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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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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石匮书自序

    能为史者,能不为史者也,东坡是也。不能为史者,能为史者也,弇州是也。弇州高抬眼,阔开口,饱蘸笔,眼前腕下,实实有“非我作史,更有谁作”之见横据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复能佳〔一〕。是皆其能为史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炼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后世得此意者,惟东坡一人,而无奈其持之坚,拒之峻。欧阳文忠、王荆公力劝之不为动,其真有见于史之不易作,与史之不可作也。嗟嗟!东坡且犹不肯作,则后之作者,亦难乎其人矣。

    余之作史,尚不能万一弇州,敢言东坡?第见有明一代〔二〕,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书极多。余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则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且荡为冷烟,鞠为茂草矣。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故今所成书者,上际洪武,下讫天启,后皆阙之,以俟论定。余故不能为史,而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固无所辞罪。然能为史而能不为史者,世尚不乏其人,余其执简俟之矣。

    【校】

    〔一〕而作 文粃下有“亦”。

    〔二〕有明 文粃作“皇明”。

    【评】

    “余小子”三句:即此便不让史公。

    超世之论,非真能史者,不能为此言。

    一卷冰雪文序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若吾之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燥则风日,而清静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

    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其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繇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一〕,皆是物也。

    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二〕,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

    【校】

    〔一〕诗之 文粃“诗”下有“文”。

    〔二〕惨凉 文粃作“惨凛”。

    【评】

    无冰雪之气,成不得品,成不得诗文,宗老不惜一时拈出,能抢冰雪之气者,即不言亦自解之,彼俗人者即对此直以为不经耳。

    张子说铃序

    说何始乎?论语始也。说何止乎?论语止也。论语之后无论语,而象之者法言也。论语卒不可象,而止成其为法言者,亦法言也。何也?象者像也。方相氏虎目执戈以怖鬼,童子蒙虎皮以怖人,鬼与人卒不可怖,而方相氏、童子止自怖者,自怖然后谓可怖鬼,可怖人也。

    余之为说也,则异于是。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余主何说哉?言天则天而已矣,言人则人而已矣,言物则物而已矣。余主何说哉?尝片脔而定其为猪肉,则其味不能变也;见寸鞹而呼其为狗马,则其形不能遁也。何论大小哉?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大块风也,窍亦风也;又海水也,人之津液涎泪无不水也。

    扬雄氏之言曰:“好说而不见诸仲尼〔一〕,说铃也。”铃亦何害于说哉?秦始皇振铎驱山,而山如鹿走。铃,铎属也。

    【校】

    〔一〕不见 法言 吾子作“不要”。

    【评】

    作解是创,然是真实近里,着己之说。

    史阙序

    春秋“夏五”〔一〕,阙文也,有所疑而阙之也。如疑,何不并“夏五”而阙之?阙矣,而又书“夏五”者,何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二〕。”书之义也,不书义也,不书而又书之,亦义也。故不书者,月之阙也;不书而书者,月之食也。月食而阙,其魄未始阙也,从魄而求之,则其全月见矣。

    由唐言之,六月四日,语多隐微,月食而匿也。太宗令史官直书玄武门事,则月食而不匿也。食而匿,则更之道不存;食而不匿,则更之道存。不匿,则人得而指之,指则鼓,鼓则驰,驰则走。走者救也,救者更也。使太宗异日而悔焉,则更之道也;太宗不自悔,而使后人知鉴焉,亦更之道也。此史之所以重且要也。虽然,玄武门事,应匿者也,此而不匿,更无可匿者矣。余读唐野史,太宗好王右军书,出奇吊诡,如萧翼赚兰亭一事,史反不之载焉,岂以此事为不佳,故为尊者讳乎?抑见之不得其真乎?

    余于是恨史之不赅也,为之上下古今,搜集异书,每于正史世纪之外,拾遗补阙。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三〕。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摸之〔四〕,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余又尝读正史〔五〕,太宗之敬礼魏徵,备极形至。使后世之拙笔为之,累千百言不能尽者,只以“鹞死怀中”四字尽之,则是千百言阙,而四字不阙也。读史者由此四字求之,则书隙中有全史在焉,奚阙哉?

    【校】

    〔一〕春秋 文粃下有“书”。

    〔二〕丘 文粃、史阙作“某”。

    〔三〕活现 文粃作“生动”。

    〔四〕摸之 按,苏轼传神记:“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摸、模通。

    〔五〕正史 文粃、史阙均作“唐正史”。

    【评】

    “春秋夏五”二句:阙字是大头脑。

    “太宗不自悔”三句:论极醒豁,世道人心所庇不浅,奇!

    “读史者”三句:不独史,经亦然。能具此千百老眼,方可作史,张子真史才也。

    奇字问序

    夫尔雅不识“”“”,字书不见“”“”,字学之难穷也,自古记之矣。余内手扪心,胸中贮有几字,敢学扬子云乃来玄亭问字也〔一〕?然余尝见人读书,及自读书,目数行下,奇字历落,不究训诂,混入眼中,若可解,若不可解,如人忙中吃饭,泥沙与饽同咽,胾骼与饽同啜者多矣。有旁观者,摘一二字诘之,始茫然不能置对。如或不问,则终身安之无忤也。

    余不能博闻洽记,近取左 国 史记 两汉 文选 庄 列 韩 管诸书,在人耳目前者,聊摘其一二奇字解释之,以自问问人,颇有奥义。犹之天台 雁宕 五泄 洞岩,近在鞋靸下,天下人裹粮宿舂,千里来游。问之山下里人、鲐背苍耈,多有不至者,咫尺松楸,茫然如云雾,亦是大可笑事。又有如越人食彭蜞桀步,稚子狎弄,而山东人见之,以为鲨虎,无不惊走。举以告越人,越人亦第笑之而已。余所辑字义,有如彭蜞桀步之类,人见之而惊者,存以待人之问。又有如天台 雁宕,人问及而余之不知者,存以自问〔二〕,以待人之问。故名之曰奇字问焉。虽然,余以为奇,而人且耳而目之者久矣。渔者握鳣,妇人拾蚕,则是其所见不同也。以此嘲余,余不任受。

    【校】

    〔一〕问字也 文粃作“之问邪”。

    〔二〕存以自问 文粃“存”上有“亦”。

    【评】

    “有旁观者”三句:此痛病也,特为下一针砭。

    “在人耳目前者”四句:从来极爽快莫过于此。

    “渔者握鳣”二句:韵语悠悠。

    大有补于读书之文。篇中语语不放正字,却又语语见奇。

    老饕集序

    世有神农氏,而天下鸟兽、虫鱼、草木之滋味始出。盖咸酸苦辣,着口即知,至若鸡味酸、羊味辣、牛酪与栗之味咸,非圣人不能辨也。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已得饮食之微。至熟食,则概之“失饪不食”;蔬食,则概之“不时不食”。四言者,食经也,亦即养生论也。孔子之后,分门立户,何曾有单〔一〕,韦巨源有食经,段文昌有食宪章五十卷,虞悰有食方十卷〔二〕,谢讽有食史十卷,孟蜀有食典百卷。煎熬燔炙,杂以膟膫膻芗,食之本味尽失。于今之大官法膳,纯用蔗霜,乱其正味,则彼矫强造作,罪且与生吞活剥者等矣。后来解事,止有东坡老饕赋与猪肉颂,清馋领略,口口流涎,但知有“熟”之一字,则思过半矣。嗣后宋末道学盛行,不欲以口腹累性命,此道置之不讲,民间遂有“东坡茶”“撮泡肉”之诮。循至元人之茹毛饮血,则几不火食矣。我明兴至宣庙〔三〕,始知有饮食器血之事。语云:“三代仕宦,着衣吃饭。”世虽概论平民,要之帝王家法,亦不能外也。

    余大父与武林 涵所 包先生、贞父 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著饔史四卷,然多取尊生八笺,犹不失椒姜葱渫,用大官炮法。余多不喜,因为搜辑订正之。穷措大亦何能有加先辈,第水辨渑 淄,鹅分苍、白,食鸡而知其栖恒半露,吃肉而识其炊有劳薪,一往深情,余何多让,遂取其书而铨次之。割归于正,味取其鲜,一切矫揉泡炙之制不存焉。虽无食史、食典之博洽精腆,精骑三千,亦足以胜彼羸师十万矣。鼎味一脔,则在尝之者之舌下讨取消息也。

    【校】

    〔一〕有单 文粃作“有食单”。

    〔二〕虞悰 原作“虞宗”,从文粃改。

    〔三〕我明兴 原作“我兴”,据文粃补“明”字。

    【评】

    “嗣后宋末道学盛行”三句:窃以道学辈几亦茹毛饮血。

    饮食之微,必为原始要终,殆关及性命而后已,乃为不愧作者。

    四书遇序

    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余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一〕,名曰四书遇。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

    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进,盖真有以遇之也〔二〕。古人精思静悟,钻研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灼露,其机神摄合,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举子十年攻苦,于风檐寸晷之中构成七艺,而主司以醉梦之余,忽然相投,如磁引铁,如珀摄刍,相悦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其所遇之奥窍,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声、香、味、触、法中间无不有遇之〔三〕。一窍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

    余遭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独于此书,收之箧底,不遗只字。曾记苏长公 儋耳渡海,遇飓风,舟几覆,自谓易解与论语解未行世,虽遇险必济。然则余书之遇知己,与不遇盗贼水火,均之一遇也,遇其可易言哉?

    【校】

    〔一〕取而出之 文粃作“取而书之”。

    〔二〕盖真有以遇之也 四书遇钞稿本自序无“真”字。

    〔三〕法 原作“发”,据文粃改。

    【评】

    “色、声、香、味、触、法”句:予尝谓书之奥妙,不在实字,而在虚字,且每在无字处,读此序敢云遇之。

    此可作读书眼,然可为上智说法,中人以下格格不相闻矣。

    昌谷集解序

    长吉诗自可解,有解长吉者,而长吉遂不可解矣。刘须溪以不解解之,所谓吴质懒态,月露无情,此深解长吉者也。吴西泉亦以不解解之,每一诗下,第笺注其字义出处,而随人之所造以自解,此亦深解长吉者也。有此二人,而余可不复置解矣。乃余之解长吉也〔一〕,解解长吉者也。凡人有病则药之,药之不投,则更用药以解药。所谓救药也。药救药,药复救救药,至于不可救药,而病者真死矣。故余之解,非解病也,解药也。夫药亦有数等,庸医杀人,着手即死者无问矣。乃有以偏锋劫剂,活人什三,杀人什七者;有以大方脉、官料药,堂堂正正,而手到病除者;乃有草泽医人,名不出于里,而以丹方草头药,起人于死者;乃有不用刀圭,不用针砭,而第吸其夜半沆瀣之气,而使其自愈者。疗之之法不同,而用以疗病则一。至病一愈,而药与不药等。等不一之药,皆可勿用矣,安用救药哉?

    故徐青藤 董日铸用劫药者也,吴西泉用官料药者也,刘须溪则不用药者也。若余则何居?余则远谢雷公,不问岐伯,服参术多,则用山药萝菔汁解之,服生熟多〔二〕,则用大黄芒硝解之。道听途说,为一日草泽医人,而病已霍然除矣。故曰:余之解,非解病也,解药也。

    【校】

    〔一〕乃余之解 文粃“解”下有“非解”。

    〔二〕服生熟 文粃“熟”下有“地”。

    【评】

    “药救药”四句:惜诸太医不及见此,真是为此辈发一大慈悲,又不独为解诗者下剂也。

    此是深解长吉者也,便可存,若解天地间。

    梦忆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 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评】

    “种种罪案”二句:都是真语,以奇恣出之,如径寸明珠走跳几案间。

    “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妙语解颐。

    此皆张子悟后之文。梦忆一书,予曾细读,初令人惊,继令人怠,忽忽不自得,妙哉难言之矣!是不可不急为耑刻,以棒喝世人。

    合采牌序

    太史公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古人以钱之名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故易其名曰赋,曰禄,曰饷。天子千里之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为贡,犹赋也。诸侯在天子之县内曰采,有地以处其子孙亦曰采。名不一,其实皆谷也,饭食之谓也。周封建多采胜〔一〕,秦无采则亡。采在下,无以合之,则齐桓、晋文起矣。列国有采,而分析之,则主父偃之谋也。繇是而亮采服采,好官不过多得采耳。充类至义之尽,窃亦采也,盗亦采也,鹰虎豹繇此其选也。然则奚为而不禁?曰: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皋陶曰:“载采采。”微哉,之哉,庶哉!

    【校】

    〔一〕周封建多 文粃下有“则”。

    【评】

    “采”字发出许大议论,便可与柳柳州封建论并为用世之文。

    陶庵肘后方序

    泰昌改元冬十一月,先大夫病伤寒,诸名医咸集,竞以销导药投之,勺水不入口者,旬有八日矣。气喘舌短,须着手即折,诸医却走,势在垂尽,子女绕床泣。老医吴竹庭者迟迟至,诊脉已,却坐而笑。余曰:“奈何?”竹庭呼余至厅事,附耳曰:“病至万死,尔能万死尔父,或得不死。”余曰:“何说也?”竹庭曰:“余医法奇,人不识,集天下医人具不识。尔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不医;余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亦不医。”余曰:“医亦死,不医亦死,不医死,不若医而死也。”竹庭曰:“信然。房中止留病人,侍人出,若亦出。若止备地黄一二十觔〔一〕,清河参一二觔,水火药铛一二事。予自携苍头一人司火,假我以一昼夜弗余问。”余洒泪而出,药饵水火俱备。竹庭先用熟地黄一两煮汁灌之。眼稍合,竹庭喜曰:“是矣!”遂以大铜锅煮熟地黄五六觔,一昼夜啜尽之,齁齁睡去。竹庭呼余入视,惊喜。竹庭曰:“未也,肠胃燥结,积食不得出。”又服地黄五六觔,曰:“可矣!”遂服大黄下之,及下,皆肥鹅肉生吞不化者。盖半月前先大夫啖鹅半只,又啖雪数升压之,肉不化,亦不败。泻后,疲几脱。竹庭曰:“无害。”又以大锅煮参觔许,亦一昼夜啜尽之,眼能左右视。竹庭曰:“痰来矣!”先大夫翘首起,呕痰数盆,稠如缣帛,牵扯不断。余曰:“奈何?”竹庭曰:“无别法,亦即以熟地黄治之。”仍煮地黄五六觔灌之,痰立止。又一日,竹庭附耳曰:“神且归舍,防之。”余兄弟环坐床笫,至丙夜,先大夫忽然起立,握拳乱筑人,若具数百觔勇士力者,逮至五鼓,即省人事矣。一时竹庭之名不减扁鹊。

    曾记竹庭与余说:一日,梦中喧嚷杂沓,说上帝宴天医。多人赴宴,竹庭与焉。及在席,衣冠者三四人,而内多缁衣黄冠、乞儿贫子、鹑衣百结、提囊负笈之辈。盖草泽医人,其以丹方草头药活人为多,故天宴亦多此辈也。余家向有大父所集方书二卷,葆生叔所集丹方一卷。余闻竹庭言,遂有意丹方草头药〔二〕。凡见父老长者、高僧羽士,辄卑心请问,及目击诸病人有服药得奇效者,辄登记之。积三十余年,遂得四卷,收之傒囊,邂逅旅次,出以救人,抵掌称快。因忆欧阳文忠公语,人有乘船遇风,惊悸而得疾者,取多年拖牙为长年手汗所渍处,刮末服之而愈。良医用药多以意造。若吴竹庭之疗吾先大夫,匠意而出,不拘古方,与草泽医人用草头药者,亦复何异?盖竹扇止汗,破盖断疟,此中实有至理,殆未易一二为俗人道也。

    【校】

    〔一〕若止备 文粃“备”下有“熟”。

    〔二〕“余家”四句 语序与文粃不同,文粃“余家”二句在后,“余闻”二句在前。

    【评】

    “余医法奇”三句:绝奇而不为人所识,何止医也,予言至此便堕泪。

    便是太史公扁鹊仓公传。

    桃源历序

    天下何在无历?自古无历者,惟桃花源一村。人以无历,故无汉无魏 晋;以无历,故见生树生,见死获死,有寒暑而无冬夏,有稼穑而无春秋;以无历,故无岁时伏腊之扰,无王税催科之苦。鸡犬桑麻,桃花流水,其乐何似?桃源以外之人,惟多此一历,其事千万,其苦千万,其感慨悲泣千万,乃欲以此历历我桃源,则桃源之人亦不幸甚矣。

    虽然,余之作历也,则异于是。余读四民月令有曰:“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又曰:“蜻蛉鸣,衣裘成;蟋蟀鸣,懒妇惊。”无事玑璇,推开灰葭,仍以星出虫吟,推人耕织。不存年号,无魏 晋也;不立甲子,无壶官也。春蚕秋熟,岁序依然,木落草荣,时令不失。桃源人见之曰:“是历也,非以历历桃源,仍以桃源历历历也。无历而有历,历亦何害桃源哉?”作桃源历。

    【评】

    得此历正以存一统之历矣,宜急看此历。

    纪年诗序

    毅孺方有明诗存之选,盖欲选明诗以存明诗也,乃先自选其诗,欲自选其诗,则又先自存其诗。因取甲子以来诸诗编年记之,遂尔成帙。诸诗存矣,然则何以待之?毅孺又辄自丹铅甲乙弹谪之,一笔不阿,一笔不苟。是盖以选选存,则亦不外乎以存存选矣。

    毅孺发未燥,辄以全力为诗,受知于王季重、倪鸿宝两先生,迭相酬和,诗亦辄不得自苟。故毅孺诸诗,其深心厚力,真有出两先生之上者。无论知己,即有投溷之仇,亦决不忍轻弃。毅孺即不欲自存其诗,不得也。虽然,毅孺岂苟存哉?

    悉怛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弃其骨肉,政是存其父母。佛菩萨于自己一身无不割弃,方能出其手眼,割弃众生,割弃诸天王、修罗、饿鬼、畜生,取其所为骨肉者,屠裂而搜剔之。骨之无损于父者,始堪还父;肉之无损于母者,始堪还母。其不堪还父母者,即不堪饲饿鬼,喂畜生。地狱生天,判于一瞬,是无中立,无等待也。毅孺佞佛乎?见经则捧,遇佛则拜,有存佛,无选佛也。

    【评】

    首三句:能选人诗,方可自选其诗。

    “毅孺又辄自丹铅”三句:敢自选其诗,遂好选人诗。

    入宗老手,随地便出人之解,要是性地灵澈,笔立躨跜,文中乌获也。毅孺纪年诗,予亦有叙,未敢望此,然在予则有以言毅孺也。

    茶史序

    周又新先生每啜茶,辄道白门 闵汶水,尝曰:“恨不令宗子见。”一日,汶水至越,访又新先生,携茶具,急至予舍。余时在武林,不值,后归,甚懊丧。

    戊寅,余至白门,甫登岸,即往桃叶渡访汶水。时日晡矣。余至汶水家,汶水亦他出,余坐久。余意汶水一少年好事者,及至,则瞿瞿一老子,与余叙款曲,愕愕如野鹿不可接。方欲纵谈,而老子忽起曰:“余杖忘某所,去取杖。”起席,竟去。

    余曰:“今日岂可空去?”待其返。更定矣,老子返〔一〕,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尚在何为者?”余曰:“周又老尝道闵先生精饮事,愿借余沥以解渴思。”汶水喜,即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幽窗净几,荆溪壶及成 宣窑瓷瓯十余具,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大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二〕。余问老子曰:“此茶何产?”老子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老子昵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甚也。”老子吐舌曰:“奇!奇!”余问水曰:“何水?”老子曰:“惠水。”余又曰:“莫绐余,惠水至此千里,岂有水之圭角毫芒不动,生磊若是乎?”老子曰:“不复敢隐,舍间取水,必俟惠山人静,夜分涸其井,淘洗数次,至黎明,涓流初满,载以大瓮,藉以文石。舟非风则勿行,水体不劳,水性不熟,故与他泉特异。”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老子自去,少顷,持一壶〔三〕,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四〕,此春茶也〔五〕。向瀹者,的是秋采。”老子大笑曰:“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余年,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五十年知己,无出客右。岂周又老谆谆向余道山阴有张宗老者,得非客乎?”余又大笑,遂相好如生平欢,饮啜无虚日。

    因出余茶史细细论定,劂之以授好事者,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战也〔六〕。

    【校】

    〔一〕返 原脱,据文粃补。

    〔二〕“灯下”四句 原无,据文粃、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补。

    〔三〕持 原脱,据文粃、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补。

    〔四〕味甚 原作“甚味”,据文粃、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改。

    〔五〕也 文粃作“耶”。

    〔六〕茗战 文粃作“吃茶”。

    【评】

    予欲以此序补陆羽为茶经,即以宗子补天上茶星也。

    曾读杜于王(王当作皇)茶喜序,亦清远。

    越绝诗小序

    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我太祖高皇帝于元末忠义如余阙、福寿、李黼之辈,宝恤之不啻如祥麟威凤。积薪厝火,其焰立见。革除之际,已食其报矣。成祖灭灶扬灰,火星已尽。而吾烈皇帝身殉社稷,光焰烛天。天下忠臣烈士闻风起义者,踵顶相籍,譬犹阳燧,对日取火,火自日出,不薪不灯,不木不石,盖其所取种者大也。某以蜀人住越,得之闻见者二十六人,何况天下之大乎?

    昔田常作乱,移兵伐鲁。而孔子以鲁为坟墓所处,命子贡一出,本欲存鲁,遂至乱齐、强晋、破吴而霸越。越人既霸,因有越绝一书。然则“越绝”者,越之所以不绝也。当绝不绝,越亦尚有人哉。

    【评】

    首句“忠臣义士”:岁寒知松柏之后雕。

    奇快之论,鼓吹节义。

    水浒牌序

    余友陈章候,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因使宋江兄弟〔一〕,复睹汉官威仪。伯益考著山海遗经〔二〕,兽毨鸟,皆拾为千古奇文;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斛酒,不妨持赠;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方许改观〔三〕。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校】

    〔一〕因 陶庵梦忆 水浒牌作“遂”。

    〔二〕遗 原脱,据陶庵梦忆 水浒牌补。

    〔三〕方许改观 陶庵梦忆 水浒牌作“方许解观”。

    【评】

    鬼斧神工,琢出金玉之章,不必掷地,已闻大声铮铮。

    补孤山种梅序

    盖闻地有高人,品格与山川并重;亭遗古迹,梅花偕姓氏俱香。名流虽以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在昔孤山逸老〔一〕,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瑶葩洒雪,乱点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

    兹来韵友,欲步先贤,补种千梅,重开孤屿〔二〕。凌寒三友,蚤结九里松篁;破腊一枝,远谢六桥桃柳。伫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待披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厓,拟筑草亭招素鹤;浓山淡水,闲锄明月种梅花。有志竟成,无约不践。将与罗浮争艳,还期庾岭分香。实为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东坡之胜友。吾辈常劳梦想,应有宿缘。哦曲江诗,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共策灞水之驴,且向叚桥踏雪;遥期漆园之蝶〔三〕,群来林墓寻梅。莫负佳期,用追芳躅。

    【校】

    〔一〕昔 原脱,据文粃、西湖梦寻 孤山补。

    〔二〕开 西湖梦寻 孤山作“修”。

    〔三〕期 西湖梦寻 孤山作“瞻”。

    【评】

    “白石苍厓”四句:真四六圣手。

    既挹清韵,又领异香。

    赠沈歌叙序

    天下柔莫如水,及其结为层冰,则坚不可犯。天下糯莫如秫,及其酿为酽酒,则猛不可咽〔一〕。若世间之刚柔相错〔二〕,与人心之强弱迭更,真有不可测识者。

    吾友沈素先弱不胜衣,见人呐呐似不能言者,及其临大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劘,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人琴俱亡,颇劳梦寐。今乃见其嗣君歌叙,婉恋柔顺,屏气循墙,律身谦谨,大有父风。而朋侪邻里,有称其肝肠如火,侠气如云,不可一世者。余之不信歌叙,亦犹昔日之不信素先也。然余闻其一事,要非人所能为者。歌叙与倪文正公次公子封比闾而居〔三〕。子封以时疫暴死,贫不能殓,凡衣衾棺椁,皆歌叙为之惨淡经营,卒能成礼。此时尚有奴婢妻孥,共为襄事。不及一月,子封之配郑院君相继死,奴婢逃散,四壁徒存,仅一幼子,长号尸侧。歌叙不忍坐视,破家竭力,为措棺衾。时方溽暑,停阁数日,骨肉零落,不堪举手。独歌叙一人,与藐孤一子,昏暗一灯,举其靡烂之尸,庄严入殓。盖棺之后,伴其孤儿相守数月〔四〕,阴风凄惨,于血肉臭腐中蹲踞盘旋〔五〕,毫无秽忌。此一段侠肠高义,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可多得者矣。

    忆昔素先与王予安交厚,后予安以事相累,素先为其被逮落狱,略无怨词。盖素先生平极敦友谊,素先与予安,友也,故生死以之;若歌叙之与倪氏,邻也,亦生死以之。则歌叙之意气肝胆,较之素先,又变本而加厉矣。以此推之,其居常而克敦孝义,其用世而必效忠贞,余于歌叙尤有厚望焉。嗟夫!素先墓木已拱矣,其以予言告之墓前,博其九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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