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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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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之助上的小学从教师到学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上至校长,下到校工,谁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学校高小一年级的春之助是个神童,对他赞不绝口。

    他从初小一年级起就始终成绩超群,最最出名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作文课,老师出了“天河”的题目,春之助思考了二十分钟,叫道:“老师,我做好了。”然后流畅地在黏岩薄石板上写下两行诗句。老师读后,意外地发现他写下的竟是一首五言绝句诗。“日没西山外,月升东海边。星桥弥两极,烂烂耀秋天。”上完课后,教师去查了一下这首诗的韵脚是否规范,一看确实合乎平仄。又拿去给有汉学造诣的校长看,校长赞叹:“有李白的韵味。”他还怀疑是否为他人作品的拷贝,过了两三天,对春之助说:“要是你懂得这段话,请把它译成诗句。”随后在黑板上写下了带平假名的文字。

    这是一首和歌:“初濑乡田间,借问旅店何处有,雾霭梅绽处。”春之助读后,忽然眼睛一亮,他对教师说:“老师,我记得这首和歌,它是释契冲的作品。”

    “你还真知道,了不起!”

    教师惊叹不已,尚未停止时,春之助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顺畅地写下一首诗:“牧笛声中春日斜,青山一半入红霞。借问儿童归何处,笑指梅花溪上家。”

    后来,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校长在教室讲述修身之道,顺便举了天神的例子,并写下菅公创作的两三首著名的和歌来加以说明。基本上都是泰斗脍炙人口的相当平易的作品。诸如“此次未及备币帛”“东风捎带花香来”等。

    “你们最喜欢哪一首和歌呀?”

    校长对一般学生回答的回答均不满意,最后提问春之助。

    “我最喜欢的菅公作品,这里面没有。”他回答。

    “那么,其他的还有什么?”校长的眼神颇有兴趣,问道。

    “我喜欢的是……”他仰视着天花板,带着做梦般的神情琅琅吟诵,“……依然被召唤,飞云辞别大山去,自有归来时。”

    “你为什么喜欢这一首?”

    “我觉得它格调高雅,意味深长。”

    “是嘛。”说着,校长苦笑。

    因为智能过于发达,有一段时间,春之助成了一名盛气凌人、讨嫌的少年。不过,从高小二年级起,他的举止渐渐变得严谨沉稳起来。那是因为他热衷学习汉文学,不知不觉中受到儒教感化的结果。这位早熟的少年开始阅读四书五经之后,不再喜欢作诗作歌,拼命追逐东方哲学和伦理学方面的书籍。放学回家后,他总是蜗居在二楼四铺席半脏乱的小房间里,一动不动地伏案苦读,直至深夜。他阅老子,读庄子,之后延伸到佛教,涉猎“俱舍论”“起信论”和“大智度论”。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有个远亲在东京目黑真言宗的寺庙中当和尚,便去那儿借书。

    “方丈,您这儿有《正法眼藏》这本书吗?有的话,请借我看看。”春之助突然开口。

    和尚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少年的面孔。“你懂得它的内容吗?”

    “是的,我懂。”

    “那你把这个读一遍,这本书的标题怎么念?”说着,和尚指着桌边一本薄薄的和本书,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三教指归”。

    “这本书是《三教指归》吧。那是弘法大师小时候写的书,前不久我刚刚读过。”

    至此,和尚被彻底降伏了。

    随着春之助名声的广为流传,这位奇迹般的少年幸福的父母也开始引人注目了。他的父亲叫濑川钦三郎,在堀留的棉布批发店干了三十年,是个大掌柜的,年龄五十一岁。妈妈四十六岁,他们孩子要得较晚,儿子春之助今年十二岁,下面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再怎么说是当大掌柜的,毕竟不同于公司和银行,一个正宗批发店的店员,父亲的收入大致就这些。他们在两国药研堀不动明王庙附近借了栋漂亮的小屋,一家四口孤寂却和睦地住着。每天早晨八点,父亲和春之助牵着今年刚进初小一年级读书的阿幸,到久松桥下的小学去,在学校,父亲与孩子们告别,自己再去堀留的店里上班。

    在学校,哥哥当然是不必多说,妹妹也令人瞩目。虽然不像春之助那样出类拔萃,但好歹也是位居年级第一,属于一个优等生。父母生出这么优秀的子女,该有多么欣喜。虽说受到社会上众多的艳羡,可胆小、劳碌命的钦三郎始终十分牵挂春之助,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十二岁正好是最淘气的年龄,可是,春之助一点不喜欢快乐的游戏和运动,一有空就沉溺在阅读之中。尤其是最近一段,他显得相当阴郁、沉默,气色很差,体格瘦弱,粗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羸弱多病的少年。

    “那孩子近来有点奇怪,三顿饭每次只吃一碗饭哟。”母亲阿牧曾这样悄悄地对钦三郎说。父亲把儿子叫来,责问他这么做的理由。“没啥好值得担心的。我只是在心中立下了一个誓言而已。”春之助简单地回答。父亲向他说明健康的重要,希望他要重视体育锻炼。但他却听不进父亲的意见。

    “那你心中所立下的誓言又是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吧。”父亲再问,表情担心得无以复加。

    春之助不为所动地回答:“爸爸,我最近读了禅宗的书,十分佩服。一个人要是不能限制世俗的欲望,是不可能变得伟大的。我要尽可能地限制对于食物的愿望,锻炼精神,培养自己的克己之心。我觉得自己还不明白比起人的肉体来,精神有多么重要。”

    之后,他的克己心修养的手段越来越走向极端,不光是食物,还减少睡眠时间,大冷天穿着单薄,一两小时的坐禅……要是硬加干预,他反而更加歪理十八条,令父母惴惴不安,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别无他法。父亲的心痛与日俱增,的确,如此聪明伶俐的孩子,将来让他进大学好好深造,或许会成为一个大学者的。……然而,身为商人的钦三郎则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成为一个商人,不论自己的希望如何,以钦三郎的境遇,说到底他也没有供孩子上大学的财力。最多是等到儿子高小毕业,找个合适的商店让他住进去当个学徒,让其干完约定的年限,此乃最好的出人头地的捷径,也是符合其身份的教育之道。然而,近来春之助沉浸在贫穷商人孩子不该有的兴趣和动向之中,离父亲的期望渐行渐远。钦三郎想到,与其自己开导儿子,不如请老师出面说服更是上策。于是,他悄悄拜访了班主任老师,恳切拜托他。

    “让那么优秀的儿子去做生意,实在是太可惜啦。”

    老师感到十分遗憾,最后还是保证按照父亲的意愿好好说服他。

    “濑川,你那么用功读书,将来打算干什么呀?”

    一天放学后,春之助的老师把他叫到跟前问道。

    “我想做个圣人。”春之助想了想回答,“……那样,我就可以拯救世上许多人的灵魂。”

    “你的志向十分伟大,那可是对任何人讲都不愧疚的高尚的愿望。不过,有道是‘百善孝为先’,倘若不先孝顺父母,那么终究无法成为德高望重的圣人。看看比较近的例子就明白,二宫尊德不是先很好地继承亡父的家业,然后自兴家业,再去济世拯救大众的吗?”

    少年默默地低头倾听。接着,老师又列举了伊藤忠敬的例子,说是要想拯救社会,就应该先继承父亲的意志,振兴家业,如此才是正确的行事顺序。只要意志坚定,即便到了四五十岁再行事业已不算迟。诚然,若是只有凡人的意志,的确不会获得成功,但是既然以成为圣人为愿景,那么,这一点忍耐和晚成是必要的。现在就急着功成名就,超越年龄地过分用功,结果要是危害了健康,那未来也就无法指望了。————就这样,老师的训词充满了热情和张力。

    “怎么样?听明白了吧。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请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老师,我明白了。是我不好,我真是不孝。”

    不知何故,少年忽然间泪流满面。

    “我以后一定遵从老师的教诲行事,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圣人!”

    说着,他哭得更凶了。春之助的心中,自觉现在是最接近圣人的时刻。

    教师的训诫让春之助深受刺激,回家的路上,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思绪万千:自己迄今为止的行为都太虚伪了,全都出自自己卑劣的虚荣心,其努力也是虚伪的。如若真有当个圣贤的打算,那就必须更加奋发才行。在当学者之前,先当好商人之子。学好道德比做学问更为重要。自己口口声声要涵养克己之心,却忘了为双亲牺牲自己。————春之助为这种矛盾至极的态度深刻自省,觉得非常羞愧。

    可是,他洗心革面的实际行动,只让父母和老师高兴了半个月,不久便故态复萌,又恢复到热衷学问的状态。

    “老师,之前我跟您约定要孝顺父母,但是出现了难以实施的理由,请您阅读此信。”

    春之助把装在信封里的信件递给老师,信上写着“致师君”。内容如下:

    ……诚如师君所云:欲成圣贤先修其德。师君训诫:不辨孝道何以成圣?彼时吾身深以为然,誓言重实践而轻学问。啊,然近日吾心则深感疑惑。与付诸实施却又不解何为真善所苦。何为善者,何为恶者?未及穷究二者,一切行为又有何意义?……呜呼,吾之师君,恳请怜悯困惑已极之吾身,允许暂时之不孝。虽有懈怠孝亲之义,然深究人间之道方为吾身之初衷也。……

    老师深感困惑,只觉得毕竟靠说辞难改此少年的初心,也就只能断念了。

    不久,母亲阿牧又在儿子抽屉里看到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有如此愚昧之父母,实为我莫大之不幸。可怜的父母亲啊,你们殷切期盼将来能得到春之助的温暖侍奉,自由自在地终老余生,此乃大错特错之想法。春之助的愿望并非金银财宝,亦非功名荣华,双亲视为现世之乐的一切事物,无一足以动摇春之助之心志。我并非不爱你们,且无法只爱你们。看看基督诞生、释迦诞生之国度便可知之……

    两三页后,还有一首引自西行法师《山家集》的和歌,上面有圈点。

    梦幻人世间,脆弱无常转瞬逝,吾心未醒眼。

    母亲一向看不懂这些文字的意思,一目了然的是儿子的思想并不稳定。

    春之助对待父母的态度渐渐变得厚颜与狡猾。父亲质问他的时候,春之助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白或说明正直的理由,他相信那么做的结果是无益的,所以尽可能不与父亲交涉,装个糊涂混过去拉倒。让他多吃一点饭,就老老实实地吃;叫他穿得暖一点,就听话地穿。唯有学习一事一点也不含糊,他半夜里溜下床铺,拨亮油灯芯,伏案用功。或许意识到光有汉学最终是不行的吧,他开始拼命自学英语,到高校二年级快结束时,已经把卡莱尔[1]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和《服装哲学》读完了,接着,他又阅读了《旧衣新裁》。学校的老师,他已经不再放在眼中了。

    这是春之助十三岁那年的正月,他在神田的小河边散步,看到一家旧书店店头放着英译本的《柏拉图[2]全集》六卷本。书脊上写有“Bohn’s Classical Library”[3],烫金字迹也快被磨得看不清了,满是污秽。试着抽出其中的一卷,只见里面到处是红墨水画的底线,还有用铅笔做的注释和评论。春之助想到这套书的前主人是如何热心地熟读、玩味和研究柏拉图的,不禁佩服他的好学和高雅。他以前只听到过柏拉图的大名,却未接触过他的文章,此刻,就像见到了憧憬已久的恋人,心中雀跃不已。他伫立在书柜跟前,书上的一节文字映入眼帘。

    …“hence God resolved to form a certain movable image of eternity; and thus, while he was disposing the part of the universe, he, out of that eternity which rests in unity, formed an eternal image on the principle of numbers:-and to this we give the appellation of Time”…[因此,造物者(上帝)决定为永恒设立某种运动的形象;那么,在安排宇宙各天体运动规则时,他为了保持宇宙运动的整体性,将永恒的运动形象依据数字来排列和呈现————这种形象便是我们所说的时间。]

    这五六行文字是《蒂迈欧篇》里苏格拉底对于“时间”和“永恒”的论述,它将自己平生在心头蒙眬思考的东西巧妙地阐释出来,使春之助感到异常惊喜,兴奋得连手脚都颤抖起来。“就是它,就是这本书。我平时向往的就是这本书上的思想。一直想读的也就是这本书。如果不了解这位哲人的语言,那么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春之助在心底如此自语。他已经无法放过这套书籍了。

    “这书要多少钱?”

    “五元。”

    刚才就诧异地看着少年举动的店老板,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并不起劲地回答。春之助为了买书,平时很节俭,剩下的零用钱已有三元,加上新年叔叔婶婶给的压岁钱,正好够五元。他立刻跑回药研堀的家,取了钱又返回。

    春之助用包袱巾包好这六本书,立刻飞奔回家。下决心要在正月里把这套书读完。学校放学回来,就坐到书桌边一动不动地读到半夜两三点钟。到正月二十日已如愿读完了三分之二,基本上能领会其中那些崇高的哲理了。眼前现象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梦幻;唯有观念才是永恒、真实的存在。以往春之助从佛教经论中习得的幽玄的思想,在这位希腊哲人的论述中了解了更强烈、更明晰的阐释。自己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读懂连大人也难以理解的书籍蕴奥,理解精神的可贵和物质的卑贱。一想到自己已经到达古代大德圣贤的心境,就不能不对自己的聪明和幸运表示祝福。他想:我就是一个地道的神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与古代有名的哲人不差上下,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十分接近了。

    一天晚上,当他读完全集第五卷时,听到楼下挂钟轻轻敲响了三下。脑袋有点儿疼,他把防雨套窗打开了一尺左右,让自己的脸暂时暴露在屋外的冷空气中。没有月亮的寒夜,空气清澈,万籁俱寂,凝视着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心情自然而然地返回刚才阅读过的书中,恰似刚听完美妙的音乐,一种恍惚的快感依旧沉醉在对白式文章里,在自己的脑海里回旋,那热衷的程度怎么也无法清醒过来。“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伟大的精神,与古代的圣僧哲人相比,悟道的程度也毫不逊色。然而,这种开悟果真是地道的彻悟吗?是不是在一时兴奋中的自我陶醉呢?实际上,自己的这种心境又能持续多久?我将来是否真能成为优秀的宗教家和哲学家?……”春之助就这样倚在窗边,托着腮颊,五六分钟之间,陷入了深深的冥想。接着,他关上了防雨窗,准备睡觉。

    “春之助还没有睡吗?刚才开窗的是你吗?”楼下房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嗯,是我。”春之助立刻回答,父亲没再吭声。

    他换上睡衣,想在入睡前上次厕所,便往楼下走。在楼梯的半当中,忽然听到双亲在悄悄说话,于是他屏息静听。

    “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吧。以前,孩子十三岁都送出去干活啦。要是我家今后有供他读大学的余力倒也罢了,可要是真能读到中学,还不如现在就去送他去工作,对他本人来说更有好处。”这是父亲说的。春之助的心好像突然被沉重的石块压到那么痛苦。母亲接着又说:“可是他那么喜欢学习,至少让他读完小学吧。现在让他去做工,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这么聪明的孩子,他会觉得我们做父母的太不慈悲,要是被他憎恨,我会不好受的。”

    “就是小学没有毕业,那孩子的学问早就达到了。一个做生意的,这样的教育程度不会不够的。继续让他读下去,他会越来越执着于学问,变得心高气傲。看看今天晚上吧,已经三点啦。每天这样读到深更半夜,很快会把身体搞垮的。所以到了今年四月,高小二年级读完就马上送他去做工。反正到时间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是啊,如果现在就提起此事,不知道他又会说些什么。到了四月临到跟前,也去问问老师的意见吧。唉,这一阵他连老师也不放在眼睛里了。————上次老师说过:‘真难啊,拿这孩子没办法。将来这孩子会令人担心的,要么变得很有出息,要么自高自大,不知堕落成什么样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留神他。’”

    父母的交谈基本上不出他的预料。不过现在亲耳听说,春之助与其说是怨恨双亲,毋宁说是怜悯。他们既不懂学问的尊贵,又不了解人生的意义,完全是无知和肤浅的家长。自己之所以会轻蔑学校的老师和父母,并不是骄傲自满的结果,主要因为自己的道德观已经遥遥领先于他们的道德观。倘若这样他们就认为我是傲慢,那就由他们去好了。可是,这种傲慢只会帮助我一路前行,而不可能诱我堕落。如同释迦和基督不可能堕落一样,自己也绝不会有任何堕落的危险。春之助如此思忖:不管学校的老师和家长如何反对,自己都不会接受当一个商人的安排。自己这样的天才,不会去做一个商店里的学徒。我一定要好好研究学问,又必须争取应该通达的命运。只要上天不舍弃自己,不管俗人们如何妨碍,配得上自己价值观的命运一定会自然转到我的身上。这样的信念深深地潜藏在春之助的心底,虽然对父母亲的密谈有所担忧,却也没有特别的躁动。

    三月下旬,小学的学年期末考试开始了。同级生中,考试完后进入东京都中学升学的不到十人,学年休假的前一天,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全体学生训示:“你们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了,下个月就有人会升入中学学习吧。还有不少人会去商店当学徒做工。不管做什么,你们都要听从父母的吩咐。学问是重要的,能进中学继续学习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要是家长不同意,那也没办法。到别人家当学徒做工会很辛苦,可是,并没有学徒出身的人就不会出息的道理。只要肯用心,做工也能搞好学术的。”春之助觉得老师说话时,不时瞟着自己的脸,便隐隐约约地推测,父母早就拜托过老师了,他是在不经意地说给自己听的吧。于是,春之助昂然抬起头来,反而盯着老师的脸。不管需要怎样的反抗,会遇到怎样的困难,自己坚决要进中学学习。叛逆之情在一语不发的少年眉宇间横溢。

    “我有话对你说,休息天里到我这儿来一次。三月里比较忙,下个月的四五日就行。”放学后,春之助挎着书包正要离开教室,老师叫住他说。老师要说的话,他已经有数了。

    “知道了。”他轻声、沉着地回答,仿佛对某些事有着深刻领悟似的。“这些庸俗而不明事理的大人围在春之助这个天才少年的周围,一起卑劣地干涉他。这些大人的思想为何都那么肤浅?如果世上的大人都那么低劣,像自己这样了不起的人就不会存在了。我根本不必把他们的意见放在眼里,应该反抗他们做点什么。我有将自己行为正当化的权利。”春之助这样思忖,斜眼睥睨着老师,走出了校门。

    回家后,父母并没有对他说些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委托老师处置,自己只要像轻轻抚摸脓肿包那样默默地注视着儿子的行动即可。到了四月三日神武天祭日的早晨,有一位商人找上门来,大名片上印着“东京市立第一中学御用、日本桥区马喰町一丁目、岛田西服店”,对到门口迎接的母亲阿牧说:“府上公子的制服,恳请惠顾小店产品。”这一天父亲钦三郎正好店休,在门口的房间里看报,听到他的话,随手拉开了移门。

    “我家儿子不上中学的。”

    “虽然还没有最后确定,不过我知道府上公子已经参加了中学的入学考试,所以前来拜访。舍下小儿也上久松小学,常常有所耳闻。令公子不等成绩发榜,就肯定能被录取,所以现在就可以订制制服。万一落榜,届时取消亦无妨。”对方以机敏圆滑的口才,夹带着奉承的口气不停地说着。

    “你是否搞错啦?小儿不会参加中学考试的。”

    钦三郎这样说罢,西服店的来者依然不肯罢休。“那不可能。我绝不是从邻居处道听途说后来的。我的店历来是第一中学的御用西服店,我与该校的负责人交往亲密。今天特地去庶务科看了应考者的名单和地址,上面确实有着贵公子春之助的大名。所以我才来打扰的。”西服店的来者说明了事情的来由。

    “是这样啊。”钦三郎与阿牧交换了一下眼神,总之先把来人打发了回去,然后上到春之助正在用功的二楼。

    “说实话,我是瞒着你们去参加入学考试了。我很抱歉瞒着你们,不过,若事前恳求必遭你们反对,想到这一点,不如等知道成绩后再说。我一定要上中学,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可以去配送牛奶,干什么都行,靠自己赚钱苦读。”

    春之助毫不胆怯地说出了自己坚定的决心。看到自己老实巴交、贫穷的老好人父亲叹了口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伤心地落下泪来,哭得很凶地央求父亲:“爸爸,请让我读中学吧。我真不愿意去做工呀。”虽然一边在暗暗责难自己“有必要为这点小事哭泣吗?”一面却怎么也忍不住痛痛快快地任泪水横流。

    父亲长时间地双手合抱胸前,只是叹息。“我也了解你的心思,你那么想去学习,我也不想让你去做工。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只能要你断了读书的念头。你说要去配送牛奶赚钱,那么羸弱的体质,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更主要的是,你根本赚不到你所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明天我还是再到老师家去听听他的意见吧。”最终,钦三郎除了重复这些话以外,别无他法。

    春之助所依赖的命运之神,与他的预期相反,似乎把他渐渐地拉到了相反的方向。明天父亲去了老师家,自己的压力肯定会越来越大。不过,他还是相信:既然自己是个真正的天才,就不会陷入那种不利的境遇。他试图努力让自己安下心来。

    二

    钦三郎工作的棉布批发店叫作井上商店,老板吉兵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个机敏、豁达,有受过相当程度教育的好绅士。二十岁时不务正业,在芳町与被称为一流名妓的艺伎生了个孩子,之后从四日市的做腌制品生意的商家娶了媳妇,就终止了寻花问柳。但是,他悄悄地为艺伎赎了身,将母女俩安置在滨町的妾宅里。与妻子结婚后,很快有了长子,而妻子却在四五年前生二胎时难产,母子双亡。打那以后,吉兵卫便未再娶。说“孩子太可怜”只是一个口实,真实的原因恐怕是之前的正妻过于正经,让他经历一次就已经受够。吉兵卫原本就充满活力,喜欢热闹,讨厌被习惯和形式束缚。因此对已经去世的妻子不善变通、死板阴郁、过分认真的个性不甚满意。以前,夫妻俩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意见冲突。耿直、认真、易怒的妻子总是对他胡加指责,要么说他“太过悠闲”,要么说他“玩笑开过头了”,吉兵卫每次都挠着头表示降伏,不过有时也会反唇相讥说“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把事情含混过去。时间一久,“良家妇女全是这种德行”的观念在脑中根深蒂固,结果导致他对滨町的小老婆更加宠爱。他有外家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妻子死后,就愈加表象化了,妖媚、水灵、成熟的小老婆,每隔十天就出入本家一次。吉兵卫当初被她吸引时,她比他小两岁,芳龄十八。虽然现在已过去了十年,看上去依然不过二十五六,是个体态丰腴、黑发稠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美女。当她梳着银杏叶发髻,身穿进口细条纹布有领和服和黑绉绸外褂初次来到堀留店里的时候,店员们都大为惊异,说她“和年轻时的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如出一辙”。她一开口,圆滑世故的口才更让人想象不到。“难怪老板会那么宠爱她,有道理呀。”与源之助相像还是她当艺伎的时候花柳界公认的定评,而在雏妓的年代由于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成熟,故不受客人青睐。直到独立营业之后就一下子大红大紫起来,同事朋辈都在吹捧赞美她:“等到再老到一点,不知道能勾引多少人啊。”由于人人说她太像源之助,她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就是,声音和腔调也惟妙惟肖地模仿纪之国屋,据说,现在喝醉时会拉住丈夫不停地讲述她擅长的台词。她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爽快的人。

    生意做大之后,原来的店面显得局促,在增建工程开始后,吉兵卫便在距总店一两百米远的小舟町后街盖了一个别馆,用于自住。接着又卖掉了滨町的妾宅,把小老婆也接过来一起住了,也就是说,现在的别馆里一起住着吉兵卫、小妾阿町、与去世的妻子生下的儿子玄一和与阿町生下的女儿阿铃。别馆的女佣人自不必说,本店的店员们不论人前人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她“阿町”,基本上都称“夫人”。儿子玄一今年十二岁,阿铃十四岁,比他大两岁。玄一首次被介绍给阿町时,吉兵卫说:“今后她就是你的母亲。”之后,玄一就一直叫她妈妈。父亲又对阿铃说:“这就是你的姐姐。”玄一叫了两三次姐姐后,阿町却当着吉兵卫的面说:“不用叫她姐姐,叫阿铃就行。”

    父亲听到这话,不置可否,玄一便改口叫了“阿铃”。可是之后,阿铃对他的态度变得恶劣起来。玄一的学习不行,考试准备或做作业时,总是哭丧着脸,很不情愿。由于害怕挨老师责骂或留级,不得不去求教阿铃。“哎呀,搞不好了,阿玄连这个字都不认得呀!以后你要是不叫我姐姐,我才不教你呢。”为了泄愤,玄一故意在父母面前“姐姐、姐姐”叫得欢,这次阿町没再纠正,吉兵卫则再次沉默。后来叫的次数多了,玄一也就叫习惯了,或许是心理因素,他管阿铃叫姐姐,妈妈的心情和脸色都会好些。

    四月八日浴佛节的早晨,吉兵卫换好衣服,像往常一样正要去本店,九松小学的校长前来造访,说是有事相商,打扰三十分钟。老板和校长,并非素不相识。就在上个月末,因为玄一的学习成绩差落到留级的境地,他们俩还一起商量过善后之策。而且,吉兵卫还是区内有实力的人士,在该建校舍的时候,他捐过不少钱,与学校有着深厚的渊源。

    “今日拜访不为他事,贵店掌柜濑川钦三郎的儿子的事,想拜托您关照。您大概也有所耳闻,那孩子头脑明晰、天性优异,说他是当今天下难得的非凡的奇才也毫不为过。今年高小二年级毕业后,其家长要送他到某个商家去当学徒做工,而本人则不肯接受,说什么也想继续深造,要进中学读书。班主任老师对他苦口婆心地耐心劝说,希望他听从家长的愿望,但他就是不听。他知道自己家庭贫穷,说是无需父母照顾,靠一己之力苦学成才,哭着恳求父母应允。班主任老师被他坚定的意志感动,来找我商量,看是否有帮助他实现愿望的办法……”

    校长如此开口,自己若是钦三郎,出于父子之情,一定会尽可能满足儿子的愿望。推测之所以勉强要求他去做工,一定是家中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之故。这就是校长要拜托吉兵卫的事:是不是能给这个可怜的少年支付学费,让他如愿继续学业。先上初中,再上高中,然后入大学,这样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要不是颇有财力的慈善家,恐怕承担如此麻烦的义务相当不易。然而,若能够对这样俊秀的孩子不坐视不救,好好教育他成为优秀的了不起的人物,有朝一日为天下贡献他的才能,那么就不仅仅是春之助个人的幸福,也是为国家创造了莫大的利益。再说,他也是贵店店员的儿子,对您而言,也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人。这么说兴许有点儿不敬,贵公子玄一的成绩比一般同学都差,不如让春之助担任他的家庭教师,承接照顾他学业的义务如何?春之助虽然年少,但学识已经超过一知半解的成人教师。这么做不光对玄一有好处,令爱阿铃小姐今年要进女学校学习,和以往不同,功课会越来越难,有春之助在,也会比较方便。请您好好思考,两三天后给我回复,行吗?他本人已瞒着家长参加了中学考试,而且高中榜首,现在就等着办理入学手续了。最后,校长还补充道:“这一拜托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想法,钦三郎全不知情,这一点也请了解。”

    吉兵卫原本就是一位性格洒脱恬淡的人,对这件事并不想表现出多大的同情心,但是对于校长一番话的主旨当然并无什么异议。认养一个孩子供他上学,其费用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当场向校长表示了自己的意向:此事既然对自己的孩子和钦三郎的孩子都有好处,应该会应承下来。

    “好吧,我会直接告诉钦三郎,您来提过这件事。先听取他的想法,再和孩子本人见个面。他的传说我早就听说了,却还没有与那孩子直接见过面。”

    “言之有理。那这事就拜托您了。”

    说完,校长就告辞了。

    记得春之助五六岁幼小的时候,常常被母亲带到老板家去问候。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商人讨嫌和傲慢,阴郁的个性也越来越膨胀,便完全不愿再涉足老板家。妈妈有时让他跑个腿,盂兰盆节或正月里让他去露露脸,他也尽量逃避不从。因此,春之助近来长成什么样子,吉兵卫毫无概念。虽然听说他是个罕见的神童,但是是否会像校长所说将来成为一个伟人,他是有所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吉兵卫自有他的自负心,觉得一个小学教员的见识,未必靠谱。吉兵卫的见解是:“或许现在看是个优秀的少年,但是少年时代的俊秀最不值得相信。将来孩子的才能或发展或退步,可没那么容易了解。”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不爱读书,是个捣蛋鬼,曾让父母伤透了脑筋。但如今继承了家业之后做得风生水起,财富倍增。所以吉兵卫基本的打算是,即便认领春之助,也绝不是为了国家那般夸张的动机,也就是看在校长热心为孩子奔走的面子上,“不到拒绝的份上,那就不如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钦三郎一回到药研堀的家中,便立刻叫来阿牧和春之助,用充满感激之情的语句说,老板今天提起如此如此好心的事。然后,他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春之助的心中也感到十分满意,心想:真正的命运之门已经开启,自己果然能成为一名伟大的人物。不过,他一旦确信能够任意左右自己的命运,任性的虚荣心又出来作祟,觉得自己平时就蔑视商人,现在为什么要屈节去求得低贱财主的援助?甚至产生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不必用这种令人不快的办法,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独立苦学。然而,虽然心里这样琢磨,却没有对着父亲堂堂正正地说出“对方的好意我领情了,与其受人帮助,还不如独自苦学!”这句话的勇气。在内心深处,春之助隐约感到自己终究无法硬撑到底,只是因为弄得不好,明天就将离开慈母的身边,身处寄人篱下的境遇。他不由得产生了害怕担忧的心情。

    “老板说要认养你,你就不能说不了。他说让我明天带你过去,你就跟我去一次吧。”父亲高兴地说。春之助沉思了一阵回答:“那就拜托了。”就像一开始就明白的承诺一样。

    三

    那天晚上,即四月九日傍晚,父亲牵着他的手首次去小舟町老板别馆拜访,这或许是春之助少年时代印象最深,也是记忆最久远的一天。父亲计划下班后五点先回家,吃完晚饭后再出门。父母和春之助、妹妹阿幸四人,像往常一样和睦地围坐在矮脚食桌边用餐,春之助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吃的是羊栖菜。

    “今天只是去见个面,等到确定你要过去打扰他们家了,我再准备丰盛的好菜,让你好好吃一顿。”母亲阿牧说。

    “哥哥要去哪儿呀?”妹妹阿幸问。

    “他要去小舟町当书生去了。那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见哥哥随时都可以的。”

    听阿牧这么说,钦三郎立刻纠正:“虽说是做书生,却还是跟学仆一样,因为是被他家收养,除了盂兰盆节和正月以外,也不是经常可以见面的哟!这样对他本人的学习也比较好。春之助和别的孩子不同,这道理比我还要懂,就不用我再次说明了。”

    平时就吃得很少的春之助,此时心头堵得慌,更吃不下饭去。听父亲那么一说,激起了他的自尊心,态度从容地硬是吃下了第二碗茶泡饭。父亲说的“跟学仆一样”这句话触怒了他,使他既生气又悲哀。“我才不是去做学仆的,我是应聘去当家庭教师的。任何时候,都不应丧失家庭教师的风度。即便是面对老板,我也不会随意低头的。”他暗暗下定了自己的决心。

    樱花时节淡云密布的傍晚,父子俩离开药研堀的家,来到人形町的大街上,天色已近完全黑了。春之助老是听到说“别馆、别馆”的,但尚未亲眼见过,想象当中应该是相当宏伟的结构,来到门前一看,房子比想象的小,用新的桧树木板搭建起的三四米宽幅的围墙里,有栋精致漂亮的小住房,门口挂着一块陶制的“井上别馆”的门牌,进门后看到豪华的隔扇门关着,玄关处并不显得那么妄自尊大,给春之助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他本想大大方方地从玄关处叫人开门,而父亲却从主屋后面绕到厨房,打开后门,对在水槽处洗东西的十七八岁的女佣问:“阿辰呀,老板在家吗?”

    “啊,是掌柜呀。老板正在吃饭呢。……我说阿新,濑川先生来了,你去通报一声吧。”

    阿辰边说边洗着桶里的器物,再挂好抹布。阿新蹲在地板上,掀开沉重的蒸笼盖,一股蒸汽从底下升腾而起,他从蒸笼里取出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到小餐具中。那黄色蓬松、像馒头的食物叫不上名来。然后又麻利地把葛粉汤似的浓稠的液体注入碗内。这一家的夫妇嘴巴很刁,一般的食物无法满足他们的食欲,所以晚饭的厨房里,一派大饭店伙房的光景。家里妈妈有时做一次天妇罗就会忙上个大半天,春之助将它与这儿一比,就知道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功夫料理,想到这家主人夫妇每天享用这样的美味佳肴,实在觉得他们是穷奢极欲。“那个柔软蓬松的东西,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老是稀罕地偷偷瞄着那美丽的色泽,觉得与其说那是食物,莫如说那是用来欣赏的。料理做成后,阿新把碗放上托盘,再取下斜挂在肩上的环形布带,对钦三郎说:“掌柜的,我这就去通报老板,请稍候。”

    阿新比阿辰大上一两岁,是个体态匀称、长着可爱、聪明圆脸的美丽姑娘。阿辰比较结实肥胖,一副典型女佣的身材,眼神看上去总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两人的服装、仪态尚属上品,说话也有礼貌,不过,春之助揣摩那只是为了显示大户人家厨房员工的风度,并非出于对他们父子俩的亲切。阿新一直走进里面的房间,隔扇门有两三尺开着的间距,从那儿可以看到这漂亮宅子的格局。客厅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头。左侧是并排两间的气派的厅堂,右侧是绿树成荫的庭院,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门边的矮墙和石灯笼。厨房、客厅、走廊的柱子上连着好几盏电灯,使得室内明亮光耀,宛如一点阴影都不准出现那般。先前在正门口意外留下小巧印象的春之助,此刻对室内的宽敞再次感到惊讶不已。这户人家的玄关好似扇轴,看上去很小,却呈放射状,越往里越显宽阔。

    “掌柜的,请进。老板正在用餐,他说没关系,可以带你们进去。”

    从隔扇门处出来说话的是另一位佣人,名叫阿久,是现在夫人小妾时代在滨町妾宅服侍她的侍女,后来也一起跟来别馆。现在担任女佣们的领班,在三人中年龄最长,有二十五六岁吧。下颏凹眍,红鼻子,长了一张好像很爱讲话的脸,外貌与阿新相比那是逊色多了,身材相当瘦削,活像茶室里的年长女佣,身穿一件条纹状的丝绸和服。她把从里面撤下的空酒壶放在地板上,捧起侍者用的钵盆,再一次催促钦三郎:“来吧,这边请。”说完,便自顾自地先往里面走去。

    父亲领着春之助跨过厨房的门槛,从连接着的房间走向走廊,在这里可以看到厨房里看不见的榻榻米走廊,向左边拐去,经过对开的折合门走到尽头处,有一个螺旋状的阶梯,父子俩跟着阿久上了二楼。

    二楼有八铺席和十铺席两间房相连。

    大房间摆着桑木做的餐桌,刚洗完澡的老板额头光亮,从食器里离夹出美味的食物,又舔了舔酒杯边缘。父亲在走廊边正襟危坐,鞠躬般双手贴放在门槛边。于是春之助也跟着他做。

    “来,请进到这儿来。”吉兵卫说。但是钦三郎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两三次躬,再拖了一两分钟时间,才进了房间。进去后,父子俩仍然待在角落的位置上,甚至比伺候的女佣阿久还要往下退两三尺。

    “你就是阿春啊,长大许多了。”

    主人的声音年轻、清晰,语调酷似孩子一般纯真。

    “是的。”春之助的回答简单明了。一想到此刻自己正在接受这个人的面试,就觉得应该在应对的举止上让他体会到非凡神童的闪光点。他要尽可能地用语简练,发音明晰,仪态沉稳。

    “听说你在学校的成绩相当好,昨天你的校长来过了,要我帮忙让你上中学,也听说你父亲原本想送你到人家去做工。既然校长难得开了口,如果你想着一定要去中学读书,不如从我这儿去上,怎么样?我家正好也有两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你就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每天帮他们复习一小时的功课,其他就没什么事了。当然,可能不比在父亲家里轻松,要辛苦一点,不过,这点还是希望你能忍受。怎么样,可以坚持吗?”

    “好的,我会努力的。”

    春之助抬起头来,视线与主人正面相遇,毫不含糊地回答。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端详主人的风采,仔细观察这间屋内的情形。主人虽然年龄不大,却已呈秃顶相,是个胖胖的福态尽显的男子。春之助平时看惯了的大人,比如学校的老师和自己的父亲,都脸色不佳,看到吉兵卫如此柔和、大气、充满着活力却有威严的容貌,不由多少产生了敬意。真不愧为大商店的老板,他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大人中最值得敬佩的。接着再看看这室内的装饰。药研堀自己的家只能遮风挡雨,毫无品位与风趣可言。物质上欲望寡淡的春之助原本以为那样就够了,现在看到这儿的厅堂,才觉得漂亮的住宅还是有它的美感的,知道了不该一味轻视室内的装饰。首先令他感到视觉愉悦的是室内茶褐色沙壁的色调,墙头表面的哑光处理古朴温润,衬底的砂纸发出闪亮的粉光,象征着这户人家生活品质优雅高尚。它具有一种将穷惯了的少年心态不知不觉中带进一种迥异境界的力量。接着,春之助又看到了墙壁与纸槅门颜色的对照,纸槅门用的是细腻纯白的蛋壳纸,与墙面保持了一种精致、均衡的美,他过去一直以为纸槅门用什么纸贴都无所谓,此刻看到这墙壁的颜色,才知道非用纯白的蛋壳纸不可。再看天花板、立柱和横梁,木材的材质和纹理,竟与其他建材与如此完美地谐调,看得他叹为观止。如同旅行者在春光明媚时眺望美丽的大草原,会完全陶醉在和煦熏风之中,不记得路边的小花名称一样。屋内壁龛上的挂轴、多宝格架上放置的小摆设,他只能以恍恍惚惚的心境一扫而过,实在无暇去一一细看。不过,最后仍然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就是距离老板吉兵卫三四尺远,宛如漂浮在这个空间里的一张白皙的面庞。春之助其实一进门就早早地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理应就是素有绝代美人评价的夫人。他尽量不去看她,可是,眼角却不断有白灿灿的光芒射入,使他的意识须臾不能离开,而且,即便不去观看,也无法阻止他去感知。他的纯洁心灵虽然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兴趣,但那女子的脸蛋所拥有的鲜明的色彩,极其自然地影响到他的感官,使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她的存在。随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不由得腼腆起来,越发努力去避开那一视线。

    “她的脸就看上一眼应该不碍事吧。既然没什么好害羞的,就没有故意不看的必要吧。”春之助在心里自言自语,然后下决心朝夫人那边看去。或许夫人认为这种场合女人和孩子不该插嘴,所以坐在餐桌主人对面的夫人,始终双手搁在膝盖上一语不发。春之助对于发型的名称、服装的质地一窍不通,也不曾看过源之助的戏剧表演,仍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是一个有气度的女人。然而,由于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夫人的风范,使缺少社会经验的春之助没能从她身上识别出一丁点儿曾经当过艺伎的痕迹。而且,他和自己以往了解的众多女人也有着很大的不同,乌黑的头发浓密,皮肤细腻光滑,眼睛大且轮廓分明,但凡女人长得俊美看上去就显得聪敏伶俐。眼前的夫人装出一副恭谨的态度,低头端坐,看上去显得特别聪慧,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甚至令人想到她是一位具有绝顶聪明头脑的女人。倘若这一位容貌妖艳的女子使用和自己一样的日语交谈,用同样的表情或哭或笑,那就简直是太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了。而且,这种想象中的现象,居然立刻成真。春之助与老板的谈话一结束,夫人就眨了眨她的大眼睛,迅即扫了扫两人的脸说:“老爷,濑川先生怕是还没吃饭吧。那就请他们在这儿一起吃吧。”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们是吃过晚饭后才来拜访的。”钦三郎急忙后退。

    “应该是吃过再来的吧。我家的饭开得特别晚。”吉兵卫很自然地否决了夫人的提议,“我们也该把这些收了。”他喝干了杯中酒,阿久就拾掇起餐桌来。

    夫妇俩刚才一边用餐一边放肆地品评今晚的菜肴。老板说今晚上桌的菜肴中做得最好的就是照烧鰆鱼,阿町表示赞同,又说:“这么说已经有好一阵没吃鸡肉松了,明晚叫阿新做来尝尝。”好一阵子话题集中在食物上,钦三郎也介入了议论,说起一年之中什么季节什么鱼、贝类最美味。春之助的父亲虽穷,毕竟还是地道的江户人,这方面还挺有些知识和感觉,能巧妙地和老板侃得上。阿町突然发问:“咸鱼子干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以此为话头,他们陆续谈到海胆、腌制香鱼、咸海参肠的制作方法及产地,不过主要发表意见的还是吉兵卫和钦三郎两人,这些食物,春之助大都闻所未闻,也没有见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兴趣倾听。可是,阿町就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哎、哎”感叹的叫声,还时不时发出离奇的提问,暴露了她未受过多少教育的事实。

    “这么说老爷呀,偕乐园的中国料理不是有一道菜叫作龙鱼肠吗?有人说那是龙的蛋,是真的吗?”

    听到阿町的提问,主人一点儿也不奇怪,极其认真地、悠悠然地答道:“那大概是香肠做的吧,与西式菜中的香肠是同一东西。”

    “可是我问过那儿的老板,他回答说是龙的蛋啊。中国还是有龙的吧。”

    春之助听了不禁一个劲地微笑,只好低着头强力忍住鼻子发出的哧哧声。刚才起就在静静观察夫人的谈吐,此刻对她的尊敬也渐渐在脑中烟消云散了。等到“龙之蛋”的疑问提出后,他实在不能不感到极度轻蔑和滑稽了。如此娇美聪慧的外表与这般低劣愚昧的精神内在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无论对容貌还是精神而言,实在是相当可悲的矛盾。当他偶尔想到矛盾之时,便对这位夫人所代表的“女性”整体萌生出强烈的鄙视感。物质的过剩和灵魂的匮乏,将这两种不均衡的现状集于一身的就是女人。因此,女人就像会向一边倾斜的天平,是一种不稳定的存在。春之助前不久读过审美学,记得“谐调”就是美的重要因素之一。要是果真如此,便能够论证这种不谐调的女人是不美的。那么老板吉兵卫又为什么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和浪费大把的金钱与这个女人同居呢?而且————或许————他还爱恋着这样的女人呢。那么做为何能使他引以为乐呢?说到底,大概他也是一位缺少理想、只重物质不重灵魂的商人吧。如此一想,春之助不仅对阿町夫人,甚至一开始对主人的判断也被颠覆了。“认为他们夫妇俩多少值得敬佩,实质上是高看了他们。只是外表看上去高尚,可内在的低俗与其他大人并无两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尊重与顾忌他们。既然有朝一日我会来这个家庭当家教,那么,不光是对小孩,对大人也得用自己的德行来加以引导。”他的心中怀着如此值得称道的抱负,当天晚上和父亲一起回到了药研堀的家中。

    又过了四五天,就在中学新学年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春之助作为别馆的书生住到小舟町去了。他只带了两三件替换衣服,其余都是重要的藏书,把中国提包塞得满满的,由人力车拉了过去,父亲也陪着相送。玄关后面六铺席的房间是他的,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随时入住。钦三郎向三位女佣一一介绍了自己的儿子,并恳请她们“以后多多关照”。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关照儿子:“那我就回去了。没能见到老爷和夫人,你帮我问候吧。我没有什么特别要对你说的,上次老爷说:‘这孩子气色差,身体看上去不大好。得让他多保重。’所以,你尽量好好学习,别弄坏了身体。”

    “那就再见了。”父亲轻轻点了点头,走出了书生房。

    春之助独自一人被留在房间里,一时间茫然自失。他觉得很快会有人过来的吧,但是二三十分钟过去了,别说老板了,连女佣们脚步声都没听见,小小的心中充满了郁郁寡欢、备受冷遇的无奈。自打出生以来,十三年未曾有一天离开过的药研堀自家的模样、父母亲和妹妹的影像自然地浮现在眼前,令他感到难以压抑的依恋和怀念。要是现在有个人进来跟自己说话,他担心一定会忍耐不住地哭起来。所以他失去了整理眼前这堆行李的勇气,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走廊上总算有了人的动静,进来的是吉兵卫。他说:“呀,你来啦。现在我就把孩子们介绍给你,请多加关照。”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跟了进来。“这就是你们的老师濑川先生,今后你们要好好听他的话,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向他请教。”吉兵卫回头看着孩子们说。

    孩子们理应知道濑川是自己同一小学里的秀才,并熟悉他的长相,他们早已被告知濑川已被雇为自己的家庭教师。不过,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竟被父亲尊称为“老师”,还一本正经地端坐着,突然使他们感到好笑,他俩对视了一下,偷偷笑了笑,恭敬地行礼。

    春之助颇有威势地正规回礼。虽然以前就听说他与自己是同一所小学,但却是第一次见面。玄一是男子部的学生,在只比自己低一届的高小一年级,照理说应该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料却没有一点儿印象。他感到讶异,这孩子是在自己学校里的吗?仔细观察他的相貌,发现他果然是个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孩子。首先,这孩子毫无少年应有的活力,最让人看得不舒服的是他的气色,纤细的皮肤下毫无黄种人红润的自然肤色,面色青灰如同一潭静静浑浊的死水,使人联想到长年幽禁在监狱之中的罪犯脸色。眼鼻等五官尚属端正,但个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瘦小,表情怯懦、迟钝。两只眼睛总是闭着,像是在睡觉,连看东西时也不睁大眼睛,再加上口齿有欠清晰,一眼看上去谁都会觉得他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孩子。

    春之助的直觉是:“要教好这孩子恐怕并不容易。”

    姐姐阿铃比他高一个年级,她今年从高小三年级修业完毕,据说明天就要去本乡的女子学校上学。春之助一见阿铃,立刻发现,“对这个女生倒是有点印象”。他平时一直相信自己对异性美是冷淡的,这位少女的容貌是怎么给他留下印象的?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学问上讲,“女色乃可贬之物,淫欲乃可鄙之情”。他深信自己绝对不会受到那种倾向的影响,因此,现在有点儿自己遭遇了背叛的感觉。当然,说是有印象,倒也并非十分清晰,只是在头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上学下课往返于学校途中无意碰到过的几次记忆。她容貌的轮廓匀整,身材娇小,作为女孩肤色浅黑,与弟弟玄一相似,不过,她的双颊呈孩子特有的淡桃红色,加上母亲遗传的鲜明活泼的眼睛,使她显露出完全不同于弟弟的另类美貌。或许她还不像妈妈阿町那么娇艳,但是五官长得与母亲酷似,随着年龄的增长,经过一定的发酵,可以相信,她的柔美和妖艳绝不会在阿町之下的。要说缺点就是肤色不够白皙,却也不是玄一那种青黑色,而是那种淡淡的黄色,那是一种奇妙的讨好人的可亲肤色。

    吉兵卫让春之助坐在上座,让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对面,做了极其简短的训示:“虽然你们都是同龄人,但你俩都知道,春之助是学校老师担保的秀才,你们绝不可小视。以后,你们姐弟俩要叫他‘濑川先生’。我请濑川老师来做家教,主要为了玄一,请老师监督玄一每天务必有规律地复习一个小时以上。姐姐阿铃成绩一般,可也不能大意,学无止境嘛。玄一用功之时,你尽量同桌作陪,三十分钟一个小时的都行,好好复习,也可以对弟弟有所帮助和鼓励。以后学习都在濑川老师的房间,也就是这间书生房。”吉兵卫交代完这几点要旨,姐弟俩恭敬地行了礼便离开了屋子。一到走廊上,铃子便哈哈大笑起来,地板上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当天夜晚,春之助夜不能寐。熄灯以后,他在黑暗的房间里盖上棉被,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后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个十分悲哀的梦,两小时后又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心想是否在梦中哭泣过。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却分明是因为太过思念双亲才会做那样的梦。“哦,自己总是在说正在学习圣人之道,却实在是一个不孝之子。过去自己为何那么小视父母呢?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我吧。将来我一定会孝顺你们,回报你们,来表示我对你们的歉疚。我还需要十到十五年的时间,就请你们好好忍耐吧!”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双手合十,不停地跪拜叩首,为了尽孝,他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他在内心深处发了毒誓。

    四

    翌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在药研堀家中,母亲正在厨房里洗衣物,春之助突然打开大门默默地走了进来。今天是中学的开学典礼,两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回家途中顺便回家看看,主要因为有一两本重要的书籍放在壁橱里忘了带过去,回来找到带上。看到母亲后,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是眼尖的母亲却发现儿子的眼睛里含着些许泪水,却又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是嘛,那就到二楼去找找。”

    春之助上了二楼就没再下来,原本打算见到妈妈就要道歉:“妈妈,以前都是我不好,我真是一个不懂感恩的孩子,应该受到惩罚。请您原谅我迄今为止的过错吧。”可是一见到母亲,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想,至少要等到妹妹阿幸从小学回家吃饭后再走,于是便煞有介事地在抽屉里倒腾起来。

    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下了楼,对母亲说:“妈妈,我想吃完中饭再走,能给我做点什么好吃的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吗?”母亲带着既怜悯孩子,又有几分责备的眼神说。她感到有几分不解,这孩子从未向自己要过吃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对女佣说了,或许会回家办点事。还带了盒饭出来,没想到学校早早就结束了。”说着,他伤心地低下头,打开了带来的铝制饭盒盖,里面有八成满的米饭,外加两片腌黄瓜、一点儿鱿鱼丝。

    “是嘛,那就吃完后再走。把饭盒里的菜拿出来,留下的剩饭菜不礼貌,就放在我这儿吧。”母亲什么都帮他想到了。

    不多久,阿幸就回来了。母子三人像昨天那样围着食案吃饭。母亲问了许多,春之助简短地把昨晚到小舟町去后的情况和对方家中的情形说了一下。老爷和夫人都是既明事理又和蔼可亲的人,而且吉兵卫一开始就叫自己“濑川先生”,因此女佣们对自己也很客气。今天晚上起就要教孩子们读书了。其他没有什么事,自己可以自由地学习,总之,一切都是满意的。

    然而,春之助心里绝非嘴上说的那么满意。因为自己得像其他仆人一样,必须称呼主人夫妇为“老爷”和“夫人”,身为家庭教师,一日三餐却必须在厨房的地板房中吃。不知是否是故意所为,让他睡在玄关边上房间里,那么来客的接应、迎送主人夫妇的出入等令人讨厌的工作,看来就会理所当然地落到他的头上,细算起来,会令颇为自负的他感到神经烦恼的事还真不少。其中最令人可气的就是,今天早晨春之助一睁开眼睛,那个叫阿新的小丫头就跑来命令他:“濑川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用这把扫帚把正门口的路面扫一下吗?夫人说了,只要扫干净大门口就行。这件事以后每天早晨都得拜托你。”他早就下定决心,应该断然拒绝这类损伤教师自尊心的烦琐的杂役,但是,既然这是主人的吩咐,他也就丧失了该有的志气和魄力,只好像个小童仆那样乖乖地服从劳役。自己即便把这样的侮辱告知母亲,母亲也是无可奈何的。或许她还会说:“干那么点小活也是应该的吧。”尤其是对春之助而言,若把这种受辱的事情告诉人家,自己的虚荣心绝不会答应。他必须始终以井上这户人家的家庭教师的身份来面对世人。

    辞别母亲回到小舟町的家中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他特地跑到阿町跟前说明:“今天学校到十点就完事了,回来时去药研堀家中绕了一下,所以现在才回来。家母让我向您问候。”说话时昂然挺胸,只差没把“我和那些家仆是不同的”这句话给漏出来。

    小学时代便鹤立鸡群的春之助,一进中学便再次脱颖而出,仅仅过了一周便赢得了整个年级的好评。有所期待的学科和教师的学识,与小学相比并无多大的变化。语学、数学、地理、历史,他的能力在所有的学科中得以发挥,上课时,每次都引来以教师为首的全班人的惊异目光。有一天在上修身课的时候,教师问道:“诸君为了什么修习学问呀?”他叫了五六位同学回答。最后叫到濑川时,他站起来,声音洪亮地答道:

    “我将来要当个圣人,研究学问的目的是为了拯救世人的灵魂。”

    谁知教室的学生中爆发出嘲弄似的哄堂大笑,连老师的脸上也浮现出讥讽的微笑。

    “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春之助冷不防发出怒吼声,声嘶力竭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们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我并没有撒谎。我在用确切的信念做伟大的宣言!”

    他怒目圆睁,紧握拳头,睥睨全场,恰似仁王凛然伫立着连声叫喊。教师和学生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愕然地仰视着他涨得通红的脸。

    “真是了不起!”教室的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话声。那是班里以武力强劲者自居的中村,他是留级生,还是个不良少年,被春之助锐利的目光扫视后,怯懦地暗笑着低下了头。

    春之助得意起来,他已经不能不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可以匹敌沃尔姆斯会议上马丁·路德[4]的宗教狂热。也不由得想起了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语录。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他们少壮时代的奇迹般行动的先例,也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之中。看吧,自己只是气宇轩昂地叱咤一声,那些蠢不可及的凡夫俗子就没有一个能够抵御。自己绝非在虚张声势恐吓众愚,要是那狮子般的一声怒吼只是徒有虚表,那么那些人无论怎么愚蠢,也不可能被我这么个黄口小儿吓倒。之所以经我一声怒喝,他们就变得哑口无言,完全是我人格深处的灵妙精神在发挥作用。大家起哄嘲笑时,连春之助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宛如烈火熊熊燃起,刹那间放射出闪闪发亮的电光。

    “啊,自己终究是位非凡的人物,今天的事情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太好了,真是幸运!”

    他暗自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信心和荣光。由此,当家仆的辛劳、对于药研堀自家的思恋,均在那一天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因为这样,学校的生活显得比以往更加愉快,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三点,坐在教室的课桌前学习,对于逆境的怨言和悲观全都消失殆尽,希望和自信照亮了他多福的前程。同年级的学生为他起了一个“圣人”的绰号,对此,他好像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悦。令满堂的教师同学刮目相看,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情形,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上演。

    可是,一到放学后离开学校,他的心头常常就立刻乌云密布,充满阴暗的烦恼。“为什么我非得回到那令人十分讨厌的主人家去?要是能直接回到双亲的身边,从那儿去上学该有多好啊。”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便无法朝小舟町迈动。他一再找理由向母亲解释,不到三天,就往药研堀的家里跑一趟。

    “我说妈妈呀,每天晚上除了帮他家孩子复习一两个小时的功课,其他都是我的自由时间,没有任何的关系。老爷和夫人都没有把我当作家仆看待呀。”

    听儿子这么一说,母亲阿牧有点半信半疑,但出于母子之情,也就没有怎么责备他。只是春之助笃悠悠地待得太久,一直玩到父亲即将下班回家,才不舍地催他回去:“你该回去了吧。”春之助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之后,母亲一定会关照妹妹阿幸:“你哥回来的事,千万别告诉你爸。”

    母亲的这番情义,春之助私下里清楚得很。她明明知情,却也不指责自己,因而绕道药研堀家去变得越来越频繁,回到小舟町往往已经是晚上五六点了。

    “猜到你今天回来,已经做好了红豆汤,快来吃一碗吧。”

    母亲经常会这么说,为他准备好茶水点心,盼着他的到来。对春之助而言,能够毫不客气地享用这些,真是无上的快乐。所以每次回家玩,就会恢复孩子的本性,向妈妈撒娇:“妈妈,我后天回来,你得先煮好红豆汤哦。”“要做好面疙瘩汤给我吃哟!”不过,还是有无法回家,放学后直接回到小舟町去的时候。那一阵子每到下午三点十分就会饥肠辘辘,像饿鬼似的食欲旺盛起来。主人家到了茶点时间,全体家仆都会发到糕饼之类的点心,但那只是蜻蜓点水,分量完全无法补充春之助肚子和精神的饥饿,用纸包好的新杵蛋糕或清寿轩的金锷小饼只有区区两片,他拿到手里,总是舍不得一口吃掉,而是从边角上一点一点地掰下来吃,吃光后,被挑起的食欲中途受阻,反而感到更加饿得慌。春之助忍不住经常偷偷窥视受他监督的主人家的两个孩子,他俩趴在里面的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大口享用着点心和水果,令他羡慕不已。每天早晨相同时刻出门上学的阿铃,就读女校的她的饭盒里的菜与自己的竟大相径庭。他虽然假装没有看见,其实却看得真切,有一次他知道阿铃剩下的饭菜被装进了自己的饭盒,到学校后,明明离午饭时间还很久,却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吃。对于食物的贪欲,一整天会支配着他的头脑,甚至会影响到他无心工作和做其他事情。一天晚上,他经过厨房时,看到西式餐盘里装满了令人垂涎的烤鸡肉,女佣阿辰正背对着他用菜刀切东西,他迅速拿了一块肉塞进嘴巴回到书生房内,幸好没有人看见,因而免遭责骂。

    随着光阴的流逝,春之助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忘却了当学仆的悲哀。在学校总是得到褒扬,回到自家会受到母亲的款待,回主人家晚了没有任何人呵责,偶尔做点下流本性的坏事,周围的人谁都不会发现。久而久之,他会觉得自己无论干些什么,都不会露出马脚,由此产生出一种安心感。“善也罢,恶也罢,自己的行为都是老天允许的。哪怕自己的行为稍稍任性点,也绝不会堕落下去。天才不管走到何处都会有适合他的幸运相伴。”他这样思考着,深深地依赖着自己的宿命。

    五

    春之助知道在小舟町这个家中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就是这一家的儿子玄一。

    吉兵卫当然不会,继母阿町表面上也看不出会虐待他,可是不知何故,玄一始终对任何人有所顾忌,总是显得孤寂和畏缩。自从春之助被聘为家庭教师后,他一放学就在家复习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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