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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噩耗频惊居民谋避地 仇家告密合眷陷营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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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对旗人不得不作是语,煞费苦心。)

    双统领听见程帅说这一番话,心里好生不悦,侃侃辩道:“大人所见极是。统领是一介武夫,只知道为国锄奸,有一分力量便尽一分忠悃。遇事若尽如此宽纵,道不得个涓涓不塞,将成江河;为虺弗摧,为蛇奈何。他们这一班乱党,事成则坐享大名,猎取爵位;事不成则卷逃海外,犹不失为富翁。至于糜烂地方,牺牲民命,他们哪里肯去理会?况且统领今要去捕获的人,实在确有证据。目下这人尚在武昌伪督府里授着伪官,家族远在苏州,并不曾挈之而往。可想是有恃无恐,定然有羽党潜伏城内。应合之说,不为无因。大人若不准许统领去破获巢窟,万一酿成事变,不知谁负此责?”(据此公所论,何尝无理,宜程帅之不敢再有所执拗也。)

    程德全见双统领一定要去,自知不能再阻,勉强开口笑。道:“哎呀!照统领这样讲法,兄弟转不能再持异议。适才匆遽,尚不曾问及这乱党是谁?这告发的又是谁?”(我亦要问久矣,便轻轻在双流领口中叙出,最好。)双统领道:“这告发的人是姓萧名楮卿。(自九江阔别以来,不闻此公久矣,谁知又在此间发现,斗榫何其奇妙。)他是从江西下来的,江西失陷,此人便从乱军中逃出。鄂、赣毗连,所以他的消息最真最确。况且他也是本省人氏,桑梓关怀,自然情切,同挟嫌诬控者毕竟不同。(偏生替奸奴解说得有理。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他报告的人,名字叫做韩素君。这姓韩的久住武昌,平时便在报界里鼓吹革命。此次武昌失陷,此人的用力居多。(又轻轻加以罪名。)最可骇的,他有一子一女,据说他这女孩子素来抱改革政体的主义、同日本那些留学生通同一气。此还不足为异,他还交结美国洋人,甚么福特梅礼的夫妇,在九江时候,借着福特梅礼的势力,将这姓萧的羁押在警署狱中。恰好此次九江失陷,党人将所有狱囚全行释放,他才逃窜回来,报告此事。可想是大人福庇我们苏省,不该发生祸变,偏生有这萧楮卿出来破获他们的机关。”

    程德全听到此处,不禁低低笑说道:“照此看来,可想这姓萧的还是同韩家父女挟仇了。”(一语破的。)见双统领说得正十分高兴,也不便再拿话去驳诘他。双统领也不曾听见程帅的话,依然说道:“一个女孩子如此大胆,可想并非凡庸。至他这儿子,名字叫做韩寿琴,现在本城中学校里肄业。学校造就的人材,不言可喻,统领生平最不以学校为然。还请大人另派警队,向这中学里去要人。第一不可走漏消息。还有一件事,要预先禀明大人:统领一经将这姊弟两人擒获,立即在辕门正法,迟则怕生他变。”(读书至此,为凤琴姉弟捏一把汗。)程德全此时真个出于无奈,只得点点头。随即命人向中学校里去拿寿琴,一经拿获,便交给统领营里惩办。

    双统领这才异常欢喜。旋即回营,整齐队伍,飞也似的向凤琴家里而来。萧楮卿那厮跟在队里去做眼线,心中好生得意。其时戒严甚紧,凡有交通的地方,俱驻扎军队,寻常通行的人咸有限制。一到夜晚,大街小巷,寂静无声,更不容人走动。所有四境居民瞧这光景,知道眼前将有大乱,那些富室都打叠箱笼,搜罗细软,各谋避兵。官厅也有备行示谕,禁止居民迁移,哪里禁止得住。此番忽然又看见军队去捉捕党人,说是有许多革命党埋伏城里,人心益发惊慌,时间沸反盈天,哀呼震耳。(于此可见程帅镇静之言,不为无见。)最可怜的是凤琴母女弟兄,连日心地皇皇,不过深恐乱事蔓延到本省地方,难免玉石俱焚之祸。娘姨虽屡次劝凤琴下乡暂避,凤琴总是不肯答应。这时候他哪里会猜得到,竟有小人播弄,这切肤之灾,近在咫尺呢。

    这一晚大家刚是用膳方毕,凤琴因为病体痊愈,不时的都在他母亲房中,怕母亲愁烦,百般的拿话去安慰老人之心。意琴小妹天真烂漫,抓梨觅枣,笑语牙牙。薛氏将他搂在怀里,不禁潸然堕泪,硬咽说道:“中原多事,抚得大家小户,没有一时儿安静。我们年近四十,便是不幸而死,也算不得夭寿。只是将这黄口孺子抛撇下来,有谁抚养?儿呀,你若是迟生几年,算是你的造化,为何偏偏生在这个兵凶战危的时候,叫你母亲看着你如何割舍得下。”(痛心之语,所以为凡有子女者,发此感慨,岂独一意琴为然哉。中国不乏伟人,苟一念及民间多有此种怨语哀音,苟可保持平和,其慎勿轻于发难也哉。)

    凤琴听他母亲说到此处,也就忍不住从桃花脸上挂下两行清泪,连忙忍住,用手帕子拭一拭,趁势一把将意琴抱在膝上,勉强笑道:“母亲你哪里有这些远虑,你老人家要晓得,此番革命,大家俱是为着政体上的改革,与当年流寇截然不同。譬如光复一处地方,这一处地方定有人出来维持治安,襄理政务,甚么掳掠奸盗,是全然没有的事。(姑娘且缓说嘴,不知此祸已在目前。)母亲心理上总是误在当初,听见祖母等一班老年人常常叙述太平天国的惨祸,所以也就当着此番乱事,也同当初一样,又替小妹妹愁起来了。好妹妹,你笑一笑罢,替母亲宽宽心,叫母亲不用愁苦。”说着,便用手指捏起一个兔子模样,从灯下映在粉壁上,跳来跳去,逗意琴顽笑。(用笔极细。果使人家长能享此乐,岂非快事。惜乎其不能也,此薛氏所以百忧煎心也欤。)意琴也非常跳跃,一般举着两个粉装玉捏的小拳儿,向壁上去赶那兔影子。旁边站的仆妇以及小丫头等,各各抚掌大笑。薛氏不由的也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中,猛然听见大门外面,向空中放起一排洋枪,震得屋瓦俱动。(活见鬼得可笑。)顿时吓得内室的人个个发噤。薛氏惊得跳起身子,望着凤琴说道:“连日外间很是戒严,官厅不是有告示禁止民间施放爆竹,说是怕因此摇惑人心,如何此刻忽然有这枪声?莫非外间真真出了乱事不成?”(枪声近在门外,尚疑为外间发生乱事,写薛氏真是妇人之见。)凤琴徒然变色,忙将手中抱的意琴递给身边一个女仆,也不再同母亲答话,两三步飞跨出房,赶至庭下。此时早见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纷纷军士,一拥上前。凤琴大声吆喝说:“你们是些什么人?黄夜闯入人家何故?”话还未毕,内中早走过一名军士,也便喝问:“你可是韩凤琴不是?”凤琴喝道:“我便是韩凤琴。你们军队是谁派遣来的?若有公事,可拿出来给我阅看,千万不要惊吓我的母亲。”(孺慕之音,使人闻之肠断。)那个军士含笑!答应说:“你既是韩凤琴,好极好极。你姑娘若是要看公事,此时不便取出来,请你姑娘向我们营里去会统领,便知详细。”凤琴正待再有辩驳,那些军士哪里容得他,早走过三、五名健儿,轻轻将凤琴拥着,运走出门外。薛氏在房里,分明看见多少兵士,将他爱女捕捉而去,真是祸从天降,放声嚎哭,更顾不得性命,跑出来要向那些人诘问缘故。众人更不容情,一面又派人也将薛氏同一班小儿女以及仆从人等,一齐捕获。趁着忙乱之际,个个抢进门里,借搜查谋叛证据为名,翻箱倒箧,所有金银、首饰、契据、衣服,一抢而空。

    只不看见萧楮卿的影子。(甚奇。)谁知萧楮卿另有用心,深恐万一寻觅不出谋反证据,他须受诬控罪名,此时早已抢入凤琴卧室里,将桌上无数信件翻来覆去查看。忽搜出韩素君日前寄来一电,说的在都督府里办事的话。萧楮卿这一喜,真喜到极处,忙忙向怀里一揣。复又转身出来,随同各兵士,又掳掠了一番。见屋里除剩得各种笨重物件之外,已无长物,大家才呼啸一声,也不整队,纷纷拥挤而出,将大门上加了一柄铁锁。随即向本区警署里,命区长在门上贴起一张乱党房屋封条。真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写不尽萧楮卿心中快乐。(论当年情事,韩素君虽无大恩于楮卿,然亦末尝结大怨于楮卿,楮卿处处思陷素君父女于死地,若有不共戴天之仇也者。小人肺肝,真不可测。君子观于此,而叹世道睑巇,人心奸慝,虽欲不生厌世之思,而不可得矣。哀哉!)

    双统领此时正坐在营里筹划,深恐走漏消息,捉获不到人犯。及至外面传得进来,说韩素君家眷全行就获,不曾逃脱一个,心中大喜。立刻坐出花厅,命人将韩凤琴一干人速提入拷讯。这时候厅上灯如白昼,两旁排列如狼似虎的军士,把所有的刑具全行放在阶上。萧楮卿悄悄的立在双统领背后,眼见凤琴上厅,对着双统领深深行了一鞠躬礼。双统领喝问了名姓,劈口便问他:“私藏军火,勾结外匪,究竟约在何时举事?看你这纤文弱质,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如何竟有此巨胆,敢于谋为不轨?或者还有指使的人,那些同党有多少人数?目下潜身何处?须得从速直供,免受刑罚。”

    凤琴一直等待他询问已毕,脸上略不变色,侃然答道:“统领此言,未免诬陷良善。女子世为金闾旧族,平素极守礼法,轻易不与外人交接。况且自去年一病,至今刚得痊愈,步履尚且维艰。堂上只一老母,幼妹在抱,所有婢仆,全系弱小。近日偶闻外间风鹤,业已寝食不安,避乱不暇,安敢谋乱?统领不应信奸人一面之词,指奸便奸,指盗即盗。即如统领适才所讯的话,已经贵营军士入室搜查,是否可有军火储藏?毫无凭证,妄入人罪。女子一家生命,悬于统领掌握。必不见信,加以斧钺,女子一身原不足惜,窃恐因此扰乱治安,人心解体。那时候惧罪者多,铤而走险,万一竟酿成巨变,为统领计,下隳军民仰戴之心,上负朝廷倚托之重,殊属失计。尚乞统领严讯诬告之人,与女子母女挟何仇恨?覆盆之下,得见天日,海禽不至有填石之冤,黄雀不必无衔环之报。统领其熟思之。”,双统领听凤琴这一番辩论,心里暗暗称奇,只把眼来回顾左右,转驳不出一句话来。正是:

    统领威风惊虎幕,娇娃妙舌粲莲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写凤琴深闺养病,何等愉乐,虽外间风鹤频惊,彼心中镇定自若也。然祸兮福倚,福兮祸伏。不谓螺继之祸,近在眉睫。君子观于此,益叹世道之龄躺,而人心之奸诈,为不可一日居也。

    双统领不学无术,其捕捉凤琴母女,固不足责。然一经凤琴侃侃辩论,其意未尝不为少动。独奈何楮卿转以一电证成其罪。小人之蝎毒,有如此者,可畏哉!可畏哉!

    独鹤评

    灯前嬉笑,小妹娇痴,虽在乱离之中,犹是天伦之乐。而不知门外枪声,倏已入耳。旦夕祸福,如是难料,虽明哲君子,又安所得保身之术哉。

    风琴一弱女,寿琴一稚子耳,手无斧柯,安能大举?双统领辄闻告密,不加审察,遽如此张皇,其举措之可笑,殆尤甚于瑞大帅。清季统兵大员,好用满人,而满人中又却是此辈,宜其不能免于覆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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