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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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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都不吭声。我们应该冲到他家去,严肃地跟他谈谈。你们几个不好意思出面,那由我代你们去。”法学科的S难以忍受地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要是他真有钱,也不至于这样骗人了。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穷,我并没有去过,听说他住在八丁堀的大杂院里。我们又何必冲到那么可怜的地方去呢?”N不快地皱着眉说。其实,他对章三郎的老毛病一清二楚,只是不予计较,直到现在还在与之交往。

    “实不相瞒,我因为实在觉得窝心,还真跑到他家去找过呢。”O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去年冬天吧……我对东京是不大熟悉的,也是第一次到平民区那种十分杂乱拥挤的居住点去。转了好几天背街小巷,非常难找。据附近邻居说,‘这个大杂院里上大学的只有间室家的儿子’,他们告诉我怎么走,我才找到。一看啊,就像你所说的,那个家真是又脏又乱,完全是个霉变的贫民窟,哪里还有找他理论的勇气?加上他当时已有十天不在家,他上了年纪的父亲正在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呢。结果,反而是我觉得十分怜悯,落荒而逃。他还成天夸口说自己终年出入艺伎院,真亏他说得出口。”

    “那肯定是一派胡言。别说玩艺伎了,估计他连一天的零花钱也没有。……不过,间室那个人倒也并不傻,要是不干那些丑事就好了。其实,他也是个奇妙的人,我也曾拐弯抹角地忠告过他,可是,每次与他见面,他总是说话风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最后我会可怜他,还是与他交往。或许间室能若无其事地跑来找的,就是我这个地方了。人么,如果太过善良,就会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N带有几分辩解的意味说。

    听完大家的话,铃木对N说:“我也不是舍不得那五元钱,不过,总觉得为了这点事就与他绝交有点不爽。你们有机会碰到他请帮我我转告一句,钱可以在他方便的时候再还。”

    章三郎躲藏了一个月,见铃木不再发明信片来催促自己,便认定他已经断念。一天,他突然在政治学科的N的地方冒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开始讲起了带有警句的笑话。N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像往常一样地欢迎他,晚饭时请客他吃了牛肉火锅,喝了酒,兴冲冲地一直聊到半夜。章三郎觉得N根本不知道铃木借钱的事,心情十分安逸,一直喝到脚下打趔趄的程度。

    N也喝得烂醉如泥,拼命地谈论朋友的人品及文学的评论。就在章三郎准备告辞回家时,N送他到门口,突然责怪起他来。

    “最近,你可是让铃木极为焦虑啊。你不是答应他一定会还钱的吗?那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还是想办法早点还给人家吧。你老是那么做,真叫人为难啊。”

    N对章三郎的关系还不到可以这样毫不介意地进行这番指责的程度。

    “哎呀,过两三天我就会去还的。你要是见到他,给我捎个话,后天或者大后天,一定还给他。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赖账……”

    冷不防遭人指责,章三郎惊慌失措,脸上浮现出祈求怜悯般的卑贱笑容。

    “既然你打算还钱,那就给他一个回复。人家给你写了几次信,你就是一声不吭,铃木他十分生气。近来,你可是沾染了不少坏习气啊。S知道这些后也很愤慨,说是要好好揍你一顿,你自己当心点吧。不过,你被人教训一顿或许对你也是好事,可以成为你的良药……”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是,你这么唠叨,我听了心情不好。这件事你就免谈吧,我后天还他就是了。”

    “你真会后天还钱吗?你这人说话从不靠谱,我就先不对铃木说。所以,即使你后天还不了钱,你还是可以放心地到我这儿来玩。不常常看到你,我也挺寂寞的。”

    “说什么呀,会还的,一定还。”

    章三郎难得一本正经地强调,他在心中发誓,后天一定设法弄到五元钱还掉。

    然而,到了那一天他把自己的誓言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整天躲在二楼房间里阅读讲释本的故事,四五天后,他再次来到N家。

    “其实,我手头有点不方便,所以才没法给铃木还钱。不过,我还是来找你玩了。”

    章三郎在被别人说之前,先挠着头急匆匆地自我辩解一番。他可以把一般人觉得难为情的话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出来,对于这种厚颜无耻,连他自己都会唾弃。章三郎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确存在着犯罪者的特质,有时,什么坏事都可能干得出来。

    “我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别人倒也罢了,对于铃木这样的老实人,他要依靠这些钱,你不还他,他不可怜吗?”

    “啊,没关系的,两三天里一定还!”

    “又是两三天!你再不还,真要叫S揍你了。”

    章三郎满不在乎地找借口,N也平静地训斥他。两个人之间,同样的话已经重复了多次,可是,那五元钱始终没有回到铃木的手中。

    到了五月底,恶性伤寒症开始流行,铃木最终也被感染。他平时非常讲究卫生,看上去有着健康的体格,不幸的是,他的心脏不太好。

    “铃木一直在发高烧,可别影响到他的心脏啊。”他被送进医院后,前往探病的朋友们紧蹙着眉头这样说。

    “我说,铃木的情况越来越糟,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样了。你也应该去看看他。”每次章三郎去见N, N都会这样对他说。

    “我是想去看他,但是我怕被传染,所以没去。我的心脏也不好。”

    章三郎的心脏的确不好,但更令他恐惧的是伤寒病的流行,他总觉得不知何时自己就会被传染上,这一强迫性的观念,宛如噩梦一般困扰着他。

    “我常去看他,说不定已经被传染。看那情况,铃木怕是没救了,他会先走的。”

    “你可千万别那么说,万一被你说中了,多可怕呀。”章三郎奇妙地亢奋起来,急忙打断了N的话。

    “那个铃木,迄今为止和我们一样健壮的青年,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了。”一想到这一点,平时那个随口会说出的“死”字,顿时以千钧之重量沉沉地压在心上。“他会先走的。”N随口而出的话带着一种异样的韵味,犹如“死亡”的阴影笼罩在章三郎的心头。

    从此以后,N再也未催促过还那五元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然而,这总让章三郎感到滑稽,感到惭愧。

    “你是永远不会还清债务的,铃木最终会死去的,那么你的背信弃义也就自然被湮灭了。你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啊!”

    章三郎觉得那个恶作剧的命运之神正用这样的话在揶揄自己。

    “即便借了朋友的钱,也总是会想办法解决的。”章三郎并不把那当作一回事,而事实上事情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只不过结果对他而言太过美满,而对铃木而言又太过悲哀。不过比起铃木存活世上,章三郎由于不还债务而遭到四面八方的攻击来,这样的结果不知道要好上多少。铃木的确是太可怜了,而章三郎怎么说也是幸运的。

    章三郎躺在八丁堀的二楼,仰望着初夏的天空,不时模模糊糊地想起医院里行将死亡的病人。病房里惨淡的光景,即便自己不去探视,从目击者N的叙述中也大致可以想象了。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容光焕发的健壮的铃木,如今已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苍白的额头和微微跳动的心脏上,放着他难以承重的冰袋,护士在他那因为高热而干裂的嘴唇上滴上葡萄酒液。病房里充斥着各种药物的怪味,围着患者的亲属们默默地凝视着病床,仿佛受到了每时每刻的不祥预感的威胁。偶尔的病房进出者都尽量蹑手蹑脚,所有的探病者,患者的父母、兄弟和朋友,都在回想病人的伟大之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轻易窥视的灵魂与“死亡”的秘密,此刻只有这儿的病人将其公开了,这位病人因而一下子被捧上了九天,如同将他当作一位具有非凡人格的人,一位站在人与神之间的不可思议的智慧者一样加以尊敬。————章三郎的心中清晰地描绘着这种庄严而又令人窒息般的恐怖光景。他的脑海中还在想象因高热正在呻吟的患者,在他往返于生死之境的朦胧意识之中,在他像泡沫那样破灭而又泛起的断断续续的幻象之中,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呢?难道病人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借钱未还的仇恨吗?“间室那可恨的家伙,最终还是欺骗了我。我就是死了,也得把借他的钱要回来。”他会不会说这样的胡话?————想到这儿,章三郎感到不寒而栗。要是患者铃木会讲那样的胡话,那自己还是得将钱还给他为好。

    自说自话的章三郎想起一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平日里就是宽宏大量、正人君子的铃木,难道会在临终之际对于章三郎的背信弃义耿耿于怀?他一定会彻底地原谅那些朋友的小小过错的吧。

    “间室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之人,那是他的坏毛病,也是无可奈何的。”

    他一定会这样说着,露出怜悯的笑容而死的吧。总而言之,章三郎在心中为病人,也为自己祈祷:希望病人怀着一颗圣人般的宽大无边的心,优雅美妙地死去。

    他早就拜托好N:“虽然我不愿意去探病,不过,铃木要是死了,请告诉我。我会去出席他的葬礼。”

    为了履行这个约定,N给章三郎发来了电报。

    “终于死了,我的朋友兼债主终于死了。”

    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近人情,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禁不住悄悄私语。与其说这是对亡友的哀悼,莫如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更为重要————那是对于自己寝食难安的罪恶感烟消云散时感到的幸运。

    三

    在本乡森川町的宿舍N的房间里,聚集了四五位身穿大学制服的同学。他们一大早就与昨天从家乡来到东京的铃木家人一起,将他的遗骸送到了日暮里的火葬场,现在正饿着肚子,忍着暑热回到宿舍。由于连日的奔波,一下子就倒在铺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太累了,累倒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热死的……”理工学科的O脱下上衣制服,用手绢盖住脸仰面而卧,有气无力地说。

    “明天早晨是几点的火车呀?根据情况,我只送他们到车站。要是我们这一拨人一起跟去乡下,人家也会感到麻烦的吧。选个总代理去,如何?”

    N光着上半身,一边擦拭着腋下的汗水一边说。

    “我是打算去乡下的。”曾经声称要揍章三郎一顿的法学科S热情而又认真地说,“……反正我是打算与铃木家人一起去乡下的,代表大家去也行,不过,最好你们也一起去,东京多去一人,铃木家里人也高兴啊。就这样决定吧,一起去。”

    大伙儿正这样讨论着,两个月未曾露面的章三郎一本正经、略显谦卑地走进屋来。倔脾气的S一看到他,就一脸的不悦,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们好,失敬失敬。好久没和大家见面了……”作为同学,他点着头,态度过分客气,奇妙得有点低声下气。躺着休息的几个同学都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默默地点头招呼。章三郎那句“好久没和大家见面”的话语不仅包含了久疏问候的歉意,也蕴含着对自己之前的不良行径表示歉疚的意味。章三郎至少自己认为,他的寒暄是包含着这双重意思的,他还愿意把大家对他不得已的点头回礼理解为自己的罪过已经获得了同学们的原谅。

    “昨天发给你的电报,收到了吧。”为了挽回大家扫兴的场面,N说道。

    “是的,谢谢。所以今天我来这儿看看情况,葬礼定在哪一天?”

    “葬礼定在乡下举行,所以我们商量由S担任总代表陪去,我们送骨灰到上野车站。明天上午十点之前,你到上野车站来就行。”

    “别着急,看情况,说不定我也会去乡下。”O坐直了身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你说要去乡下,大概是别有居心吧。今天早晨逮住人家铃木的妹妹,一个劲地讨好。这种场合,你可真是个会交际的人啊。”

    被N这么一说,O笑嘻嘻地说:“……那铃木的妹妹可真漂亮,他在世期间常说起妹妹,但没想到她是这等美人。我真想看看她身穿白色罗纱和服哭肿眼睛参加哥哥葬礼的样子。”

    “你要是那么喜欢人家的妹妹,就应该在铃木生前去他家提亲,娶她为妻。若是你提亲,铃木的双亲也不会拒绝的吧。”

    “真是万分遗憾哪。”O半是当真、有点惋惜地说。

    “就是现在也为时不晚呀。我们说是离世哥哥的好朋友,对方的家庭成员会信任我们的。……如此说来,我也要跟大家去乡下,好好与你竞争一番。”

    “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为了俘虏铃木的妹妹,你们俩跟我一起去乡下。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做代表,那在火车里该有多寂寞啊。”S说着,心情大好起来。

    以往只要谈到女人,章三郎必定精神十足,抢在前头大放厥词,但是今天心里急得直痒痒,却只能默默地听着三人讲话,或许是自认没有参加竞争的资格吧。不仅自己的人品低劣,单从家境方面说,他终究不具备娶铃木妹妹的实力。只要不是等同于乞丐的贫民窟的女儿,就没有人会同意嫁给他。想到这里,他就非常羡慕那三个同学的富裕家境,虽说是开开玩笑,但他还是嫉妒他们能够沉浸在或许能娶到农村豪门的闺女为妻,建立快乐家庭的美妙幻象之中。倘若自己也生在O、N、S那样的富足家庭,可以随心所欲地饱读诗书修行学问,也就不会生成如此卑劣的品性了。如果自己是一名富裕之家的公子,恐怕也不会受到朋友们的忌惮和轻蔑。在朋友圈中,自己之所以处于劣势,归根结底全是因为钱少。若是金钱富裕,那么无论是学识的广博还是头脑的敏锐,自己绝不在那些同学之下,甚至还能够成为他们无法企及的天才艺术家。

    “等着瞧吧!虽然今天你们排斥我,但我一定会做出伟大的成就让你们刮目相看的。”或许看到章三郎闷闷不乐的样子,N有点可怜他,故意突然转变话题,安慰道,“说到妹妹,你过去不是也长时间为妹妹烦恼吗?怎么样,她好些了吗?”

    “我妹妹的病已经没救,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提到妹妹,终于让章三郎清醒过来,他故意做出十分担忧的模样,泄气地说。他翻起眼睛看着那几位同学,以博取同情。

    “她得了什么病?”O首先以和解的语调问章三郎。

    “肺病。”他回答说,眼睛里露出如释重负般的喜悦。

    “一提到人家的妹妹,你这人就来劲。”N从一旁插嘴调侃。

    “……听说间室的妹妹与哥哥一点不像,是个大美人呢。自古以来,得肺病的女人都是大美人,不看也明白。她今年十六岁,是位地道的江户女子,加上口齿伶俐,说不定比铃木的妹妹还好呢。怎么样,你是否要到间室家去一趟,发挥一下你擅长的交际术?”

    “再美的美人,生肺病也免谈。等她病好后我再发挥吧。”

    “要是她的病好了,我就让她去当个艺伎。那就可以请O关照我的妹妹。事实上妹妹是个好女人。哥哥这样夸妹妹的容貌有点儿怪,但她的容貌的确标致。”章三郎立刻借势发挥,胡说八道起来。已经皮包骨头、相当衰弱的妹妹,他可从未感到她是“标致”的,更没有想过要让她去做艺伎。现在,他只是在迎合大家的兴致,以使同学们尽快消除对自己的反感。

    “那就娶铃木的妹妹为妻,娶间室的妹妹为妾吧。不过,一个做哥哥的,想让妹妹当艺伎,那可是要大显一番身手的。啊哈哈哈哈。”S开怀大笑。

    那笑声听上去非常纯真,虽然能感觉到同学们的言语之中多少有着讽刺的意味,但是,以间室为首,N、O在热闹的笑声中乐翻了。

    “连之前放话要揍自己的愤青S都对我笑了,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了。多亏了已经死去的铃木和即将死亡的妹妹的传言以及他们俩的死灵与生灵,O和S都忘记了对我的敌意,如此一来,事情就算有了个了结。看来人哪,是不可能永远保持对他人的怨恨的。”

    章三郎对三个同学略施小计,便巧妙地化解、搞定了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为此,他感到了淡淡的喜悦之情。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就像在宴会上伺候食客的帮闲一样,用俗恶的俏皮话和体态,逗得三个朋友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好久不见,间室还是那么逗趣。”

    S以客人夸赞艺人的口吻,发出由衷感叹的叫声。章三郎顿时摆出艺人的德行说:“我还没吃中饭呢,你们请我吃点牛肉吧。其实从刚才起,我的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呢。……”

    他战战兢兢地窥视着N的眼神,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心中没底的声音。

    “瞧,这不来啦,在催饭吧。————其实我们几个也都没吃呢,你不吭声也会让你吃的。别做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虽说你们答应请吃饭,但宿舍的饭可不受欢迎哟。务请让我吃顿牛肉。两三天没吃肉了,实在太想吃牛肉。要是再能让我来杯啤酒,那就更没话说了。”

    “哈哈哈哈,赞成赞成。我也想喝啤酒。喂,N呀,间室那么想喝,我们就发个狠劲,要上半打如何?”

    由于章三郎说话样子过于奇怪,S和O都忍俊不禁,忘记了过去的气愤。看来他们都渐渐忘记了对章三郎的蔑视和憎恶。“接触下来看,间室那家伙的性情还不错。他并不是那种心底恶劣的坏人,只是有点懒散和吊儿郎当,不讲信用。想起来也算是个可怜的人。对于这种人,只要一开始就警惕别借钱给他,那么还是可以与之有趣交往的。”朋友们对章三郎产生了新的想法。

    章三郎也从未期望与那些同学有进一步的交往。从根本上说,他并不认为交友有多大的价值。自己是个十分任性又缺少道德观的人,熟谙那些上不了社交台面的事件,这一辈子想要交到意气相投的朋友,简直是白日做梦。首先,他是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真心、赤诚待人的,更确切地说,就是他并不觉得对朋友有真心交往的必要。————诚然,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潜藏着不少真挚的情感,不过,那些东西或许要到将来,他的成才之际,用诗歌、小说或绘画等艺术形式才能表现出来,而不是可对每一个个体所能倾诉的。章三郎常常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心底燃烧着的艺术欲求,可是一看到同学们,就尽说些低俗卑劣的恶作剧玩笑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一旦与人接触,他脑海深处旋转着的高贵光辉就会失色,只留下表面那些轻薄、虚假和肮脏的东西在活跃。每当此时,连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劣等人,是个毫无自尊心和廉耻心的小人。

    “不仅是朋友,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我产生大的影响与感化。我和任何人的接触都只是保持表面的、随意的态势,我不会为他们的幸福而祈祷,也不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来使自己有出息。他们在社会上获取的敬畏和信赖,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呢?对我艺术天分的提高又有多少裨益呢?”

    章三郎觉得,人生在世,对朋友不必过分亲热。人与人的关系之中,重要的唯有恋爱。恋爱其实也就是对于美貌女性肉体的一种渴望,如同身穿漂亮衣服享用美食一样是一种官能上的快感,并不是把对方的人品和精神的作为追求爱的终极目标。哪怕有一天自己会沉溺于爱情而失去生命,那恐怕也不是为了恋人,而是为了获取自己的欢乐而献身的吧。因此,章三郎不仅没有亲切、博爱、孝敬、友情等道德观念的多愁善感,而且难于理解他人为什么能够感知那样的情操。但是,他又不是世间所谓的“讨厌人类”的那种人,虽然看不起人类,却又喜欢与他们一起喝酒说笑,招揽女人。若是十天二十天不与朋友们见面,会觉得无比寂寞。他的内心深处,时常有两种心情在交替:向往闲寂、孤独生活的心境与在花天酒地盛宴上充当帮闲的迷恋。当自己借了朋友的金钱不还,无颜到社会上来见人之时,他就会龟缩在八丁堀二楼的房间里噤若寒蝉,或者踏上漂泊之路。那种时候,他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当欠账的时效已到,社会对自己的恶评有点降温时,他又急急忙忙地想见N和O,若无其事地跑去他们的宿舍,恬不知耻地求他们请客吃牛肉火锅,要求招艺伎来作陪助兴。同学们管他叫“逗趣者”,还称之为“悠闲男”“警句家”,把他当作宴席上不可或缺的宝贝,对此他也感到十分开心。就这样,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最终维持在“酒友”的层面。偶尔有人欣赏他的人格,要求与他建立亲密的朋友关系,章三郎反而会觉得麻烦。对于朋友的要求,做出露骨而大胆的表白后,最后归纳说:“反正我就是利己主义的、极无信用的一类人。要是你讨厌这种性格,那就不要与我交往。但是,除了吊儿郎当的一面,如若你觉得我谈吐巧妙、可爱,是个有趣之人,那就请在了解我本性的基础上与我交往。”

    次日上午十点,铃木的遗骸化为灰烬,装在小小的瓦罐中,从上野车站被送往家乡。前来送行的学生将近五十人,大家站立在列车窗前的月台上。

    “我的儿子生前受到大家的照应,真是万分感激。今天同学们又远道前来送行,我感到诚惶诚恐,深表谢意。”

    铃木父亲用乡下方式,耿直规矩地向每个学生道谢,故人据称美貌的妹妹低着头,跟在父亲的身后。

    章三郎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受到了铃木父亲和妹妹的郑重其事的感谢,只是听到那句“儿子生前承蒙您的照顾……”的话时,他用一般的“不用谢”作答,心中却又觉得无法释然,轻声加了一句“……不,是我受到了他的照顾……”他不无羞愧地朝那个小小的骨灰罐瞥视了一眼。

    五十个学生中间,有一些章三郎担心因多次借钱不还、在路上行走会被对方揪住前胸的同学,但是大家为了表示对亡灵的敬意,没有人打算去撕破他的面皮。他顿时感到自己的罪孽皆被洗白,尽管铃木已经故去,但是自己依然承受着他的恩泽。

    四

    入梅后雨连续下个不停的天空,到傍晚时分放晴,夕阳明媚地照进二楼的房间,一直午睡到现在的章三郎和往常一样,依旧呈“大”字形躺在铺上,汗流浃背。忽然,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我也想把她送进医院接受治疗,可咱家哪有那个钱,没法子啊。”

    那嘶哑的轻声,一听就知道是父亲,他身后是失去理智、抽抽搭搭的母亲。

    “哎哟,母亲又在说服父亲哪。”章三郎模模糊糊地想到。父母亲每次有不便让病人听到的话,必定会悄悄来到二楼交头接耳。

    “所以我才让你去拜托日本桥他叔叔家啊。现在已经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至少得让她住院治疗,否则我们做父母的会被人说太不慈悲了。”母亲用十七八岁姑娘家撒娇的口吻强忍着抽泣劝说父亲。眼看要失去自己的唯一的女儿,悲哀使得她头脑一片混乱、不知所措了。

    “刚才你也这么说,我哪儿不慈悲了?我已经为阿富尽了最大的努力!”父亲发怒道。不过他马上又像看到了可憎的不祥事件一样,眼光阴郁地压低嗓门说:“要是阿富的病真能治好,那就是背债也会让她住院,可是,连医生都明说了,这孩子没法救了,不管用啥办法结果都一样。她那病情能否撑到出梅都是个问题。虽然可怜,但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呀。……这就是孩子的命,你想开点吧。”

    父亲柔声细语地劝慰母亲,可是母亲依然像孩子一样摇头拒绝。

    “虽说这病是治不好了,可我们起码得让她住进医院,请个好大夫给她看看,否则我绝不甘心。……河村的阿照病死之前,不是也请日本桥的叔叔帮忙,送进了顺天堂医院吗?说句治不好就放任不管,哪儿有像你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呀?”

    “谁放任不管啦?我不是每天都去请芳川医生来,想尽办法为她治疗吗?”

    “芳川那种江湖郎中会看什么病啊?”

    “别胡说八道!他是个出色的医学士,在这一带是深受信赖的医生,你懂个啥?”

    父亲突然火冒三丈地怒喝。不过,看到母亲那可怜的模样,又缓和语气,耐心劝说。

    “芳川医生从小替阿富看病,比起不熟悉的医生来,他要可靠得多。芳川医生断言,现在哪怕是什么博士来看,阿富也没救了,那就是孩子的命呀。说送她去大学的附属医院,请青山大夫看病之类奢侈的没有边际的大话,其实不过是明知不行还要花钱求个心理安慰,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哪有钱去撑这种场面呢?”

    此时,楼下又传来了阿富“妈妈,妈妈!”的叫喊声,母亲不得已地停止了与父亲的交涉。“好呀,好呀,妈妈这就下楼去。”她边说边慌张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瞧,我们一上二楼,阿富这闺女就会放心不下,快下楼去吧。别哭天抹泪的,真不像话!”

    “妈妈,妈妈!你们都跑上楼,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来啦来啦。马上下去。”

    走下楼梯的母亲还在饮泣。

    “喂,章三郎,你还在睡午觉呀?不起来吗?起不起来呀!”

    本想跟着母亲一起下楼的父亲,看到还躺在铺上睡懒觉的儿子,实在无法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怜的父亲,成天遭到老婆的攻击,被儿子看不起,女儿也将死去。一个多么不幸的老头啊!”装睡的章三郎这样想着,像往常那样,又被父亲踢到臀部,刚才仅有的一点同情心又荡然无存了。赖床的儿子与踢屁股的父亲展开了一场毅力的竞争,有时父亲那温暖的脚底板触及章三郎大腿的肌肤,章三郎会感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触感,使他毛骨悚然。儿子终于忍不住地抬起头来。

    “告诉你不要再睡午觉,你为什么不听?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责骂,狠狠地瞪着儿子,这还不能让他解气。

    “你有这工夫睡觉,还不如去芳川处给你妹妹买药。那药晚上要喝的,你马上去拿。瞧你这家伙,妹妹卧病在床,你竟什么忙都不帮!”

    “瞧你这当父亲的,竟连儿子的学费都没帮忙出过……”章三郎模仿着父亲的腔调,在心里嘀咕着回敬。

    父母亲又上到二楼,因昨天相同的争论而哭泣、愤怒、指责。母亲说,就是不能住院,也该请个护士或女佣来照看她。“阿富真是太可怜了,默默地忍受着不说。我一个人,又要忙厨房,又要照顾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呀。虽说家里穷没有办法,但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受累啊。”父亲绷着脸,胳膊和抱在胸前,听着母亲抱怨,只是叹息着,听过算数。对于母亲的任性和奢侈的主张,他早已了然于胸,厌倦至极。

    “这对夫妻成天这样争来吵去的,还不如早点离婚算了!再这样吵下去,日子只会越过越穷。”章太郎作为一名旁观者,觉得他俩既可怜又滑稽。按照他公平的观察,目前家里的穷困也并非完全是父亲的无能造成的。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或许他真想冲着母亲说:“都是你不好,才会导致我这样落魄。”就凭着父亲忍而不发这一点,也说明实际上他比母亲来得聪明。

    “从烧饭到照顾病人,全是我一人所为。”母亲不停地发着牢骚。但事实上母亲是个十分懒惰的人,既没有一家主妇的觉悟,也没有那种资格。在阿富生病之前,她从未亲自做过一顿早餐,与其说她不做,毋宁说她根本就不会做。

    “一家人家的主妇,不做饭能行吗?”被父亲这样一说,母亲一准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噘起嘴来,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这个样,不是一个能干的主妇。我过去从未想到我会落到如此贫穷的地步,居然还得被迫烧饭。”

    父亲万般无奈,傍晚下班回家,还要自己挽起衣袖淘米做饭。每天早晨,当妻子、儿女还睡在床上时,他就得起床,来到灶前生火做饭。当他把煮好的饭从锅里盛到钵盘,烧好豆瓣酱汤,母亲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父亲干完这么多的活,急急忙忙地吃完早饭,自己装好午饭的便当盒,赶去老板的店里上班。那家店是越前堀的搬运店,四五年之前,父亲在那儿当上了掌柜。

    父母亲就这样,一个劲地祈愿生活的平安,试图贫困而又可怜地终其一生。丈夫没有控制妻子的能力,妻子缺乏激励丈夫的决心,两个人都不去设法寻求摆脱眼下困境的办法。他们每天都在抱怨自己命运的不济,却依然维系着丑陋的人生,既不奋发图强,也不自戕自灭。

    “生活艰难之状竟然如此严峻,想要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就会这样困难。我要是到社会上去恐怕也得承受父母同样的苦患。”

    目睹一家人的生活实态,章三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虽然他平时鄙视母亲的任性和父亲的孱弱,却也无法否认,自己生为他们的儿子,完全继承了他俩的缺点。他相信自己有“优秀的才能”,却也从未好好研磨自己的才能。他贪图安逸,把时间都浪费在午睡、耍贫嘴、饮酒和好色上,比起母亲来,他更加懒惰和虚荣,比起父亲来,他更加软弱无能、意志薄弱。

    倘若就此磨蹭下去,他必定会重蹈父母的覆辙,深陷他们那样惨淡的命运。他感到那种命运每时每刻地在向自己逼近。

    “我必须现在就有所行动,要想有所成就,现在就必须获得成功!”

    章三郎既愕然,又焦虑。他顿时来了精神,躲进上野和学校的图书馆里,在桌上铺好稿纸,手持钢笔沉思了两三天。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脑袋经过长时间的放逐,已经完全生锈迟钝。无论是读书还是写稿,都无法集中心思。刚想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脑子就变得一片茫然,浮现在眼前的尽是美女、美酒和荒唐滑稽的欢乐场面。虽然现在处在清醒的状态,却又如同在梦境之中,两者之间毫无区别,妖女的奇妙的舞蹈、血迹斑斑的犯罪光景、不可思议的魔术师的表演舞台,始终在他眼前出没变幻,活像吸食了鸦片和大麻一样。

    每当章三郎精神有所放松之时,他的神经衰弱症就会变得严重。健忘、自语、发火、固执等症状一天之中交替出现,令他不胜困扰。自打铃木去世之后,盘踞在他脑髓之中的强迫感应日益强烈,威胁着他的神经。

    “不知死亡何时降临,我不知哪一刻自己会猝死。”

    想到这些,章三郎会异常恐惧,坐立不安。对于死亡的惧怕,使他对所有的急病非常敏感。脑充血、脑溢血、心脏麻痹……他总觉得这样的灾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瞬间身子麻痹似的感觉一天之中竟有五六次之多。在路上行走时突然感到胸痛,他会拼命跑上五六百米;坐在电车上感到血液上头,他会惊慌失措地跑出车外;半夜里踢掉棉被,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用自来水冲脸。恐惧让章三郎亢奋异常,几乎要发疯了。他脸色铁青,抱着脑袋和前胸,通宵颤颤巍巍。只有看到清晨的阳光,他才能安下心来,酣睡到正午时分。

    章三郎每天受到病魔如此严酷的折磨,却不知向谁倾诉,用什么方法来加以驱除。至少他本人觉得,这种病用世上常见的药品是无法治愈的。

    “医生啊,求求你救救我。我太恐惧了,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发出了如此绝望的号叫,不过,医生也会束手无策的吧。

    “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害怕呀?你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常,你不会死的,没关系的,放心吧!”医生会徒劳地把双臂合抱在胸前,顶多在口头上这样对章三郎安抚一番罢了。

    也有可能碰到一位独具慧眼的神医,不仅能看清肉体疾病,还能看透潜藏在肉体深处的灵魂疾病,他一定会浮现出冷冷的微笑说:

    “哈哈,你的病情真是太严重了,医生也治不了啊。你从小就沉溺于极不自然的色欲,过分蹂躏了自己的灵魂,现在正在接受这样的报应。我很清楚你的人品,你有这天生的精神缺陷,无论是医生还是神灵都救不了你。真是可怜呀,我也无力救你一命。”

    医生带着一脸的烦扰做出自己的宣判。

    章三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病情的根源,因此,他不想去看医生,接受这样的宣判。他只是为自己的疾病感到懊恼和失望。

    “你遭受的痛苦都是上天对你的惩罚。逆天而生的人都将受到上天这样的惩罚,像你这号人,狂妄地忤逆天意,最终会变成一个疯子。即便如此,你还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章三郎听到了自己良心的呵责,对此他是这样答复的:“是谁,把我生养成一个逆天而生的人?无法认真地对待善,只会死命地习惯于美妙的恶。将我培养成性格如此奇特的人的究竟是谁?对于违背道德的天谴,我可不想承受!”

    章三郎觉得自己必须对这样不公道的天诛表示反抗,自己完全不能忍受上天的这一惩罚。他要想尽一切方法,排除海啸一般袭来的死亡的恐怖,尽可能好好活下去。即便自己的境遇是悲哀的,但是自己来到的这个世上,还是充满着恶魔教导的欢乐,自己一定得长久地活下去,瞅准时机,将自己的肉体和感官,沉浸到那片欢乐的毒酒海洋中去。就像大户人家吝啬杯中的每一滴酒一样,我的人生要尽可能多地珍惜并品尝每一滴美酒。对于根治自己的疾病,他已经断念,只求努力地短暂遗忘那受到诅咒的痛苦。有时感到恐惧的发作,他就会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在大街上还是电车里都仓皇饮酒。无论怎样的刹那间的恐惧,只要马上出现醉意,神经立刻就会安宁,身体的战栗就会停止。虽然明明知道这样的权宜之计只会加剧病情,但他也只能图一时的抚慰而无从顾及将来了。

    只要喝了酒,什么也不怕了。————章三郎渐渐地迷信上此道,为了维系他每天的生命,喝酒变得比吃饭还要重要。特别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不喝上一定量的酒,就无法入睡。手上有钱,他会买来小瓶的威士忌,外出时揣在怀里上路。没有钱的时候,为了排遣痛苦,只要是含酒精的饮品,不管是什么一律贪杯。他瞒着双亲,悄悄地从火钵架抽屉里偷出十钱银币买来泡盛烧酒,或者深更半夜溜进地板房的厨房间,仰脖将烹调用的料酒一饮而尽。

    “咱家的料酒,总是很快就没了,我老觉得奇怪,看来是章三郎夜里偷着喝掉了。你说呢?一定是的。”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

    “料酒那玩意儿能喝吗?要是他偷喝的,真是没治了!没关系,今晚你悄悄把它藏起来。喝料酒会把身体搞坏的。”父亲半信半疑地说。

    当天夜里,章三郎像平时一样又溜进厨房找酒,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通过隔扇的破洞朝客厅里窥视,发现在父亲的枕边,一只酒壶与烟灰缸并排放着。父母亲睡在生病的阿富两边,张着嘴打着鼾睡得很死。很奇怪,劳累的父亲和爱哭的母亲,只要一躺下就酣睡。章太郎将视线转向终日像大理石一般仰卧在床的妹妹,确认她也睡着后,完美地偷出了酒壶。随后,他躲进厕所,忍着令人不爽的臭气,大口大口地喝起料酒来。

    过了五六天的一个深夜,掐准家人都已熟睡的时刻,他又蹑手蹑脚地下楼,借着微弱的灯光,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在父亲的枕边并没有看到那只酒壶。

    “啊,他们发现后又转移到别处去了。”他嘀咕着,站在房间的中央,俯视着三人的睡姿。父亲照例鼾声如雷,母亲则张大嘴巴,睡得安稳香甜,他们的模样就像倒在路边的患者,看了令人心疼。这两三年来,章三郎从未仔细端详过双亲的容貌,他怀着歉疚的心情注视着他俩。父亲穿着肮脏、破旧的平纹粗绸的棉睡衣,底襟处露出瘦骨嶙峋的两条多毛的小腿,好似枯萎的花瓣一般的脚背冲着天花板,睡得死死的。他的脸颊深陷,突现出眼窝和齿列,与其说是个睡着的活人,莫如说是一具饿殍。由于父亲过分瘦弱的关系,母亲看上去全无憔悴之状,比较丰腴,露出胸前白皙的肌肤,双臂难堪地伸向两边,支起一条腿,睡相丑陋。父母俩越是睡得深沉,章三郎越是心生怜悯。这对酣睡的老夫妇,被终日的辛劳和担忧折腾得精疲力竭,只在仅存的夜晚睡梦中才能享受破败的余生。在他们静静的嘴唇和眼睑里,不再有白天训斥章三郎时的怒火和秽言,而且他们俩正躺在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向自己的儿子乞求怜悯和救赎。

    “章三郎,求你救救我们。你不是我俩的孩子吗?在这个大千世界,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救我们了。请你好好可怜我们,回心转意,好好孝敬我们。”

    他俩时断时续的鼻息犹如因世道生活艰难的痛苦喘息,听上去就像是父母向自己的苦苦哀求声。对于如此哀伤的人,我为什么还要感到讨厌,表现得如此冷酷呢?对于如此悲惨的双亲,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反感呢?……想到这里,章三郎的情绪异常激动起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恶人,我才是一个违背良心的负心汉!是被上天和神灵所唾弃的人。父亲、母亲,请原谅我。”他不由得双手合掌。

    “哥哥,你是不是又来偷料酒了?”以为已经睡着的病人阿富,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她那水晶般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章三郎。

    “已经藏起来了,你在那儿找也白搭。叫你别喝,哥哥为啥偏不听呢?……我家的厨房里,每天晚上有黑头大老鼠出现,可不能掉以轻心地随便放东西。”

    病人无力地以微弱的声音讥讽道。她的咽喉深处像是有痰卡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章三郎胆怯地站在原地,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紧盯着妹妹那毫无表情的明亮眼睛,长时间忍受着的厌恶之情,突然爆发了。

    “幼稚的小把戏,猖狂些什么!”他凶狠地踩着地板,声调低沉地喋喋不休,“你算个啥?一个连站也站不起来的病人,嘴巴还不消停,胡说八道。看你可怜,乖乖闭上你的嘴!你还能神气活现到什么地步呀?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老实点去一边待着吧!反正像你这种病人……”说到这儿,因接着想说的话过于残酷,章三郎自己也吃了一惊,就含含糊糊地说,“别人的事情哪要你操心,用心管好你自己吧,那就算完成你的使命了,笨蛋!”

    病人一言不发。在深夜闷热、阴森的房间里,她毫无表情的双眼依然久久地、冰冷地凝视着章三郎。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哥哥,你犹豫着未说出口的话我全知道,你不就想说,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五

    当时,有性受虐狂倾向的章三郎遇上了一个对自己的任何要求都言听计从的妓女,为了能去她那儿,他想尽办法筹措嫖资。不出三天一定上蛎壳町的暗娼窟一次。他用上课费、教材费等名目,把从日本桥亲戚处借来的学费全花在妓女身上不说,甚至又开始欺骗好不容易恢复友谊的朋友们,连从他们那儿借来的书籍也被他卖掉,用作去水天宫背巷那女人处的嫖资。巨大的恐惧和巨大的欢乐交替笼罩着他,他浑然不觉地坠入了谵妄的深渊。

    连续三四天夜不归宿,在家时,一般也在一两点钟才回到八丁堀的章三郎,拖着疲惫和酩酊的软绵绵的躯体,砰砰砰地敲打防雨门,叫醒父母亲。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你那样乱敲门,会惊到阿富的。……你这种家伙不把我们当家长,我们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随你滚到哪儿去。不许你再踏进这个家门!”

    听到父亲在家中生气的怒吼声,章三郎更加用力地砸门。连续踢砸了几分钟后,既气恼又无奈的父亲还是打开了房门。

    “你这个混账东西!让你随便滚到哪儿去,为啥还不走?”打开门的瞬间,父亲冷不防推了章三郎前胸一把,再朝着他的太阳穴嘭地打了一记,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孩子他爸,差不多就算了,人家隔壁邻居还要睡觉呢。……章三郎,你也别傻站着,快给你父亲认个错吧!”

    母亲惊慌失措地叫着,为两人调解。

    “你这个畜生!还这样老站着不动吗?”父亲连续在儿子脑袋上拍打了几下,他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声音奇怪地颤抖。

    即便如此,章三郎仍不道歉,顽强地伸长脖子直挺挺地站着,死命地扯住狂怒的父亲的手臂,直到母亲勉强把他拉进屋里。受了连夜可憎的刺激,章三郎的脑袋早已昏昏沉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对他而言,父亲的打骂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舒畅的快感。

    六月末的一天,连绵的淫雨终于停了,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四五天之前开始,妹妹的病情变得相当险恶,她叫住了七点要去上班的父亲。“爸爸,你今天哪儿都别去,我觉得太寂寞了。爸爸,陪陪我,好吗?”

    她的声音比平时还来得悲伤和娇气,再也没有咒骂哥哥时的劲头,回复到七八岁小孩那样的愚笨。每天晚上,她都不愿一个人睡,总要抱着父亲枯瘦的胳膊,好像相信只要父亲在她身边她就不会死去一样。

    “孩子她爸,阿富都说寂寞了,你就休息一天,陪陪她吧。”

    “那好吧,我就休息一天,在家陪你。”父亲语气柔和,又解下了刚刚系上的围裙细带。

    前一天的傍晚,章三郎就待在蛎壳町酒馆中,当他在午炮[4]鸣响的正午时分醒来,妓女早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今天夜里,妹妹大概要死了吧。”

    忽然,这样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想法久久地盘踞在胸中,宛如一群聚拢的苍蝇,圈子在不停地扩大。就像俗话所说的“有预感”“心惊肉跳”那样,他觉得正好可用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感到自己预先知道了妹妹今夜将死的确信无疑的事实。作为哥哥,章三郎从未担心过妹妹的病情,到底是由血脉相连的兄妹关系吧,当他预感到妹妹死期将至时,也感到了心痛。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她与妹妹的血亲关系居然如此根深蒂固。

    下午一点,章三郎结完账走出招妓酒馆,口袋里还剩下两元钱。他心想:今天说什么也得花掉它。

    “酒,对了,喝酒去。喝下酒后,就不会这样感到心惊肉跳了。”他摇摇晃晃地钻进了人形町啤酒馆的门帘,要了威士忌、“正宗”牌清酒,大口大口地痛饮,吃光了三盘烂糊糊似的热西餐,怡然自得地走出酒馆。白昼的太阳光犹如烂醉如泥的娼妓的叹息,火辣辣地照射在他的后颈项上。他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

    “对了,接下来就去浅草。到浅草去看一场电影再回家,这才有意思呀……”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着。

    当天夜晚九时许,章三郎回到了八丁堀的家里。拉开隔扇门,就听见母亲拖着哭腔说:

    “是章三郎吗?快一点,快过来!”

    在狭小的六铺席房间里,挤满了父母和日本桥那边的男男女女的亲戚们,大家忍受着因闷热渗出的油汗,围在病人的枕边。

    “阿富,阿富,你哥哥回来了。”

    梳着嫁人前漂亮的高岛髻的阿叶姑娘,凑近妹妹的耳边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平时回来很晚,章三郎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妈妈揉着红眼眶说。

    妹妹似乎还能听到这些话语,或许嘴唇已经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抬起那双聪明犬那样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哥哥的脸。

    “阿富,阿富呀,你为什么要那样紧盯着我?我之前骂你,不过是一时生气冲动。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适时地原谅我。我不是你的哥哥吗?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平静……”

    他在心中嘀咕,满嘴的酒气与沉重的叹息一起喷射出来。

    “我说孩子他爸,是不是让芳川再给她打上一针?”妈妈说。

    “当然,要打的话也可以,不过打不打都一样。章三郎已经回来了,大伙儿都到齐了,应该不会再有遗憾。硬是设法让孩子活着,反而使她可怜。”

    父亲说着,嘴角边露出一道伤痕般的笑容。

    呼吸相当困难的状态默默维持了一个小时之后,妹妹的嘴唇像蜒蚰那样蠕动起来。

    “妈妈……我想要大便,就躺在这儿拉,行吗?”

    “行啊,当然行!”妈妈爽快地答应了女儿最后任性的要求。

    病人短时间恢复了清楚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地与周边的人搭话。

    “啊,我真是没劲,十五六岁就要死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痛苦。原来死亡是这么轻松的事……”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倾听着她的话,恰似在聆听哲人的教诲。就是这一句话,成了行将离开这具肉体的灵魂断末魔[5]之声。说完这句话,妹妹就渐渐咽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人断气时还会打嗝儿吗?这孩子怎么没打呀?那些戏里面不是还演给大家看过的吗?”

    爸爸一脸狐疑地看着临终的妹妹,死去的妹妹,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肩头的肌肉不声不响地僵直了,羽衣甘蓝似的褪了色的舌头从她的唇间耷拉下来。

    突然,妈妈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在父亲的厉声责备下,她咬紧衣袖匍匐在妹妹的遗骸旁。

    妹妹去世后两个月,章三郎在文坛上发表了一篇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他的创作,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自然主义小说的风格迥异,全是以自己头脑中经过发酵的怪诞离奇的噩梦为材料,是一种浓烈而又美妙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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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意为“突发奇想”。

    [2]  《壶坂》指《壶坂灵验记》,日本人偶净琉璃和歌舞伎的世态剧。作者不详,加古千贺补作,丰泽团平谱曲。明治二十年(1887)首次公演。

    [3]  《神威强大》是日本的落语段子。讲一个不懂装懂的人,当有人问他《百人一首》中“神威强大”是何意时,他就编造了一个吉原花魁和相扑大力士的故事。

    [4]  午炮指日本明治至昭和初期正午报时的炮声。东京在江户旧城堡中心发射空炮,从明治四年(1871)起至昭和四年(1929)止,后改为汽笛。

    [5]  断末魔是佛教用语,“末魔”是梵语marman的音译,指人身体上的致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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