,平定源义经!”

    “阿滨、阿滨、阿滨!”

    “杀了村井,宰了原田!”

    不知何故,说这三句话的频率最高,几乎每一天都会说到其中的一句。虽然都是些非常短小的句子,但他只有说出这些文字来,才会猛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譬如说,第一句话只有说到“平定源义经”时,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从而戛然而止。第二句的“阿滨”必定重复三遍,第三句要说完“宰了原田……”才会悄然浑身战栗。他在自说自话时,总是保持中音的语调,语速很快,就像一般人说梦话那样。

    这些不断反复的喃喃自语当中,看上去多少与他有过思想交集的人就是那个“阿滨”了,那是他初恋女友的名字。薄情的章三郎自打两三年前与她分手之后,从未牵挂过她现在在哪儿、在干些什么,如此无意识中频繁叫出她的名字实属意外,但是比起其他几个人来,还算是有些因缘由来的。自己以为早就将她遗忘了,然而这个“初恋的女人”居然如此深藏于自己意识的底部,一不留神就会脱口而出。最叫人奇怪的还是村井和原田这两个人,他们是自己中学时代的同学,章三郎并没有与这几个同学有过特殊交往的记忆。只是同窗两年,甚至没有在一起玩耍的机会。他们俩都是当时年级中的美少年,有一段时间,章三郎也被他俩英俊帅气的容貌吸引,两人的幻影每夜出现在梦境之中,令青春时代的章三郎异常烦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半年还是一年,他的脑海里每一天都在被这两人的妄想折磨,然而,他们之间却一直没有实际的交往,直到最终以相交淡如水的关系结束。美少年们对他并不亲近,他也缺乏靠近他们的勇气。后来,中学毕业后,听说村井回老家农村务农,而原田则去了九州,到一家高中的三部工作。之后,章三郎再也没有见过两人,也没有书信的往来。随着时光的流逝,章三郎的脑中留有的美少年的记忆渐渐消失,甚至连两个人的存在都快忘却,对这两个人的记忆,却突然像流星划过夜空似的,冷不防又掠过脑海,出现后又骤然消失。就在消逝的刹那间,章三郎就会冒出那句极端的自语。

    “杀了村井,宰了原田……”

    喊出名字倒也罢了,要“杀了”他们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自己也闹不清其中的缘由。诚然,自己与这两人并没有恩怨情仇,压根儿没有想要杀死他们的动机。即便对他们存有怨恨,他也干不了杀人的事啊。难道这是将来某一天的先兆,自己与他俩之间摆脱不了发生那种恐怖事件的宿命?————虽然做过这样的假设,但是总觉得那样的想象也过于荒唐。

    虽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章三郎对这样自言自语还是十分恼火。若是有人正好在跟前,自己一不留神脱口而出地冒出这句话,那个人将会多么惊讶,他自己也会觉得难堪,感到异常可怖的吧。如果是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说漏嘴,正好被路过的巡警听到,岂不会被拉进警察局,要么被当作罪犯,要么被当作疯子吗?

    “不,我绝不是神经病患者!”

    要真是到了那个份上,那不管他怎么大声呼喊,恐怕也不会有人搭理吧。自己一定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专业医生的诊察,最后被扣上疯子帽子的吧。

    至于“讨伐楠木正成,平定源义经”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对于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章三郎自幼很爱历史故事,熟读过《太平记》和《平家物语》。与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也十分崇拜正成和义经。不过,到后来,他逐渐爱上了西方思潮和文学,对于日本历史的兴趣也就慢慢淡忘了。源义经和楠木正成那样的远古时代的英雄事迹,对于章三郎现今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化。说要“平定讨伐”他们,简直是无法成立。每当从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总是会羞得满脸通红,惭愧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怎么会有如此滑稽的癖好呢?莫非染上了重度的神经衰弱症?”

    章三郎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正常,意识到自己是具有狂人天性的人。幸运的是,他的疯癫行为每次发作,时间都不长,很快会清醒过来,所以至今未被他人发现。

    章三郎意识到刚刚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一副“糟糕!”的表情,遂陷入阴郁的沉思。接着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地从二楼狭窄的梯子上走下楼去。在底楼靠近两铺席大小的玄关处,有一个六铺席大小的内客厅,患有肺病的妹妹阿富静静地仰卧在枕头上,从盖被的被领处露出她那张苍白的脸。

    章三郎走进房间,妹妹一下子掉转视线,凹陷下去的眼底闪过一道凄惨的亮光,直勾勾地盯着哥哥。“妹妹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的生命。”正因为了解她的病情,这一阵子,每当要通过妹妹房间去厕所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发窘,很不自在,妹妹那奇妙、神秘又锐利的眼神也使他感到恐惧。他尽量不与妹妹的眼神对视,扭过头加快脚步穿过走廊,打开厕所门赶紧躲进去,不再轻易跑出来。

    前段日子,学医的朋友告诉他:“脑子有病的话要当心便秘。”章三郎听取朋友建议,每天多喝热水,努力保持排泄通畅。这一阵,他每天要上两三次厕所,每次习惯蹲上十五分钟左右。可是,他动辄就会蹲在那儿,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陷入永无止境的冥想之中。

    今天也是如此,章三郎蹲在厕所里面,脑海里照例浮现出之前种种妄想的片段,时而消失,继而再现,如此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中国的白乐天。

    “等等,记得我昨天也在厕所里想到过白乐天的事啊。”

    “是呀,的确昨天是想到过。岂止是昨天呀,前天上厕所时也想到过白乐天。为什么我一进厕所就会想到白乐天呢?这间厕所与白乐天有何关联呢?”

    章三郎在联想的潮流中回溯,很快找到了关联的答案。两三天前,有一张报纸的碎片掉落在厕所的地上,报纸上有着关于箱根温泉的报道,它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章三郎的眼帘并得以扩展,看来原因就在于此。读着有关温泉的报道,他的灵魂不知不觉就会徘徊于曾经游览过的箱根满目翠绿的山间雾气中,想起了建在凉爽溪谷边的一个旅馆的浴室。当自己的身体浸泡在不断满溢、清澈透明的温泉浴池的底部,追怀如同五体放松一般的触觉时,他想起了歌咏入浴快感的著名唐诗,“温泉水滑洗凝脂”,那是《长恨歌》里的一句,从自己古老而又遥远的记忆中被唤醒了。从《长恨歌》必然就会联想到白乐天,从前天早上起,这张报纸就被扔在这儿,所以这两天每次进厕所,只要看到这段报道,就会一次次地重复联想,最终将白乐天扯了出来。

    根据以上事实判断,他的脑子机能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停滞在同一个地方,只要内心受到一定的刺激,就会产生相同的妄想并停留在那儿。他的状态是有悖于柏格森提出的“不断的意识流”的说法的。

    “……对呀,所谓的纯粹持续的说法,真是真理吗?……”

    接下来的五六分钟时间,章三郎的联想又转到了心理学的问题上,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阅读过的柏格森的“时间和自由意志”论点,不过,大部分都忘光了,记不清任何一个理论的细节。尽管如此,章三郎还是为自己能够思考如此高尚问题的智力感到高兴。再怎么说,在这贫民窟的大杂院中,在这八丁堀几百号人的居民之中,能知晓柏格森哲学的人,除了自己也就别无他人了。倘若人的思想也能像行动一样外在显现,那么,那些邻居一定会为我头脑中的学问而感到惊叹不已的吧。

    章三郎甚至想对外人显摆一下:“我现在正在思考如此伟大、如此复杂的事情!”

    “妈妈,哥哥到现在还赖在厕所里呢!”

    当房间里传来妹妹的喊叫声时,章三郎总算挪动麻痹的双脚到廊檐的盥洗盆边洗手。妹妹依然没有停止嘟囔。

    “上这么长时间的厕所!哥哥一天上个两三次,天都要黑了。哪儿像个江户男儿呀,你就不能快一点啊?……妈妈,妈妈……”

    终日仰面朝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躺在这昏暗寂寞的房间里的妹妹,只能靠与妈妈的对话来排遣一点无聊。她已经预感到一两个月后,自己的死期将至,每当极度的悲伤和担忧来临之时,她就会冷不防地发出娇嗔之声叫喊母亲。但是,在厨房里干活的妈妈常常无法听见,妹妹便会焦急地放大音量,“妈妈,妈妈!”地高声大喊。

    “哎,哎……”母亲隔着屏风战战兢兢地回答。“啧……”妹妹咋了咋舌,马上恶语相向。“妈妈,你聋了吗?刚才起就一直在叫你,不管你手上有多忙,总该听到我的声音吧。”她本来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早熟、伶俐的姑娘,得了这不治之症后,变得神经异常过敏,像个年幼无知的孩子那样说话任性尖刻,母亲怜其重病,总是忍让着她。

    可是哥哥章三郎对于濒临死亡的妹妹的嚣张狂妄,觉得极其面目可憎。认为她是以“即将死亡”为武器,对于家长和兄弟恶语相向,使他心中好容易生成的一丁点儿同情瞬间变成反感。

    “混账!一个小屁孩,别多嘴。看你可怜,老老实实地待着,还对你多有几分同情。生病就得有个病人的样子,盖好被子好好约束自己。行将死亡的人还如此盛气凌人,真讨厌!”

    他常常想这样毅然决然地骂她一顿,甚至想在她死之前狠狠揍她一次,以解心头之恨。碰巧听到妹妹在指责自己上厕所,章三郎不由火冒三丈,于是恶狠狠地盯着病人的脸。然而,这丫头照例用她那异常冷静严酷的、西方魔女般的眼神回敬他,最终还是章三郎怯阵,不吭声了。章三郎感到,自己若是现在和妹妹吵架,那么她那奇怪的直盯着自己的眼神,即便在她告别人世后依然会长时间地留在这屋子里,每晚瞪着自己。别的人或许并不知晓,而对既胆小又神经病态的章三郎来说,这种局面绝对可能发生。明明只是个姑娘家,却敢对母亲和兄长嘲骂,那肯定是不道德的行为,虽然是个将死的人,但做了坏事受到斥责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妹妹具有一种奇异的强势,反会使指责她的人受到良心的呵责。————对此心明如镜的章太郎,虽然心里恨得直痒痒,最终也只得强忍愤怒,就此作罢。

    哥哥和母亲都不愿搭理自己,妹妹也自知无趣不再耍性子了,一时间房间安静下来。不过,妹妹不停眨动的眼睛里,目光依旧凌厉,直盯着从她枕边走过的哥哥的背影。章三郎为了躲避妹妹的目光,直接上了楼梯,马上又回转身,缩头缩脑地打开病人床边的壁橱门。

    “哥哥,你打开壁橱要干什么?”妹妹语气生硬地问道。

    “上次妈妈从日本桥借来的留声机,还没有还掉吧?”章三郎的脑袋钻进黑黢黢、略带霉味的壁橱,尽可能语调温和地问。

    “虽然没有归还,可是你找它干什么?你就是翻遍了也找不到的!”

    “我想拿到二楼去听听,你把它放哪儿啦?”

    章三郎伸出头来,环视了一下屋内。靠着对面墙壁的橱柜上,有一块竖条纹状包袱巾盖住的四方形物体,看上去很像留声机。

    “哥哥,你不许随便摆弄那台留声机。那是阿叶借给我的。你要是胡乱播放,搞坏了唱片,阿叶会对我生气的,你别动它!”

    “不会的吧。我就是借了听听。哪会弄坏啊,没事儿。”

    “妈妈,哥哥要把留声机搬出屋去!”

    就在哥哥若无其事地从橱柜上取下留声机,开始摆弄机器时,妹妹歇斯底里地狂喊起妈妈来。

    “章三郎,妹妹让你别动,你就不能照她说的做吗?”正在厨房后门处洗衣裳的妈妈,手上还带着肥皂泡,用带子束着和服的衣袖跑了出来。

    “……那留声机可是阿叶的宝贝,说是离不开它,也不愿意借给我们。因为阿富想听,才勉强借来的。你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连怎么放唱片都不知道,弄坏了可怎么办?咱家除了阿富,你爸爸和我都没动过那机器啊。”

    阿叶是章三郎叔叔家的女儿,与家境落魄的章三郎家不同,叔叔家十多年前就渐渐发迹,现在在日本桥的大街上开了一家气派的杂货铺。无论是四五年前章三郎上文科大学的学费,还是去年春天妹妹阿富生病以来的医药费,都多亏了叔叔的帮助。八丁堀一家全靠着叔叔的庇护,才得以勉强度日。叔叔女儿的留声机,也是阿富母亲因妹妹的恳求,半年前从阿叶处借来的。

    “阿叶啊,真是对不起,能不能把你的留声机借给我们四五天?阿富每天都很寂寞,他说让我问你借。”

    “好吧,您拿去吧。”阿叶不得已地答应了。但是,她最喜欢的小三郎的《纲馆》《林中客船》等唱片却故意藏了起来不借。对于唱针的装法,上紧发条的方法也都一一做好说明,这才借了出去。

    “人家那么宝贝的东西,干吗要借来!还是免了吧。要是给弄坏就糟了。明天还是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度量小的父亲傍晚下班回家,冷不防就训斥起母亲来。

    “可这是你女儿想听才借来的呀。再说了,你自己不也借来不该借的东西嘛。”母亲一点儿也不示弱。

    “那当然啦。我要借的对方都不会拒绝的。所以我们更加要好自为之。就是不借,我们也已经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为什么要把人家不愿借的东西硬是借来?”

    “受人恩惠,是我异想天开要受人恩惠吗?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不想受人恩惠,那也做个样子出来给我们看看呀。明明自己没本事不受人家照顾,还老埋怨别人!要是你能做到让我们不为难,那我怎么会做让你脸上无光的事呢?……”

    母亲又说起了她的老一套,一边絮叨一边落泪,从袖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废纸擤鼻子。她与其说是在怨恨丈夫,莫如说是在为自己频频落入这般境地的经历而悲伤。其实,家里每天晚上都会爆发的夫妻吵架,总是以母亲的落泪而收场的。哪怕是易怒的父亲气得太阳穴青筋直暴滔滔不绝地咒骂,只要母亲以她的固定套路回敬,父亲马上会枯萎下去,缄口不言。

    “我们娘儿几个住在这种大杂院里,到底是谁的过错!”

    只要母亲此言一出,父亲一下子就全哑了。父母亲和他们兄妹俩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贫贱的。父亲到间室家做养子的时候,继承了不少上一代传下的财产,当时母亲是个什么也不缺的幸福家庭的小姐,可是,二十年间,这个家就一步一步地落魄,最终到了过日子都艰难的地步。母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本事的结果。父亲并不是投机钻营、沉溺于放荡不羁生活的人,他认认真真地继承了养父母的家业,严守着一个养子的身份,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变得消极退缩,渐渐染上偷懒逃避的恶习,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家中的财产。尽管母亲把责任归咎于父亲的无能和缺少远见,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弱点。他耿直、顽固、谨慎,认定只要消极地守住道德就是完成了做人的本分,在此之上的幸福或不幸,完全是命中注定。但是每当遭到母亲的正面攻击,他也确实会心怀愧疚,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就这样,每次吵架常以母亲的胜利告终,但是母亲却不以胜利感到高兴,她越赢得胜利,父亲越萎靡,母亲越感到难受,最后只能像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抽泣,不停地发着牢骚。

    关于留声机的争论,其结局也与以往一样,父亲脸上无光地极其不快,母亲则可恨可气地哭天抹泪。

    “没关系的,爸爸。以前我在阿叶家摆弄过几次留声机,从来没给她搞坏过。我来播放就行,请别让其他人动。”躺在铺上的阿富开口劝导争吵的双亲。当时阿富的病态不像现在这么严重,在床铺上摆弄留声机没有问题,把留声机放在一张已经开始剥落的凸花漆器小桌上,有时让妈妈帮着上紧发条,把唱片搁到唱盘上,换装好唱针。

    “嗯,那是吕升的《壶坂》[2]吧。……阿富,这一盘再放一遍好吗?义太夫小调,这样听上去真是挺不错的啊。”

    四五天后,父亲好像忘记了吵架,晚饭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忘情地欣赏着曲调,心情大好。母亲说喜欢长歌,总是从唱片盒里找出伊十郎和音藏的音乐,让阿富放给自己听。为病人借来的东西,变成了父母亲的慰藉物,很多时候,重要的女儿不过成了播放唱片的技师。二十多张唱片每天晚上被无休止地反复播放,始终看着女儿操作的父母,一点儿也不学习播放方法,从一开始就怕弄坏机器而不去触碰。瘦骨嶙峋的患者少女,披着沉重的和式棉袍从被褥上爬起来,转动留声机,而父母们则在一旁低头倾听。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光景呀。女儿的脸庞好似一位行着不可思议妖术的巫女那样可怕,而她的父母亲却又像一对中了魔法的男女一般愚昧。留声机这玩意儿,成了无法摆弄的神秘机器那样被凡人使唤着。

    阿富的病情越来越重,再也无法自如地活动身子,缺少了播放留声机的技师,这台机器被包袱巾裹上,放置在橱柜上。毛手毛脚的章三郎试图把它拿走玩玩,着实使妈妈和妹妹吃惊不小。

    “章三郎,叫你别动就别动!首先,哪有大白天放留声机的?再说你也不会放呀。”

    “哪个国家有不会放留声机的人啊?没事的,我借去二楼玩玩。”

    对于这么一个简单的机器,妹妹和妈妈竟如此大呼小叫的,章三郎对于她俩的小气极为恼火。真是愚不可及!如今,这留声机早就不稀罕了,还弄得像触碰肿瘤那样一惊一乍的。要是那么担心弄坏,那你借来干吗?出借的阿叶也真是的,借人这么一个小道具,一会儿说不要划伤唱片,一会儿又说发条别上得太紧,仿佛这留声机就像世界唯一的珍宝那样,动弹不得。机器只要使用,有点划痕还不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讨厌碰伤,当初就不该买下它。章三郎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我就要带走它,非得好好使一使,以平心头之愤。

    “妈妈,妈妈!哥哥,你不能!在这里解开包袱巾,弄得灰尘到处飞扬。”

    “没关系的,由他随便去折腾吧,待会儿爸爸回家后会去教训他的。算什么呀,每天都不去上学,宅在家里游手好闲,只知道玩。哪儿有像他那样的大学生!”

    母亲和妹妹都向他投去恶狠狠的鄙视的目光,可章三郎还是笃悠悠地捧着留声机盒上了二楼。

    他把留声机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想进行播放。可说句老实话,他完全被母亲说中了,迄今为止从未玩过留声机,他觉得自己大致上是会播放的,可实际一操作,居然如此麻烦。机器怎么也转不起来,他将那些小零件一会儿插入,一会儿拔出,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楼下又传来了母亲和妹妹令人心焦的喊声。

    “章三郎,你在干什么呀?瞧你那模样,逞能说自己会弄,明明不会,还要硬搞,会把机器弄坏的!所以我不得不说你,要放的话,快把机器拿下来,让阿富教教你。章三郎,快拿下来!”

    章三郎勃然大怒,急着胡乱将机器转了几下,可不知哪儿操作有误,唱针还是无法顺当地进入唱片的纹路。他热得难受,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憎恨地瞅着留声机,不由得眼中噙满了悲伤的泪水。

    “浑蛋!有为这点小事而哭的家伙吗?”

    他在心里呵斥自己。为了要和妈妈和妹妹那种可怜虫憋口气而流泪,那自己也太窝囊了。对于比自己还要低下的人,他始终愿意保持心中的冷静。

    “爸爸和妈妈不论说什么,哥哥都听不进,不当一回事,那可不行!应该有个更厉害的人来教训他,否则他是不会清醒的!……”

    楼下的病房里,又传来了妹妹狂妄自大的指责声。听到妹妹的话语,章三郎感到怒火中烧般地愤怒和不快,先前的悲伤顿时忘得精光。

    “你这个撒娇发嗲的家伙,别再胡说八道!谁要你教播放留声机。要你教,还不如先砸烂了它。你给我记住!”

    说着,他再次粗暴地摆弄搞不定的留声机。这一次,不知什么缘故,碰巧唱针划入唱片,响起了“清元北洲,新桥艺伎小静”的曲调。“晚霞时分衣纹坡,整襟喜迎首购物……”娇媚浓艳的自然女声,高亢尖厉地传来,唱得兴高采烈,很有气势。章三郎双手合抱,听得如痴如醉。母亲和妹妹也不再吭声,楼下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怎么样?留声机这玩意儿,谁不会放啊?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章三郎露出会心的笑容,不悦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一段时间,他还没有这样痛快过。随着小调的旋律,他摇头摆手,得意非凡。放到“柳樱仲之町,迟早鲜花谢……”时,声音开始变坏,唱盘出其不意地停了下来。是不是发条没有上紧?章三郎完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小心翼翼地又转了五六圈发条,唱片依然发出老牛哼叫的怪声,稍稍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章三郎,你把留声机搞坏了吧?发出了怪声,喂!”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冲着二楼大声干预。

    “你又不会播放,还在那儿瞎摆弄,这下把机器搞坏了吧?喂,章三郎!你听,全是怪声,转不动了。要放的话,快把机器搬下来,让阿富看看!喂,听到没有?”

    父亲确实很担心,他在底楼的楼梯口冲着楼上,声嘶力竭地吼叫。

    “用不着你们管。运转不好是因为机器太旧了……”

    他还在嘴硬,自暴自弃地用力摇晃着机器,他知道,父亲听到他这般动静,一定会更加恼怒的。果然,父亲更加大声地喧嚣起来。

    “喂,你在干啥呀?为什么这样咣当咣当的?你不在乎那是借来的东西吗?真拿你没办法,你不懂吗,还不快给我住手!”

    扑通一声,从二楼传来更大的声音,章三郎一下子发出了心中没底的声音。“这留声机一开始就坏了,到处都有毛病。再怎么整也动不了。”

    终于被自己搞坏了。不管怎么辩解,是你干的准没有错。妈妈一定会脸色苍白地小心地把损坏的留声机搬到日本桥去,平身低头地赔罪。“阿叶,实在对不起你。你那么宝贝的留声机,被我家章三郎那个家伙搞坏了……”听到这些,那个阿叶又会怎么说呢?她对自己又会怎么看呢?————一想到这些情况,章三郎的心绪变得更坏了,与其说嘲笑别人的小气,莫如说他再清楚不过地看透了自己的劣根性————想着偷偷使用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东西。

    “谁说这机器一开始就是坏的?”父亲还是站在底楼的楼梯口,愤怒地反问他。“一定是你乱捣鼓,才把他弄坏的。前些时候还转得好好的。真叫人为难啊,还到日本桥去的时候,怎么向人家交代啊?……”

    父亲的气势越来越弱,话音也小了下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得到了妹妹的提示,又说道:“章三郎,你是否没有上紧发条啊?有时候,发条不上紧,也会转不动的。阿富说,让你把发条上紧点。嘿,或许是你没上紧发条。”

    “我说过发条已经上紧了。”

    说着,章三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用力猛扭了几下发条,唱盘不可思议地转动起来,小静的美声再次在屋子里响起。

    “瞧。不是机器坏了,而是你发条没上紧。”父亲说,语气中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要是早点听我的就好了。不知道在那儿犟什么。”

    听到妹妹那得意洋洋、借势逞能的话语,章三郎懊丧不已。他觉得与其让那种小毛孩开心得意,莫如刚才真把机器弄坏的好。

    留声机总算正常运转了,唱片里的音乐声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流畅,可是章三郎却心烦意乱起来,觉得相当无趣。从清元到常盘津,又到义太夫、长歌,唱片换了一张又一张,可经过发条那场风波后,他已经心生芥蒂,哪张唱片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来。虽然耳边不时传来令人销魂的乐曲,但是他只是在很短暂瞬间徘徊,一种内心深处发出的细语就会响起:

    “你这算什么熊样!为了一个留声机,居然与妈妈和妹妹争吵得面红耳赤,难道那是你的乐趣吗?除此之外,这个世上就没有其他的欢乐吗?”

    最终,这话语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卑劣与可恨。

    尽管如此,每当面对家人的恶意嘲讽,他只能强忍自己的无趣,再坚持多听上一阵子。如此一来,他就更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实在毫无意义的,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他放完了所有的唱片,最后一张是一小段名为《神威强大》[3]的落语,出奇地令人感到滑稽、搞笑。

    “……嘿,阿金呀,到这儿来。你说啥?你不懂业平的和歌。是呀,和歌嘛,你不听神话时代《神威强大》,龙田川也……”

    留声机里传来他熟悉的段子,故事讲得很流畅,发出疯狂的奇声怪叫,引得章三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一下子又双眉紧锁,怀着一种遭人背叛的心情,立刻关掉了留声机。

    他对自己失望至极,呈“大”字形躺在屋子中间,这时,以往习惯的自言自语又脱口而出:“小就是好哇。”

    二

    他将留声机放置一旁,迷迷糊糊地睡到黄昏。

    “章三郎,起来吧,快起来!”

    章三郎被喊声叫醒,父亲一脸凶相地站在枕边,用脚尖顶着他的臀部摇晃。

    “即便是当父亲的,怎么可以用脚踢醒自己的儿子?真是毫无教养!”

    章三郎心头火起,可是细细一想,让父亲变得如此粗暴、野蛮,还都是自己的罪过。过去,父亲可不是那么野蛮,对孩子也不冷酷,就是现在。他对母亲、妹妹阿富和其他人,还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甚至会被他们看不起。但是,唯独对自己的头一个儿子章三郎,却凶如猛兽,说到底,这是章三郎无视父亲作为长辈的权威,迄今为止拼命逆反他所造成的结果。他觉得,至少在面子上应该让父亲过得去才行,可自己总也忍不住,对他极其冷淡,而父亲也觉得这个儿子就是个“混账东西”。

    “在责骂父亲缺少教养之前,接受过教育的自己首先应该端正态度才行。那样的话,父亲就会渐渐平和,父子间的感情也一定会融洽起来。”

    章三郎心里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对父亲和善一点,自己的良心也会少受呵责。然而,他只要看见父亲那张脸,或者被他说上一两句,章三郎立刻会奇妙地意气用事起来,不想听从他的任何意见。

    虽说内心看不起父亲,却也不会主动谩骂他或者挽起袖子动手。若是真那么干了,他对父亲也不会感到如此不快了。倘若能像对待他人那样感知父亲,对待父亲,自己就会比现在更幸福一点。要是别人骂了自己,自己一定会无情地加以回敬;要是别人误会了自己,自己一定会直接加以辩解;要是别人可怜、可鄙、贫穷,自己一定会慰藉、回避、恩赐他的;依据实际情况,或许还可以与他绝交。然而,正因为这位是认识自己的生身父亲,才使得章三郎觉得无计可施。

    章三郎拿父亲没有办法,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的道德观。道德这一固定词汇,完全无法诠释父子俩的关系。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胸闷难受的、心头压抑的、悲伤阴翳又频生怒气的情感,经常存在于他们父子之间,叫他怎么也化解不了。偶尔来到父亲面前,强烈的反抗心理就会勃起,不满的怒火会熊熊燃烧。但是,父亲那张羸弱的脸上,总是带着阴郁的、令人怜悯的悲伤面容,因此,章三郎无法顶撞,也无法动手。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与老人同样的血液,章三郎就会难以忍受,一时间全身变得僵硬起来。

    “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每天不好好上学,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打算怎么办呀?”

    他常常会不由分说地被叫到父亲身旁,遭到这样的逼问,要他发表意见。这种时候,章三郎通常与父亲面对面站立,多久也不做回答。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会有点想法的吧。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每天游手好闲,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呀!”

    就这样,父亲步步进逼,可章三郎依旧以沉默对抗,哪怕是两小时、三小时。

    “我当然是思考过的,不过,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的。”章三郎在心里嘀咕,但绝不会把它说出口来。他并不想为了一时的轻松胡诌几句让父亲宽心,换言之,他的内心充满着惨淡的情感,令他无法开口。最后,父亲越来越焦急,暴跳如雷,乱爆粗口。章三郎心中的反抗意识也越益高涨,尽可能用表情与态度明了地表达出来。比方说,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眼光怒视父亲,或者在父亲拼命怒吼的时候,故意打上个大大的哈欠。

    “嘿。”父亲咋了咋舌,“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在父亲对你说话时打哈欠。你噘什么嘴呀?”

    听到父亲这番话,章三郎才感到心里有点松快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和态度的意思已经让父亲领会了,自己达到了反抗的目的,所以不悦的心绪便烟消云散了。

    “你也真叫人目瞪口呆呀。我打刚才起就苦口婆心地开导你,你就是一言不发,不知道你是倔强顽固呢还是愚不可及。……从现在开始,好好改改你的劣根性,振作起来!别再像过去那样睡懒觉,早上六七点就起床,每天要去上学。也不要像过去那样随便到外面过夜,哪有像你这样一出家门,就三四天不回家的家伙?希望你好好改正,否则我就不答应……”

    结果,总是父亲放低身段,用多少有点恳求的语调哀求儿子,说完后收场。这时候,父亲的眼底,会泛着晶莹的泪光。

    “既然会饱含泪水,那么为啥不能用更温和的语言对我说话呢?当然咯,我为什么不能对父亲态度更恭敬些呢?”

    每次想到这些,章三郎的心中会有另一种悲哀隐隐作痛。倒不如父亲对自己始终态度强硬,那么自己反而不会心存愧疚了。

    不过,这样的悲哀顶多持续半天或一天。第二天早晨,当父亲叫醒熟睡中的他,他对父亲的想法又回到前一天,依旧用同样的态度与父亲对峙,要么懒觉睡到中午,要么干脆三四天不回家。

    “自己既然如此讨厌父亲,那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呢?可以与父亲大吵一场,爽爽快快地永远断绝父子关系啊。与这种肮脏的大杂院相比,世上愉快的好去处多的是。哪怕是流浪的生活,无论落魄到何种境地,都会比现在幸福的。”

    章三郎几次下定决心,试图离家出走。通过在外卖旧书,或向朋友借钱,凑到一点点旅费,离家出走后在外混上十天二十天的,可是过了这些日子,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东京。

    “不论我过成什么样子都行,因为自己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虽然章三郎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还是有着对自己出生之家的留恋————哪怕那个家又脏又乱,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但最终还是自己能够落定的场所。对自己出生土地的留恋,对于养育自己家庭爱慕的盲目的本能,还是经常潜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战胜了出门漂泊的莽撞的冲动。

    “这一辈子,我怕是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我会在深山野地里终老,不会有人来看护病中的我。我到死也无法与父亲见面了,还有小时候怀抱着自己入睡、为自己哺乳的母亲。”

    每当想到这个份上,他都会感到孤身在外飘荡的无依无靠。于是,为了能再次与父亲反目不合,他又返回了八丁堀的陋屋中。

    虽然父母可以如此约束自己心灵,但越是能够理解因缘的深度,就越是会诅咒和害怕这种因缘。章三郎对于自己一边不时疏远父母,一边最终又离不开父母的薄弱意志感到恼火。

    “喂,章三郎,起来了,快起床!”

    父亲又在连声高喊,还用脚不停地踢章三郎的屁股。

    “你又在睡午觉呀。……这真是成何体统。留声机也罢,其他东西也罢,用完了一扔了事,也不收拾一下。……东西用完,就得好好放回原处!”

    章太郎睡眼惺忪地望着天花板,恶心地打了个大哈欠,打算躺着继续睡下去。其实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就是不愿老老实实地起床,就是要与父亲对着干。

    “叫你起来就不起来,你这个畜生!”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刻薄地抓住章三郎的手腕,用蛮力将他拉了起来。父亲从怀里拿出一封电报,捅到儿子的鼻子跟前。

    “……哎,你给我醒醒。不知是哪儿发来的,你有一封电报。好像你有一个朋友去世了。”

    “哼。”章三郎冷冷地应道。他从父亲手上接过电报。比起朋友死讯带来的惊讶,他对于父亲任意拆开自己电报的不礼貌举动更为生气,这种事情今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段时间,寄给自己的信件,父亲总是会先行拆开,检查其内容。

    “这到底是谁呀?能发电报来通知你,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够亲密的。”

    “什么关系亲密呀。”

    章三郎的心情又变得恶劣起来,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若不是关系好,怎么人家死了还给你发电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也不知道,瞧你这说话的腔调。”

    父亲莫名地生起气来,马上变成针锋相对的辩驳语调。“……对人家的问话,从来也不好好地回答。”他嘀嘀咕咕地悻然走下楼去。

    “铃木,今日九时,亡故。”

    手持电报,章三郎一时陷入了沉思。铃木的死对他而言,既不意外,也不觉得悲伤。只是想起自己与铃木这个同学的那点交情,从他的死中发现了何为奇妙命运的捉弄。

    铃木是茨城县一个富农的儿子,在眼下的学生中,他是少有的头脑清晰、品行方正、珍视友情的好青年,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没有人像铃木那样德高望重受人尊重和爱戴的。在大学预科时,学习文科的章三郎没有与法学科的铃木深交的机会,可是进入大学那年的秋末,有一天,章三郎在为五元钱的会费犯愁,当天下午六点之前,他必须搞到那五元钱,否则将无法参加在伊予纹料理店召开的中学同学会。虽然在伊予纹那种高级料理店开中学的同学会有点过于奢侈,但是,章三郎作为值班干事是多次力排众议的首倡者。

    “以往我们只收取一元的会费,只能吃点寿司和便当,太寒酸了。这一次叫上艺伎,好好乐一乐如何?五元钱的会费,也算不了什么吧。”

    章三郎洋洋得意地鼓噪。许多同学都面露难色,但会员中也有七八个狂妄的想着玩乐的富家子弟、家境殷实的商店二掌柜帮腔,助长他的气势。

    “说得对呀。收一两元的会费,怎么能办成像样的同学会啊?要是有人交不起五元的会费,那就光由我们交得起的参加,搞个七八人的有志者恳亲会。会场就由章三郎选定,龟清呀、深川亭什么的都行,就挑一个喜欢的地方吧。”

    大伙儿有趣地嚷嚷着。可是,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章三郎提议的同学,都不知道其实他是拿不出五元钱的穷书生。

    “那我们就定下谷的伊予纹吧。柳桥那边我不太了解,可下谷一带,那可是我们大学生的势力范围啊。”

    章太郎以一副老玩客的口吻,忽悠那些会员。于是,同学会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同学会敲定以后,章三郎这才明白自己根本交不起那五元钱的会费,话说得漂亮,可自己从未去过伊予纹那样的高级料理店。他经过暗暗盘算决定,要是开会当天能够筹到会费最好,要是弄不到钱,就干脆装病休息。于是,那一天的傍晚,他在本乡大街上,幸运地遇上了铃木。

    “间室君,有段时间不见了。”总是身穿学生制服、戴着帽子的铃木从大学正门口出来,见到章三郎,莞尔一笑。回想起来,从那时候起,他的身影已经显得单薄了。

    两人朝三丁目电车站方向,在人行道上边聊边走。章三郎还在犹豫着是否要提出向铃木借钱的事,眼看来到十字路口,铃木要挥手道别的时候,章三郎红着脸说:“铃木君,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我五元钱?”自己与铃木并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但居然能厚着脸皮唐突地提出借钱,想到这儿,他自感惭愧。

    “是嘛,我这儿正好有五元钱,不过……”

    心善的铃木,似乎不好意思拒绝对方,表情苦涩地说。章三郎心想:完了!

    “钱可以借你,不过,下周五之前请一定要还给我。我也要急用的。”

    “别担心,下周五之前一定还给你。”

    “那你得保证一定要还我,否则我会很为难的。”铃木把一张五元钞票交给章三郎,再三叮嘱他要按时归还。

    “谢谢。下周我一定抽空给你送去。今天也是急用,没时间去奔跑。……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着,他就朝上野的广小路方向大步走去。

    “总算借到了五元钱。下周五之前我还得了吗?最好不要发生与他绝交的事情。……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坏毛病啊。”

    一借到钱,章三郎就这样想。自己为什么会因一时的虚荣,假装有钱,又去问根本无法归还的人借钱?为什么会对铃木提出请借钱给我的要求呢?那时,我为什么就不能再克制一下自己呢?————与其说他是在对自己的行为表示后悔,莫如说是在憎恨自己性格中固有的缺陷。

    一般说来,感到后悔,理应伴随着改过,可是,这位章三郎虽然谴责自己的行为,却没有改正的决心。他太了解自己了,尽管希望改正,却是无法改过的,那是秉性使然。倘若再一次碰上这样的选择机会,他依然会同样主张到伊予纹料理店去,照样会骗铃木借钱给自己的。若是真的有悔过之意,他应该不花掉借来的钱,不参加伊予纹的同学会,明天就把钱还给铃木。然而,章三郎怎么也不想那么做。

    “给铃木还钱,到下周五之前还有时间。那段时间里总会有办法的。实在还不了,顶多也是一两个月面子上难堪而已,反正最终总会不了了之的。最糟糕的结局无非就是与之绝交。”想到这儿,他一下子来了胆气,愧疚感一扫而光,径直跑到了伊予纹。喝得醉醺醺的,还叫来艺伎助兴,兴致越来越高。他不禁在心中嘀咕:“看来借这五元钱是对的。”

    “自己欺骗了同学,用骗得他人的钱去玩乐,为什么还会觉得那么有趣?一到下周五,我的欺诈行为就会暴露,为什么自己就毫不担心呢?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毫无道德观念的人了吧。我岂止是一个意志的薄弱者,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道德麻痹的疯子。”

    章三郎自己也对精神的病态感到惊讶,不得不相信自己确实是一个狂人。

    周五之前,章三郎还到铃木的宿舍去玩过一两次,但从周三开始,他就销声匿迹了。星期五一整天,他龟缩在八丁堀二楼的房间里,那天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非但不去上学,连本乡的大街上都不敢去晃荡。铃木给他寄来两三次明信片,上面写着:“务请归还之前约定的东西。”他连回信也不给。他既没有还钱的诚意,也没有还钱的能力,还找不到敷衍的理由。最终,不知道铃木是丧失了对他的信任,还是完全断念,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追究。

    章三郎一方面对自己的背信弃义感到绝望,另一方面对铃木的道德观却深信不疑。“铃木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会恨我一辈子的小人,他也不会因受到欺骗而愤慨,在朋友圈里散布我坏话的那种性情浅薄的人。”————章三郎按照自己的意愿,解释着铃木的人格,同时也祈祷自己的丑事能在糊里糊涂之中消失。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进展。由于章三郎没有按约定还钱给铃木,使他十分狼狈。铃木对两三个与章三郎熟悉的同学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拜托他们间接催促还钱。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寄宿时代与章三郎同寝室的法学科的S、工科的O、政治科的N,凡是听说这件事的人,全都对他心生鄙视、厌恶之情。

    “哼,这家伙连你都这样欺骗呀。难怪最近连人影都看不见。原来那家伙又在故伎重演。”政治学科的N惊得呆若木鸡。

    “我这儿,他从去年就不来了。……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来,拉着我去洲崎和吉原到处转悠,可是每次结账的时候,他一次也没付过钱,全都推给我。他还从我这儿借过十五元,说是明天就还,然后就像幽灵那样消失了。实际上,我是上了那浑蛋的当!”工科的O做出一副滑稽相,嘲笑自己的愚蠢。

    “你们也真是有趣,间室干那种事,你们居然都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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