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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蜂鸟,也称鸟大夫,有人说它是牙买加最漂亮的鸟儿,也有人说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鸟儿。雄性蜂鸟约9英寸长,然而尾部已长达7英寸,两条长长的黑色羽毛弯弯地相互交叉,内侧形成扇面。其头部及头冠处均为黑色,双翼深绿,长喙鲜红,双眼黑黝黝的,明亮而率真。翠绿色的身体炫人眼目,尤其当阳光照射时,整个丛林最耀眼的无疑就是它。在牙买加,人们喜欢用不同的昵称来呼唤可爱的鸟儿。之所以称红嘴绶带蜂鸟为鸟大夫,是因为它们尾部的两根长羽毛就像是旧时医生的黑色燕尾服一样。

    哈夫洛克太太对这两个家族的蜂鸟倾注了很多心血,自她嫁给哈夫洛克先生搬到康顿克地区以来,就一直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嗷嗷待哺,短兵相接,搭窝筑巢,交配繁衍。她现在已50岁开外,最开始她的婆婆把这两个家族最早的两对鸟儿分别称为皮拉摩斯、提斯柏、达佛涅斯以及克洛伊,随后这两个家族的鸟儿一代接着一代,来了又去,后续的子孙们也都继承了这几个姓氏。哈夫洛克夫人正在宽敞、凉快的阳台里坐着,旁边摆放着一套极其讲究的茶具,她看着皮拉摩斯,扑腾着翅膀,嘴里发出尖锐的嘶嘶声,向着达佛涅斯俯冲过去,只因达佛涅斯刚刚吃完自己藏在那顶毛茸茸的日本帽子里头的蜂蜜又偷偷地潜入皮拉摩斯的领地。两只小巧的鸟儿像墨绿色的流星穿过那片草坪,在娇艳的叶子花和木槿花丛间追逐,最后一起飞向那片柑橘园,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但很快它们就会飞回来。实际上,在两个家族间,这样的追逐打闹已成了它们的乐趣。在这个宽广、肥沃的花园里,蜂蜜是绝对供应充足的。

    哈夫洛克太太放下她的茶杯,把一块鱼子酱三明治放到嘴里,说道:“看着它们这样肆意追逐真让人心惊肉跳。”

    哈夫洛克上校正看着《每日新闻》,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谁?”

    “皮拉摩斯跟达佛涅斯。”

    “噢,是的啊。”哈夫洛克上校敷衍道,心里只想着这名字确实搞笑,他继续说道,“我觉得巴蒂斯塔[[1]]快要跑路了,卡斯特罗[2]仍在不停地施加压力。今天早上巴克莱的小伙子告诉我,这个地方涌进来一大笔钱。据说贝莱尔那个地方已经卖了出去,有人花150万英镑买下的,整整一千英亩[3],那里可都是牛蜱虫,那栋房子上也全是红蚁,到不了圣诞节肯定会被蛀倒!听说某人买下了那栋恐怖的蓝湾旅馆又突然离开了。坊间甚至还有传闻吉米·法夸尔森的那块破地儿也找到买主卖了个好价格,我想或许那里的叶斑病和萎蔫病都痊愈了吧。”

    “对尔苏拉来说倒是个好消息啊。她都几乎活不下去了,也怪可怜的。但我也不能说古巴人把这里的土地都买了是个好事。不过话说回来,蒂姆,他们哪来的钱啊?”

    “非法勾当,非法集资,又或者挪用政府公款之类的。谁知道呢?这个地方到处是穷凶极恶、干着非法勾当的人。他们肯定是想要把钱弄出古巴然后快速投资点什么,把钱洗干净。牙买加刚好是这么一块周转资金的地方。显然买下贝莱尔那块地的人前脚才刚把一箱子钱扔到房主那儿,他大概只会持有这块地一到两年,等风声没那么紧或者卡斯特罗攻进来,整顿好一切后,在合理的跌损范围内他又会把地卖出去,然后带着钱到其他地方去。有点儿可惜,贝莱尔过去也是有荣耀的。他们家族的哪个人还在意的话,或许还会买回来。”

    “比尔的祖父在世的时候,这块地可足足有十英亩。普通人骑车绕着它可要整整三天才能走完呢。”

    “比尔才不在意这些,我敢打赌他已经订了去伦敦的车。又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要走了。很快,除了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开。谢天谢地,朱迪喜欢这里。”

    哈夫洛克太太附和道:“是的啊,亲爱的。”她发着牢骚拉了下铃绳,想要人把这些茶具之类的清走。阿加莎,一个身材庞大的黑人妇女穿过红白相间的会客厅走了进来,她戴着旧式的白色头巾。这种头巾在牙买加地区已经过时,但在一些穷乡僻壤仍流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相当年轻的、来自玛利亚港的姑娘,这个姑娘有着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叫菲儿普林斯,是培养用来协助阿加莎的女仆。哈夫洛克太太说道:“是时候装瓶了,阿加莎,今年的番石榴熟得早了些。”

    阿加莎的神色有点异于往常,她回答道:“是的,太太。但我们的瓶子不太足够。”

    “为什么呢?去年我才给了你两打,那可是在亨里克斯市能找到的最好的瓶子了。”

    “是的,太太。但其中五六个被砸……被砸烂了。”

    “噢,亲爱的。怎么会这样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阿加莎已经收拾好,手捧着银色的大碟子,她待在原地留意着哈夫洛克太太的脸色,看看对方有没有其他吩咐。

    哈夫洛克太太在牙买加生活了大半辈子,她太清楚砸烂了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事没必要深究下去。她也只能愉快地说道:“哦,没关系。下次我到金斯敦[4],再多带点回来。”

    “好的,太太。”阿加莎带着那个女孩回到房子里面去了。

    哈夫洛克太太拿起了一块斜针绣品做起了针线活,她的手指机械熟练地动了起来。她的眼睛不时看向外头那顶毛茸茸的日本帽,留意着那两个小东西。是的,那两只雄鸟回来了,带着那优雅微翘的尾巴在花丛中徜徉。太阳正躺在地平线上,晚霞之下,目之所及,闪耀着一片片翡翠绿。一只蓝嘲鸫,在鸡蛋花丛上,开始了它的晚场表演。年幼的树蛙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为这紫罗兰色的黄昏拉开了帷幕。

    康顿克,占地2万英亩,位于美国波特兰市蓝山山脉最东部的蜡烛飞峰脚下的丘陵地带。是从前奥利弗·克伦威尔[5]赐给哈夫洛克家族的,作为其共同努力把国王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一个奖赏。不像其他后来才移居过来的人,哈夫洛克家族可是经过三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经过地震、台风的疯狂洗礼,经过可可粉、糖、柑橘、椰子等植物果粮的繁盛及萧条,而顽强支撑着这片种植场到现在的。现在这里盛产香蕉,果实累累,牧草丰盛、牛壮马肥,如今这里是整个岛上最富有、由个人运营得最好的私人产业。这所房子经多年的灾后修补或重建,现在混搭着各种风格,旧石基上正中处盖起了两层楼,红木梁柱,房子两边则有两个侧翼突出来,形成“凹”字形,缓缓倾斜的牙买加屋顶用银杉木盖板铺盖。哈夫洛克太太正坐在房屋凹处的阳台上,面朝着坡地花园,周围是广阔、绿浪滚滚的丛林,一直延伸至20英里远的海边。

    哈夫洛克上校放下手上的报纸,说道:“我好像听到了车声。”

    哈夫洛克太太语气坚决地说道:“如果是安东尼奥港来的那些讨厌的东西,你赶紧让他们走就是了。我受不了他们满嘴都是对英格兰的抱怨跟牢骚。上回他们走的时候全都喝得酩酊大醉,耽误那么长时间,我们吃饭的时候饭菜都凉了。”她赶紧站了起来,“我要赶紧告诉阿加莎,客人问起的话就说我得了偏头痛。”

    这时阿加莎从会客厅走出来。她神色焦急,后面紧跟着三个男人。她匆忙说道:“从金斯敦来的先生想要见上校。”

    其中为首的男人越过女仆走向前。他仍旧戴着帽子,一顶短边、圆冠阔边的巴拿马草帽。这时他方才脱下帽子,用左手捧在腹部前。日光灯照耀下,发油的头发以及笑起来的一嘴大白牙尤其明显。他走到哈夫洛克上校跟前,直直地伸出那双张开的大手,笑着说:“我是冈萨雷斯少校,从哈瓦那来。很高兴认识您,哈夫洛克上校。”

    对方说话的口音倒像从牙买加出租司机嘴里挤出的美国口音。哈夫洛克上校不得不站了起来,他简单地碰了碰对方伸过来的手,顺便扫了一眼对方身后的两个男人。只见他们分别守在了门的两边,手提着热带地区专用的手提旅行袋,即泛美公司的夜宿旅行袋,看得出旅行袋很重。现在那两个男人同时弯腰,把旅行袋放在他们那两双微黄色的鞋子旁,又继续站得笔直了。他们戴着扁平白色的帽子,帽舌是透明绿的,灯光照射下,帽舌的影子刚好投射在他们的颧骨上。透过那绿色的影子,仍旧可以看出他们那双敏锐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的少校,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是我的助理。”冈萨雷斯少校介绍道。

    哈夫洛克上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烟斗,并且点上。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打量着少校,笔直平整的衣服、整洁的鞋子,还有擦得发亮的指甲;另外两个人则穿着蓝色牛仔裤,还有卡吕普索舞[6]者的艳丽上衣。上校思索着怎么才能把这几个男人带到书房引到他的书桌旁,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放着一支左轮手枪。他点燃了烟斗,在萦绕的烟雾中看着少校的眼睛跟嘴巴,问道:“有何贵干?”

    少校摊开了手,脸上仍旧挂着笑,他那双明亮、近乎金黄的眼睛流露着愉悦与友善,对哈夫洛克上校说:“事关一桩生意,上校。我要向您介绍哈瓦那当地一位有声望、”他用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继续说道,“有权势的绅士。他可是个相当和善的人。”冈萨雷斯少校提及此人时充满着敬意,“您会喜欢他的,上校。他让我向您转达他的问候与敬意,以及就您的房产询一下价。”

    哈夫洛克太太此前一直站在一边礼貌地微笑着,留意着这里发生的状况,现在她走到了她的丈夫身旁。为了不让那个可怜的家伙难堪,她友善地说道:“真难为情,少校。这边都是泥泞路,走过来肯定不容易。你的朋友应该先写信,或者向金斯敦或政府的人打听一下的。你看,我丈夫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百多年。”她亲切地看着他,脸带歉意,继续说道,“我们从没有打算出售康顿克。我不知道你的那位德高望重的朋友是怎么打起这个主意的。”

    冈萨雷斯少校向哈夫洛克太太微微地鞠了个躬,又笑着把脸转向哈夫洛克上校。仿佛哈夫洛克太太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对上校说:“我的朋友打探到这是牙买加最好的庄园。他为人最慷慨大方了,您尽管开个您觉得满意的价。”

    哈夫洛克上校坚决地说:“方才我太太已经说了,这里不出售。”

    冈萨雷斯少校开怀大笑起来,他摇了摇头,像在给一个愚钝的孩子做解释,他说:“您误会我了,上校。那位绅士看上了您在牙买加的这些产业,其他的他都不屑一顾呢。是这样的,他正好有一笔钱,一笔闲钱,想要投资,想要花在牙买加的房子上。他想要您这里的房子。”

    哈夫洛克上校耐心解释道:“我没有误会,少校。还有我很抱歉让你浪费时间了。我有生之年,康顿克是决不会卖出的。现在,请见谅,我跟太太的晚饭时间一向都比较早,而且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赶。”随即他顺着阳台往左边做了个手势,“来,这边离你的车子比较近,我带你过去。”

    哈夫洛克朝阳台热切地迈开步子准备带路,却发现冈萨雷斯少校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上校也停下了,蓝色的眼睛开始冷峻起来。

    冈萨雷斯少校的笑容逐渐消失,目光凝视着对方。尽管如此,他的态度仍旧没变,和颜悦色地说道:“请等一下,上校。”他朝身后简单地吩咐了一下。哈夫洛克夫妇均察觉到,伴随着那厉声简单的吩咐,冈萨雷斯少校一直伪装的愉悦表情也随之消失了。这时哈夫洛克太太开始有点不安了,下意识地往她先生处更靠近一些。那两个男人提起地上的蓝色旅行袋走了过来。冈萨雷斯少校依次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袋子扒开。紧绷的链子顿时张开了,只见旅行袋里满满地塞着一沓一沓崭新的美钞。冈萨雷斯少校张开他的双臂,说:“全都是百元大钞,共50万美元。都是您的了,也就是说,整整18万英镑。不小的一笔钱。拿着这笔钱您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活得好好的,上校。没准我的那位朋友可以追加到20万英镑凑个整数。一周内就有消息了。而我要的只是您在这张纸上签一个名。剩下的律师会处理好。现在,上校,”少校胜券在握地微笑着,“要不我们直接说‘好’,握个手合作愉快?然后钱留在这儿,我们离开,而你们好好享用晚餐。”

    现在哈夫洛克夫妇对面前的人有着同样的感觉,那就是愤怒与厌恶。你可以想象哈夫洛克太太第二天跟别人讲这些事时的样子,她会说:“粗俗谄媚的小人!他有两个肮脏的袋子,满满两大袋钱,就在那儿自以为是!蒂姆很是了不起,他直接让那些家伙抄着那些臭钱滚蛋。”

    哈夫洛克上校不屑地撇了撇嘴,说道:“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少校。房子多少钱也不卖。对于美钞,我并不像其他人那么饥渴。我现在请你离开,马上。”说罢,哈夫洛克上校把烟斗撂在桌上,他仿佛随时都会卷起袖子准备打架。

    头一遭,冈萨雷斯少校的笑容没了热情。他仍旧咧着嘴在笑,但是一副狰狞模样。那双明亮热切的金黄眼睛也瞬间变得像块生硬的黄铜。他柔声说道:“上校,是我没有说清楚,不是您。我的朋友跟我说过,假设您不接受他最慷慨仁慈的方案,我们还有其他方法可以采用。”

    哈夫洛克太太感到一阵害怕,她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臂。哈夫洛克上校把手搭在太太的手上面,以示安慰,紧绷着的嘴里吐出几个字:“请离开,少校。否则我要报警了。”

    冈萨雷斯少校伸出了红红的舌尖舔了下嘴唇,厉声道:“那就是说您有生之年,房子都决不会卖,上校,这是您最后的决定?”他的右手伸向身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在他身后的两个男人迅速把手滑向衣服下的腰带上。他们那双嗜血的眼睛密切地留意着少校的手指,等待下一步指令。

    哈夫洛克太太双手掩着嘴巴,显然吓了一跳。哈夫洛克上校想要说“是”,然而他的嘴巴干涩得没能发出声来。他用力地吞了下口水。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认为这个粗俗低劣的古巴流氓必定是在故弄玄虚。他含糊地应了声:“是的。”

    冈萨雷斯少校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这样的话,上校,我的朋友只能跟这块地产的下一个持有人————您的女儿进行谈判了。”

    又一个响指后,冈萨雷斯少校站到了一边,给后边的人留下开火的空间。身后两个男人反应迅速,那双像猴子一般棕色粗糙的手从衣下伸了出来。如香肠般的邪恶金属块,嗖地射出,砰砰,一发接着一发,尽管面前的那对夫妇已经倒地,子弹仍旧不断。

    冈萨雷斯少校弯腰检查了子弹的着落点,确保对方已毙。随后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快速走入来时那个红白相间的会客厅,穿过配有红木梁柱的走廊后,踏出了那扇精致的大门。他们不慌不忙地跳上一辆黑色的标有牙买加车号牌的福特康索尔轿车。冈萨雷斯少校在前面开车,另外两个枪手则腰板挺直地坐在后排,车子从容不迫地驶入了那条长满王棕树的林荫大道。就在大道跟通往安东尼奥港的路的交界处,一根人为故意剪断的电话线悬挂在树木之间,乍看之下仿佛是条闪亮的树藤。冈萨雷斯少校开着车,小心且熟练地穿过坑坑洼洼的狭窄小道,直到车子上了沿海的公路,他才加大油门。离开犯罪现场20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个装运香蕉的小码头外围。他们把偷来的车停到路边的草丛,三个男人便下车穿过路灯稀疏、闪烁灰暗的主干道,走了约400米来到香蕉码头。一艘快艇正在水中候着他们,不停地排气冒泡。三个男人登上艇后,快艇嗖地一下冲出平静的水面,冲出这个曾被美国女诗人称赞为世界上最美的港口,扬长而去。快艇前行一段时间,现在把锚链抛到了一艘铮亮的50吨级别克里斯-克劳夫特号轮船上。船上有星条旗迎风飘扬,船边的两条柔软的深海鱼竿都可表明船上的人是来自金斯敦,也可能是蒙特哥海湾的游客。快艇上的三个男人丢弃快艇上了船。就在这时两只轻舟在船边打着圈儿,祈求着想要上船。冈萨雷斯少校见状掏出钱,往下分别扔了50美分,轻舟上的两个贫困潦倒的男人见到钱便立马跳入水中去捡。这时双缸柴油发动机运作起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咆哮声,克里斯-克劳夫特号慢慢转过身,往蒂奇菲尔德酒店下的深水航道驶去。黎明时分,她将回到哈瓦那。先前渔夫们跟搬运工在码头看着她离去,估计还在继续着他们日常无休止的揣测,讨论着这又或许是哪位电影明星在牙买加度假呢。

    另一边,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照进康顿克宽敞的阳台上,照得那摊红色的血闪着亮光。一只鸟大夫在走廊的栏杆上呼呼地拍打着翅膀,又盘旋在哈夫洛克太太的心脏上方,俯身注视。不,它可不吃这个。于是它又快活地飞走,回到木槿花丛中它的栖息处。

    远处传来一辆小型跑车极速转弯的声音。倘若哈夫洛克太太在世,她一定会唠叨起来:“朱迪,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在转弯处开这么快,这样碎石全飞到草坪上,到时会把割草机弄坏的。”

    一个月以后,伦敦。进入10月以来,整整一周都风和日丽,相当惬意,摄政公园的割草机哒哒作响,透过敞开的窗户传进了M局长的办公室里。那是电动割草机发出的声音,詹姆斯·邦德侧耳倾听,忆起从前那些旧机器发出的昏沉铁锈声,在他心里可是夏日里最令人心醉神迷的,可惜那样的声音早已从这世上消失,再也听不到了。今日的孩子们对那小小二冲程发动机发出的嗡嗡声响,喷出的芳草清香或许也会赞叹不已吧,如同旧日的自己那般。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割下来的草还是带着那股清香。

    邦德还有时间在这里浮想联翩,只因为M局长似乎还没准备好说出他想要说的话。方才M局长问过邦德是否还有其他的事要忙,邦德愉快地回应没有,便一直在这里等待潘多拉的盒子向他打开。这里头定有些不妥,就在刚刚,M局长居然称他为邦德,而不像往常那样唤他的代号————007。在工作时,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从M局长的语气态度看来,与其说他在命令要求,倒不如说他在请求,这回的任务想必更多的是私人任务。邦德还留意到,M局长神情有点冷淡,那双凌厉又清澈的灰色眼睛中,仿佛带着丝丝不安。再说,花3分钟来点着一支烟,时间确实有点长。

    此前背对着桌子的M局长转动椅子面向桌前,紧接着一个火柴盒穿过红色皮革的桌面向邦德滑了过去。邦德接住火柴盒,然后轻轻地把盒子推向了桌子中央。M局长微微笑了下,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和善地说道:“邦德,你有想过在舰队里其实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总司令吗?”

    邦德皱了皱眉头,答道:“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局长。不过我懂您的意思。其他的成员只需要执行任务,总司令是需要下达命令的人。我想您的意思也就是说最高指挥官其实是站在最孤独的位置上。”

    M局长把烟斗转向一边,说道:“我也这么想。有些人注定要狠一点,有些人注定要做最终的决策。在海上如果你不能利索地向海军部发出指令,那你只配在陆地上执勤。一些人信奉宗教,他们把决定留给上帝。”从M局长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在权衡些什么。他补充道:“过去在情报局,我也试过这样做,但上帝总是把球回抛给我————告诉我继续前进,告诉我要自己做决定。这终归是为我好,但就是太狠了。问题是,人们40岁以后很难这么坚韧不拔了。久经生活里各样困难、灾难、病痛的洗礼,最后会使你软下心肠。”他突然盯着邦德,问道,“你的韧性怎么样,邦德?是啊,你还没到有危机的年纪。”

    邦德不喜欢这些私人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生活的真相是什么。他还没有太太或孩子,也没有经历过丧失亲人的悲痛。他没有试过与封建迷信为敌,也没有与病魔抗争过。他从前碰到的重重危机,向来不需要考虑这么多韧性之类的事,对于生命里的这些,他丝毫没有头绪。他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想我能经得住最严酷的考验,如果事情有必要且我觉得是正确的,局长。我的意思是,”他感觉这些词不太好,补充道,“如果是为了,呃,公平正义,局长。”现在他感到有点难堪,不该把球扔回给M局长的,他继续解释道,“当然要弄清楚什么是公平并不容易。但我想从情报局接到的那些并不愉快的任务我仍旧会努力去完成,为的一定是正义。”

    “活见鬼了。”M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完全照搬我的话!你倒是全都倚赖我,自己从不负一丁点儿责任。”他用烟头指了指自己的胸部,继续说道,“我就是那个人。我就是那个必须明辨是非的人。”他眼里的怒气消散了,双唇冷峻地紧闭着,阴郁地说道,“好吧,既然这样,我想我总要付出代价的。总要有人来开这辆嗜血的战车。”M局长把烟斗重新放回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缓解压力。

    现在邦德对M局长有点歉意,他从没见过M局长用“嗜血”这么重的词,也从没有见过M局长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丝毫不堪重负的迹象。当他为了接管秘密情报局放弃成为第五海务大臣的辉煌前景时,个人身上背负的重担,他也都没有显露过半分。现在,显然M局长遇到了难题。邦德在想究竟是什么呢?这一定不是安全问题。只要M局长能稍微摸清形势,世界任何地方、任何危险,他都敢犯险。这也一定不是政治问题。M局长从来不关心政府内阁的问题,里面的人总是为一点小事神经兮兮的,他更从来没想过私底下接受首相的差遣。这或许是道德问题,又或许是私人问题。邦德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吗,局长?”

    M局长短促地看了邦德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他转了一下椅子,这样他就看不到窗外高空云卷云舒,可以专注地思考了。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哈夫洛克那个案子吗?”

    “我只在报纸上读过,局长。事关牙买加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女儿夜里回家,发现自己父母身上全是子弹。据说歹徒是从哈瓦那来的。女管家表示这之前有三个男人开车过来拜访,感觉像是古巴人。后来在码头附近发现他们的车子,经查实是偷来的。事发当晚还有一艘小快艇从当地码头驶出。印象中,警察没有捉到什么可疑的人。我只知道这些,局长。我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那件案子的电报。”

    M局长声音有点沙哑,干巴巴地说道:“你当然不会收到。这只是我个人留意到的案子,情报局并没有接手处理。”M局长清了清嗓子,这种私事公办的行为确实让他有点负疚感,“只是我认识哈夫洛克夫妇。事实上,1925年,在马耳他,我是他们婚礼上的伴郎。”

    “我明白了,局长。事情很遗憾。”

    M局长立马接上:“他们都是好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让C站密切留意这个案子了。他们在巴蒂斯塔那边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不过我们从另一边,卡斯特罗那家伙那边倒找到了个可以提供情报的人。卡斯特罗的情报人员似乎渗入了政府的各个部门。几个星期前我才知道整件事情的缘由。其实一切都由一个叫哈默斯坦,又叫冯[7]·哈默斯坦的人指使。在这个盛产香蕉的共和国,有很多德国人隐秘地藏在其中,他们都是战后仓皇而逃,漏了网的纳粹党。哈默斯坦这个人原来是个盖世太保[8],后来成为巴蒂斯塔反间谍中心的头目。他净干些敲诈、勒索、收取保护费之类的勾当,从中赚了一大笔。他本可以高枕无忧的,直到后来卡斯特罗的势力步步逼近。哈默斯坦成了第一批想要保全自己逃出去的人。他让他的其中一个官员参与进来,共同谋划,处理这些财富。那个军官叫冈萨雷斯,他身后跟着两个枪手随时保护他。他们先是到加勒比海附近走了一趟,然后开始把哈默斯坦的钱财转移出古巴,用来购置房产然后出租。他们只买最好的房子,且出的都是高价。毕竟哈默斯坦有的是钱。可当钱不起作用时,他通常会使用暴力,绑架个孩子,放火烧地之类的,反正就是无恶不作,让房产持有者害怕。唉,哈默斯坦定是听说哈夫洛克的房子是牙买加最好的房子,于是吩咐冈萨雷斯去拿下。我估计他也下令,如果对方不配合的话就把人干掉,让他的女儿知道点厉害。话说回来,他们的女儿现在估计有25岁左右了。我倒还从没有见过那姑娘。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们杀了哈夫洛克夫妇。然后两个星期前,巴蒂斯塔解雇了哈默斯坦,或许是听到一些风声,知道他干的一些事。我也不确定。但不管怎样,哈默斯坦带着他的钱和三个手下一起离开了。我只能说事情计划得刚刚好。倘若卡斯特罗顶着压力继续向前,这个冬天或许就能拿下这个地方了。”

    邦德轻声问道:“他们去了哪儿?”

    “美国。正好在佛蒙特州北部,与加拿大接壤。他们那类人都喜欢在靠近边境的地方活动。他们躲藏的地方叫回声湖,是从一个百万富翁那里租下的一个优质大牧场。从照片上看相当漂亮。他们藏在山里吃吃喝喝,山脚下正是这小湖环绕。他倒是帮自己选了块好地,不会被游客打扰,省下不少麻烦。”

    “您是怎么掌握到这些信息的,局长?”

    “我把整个案子的报告交给了埃德加·胡佛。我倒猜到了,他果然知道哈默斯坦。这些从迈阿密输送给卡斯特罗的军火走私案给他惹了不少麻烦。自他发现美国黑帮的一大笔钱相继投入哈瓦那的赌场开始,他就一直留意着那里。他告诉我,哈默斯坦跟他的同伙已经来到美国,持的是六个月的旅游签证。埃德加·胡佛很能帮忙。他问我得到的这些资料对案子有没有足够的帮助,是不是需要把这些罪犯引渡回牙买加审讯。我也跟这边的司法局长谈过,但他表示除非我们在哈瓦那找到确凿证据,否则能定罪的概率很渺茫。可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我们仅有的这些信息也是全靠卡斯特罗的情报中心才得到的。古巴官方更是不会伸出一点援手。接着胡佛表示可以帮忙撤销他们的签证,让他们重新再找地方躲着。我婉谢了他的好意,话题也就谈到了那里。”

    M局长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他的烟斗已经熄火了,于是他又重新点燃了。他继续说道:“后来我想到可以跟我的一个朋友谈谈,他是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监。我用密线跟他通了话。他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他派出了一辆边境巡逻机,假装它在边境上迷了航,实则对回声湖进行了全方位的航空勘测。他还表示如果我有需要的话,他会全力配合。现在,”M局长慢慢地把椅子转了回来,正对着桌面,“我想我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了。”

    现在邦德总算明白M局长为什么感到为难了,为什么他想要找人替他做这个决定了。因为死者是他的朋友,里面掺杂了私人情感,也就是说M局长是为了私人感情而处理这个案子的。现在关键的时刻到了,要伸张正义,铲恶锄奸。但M局长在思考,这是正义,还是报复?法官在判决凶杀案时如果跟死者有交情,那么法官就该避嫌不处理此案。M局长想要其他人————邦德————来执行判决。邦德心里没有顾虑,他不认识哈夫洛克一家,也不在意他们是谁。哈默斯坦遵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杀害了一对手无寸铁的老夫妇。似乎没有其他的法则可以用来惩罚他了,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义也只能通过这样的途径伸张了。如果说这是报复,那这顶多是来自社会的报复。

    邦德回复道:“我义无反顾,局长。如果这些外国歹徒发现自己做了这等事还能置之事外,他们定会以为我们英国人如同外头说的那般是个软柿子。这是一个需要粗暴执法的案子,理应以牙还牙,以暴制暴。”

    M局长继续看着邦德,他没有鼓励,也没有抗拒。

    邦德说道:“这些人不该被处以绞刑[9],局长,理应把他们就地处决。”

    M局长的视线离开了邦德,过了片刻,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他缓缓地摸向桌子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很薄的卷宗,卷宗上没有往常见到的标题横跨封面,也没有绝密红星标志。他把卷宗放到桌子正前方,随后他的手又探入那个开着的抽屉,在里面搜索。这回他取出一个橡皮章和一盒红印泥。M局长打开印泥,把橡皮章往里一压,然后把图章挪到卷宗右上角灰色的摘要条处对齐,小心翼翼地往上面一盖。

    现在M局长把图章和印泥都放回原处并且关上抽屉了。他把摘要条掉了个头正对着邦德,轻轻地推向桌子的另一边,推到邦德面前。

    只见红色的无衬线体[10]文字,因刚刚印上,还没干透,写着:最高机密。

    邦德什么也没问。他点了点头,拿起摘要条走出了房间。

    两天后,邦德乘坐那架星期五彗星型客机前往蒙特利尔[11]。他不怎么喜欢这种飞机。飞机有时飞得过高、过快,而且这里的乘客也过多。他感叹从前在那架高空巡航机上的日子,那是一架别致、平稳的老式飞机,穿过大西洋全程达十个小时。在里面你可以安宁从容地进行晚餐,在舒适的床位上休息七个小时,准时起床还可以去下层舱走动走动,随后一边欣赏来自西半球的第一缕金灿灿的晨光涌进机舱,一边享用那份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提供的让人觉得荒谬的超级豪华早餐。现在这里一切都太快了。乘务员工作量大,要提供所有服务,行动匆忙;而飞机从4万英尺的高空到下降数百英尺的时间里,只有两个小时让他们勉强地在颠簸动荡之中打个盹儿,之后又要匆匆忙忙地进行准备工作。离开伦敦仅仅八个小时,邦德便着陆,开着一辆从赫兹[12]租来的普利茅斯轿车行驶在渥太华的路上,其间还要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不是在英国,要记得靠右行驶。

    加拿大皇家骑警总部设于渥太华,就在国会大厦旁的司法部门里。司法部如同加拿大大多数公共建筑一样,由大块大块的灰砖砌筑而成,耐得住漫长的严冬,看上去也老式、庄重。邦德按照M局长吩咐的那样,到前台报出了“詹姆斯先生”的名字,求见总监。面前的一位下士,年轻,面带稚气,看上去他并不喜欢在这么晴朗温暖的日子待在室内站岗,他领着邦德坐电梯上了三楼,在一间宽敞整洁的办公室里,他把邦德转交给一名中士。办公室里摆放着很多大件家具,还有两位女秘书。现在中士对着对讲机在说话,在等候的十来分钟里,邦德点了根烟,随手拿了本招募骑警的册子来看,里面把骑警队描绘得像是一个观光牧场,里头有至尊神探与歹徒斗智斗勇,也有与一代佳人[13]的浪漫故事。随后邦德被带到与所在办公室相通的另一个办公室。那里窗边站着一个男人,见邦德到来,他转身向邦德走来,他个头儿很高,蛮年轻的,深蓝色的西装,配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领带,看起来干净利落。“你是詹姆斯先生?”他脸上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切的笑容,问道,“我是约翰斯上校,叫我,呃,约翰斯吧。”

    他们握了握手。“这边请坐。总监让我转达他的歉意,很抱歉不能过来迎接你。他患了重伤风,你知道的,不太方便。”约翰斯上校看上去倒很愉快,继续说道,“他想还是放个假会比较好。我刚好可以过来帮忙。我先前自己去过一两次野外狩猎旅行,所以总监选了我来安排你的小假期。”上校停顿了一下,说,“由我来包办一切。好吧?”

    邦德笑了下。显然总监很乐意帮忙,但他打算谨慎点处理,估计现在是不会回办公室了。邦德在想他定是个小心、警惕的人,便答道:“我明白。我在伦敦的朋友也不想麻烦总监亲自去处理这些。但我还没见过总监,也没跟他的总部打过任何交道,自然不必麻烦他这么多。我们能用英语[14]谈谈,十分钟就好,就两个人单独谈谈?”

    约翰斯上校笑了起来:“当然。交代完那些,我正好也要跟你谈谈接下来的正事。你懂的,中校,我们可是在密谋一系列的犯罪,先是制造一张假的加拿大狩猎证,然后违反《边境法》,接下来可能犯下更严重的罪行。稍有不慎,对谁也没有好处。你懂我的意思?”

    “我的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我走出这里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互不相识了。倘若最后我进了新新监狱[15],那也是我的事。好了,下一步呢?”

    约翰斯上校打开了桌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卷宗。打开以后,那沓文档的最上面是一份清单。他用钢笔画着第一项,然后看着对面的邦德。他打量着邦德那身老式黑白相间的犬牙织纹粗呢西装,白衬衫配着黑领带,说道:“衣服。”他打开文件夹上的活页夹,取出一页文件,轻轻一推,纸张滑过桌面,来到邦德跟前,“这是一份清单,上面列的是一些我估计你可能用到的物品,还有一家很大的二手服装商店的地址。你可以去买点衣服,但不要高档显眼的,简简单单的就好,卡其衬衫、深棕色的牛仔裤、一双好的登山靴或登山鞋,总之穿上舒适就好。里头还有一个药剂师的地址,你可以去他那里买一加仑核桃着色剂,泡澡的时候加上,这可以染黑你的皮肤。这个季节,山上以棕色为主,你不会想要穿跳伞兵的迷彩服或带有气味的其他伪装服,对吧?如果你被发现,就说是英国人,来加拿大打猎旅游的,但迷了路误入国境。还有枪。刚刚你等在这儿的时候,我已经下去放到你那台普利茅斯轿车的后备厢里了。是萨维奇99F系列的一款新枪,配备6×62韦斯比瞄准镜,5发弹匣,配20发250-3000高速子弹,重6.6磅,是市场上最轻的杠杆作用式大猎物狩猎枪。枪原来是我一个朋友的,如果最后能还回来自然好,但回不来他也不会在意。枪经过测试,发500枪完全没问题。还有持枪证。”约翰斯上校用笔轻轻画了一下,“是在本地照着你护照上的名字来办理发放的证件。狩猎许可证,名字跟持枪证的一样,但只针对小型猎物,一些小型害兽,现在可还没有到狩鹿的季节。至于驾照,我在赫兹那边已经帮你把驾照换成临时的了。背包、指南针,都是用过的,都放在你的后备厢。噢,对了,”约翰斯上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他的清单,“你自己带枪了?”

    “带了,一把瓦尔特刑警用枪,伯恩斯马丁枪套。”

    “好,我这儿有一张空白证件,你把枪的编号给我。到时能还给我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我也已经编好了丢失的借口。”

    邦德拿出枪,报出上面的编号。约翰斯上校把号码填上后,把证件一推,推到邦德面前。

    “还有,地图。这是当地的埃索地图,能告诉你怎么走。”约翰斯上校起来,拿着地图来到邦德身边,在桌面上摊开了地图,“你先驶入17号公路回到蒙特利尔,过了圣安娜桥后进入37号公路,随后还要再过一道桥驶入7号公路。沿着7号公路一直往下走,就是派克河。随后进入52号公路,在斯坦布里奇处转右行驶一段路就可以看到费莱斯布尔格,你在那里把车子停在车库。一路都很顺畅的,整个行程不到五个小时,包括过一些停靠站。明白吗?现在,这里就是你行动的地方。你要确保凌晨3点左右到达费莱斯布尔格,守门人在这个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哪怕你是个怪物他也不会注意到你。你这时就趁机从后备厢拿出工具,偷偷溜走。”约翰斯上校回到他的座位上,从文件夹里拿出两份文件。第一份是一小块用铅笔涂画过的地图,另一份是一小张航空勘测图。他看起来很严肃,慎重地跟邦德说:“听着,这是最危险的东西,我也只能仰仗你用完后或在有什么不幸时,立马把它毁掉。给你,”他把文件往桌子另一边推了过去,“这是禁令时期的一份旧的走私路线略图。现在已经没人走这条路线了,否则我不会给你。”上校苦笑道,“换作从前,路上你或许会碰到一些狠角色从反方向过来,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开枪。他们都是些罪犯、吸毒者、沦为奴隶的白人之类的,但现在,他们大多改走韦康特那条路线。而这条路线需要穿过德比路,过去专为一些走私者来往于富兰克林[16]和费莱斯布尔格之间而设的。你沿着这条山路一直走,绕过富兰克林,就进入格林山脉了。那里长满佛蒙特州云杉以及松树,还有一些枫树,荒无人烟,你隐居数月也没人发现。你就从这里过境,走过两条公路,你就离开伊诺斯堡福尔斯市,进入西部了。随后你越过一座陡峭的山脉,下来时就是你要到达的那个山谷的顶部。这里这个十字点就是回声湖,根据勘测图来看,最好从东边下去。明白吗?”

    “要走多远?有10英里?”

    “10英里半。从费莱斯布尔格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只要三个小时,也就是6点左右你就可以看到目的地,那时已经天亮,你可以看清路况,约一个小时便可以走过最后的那段路。”说罢,约翰斯上校把那方块的航空勘测图推了过去。邦德在伦敦见过这张图的全图,显然这是从中央位置裁下来的一块。里面可看到一排排由石头堆砌而成的低矮的房子,整齐地排列着。屋子顶部由石板铺盖,还有一个个漂亮的弓形窗,而屋前配有带顶盖的阳台。一条土路从前门经过,旁边有间车库,还有一间看起来像是狗屋;而另一边的花园,则有一个铺着石板的露台,露台以花木为边,露台之外便是两三亩修剪有序的草坪,与小湖相连。那湖显然是人工湖,周边筑着很深的石坝。石坝墙之外的岸边,有一组锻铁庭院家具,而石坝墙中间位置,有一个跳水板和可以走下湖里的阶梯。湖的不远处,树林高高地耸立在陡峭的山坡上。这就是约翰斯上校建议下山的方向。照片上没有一个人,但阳台前的石板路上,摆放着一套看上去很昂贵的铝制庭院家具,中间的一张玻璃桌上放着饮品。邦德想起伦敦的那幅大照片上,花园里还有个网球场,而道路的另一端,有整齐的白色栏杆,种马场里的马儿正在里头吃草。回声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豪华的退休场所,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硝烟战争,它的主人定是个喜欢隐居,且仅靠着种马场及其他产物的偶尔出租就能抵消这些昂贵开支的一个百万富翁。对于曾在加勒比海有着十年水汽氤氲的政治生涯、现在需要重整旗鼓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个极好的庇护所。同时这里的湖水也可以帮着他洗清那双染满鲜血的手。

    约翰斯上校合上文件夹,把方才首页的铅印目录撕成碎片扔进了废纸篓。这时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约翰斯上校把邦德领到门边,伸出了手,说道:“好吧,我想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是真想跟你一起去。刚刚谈起这些倒让我想起了战争结束时我参与的一两个狙击任务。那时我在陆军中,在由蒙蒂将军领导的一支八人军队里听命。当时我们有任务在身,走的是阿登高地左侧的一条路线,跟你要去的那种地方差不多,只是周边的树不同。那时的日子紧张刺激,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你也知道现在警察的这些工作是怎样的。大堆的文书报告要处理,时常担心掉了金饭碗,遇事也只想着明哲保身、躲得远远的。好吧,就说到这儿吧,再会,祝你好运。到时我也只能从报纸里知道事情的后续了,”他笑了一下,“无论事情结果如何。”

    邦德向上校致谢并跟他握了握手。突然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顺便问一下,萨维奇步枪是单发还是双发的?我或许没时间好好研究了,等到目标人物出现时,我就更没时间去检验测试了。”

    “单发的,采用微力扳机。除非确认目标,否则手指离它远点。还有,尽可能在300米外开枪。这些人相当狡猾,不要离他们太近。”上校一手拉开门把,另一只手拍了拍邦德的肩膀,继续说道,“我们总监有一句这样的格言:‘子弹能至,无须手刃。’你最好记一下。再会了,中校。”

    蒙特利尔外的柯芝汽车旅馆,邦德预付了三天房费,整个晚上以及次日大半天他都在里头待着。白天的时候,他研究了自己的装备,试穿了在渥太华买的一双轻便的橡胶波纹登山靴。购置了一些葡萄糖片、烟熏火腿还有面包,然后自己做了三明治。还买了一个细口铝制的大烧瓶,往里头灌了四分之三的波本威士忌酒和四分之一的咖啡。夜幕降临时,在吃过晚餐后他睡了一小会儿,随后稀释了买来的核桃着色剂,从头到脚把自己仔仔细细抹个遍。从浴室出来时,他看着就像是个有着蓝灰色眼睛的红种印第安人[17]。临近半夜12点,他悄悄打开了侧门,溜进车室,钻进他那辆普利茅斯,往南面的费莱斯布尔格驶去。

    然而抵达费莱斯布尔格,进入那个通宵营业的车库时,邦德却发现守门人并没有如约翰斯上校说的那般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对方问道:“是去狩猎吗,先生?”

    在北美,一个简洁的招呼声可以包括很多意思。不同音调的“哼”“嗯”还有“嗨”,还有“当然”“我想也是”“这样”,还有“呸”等词几乎可以表示所有的肯定跟否定。

    邦德把步枪挂在肩上,说道:“嗯。”

    “上周六有男人在海格特斯普林斯弄到了上等的海狸皮。”

    邦德冷淡地回应道:“这样啊。”在交了两晚的停车费后,他走出了车库。现在距离城镇很远了,他停了下来观察路线,他只需沿着高速公路走100码,在右手边就能看到一条可以进入树林的小道。小道大概半个小时就能走完,最后他停在一间年久失修的农舍前。一只拴着铁链的狗开始狂叫,不过农舍里头没有亮灯,邦德赶紧绕过了农舍,随即发现了河边的小路。他要沿着河边小路走3英里。为了让狗停下来不再叫,他特意跨大步子快速离开。现在四周安静下来了,寂静的夜晚只剩下树木在耳鬓间私语。这是一个温和的晚上,天上挂着黄黄的圆月,月光轻柔地照射在稀疏的云杉丛中,就着月光邦德轻松地沿着小道疾走。脚下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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