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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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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

    〔一〕咽 文粃作“当”。

    〔二〕若 文粃作“盖”。

    〔三〕文正 文粃作“文贞”,明史、石匮书后集本传均作“文正”。

    〔四〕孤儿 文粃作“幼子”。

    〔五〕蹲 文粃作“蹯”。

    【评】

    “天下柔莫如水”六句:眼前道理,说得透快。

    “盖素先生平”六句:作法缜密。

    扬人之美,必溯所自,此学问渊源处。

    印汇书品序

    代周元亮

    会稽 胡兰渚,为冏乡 璞完先生之文孙。少年博洽,家有赐书,留心字学,更精篆刻,其铁笔之妙,实出文三桥、何雪渔之上。而近刻印汇书品,凡古今人之精于字学者,人赠一印,以存其姓氏。盖以其沉酣学海,考核精详,有功于金石者,亦即以金石报之也。近世俗工,字皆杜撰,不足与语。

    余因忆王太史之评唐寅、周臣画,谓二人稍落一笔,其妍丑立见。或问臣画何以不如伯虎,太史曰:“但少伯虎胸中数千卷书耳。”今兰渚之与俗工,其妍丑相去,确确由此。呵嘱诸人其再读十年书,方可与兰渚语痛痒也。

    余酷好印章,亦曾深加考究,咄咄兰渚〔一〕,幸勿以门外汉目之。

    【校】

    〔一〕兰渚 文粃作“元亮”。

    【评】

    “但少伯虎胸中数千卷书耳”:何事可胸中无书,只恐诸人读十年也无用。

    数言便可可。

    又序

    图书一道,真为越绝,而求之四方,继古人而兴起者,亦罕见其人。何者?盖此道不传于俗工贱艺,而必传于才士文人。篆法藐远,寻其奥窍,非得之汲冢周书,必传之辟雍石鼓〔一〕。此兰渚所以不汇印薮,而直汇书品也。

    兰渚为世家子,金简玉字,既发宛委之藏;而鸟迹虫书,复穷书契之始。乃作印汇书品一卷,以上接图书正统。盖其搜狩于训纂、韵会诸书,吸其精华,以永金石,自非俗工所到。

    昔王仁裕梦人剖其肠胃,以西江水涤之,见江中砂石皆成篆籀。则是仁裕胸中之篆籀,尚梦幻于砂石,而兰渚胸中之篆籀,且永寿之金玉也。实恨古人不及见我。

    【校】

    〔一〕必传之 文粃作“必得之”。

    【评】

    “则是仁裕胸中之篆籀”四句:因篆籀二字生出无限文情,真是腕有慧斧。

    得宗子叙,又是兰渚增一卷篆籀文。

    雁字诗小序

    余友赵我法,诗名噪天下,近偶家居,以雁字诗三十首见示。余读之再三,口张而不能噏,曰:“兄诗大长。”我法瞠目睨我曰:“诗长哦,老诗坛而曰长哦。”予曰:“嘻!长可易言耶?孔子七十,武公九十,时时皆有个‘长’字在。李 杜之诗,亦偶然至是,亦世之学诗者,不能至是,乃奉为李 杜之诗。若再加以李 杜之年,再加以李 杜之学,其所造宁止李 杜哉?余少而学诗,迨壮迨老,三十以前,下笔千言,集如风雨;逾数年,而才气无所用之;逾数年,而学问无所用之;再逾数年,而性情亦无所用之;目下意色沮丧,终日不成一字。而兄与弟同学,既绝去诸累,而复能下笔千言,集如风雨,较弟更进哉〔一〕。由是观之,兄之长且无限,则弟之长兄之长亦且无限,奈何以弟为非人,乃比为荆卿之鲁 勾践哉?弇州曰:‘李沧溟死,予诗文未免信笔。’而王谑庵少刻及幼草,后作痒言,而人谓之不及幼草。则是弇州、谑庵两先生才名如许,一至晚年,后人论定,决不肯以‘长’之一字妄以媚之也。咄咄!我法其再瞠目视我〔二〕。”

    【校】

    〔一〕较弟 文粃下有“不”。

    〔二〕视我 文粃作“睨我”。

    【评】

    吾辈宜以此铭诸座右。

    大易用序

    夫易者,圣人用世之书也。后之读易者,亦思用易,而卒不得易之用者,其所蒙蔽者有三:一曰卜筮,二曰训诂,三曰制科。夫卜筮以象数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象数;训诂以道理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道理;制科以时务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时务。盲人摸象,得耳者谓象如簸箕,得牙者谓象如槊,得鼻者谓象如杵,随摸所名,都非真象。则易之不为世用也,亦已久矣。

    余少读易,为制科所蛊惑者半世矣。今年已六十有六,复究心易理,始知天下之用咸备于易。如屯如蒙如讼如师如旅如遁,一卦之用,圣人皆以全副精神注之,曲折细微,曾无罅漏,顺此者方为吉祥,悖此者即为患祸。因见古之人虽不学易,其见于行事者,必有一端之合,任圣贤之聪明睿知,奸雄之机械变诈,总不能出易之外也。故知易之道全矣,而不可以全用。人虽至圣,若文王、箕子之流,仅守其一卦,复于一卦之中守一爻,以终其身足矣。非其余者,圣人不足以知之,时有所不能,势有所不可也。故古之成大事者,必审于时势之当然,又察夫己之所履,于是得其一说而执之,可以无患。凡卦之德,虽处极凶,至于险而不至于杀,至于危而不至于亡;其至于杀与亡者,每不在于守,而在于变。故易之为用,不可以不变,而又不可以不善变。何也?鹰化为鸠,鸠化为鹰,此以天时变者也;鹬渡汶则死,橘过淮为枳,此以地气变者也。田鼠之为,腐草之为萤,刺猬之为蝶,变蠢冥而为文物,此善变者也。雉入大水为蜃,雀入大水为蛤,燕与蟹入山溪而为石,变飞动而为潜植,此不善变者也。善变者,乘几构会,得之足以成大功;不善变者,背理伤道,失之足以致大祸。用易而不善于变易,亦无贵于用易者矣。

    故尝就学易者而深究之。执之失二,谬也,杂也;变之失一,反也。谬者失时,杂者失势,反者失几。李膺 范滂处蒙而执同人,孔融处坎而执离,刁刘处小畜而执中孚:所谓谬也。苻坚处刚行柔,乾、坤紊矣;嵇康内文外污,离、遁乱矣;霍光当难忘安〔一〕,否 泰睯矣:所谓杂也。宋武德在师,急于受命,变而为革;唐德宗志在震,三藩一决,变而为需:所谓反也。

    呜呼!成败之不可以论人也固矣,审夫易之为用又岂无说乎?能成天下之务者,愚不可也,智不可也,愚则不知其所操,而智者必亟亟乎屡更其道,且以为穷则变,变则通焉〔二〕。夫易如药也,能生人,亦能杀人。不知其病,数易其方,几何而不死哉?

    【校】

    〔一〕忘安 文粃作“道安”。

    〔二〕“且以为”二句 原无,据文粃补。

    【评】

    “盲人摸象”六句:刻画。

    “总不能出易之外也”:易原无所不备,人虽不用易,必有合于易者,正见易之所以大。

    “每不在于守”二句:王辅嗣见及此否?精绝!奇绝!

    宗老天资既高,学问更足。大易用序现身说法,语语透顶,用易用世,无乎不可。集中极奇极正者,无过此文也。

    诗韵确序

    诗之有韵,以沈约为宗,而沈尚简严,用不多字。后渐广之,江河日下,几不识孰为沈韵矣。吾想一韵之中,只有数字可用,余皆奇险幽僻、诗中屏弃不用者,多可删去。总之用险韵决无好诗,查韵府必多累句。昔人因险韵难和,倡韵脚诸书〔一〕,小部如升庵韵藻、韵府群玉、五车韵瑞,穷酸寒俭,既不足观。大部如先大父韵山,多至数千余卷,册籍浩繁,等身数倍。踵而上之,更有永乐大典一书。胡仪部 青莲先生尊人,曾典禁中书库,携出三十余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世宗盖一便殿,以藏此书,堆砌几满。烈皇帝时,廷议再抄一部,计费十万余金,遂寝其议。一卷韵书,做出如许大事业,书囊宁有底哉?

    余尝论诗之一道,途径甚狭,不特篇中韵脚甚少,即句中字法亦甚少。唐人妙句天生,只有一字,得之者便妙,失之者便不妙。如贾阆仙用“推”、“敲”二字〔二〕,大费沈吟,然“推”、“敲”之外,更无有第三字为之陪伴。则诗道之精严,亦概可见矣。然则余所删定之韵,岂独简便可入傒囊,即以练篇练句〔三〕,造诣成李 杜大家,亦宁有出此数字也哉!

    【校】

    〔一〕倡 文粃下有“为”。

    〔二〕贾阆仙 文粃“阆”作“浪”。

    〔三〕即以 文粃下有“之”。

    【评】

    韵固确,论尤确。

    历书眼序

    轩辕氏命大挠探五行之情,占斗纲所建作甲子。而诹日者与推命者必相辅而行,而后二者之说始得无蔽。何者?纣以甲子亡,武王以甲子兴〔一〕,诹日者语塞矣。救之者曰:“武王命喜甲子,而纣恶甲子。”则诹日之说可以长世。长平坑卒,未闻共犯三刑;南阳贵士,岂必俱当六合。推命者语塞矣。救之者曰:“长平出师,适遇往亡;南阳应选,刚临煞贡。”则推命之说可以长世。互相穷则互相遁,互相遁则互相救,互相救则互相解,盖诹日与推命之说,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故天下之人,言及星学,验者什之三,不验者什之七,避凶趋吉,实亦疑信相半焉。

    余则断之曰:“禄命之学,固深奥难测;诹日之说,则亦不可难诬〔二〕。”余尝取其小者,以概其大者。绝气可以缠足,伏断可以截乳,四绝可以断疟,九空可以绝产。小既有验,大亦可征。语曰:“阴阳家使人拘而可畏。”考其应验,毫忽不爽,人言可畏,诚哉其可畏也!此书径寸,藏之行囊,旺相孤虚,灿若指掌,吉凶悔吝〔三〕,皎若列眉。昔人有身压墙下,犹问今日可动土与否,则其信历书,本欲重性命。今性命在顷刻,而犹问历书,是又律学中之尾生者已矣。

    【校】

    〔一〕“纣以”二句 文粃“甲子”下有“日”。

    〔二〕难诬 文粃作“尽诬”。

    〔三〕悔吝 文粃作“晦吝”。

    【评】

    诹日者可藉以立说。

    皇华考序

    昔越裳氏重译而来献白雉,使者迷其归路。周公作指南车,命使者载之,期年而至其国。此在大海茫茫,犹借指南为向导〔一〕,则海道得以不迷。今水陆舟车,虽总在中国之内,若无路程舆考记其道里短长,古驿庄亭志其州县交界,亦犹之大海茫茫,渺无津逮矣。后汉 光武,自将以征隗嚣,迷路不敢入。马援于帝前聚米为山谷,开示众军所从道径〔二〕,往来分析,昭然可晓。帝喜曰:“贼在吾目中矣!”可见按图索籍,山溪道路,一目了然,则进退攻取,披掌可睹。此皇华考之所以继舆图而作也。

    今天下盗贼蜂起,道途隔绝,譬如洪水横行,怀山襄陵,大浸滔天,将神州汩没。安得神禹复出,辟除开导,使河 洛 江 淮各循故道,则昔人所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薮泽既清,烽烟尽熄,则四方兵气皆消为日月光矣。此时版图画一,途路分明,毋使越裳之人迷其疆界。则此书与周室之指南车无以异矣!

    【校】

    〔一〕“犹借”句文粃“借”作“藉”,“为”下有“之”。

    〔二〕开示 “文粃”作“明示”。

    【评】

    “可见按图索籍”六句:每事都说到极透处,故妙。

    “安得神禹复出”八句:无限感慨,形于笔墨之中。

    夜航船序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越〔一〕,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 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穀、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卷足而寝〔二〕。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三〕?”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 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极浅之事,吾辈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四〕。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校】

    〔一〕吾越 文粃、夜航船作“吾八越”。

    〔二〕卷足而寝 文粃作“蜷足而睡”。

    〔三〕是两个人 文粃、夜航船无“是”。

    〔四〕亦 文粃、夜航船作“可”。

    【评】

    首二句:解出“夜航船”三字,趣甚,雅甚。

    此亦小品中之佳者,坡公每每有之。

    白岳山人虎史序

    凡古之作史者,以记人也。其所记之人,必成其为人者也。不然,则不成其为人者也,故不可以不记也。白岳山人之作虎史,以记虎也。其所记之虎,又皆不成其为虎者也;不成其为虎,又甚于其为虎者也,尤不可以不记也。

    夫虎有虎道。鬥穀於菟,则虎之仁也;荆溪除暴,则虎之义也;拔刺馈膰,则虎之礼也;虎北渡河,则虎之智也;夜出晓归,则虎之信也。凡此皆虎之所以成其为虎者也。若夫不成其为虎,则贪而似狼也,淫而似猱也,媚而似狐也,巧而似猩也,险而似猬也,残而似猰也。此虎不似虎而反似诸兽者也。虎不似虎而反似诸兽,则虎不足以为耻也。何也?虎亦兽也。今之为虎者则不然。似狼而不见其贪也,似猱而不见其淫也,似狐而不见其媚也,似猩而不见其巧也,似猬而不见其险也,似猰而不见其残也。为虎而不露其为虎,与为诸兽而不露其为诸兽,则虎而人者也。人而虎与虎而人,均足耻也。

    人而虎者,山人以虎治之;虎而人者,山人以人治之。以人治之,故史之也。史之者何?仿朱子纲目之例,大书特书其为虎,发明纂注其为虎,使不得隐匿而闪藏之也。若夫字挟秋严,笔蓄霜断,其间发奸摘伏,疑鬼疑神,使虎果有石渠、柱下,吾必以白岳山人为虎之董狐。

    【评】

    首二句:以记人引起立议,蕴括寓意,幽沉。

    “若夫不成其为虎”八句:酷类子书。

    愚作虎史,胸中原有不记之虎,不可不记之虎,予胸中不可不记之人也。而张子又别有一队不可记之虎,与不可记之人,文人之笔舌,铦矣哉!

    博浪椎传奇序

    老 庄之学,一变而为申 韩,再变而为孙 吴,三变而为苏 张,四变而为荆 聂。太史公曰:“凡此辈虽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深远”二字,乃老子一生藏身妙用。而无奈申 韩以后,其意渐趋渐薄〔一〕,其术愈变愈浅,其于用世,日处危险,后且不可救药矣。

    张子房从忠孝起家,其于申 韩之流本欲自异〔二〕,而博浪一椎,误堕荆 聂,则其学问浅薄,如何克为帝者之师?故黄石老人爱之惜之,乃向圯上教之也。余曾见轶书,张良为老人纳履,老人曰:“孺子可教。”良曰:“愿闻也。”老人曰:“两眉致其美于人,而人卒不以眉为功,眉无事也。孺子居功,其以眉乎?两手致其伤于人,而人卒不以手为怨,手无心也。孺子处怨,其以手乎?”张良怃然为问曰:“敬受教。”只此数语,已将张子房一生之功业心术倾囊道破。子房得此数语,真如画龙点睛,从此飞腾变化,莫可测识者矣。

    余宗兄公琬深得此意,故以博浪椎谱为传奇,总以见子房用气而卒能不为气用,取其深情远识,以提醒英雄豪杰,为功大矣。余向作怒蛙,纯以气性用事,遇越王或在所凭式,遇子房则必望之而却走矣。余故留此一卷床头,以当黄石素书。

    【校】

    〔一〕其意 文粃下有“气”。

    〔二〕本欲自异 文粃作“本领有异”。

    【评】

    “两眉致其美于人”二句:居功以眉,是老子深远中无事。

    “两手致其伤于人”二句:处怨以手,是老子深远中无心。

    鸠柴奇觚记序

    东坡曰:“木有瘿,物之病也。瘿为人所弃,则木以病全其身。”而朱羲人刊山伐谷,必罗致之,以为饮器,则是木反为瘿累矣。夫人亦有瘿,籧篨戚施,骫骳跖盭,悬疣蹩躃之辈,为世间废人。乃有人焉,因材而器,使之筑垣司火,挫针治〔一〕,鼓播精,舍短就长,反得其用。亦犹之裁取木瘿,使为器具,即轮囷磊块,无不称奇。是虽病以累人,瘿以累木,而人反藉其病,就其瘿,以得其用。则瘿仍无害,病亦何妨,而为之制器用人者,不反受其累乎?

    虽然,余友濮仲谦,雕刻妙天下。其所制剔帚麈柄,筯瓶笔斗,非树根盘结,则竹节支离,略施斧斤,遂成奇器,所享价几与金银争重。则人固可以重瘿,而瘿亦可以重人矣。彼仲谦一假手之劳,其所制器,置之商彝周鼎,宣铜汉玉间,而毫无愧色。倘不加物色,而一入樵夫之手,不过地炉中一榾柮火已耳,岂不重可惜哉?故予不奇觚,而奇朱羲人与周 陈二子制觚之人。

    【校】

    〔一〕 原作“”,形近而误,据文粃改。按,庄子 人间世:“挫针治,足以糊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

    【评】

    “即轮囷磊块”二句:此所以天下无弃物。

    笔亦离奇。

    一卷冰雪文后序

    余选一卷冰雪文,而何以附有诗也?余想诗自毛诗为经,古风为典,四字即是碑铭,长短无非训誓。摩诘佞佛,世谓诗禅;工部避兵,人传诗史。由是言之,诗在唐朝,用以取士,唐诗之妙,已登峰造极。而若论其旁引曲出,则唐虞之典谟,三王之诰训,汉 魏之乐府,晋之清谈,宋之理学,元之词曲,明之八股,与夫战国之纵横,六朝之华赡,史 汉之博洽,诸子之荒唐,无不包于诗之下已〔一〕。则诗也,而千古之文章备于是矣。

    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而今复以冰雪选诗者,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以秋水喻神,已尽其旨。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是以古人评诗,言老言灵,言隽言古,言浑言厚,言苍蒨,言烟云,言芒角,皆是物也。特恨世无解人,其光华不得遽发耳。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二〕。”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余藉斯语,亦以解嘲,故仍题之曰一卷冰雪文。

    【校】

    〔一〕下已 文粃作“一道”。

    〔二〕也 文粃作“他”。

    【评】

    “是以古人评诗”八句:此堪与绚烂之极乃归平淡语并传。

    放眼放胆,痛快出之,绝无一字依傍。

    廉书小序

    王白岳先生所著廉书,书同晒腹,秩过等身,博奥极矣。乃反其名曰“廉”,则其愿益奢,其心益猛矣。何者?学海无边,书囊无底,世间书怎读得尽?只要读书之人,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

    先生浏览群书,博中求约,如烧丹抱朴,止取九转灵砂;煮海张生,但索百朋宝母。烹天得渣,炼道取髓,四库五车,收拾略尽。然余尝检阅廉书,偶取一二事,考之六帖、天中、说郛、秘笈、稗海、韵山等书,凡属隐僻,遗漏实多。盖先生以俊俏眼,从书隙中偶然觑着,几笔勾勒,其书法、章法、句法、字法,与人各别,遂成异书。丹头入手,自然点铁成金;珠母在怀,何待燃犀见宝。以是知烧丹煮海,不在水火铅汞,止在燃锅爇鼎之人。苟非其人,即聚炭怀山,积薪襄陵,究成何益哉?

    先生胸藏记事之珠,笔握开山之斧。参寥言:“坡老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鞴,他人断不能学。”昔欧阳公在翰林时,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公曰:“试书其事。”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足而杀之。”一曰:“有马逸于街衢,犬遭之毙。”公曰:“使子修史,万卷不足矣。”曰:“内翰云何?”公曰:“逸马杀犬于道。”诸人皆服。他人记事,连篇累牍所不能尽者,先生以数语赅之,烦言缕所不能断者〔一〕,先生以数字了之,故曰廉也。他人之廉,以大能取小之谓廉;先生之廉,以小能统大之谓廉也。阳羡口中,吐奇不尽;邯郸枕里,变幻无穷。冷协律以一瓯水能藏其七尺之躯,至碎拾屑〔二〕,片片皆应;宋景濂能于一粒米中,写“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点画分明。皆廉之类也。则廉岂易为也哉?

    【校】

    〔一〕断 文粃作“晰”。

    〔二〕至碎拾屑 文粃作“至瓯碎拾屑”。

    【评】

    “眼明手辣”二句:八字是著书秘诀。

    廉书借陶庵为予表白,不然书帖浩繁,有友人诮我为贪书,予无以应。

    萧邱谵述小序

    熊岩叔氏之作谵述也,如东坡之作志林,弇州之作外纪。举生平知己隆遇戚属恩私,罔不一一志之。每一展卷,如游旧境,如逢故人,悲喜交集。即余少时见大父之珍惜叔氏,锦褓绣镼,负剑辟咡,宛在目前。洵异书也。

    家文恭生二子一女〔一〕,长则余大父学使公,次则季祖廷尉公,祖姑则居幼。祖姑生而颖异,才识不亚二兄,人称之女博士,适范大夫 青城公,得子最晚。叔氏年方舞象,二舅皆老,见叔氏必置诸怀抱,煦妪教育,口授塾书。犹记叔氏童子试时,中尊让木 彭师录置高等。大父携之往谢,中尊奇其表,谓大父曰:“此子灼然玉质,酷似其舅,殆何无忌一流人也。”大父笑而颔之。彭师藻鉴,今果不爽。骏发之后,初李南康,再尉广信,揆文旧武,治行为天下第一。而鼎革之际,更能保护善类,周旋名宿,凡豫章之文人才士,无不出汤镬而衽席之。

    盖叔氏禀性谦和,制行醇谨,昼卜羮墙,夜卜衾影,其所出言,皆鼎彝金玉,未尝一字苟且。乃于是书,独诡其名曰谵述,殊为不伦。余见而笑曰:“嘻!此叔氏之呓也,非叔氏之谵也。”盖呓与谵异,呓者,醉梦之余,凡有深恩宿怨,鲠闷在胸,咄嗟嚄唶,乃以魇呓出之,是名曰呓。谵者,非梦非幻,疑鬼疑神,若图谶,若镜听,若童谣,人所奉为蓍蔡,以卜休咎,是名曰谵。今叔氏所述〔二〕,满腔忠爱,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仍是格言正论,其于谵义奚取?第详其语意〔三〕,或有如东坡之眷念子由,至欲再世复为兄弟;汉武之情深伉俪,犹思环珮,再见夫人;顾况之抱痛西河,尚想轮回,仍为子嗣。吾叔氏之谵,其亦有类是者乎?孔子志在东周,而辄叹“甚矣吾衰!不复梦见周公”。此孔子之呓语也,而自后人视之,其即以斯言为孔子之谵语也亦可。

    【校】

    〔一〕家文恭 文粃作“家宫谕文恭”。

    〔二〕今叔氏 文粃作“今观叔氏”。

    〔三〕详其语意 原作“详语其意”,据文粃改。

    【评】

    “每一展卷”四句:亲知灼见,叙得情文真挚。

    “此子灼然玉质”三句:或详或略,累累贯珠,具见史有三长。

    “盖呓与谵异”:文思至此,真可谓沉词怫说,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撄缴而堕层云之峻。

    叙事之文,易入板腐,得谵呓一段,便能剔实为松,方见作手。

    孙忠烈公世乘序

    概观古今死忠义与立功业之臣,大略务名者什之七,务实者什之三。务名者,出于意气,其发扬尚浅;务实者,本之性情,其蕴酿甚深。某尝以宸濠之叛观之,因变故而立功业者,王文成、伍吉安是也。伍吉安务名,而王文成则务实。遭变故而死忠义者,孙忠烈、许忠节是也。许忠节则务名,而孙忠烈则务实。夫实岂易言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者,以实也。李广口呐呐不能吐,而亡之日,无识不识哀者,以实也。黄宪、郭林宗无功名事业文章于世,而天下颂之,后世信之者,以实也。

    忠烈公知宸濠必变,不敢摘伏发奸,实意实心,早防预备。实结民心,则缓征宽役;实剪羽翼,则捕盗除凶;实防要害,则筑城浚隍;实置声援,则设板选锐〔一〕;实备挽输,则编船储粮。公盖缜密绸缪,不露声色。日后除残戡乱,非公预为之计,则斩使者不能斩,守城者不能守,集兵者不能集,挽饷者不能挽,起义者不能起,擒王者不能擒,总计平濠勋绩,皆本于忠烈公一人之性情。后当临难,公蚤知必有此事,亦持重端严,从容就义。许忠节公呼公骂贼,公只侃侃正言,伸明大义,不以声音笑貌之末,乱我靖恭坚忍之心。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以此八字留之天壤,直与日月争光,可令狐狸貒貉遂能噉尽之乎?于是知公惟一实。实则可以格豚鱼,可以伏豺虎,可以动天地,可以泣鬼神。务名者,天以名报,书绩旂常,勒名钟鼎,施之后世,斯亦已矣。务实者,天以实报,子孙繁衍,科第连绵,传忠传孝,允文允武。今观公之云礽五世〔二〕,后且玉树盈阶,方兴未艾,天之酬报忠贞,何其蕴隆若此耶?

    昔范尧夫属东坡序文正公集,东坡曰:“轼总角时闻范公名,即疑为天人,焉敢妄加论著?第得挂名文字中,自附门下士之末,则深幸矣。”今中翰君属某序世乘,忠烈公固属天人,而某视东坡,犹虫臂之与麟定,尤为惭恧。第东坡之颂文正公以一诚,某之颂忠烈公以一实。此皆发千古确论,余小子亦何敢多让焉。

    【校】

    〔一〕板 文粃作“官”。

    〔二〕云礽五世 文粃下有“玉燕投怀,克肖河东三凤;白毛绳武,不亚荀氏八龙”。

    【评】

    说出忠烈公心事,磊磊落落,自当含笑九泉,较之范文正文集序尚无此慷爽。

    柱铭钞自序

    昔人未有以柱对传者,传之自文长始。昔人未有以柱对传而刻之文集者,刻之自余刻文长之逸稿始。自逸稿刻柱对,而越之文人竞作柱对。然越之文人之竞作柱对,未作时,先有一文长横据于其胸中,既作时,又有一文长遮盖于其面上。故用学问者多失之板实,用俚语者多失之轻佻,文人之学文长者,实多为文长所误。然学文长而全学文长之恶套者,则文长又为学文长者所误。

    余故学文长而不及文长,今又不敢复学文长,则伥伥乎其何适从耶?我越中崛强,断不学文长一字者,惟鸿宝 倪太史,而倪太史之柱对有妙过文长者。而寥寥数对,惜其不及文长之多。则余之学文长而不及文长者,又何取乎?其多过文长耶?乃友人不以宗子为不及文长,而欲效宗子之刻文长,每取文长以夸称宗子。余自知地步远甚,其比拟故不得其伦,即使予果似文长,乃使人曰文长之后复有文长,则又何贵于有宗子也?余且无面目见鸿宝太史,何况后之文人。

    【评】

    “断不学文长一字者”:此是为我者也,不必为文长也。

    “则又何贵于有宗子也”:宁学我。

    西湖梦寻序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歌楼舞榭、弱柳夭桃〔一〕,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为得计也〔二〕。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二载〔三〕,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纡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四〕。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第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校】

    〔一〕歌楼舞榭、弱柳夭桃 西湖梦寻 自序作“弱柳夭桃、歌楼舞榭”。

    〔二〕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为得计也 西湖梦寻 自序作“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三〕二十二载 西湖梦寻 自序作“二十三载”。

    〔四〕非魇即呓也 以下文字与西湖梦寻 自序不同,录如下:“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评】

    都是张子悟后语,非说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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