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乱说。”
崇大的三门课,旦大的一门课,陈知遇暂时都全推了,一心一意照顾病人。
陈知遇整理崇城大学的邮件,翻到热腾腾刚出炉的请柬,看完给谷信鸿发条信息,揶揄他非法使用枪支弹药。
陈知遇到时,病房里就剩下程宛,她解释说人都来过了,陈母顾佩瑜嫌吵,又都给轰走了。
心里咯噔一下,忙伸手去推,没想到一下就给推开了。
进电梯的时候,包里电话响了。
“这些年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就想呢,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我看到了。”
“您电话一直在响,先接电话吧。”
“叔——”程宛瞥一眼顾佩瑜,“爸回去拿换洗衣服了。”
“他们今天开会,说不准。您到点儿了就先去休息,别等他。”
江鸣谦看着她笑,分明醉着,眼里却亮晶晶的,“还行吧,你还没变成两个呢。”
想到苏南,想到那晚在长江大桥上,她随口讲的一个故事,结论却是那样的诛心。
里面光线昏暗,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全然不像是白天看见的那个餐厅。苏南绕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江鸣谦。
去他妈的!
“……已经没念着她了。”
八月下旬,公司要跟一个当红作家合作,两方进行资源置换。作家自己餐馆即将开业,要依靠公司的平台造势;公司则需要借作家的名气进一步增加新注册用户。
江鸣谦笑说:“不是,我妈在帝都,我一般暑假过来去她那儿住两个月,顺便过来给学长帮帮忙——你住哪儿?”
——多傻啊。
陈知遇也跟着笑了一声。
在美国那阵,顾佩瑜给他发了很多邮件,频率不高,一周一封,零零碎碎无甚主题,有时候是读书心得,有时候是生活杂感,有时候是一两张照片,拍的不知名的那个角落的花花草草……那时候看过就罢,甚而懒得回复。前几年整理邮件再翻出来,才渐渐品出顾佩瑜溢于言表的苦心。有时候常常感叹自己不董事,年轻气盛的时候,不知道多让顾佩瑜担惊受怕——她就他这样一个儿子,却像个照看时刻濒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样,拿捏着分寸,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远。
“我扶你去酒店休息吧……”苏南搀着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没料到他那么重,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你是过来旅游吗?”
视线里一片朦胧,苏南不敢眨眼。
“我说不准,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双……”
——那感觉,像是陷在过去,永远走不到未来。
“我说了,没男的什么事。”
苏南座位靠窗,此刻正攥着手机,呆望着外面的天空。
行程安排紧凑,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
他愣着,手机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忘了回复。
多日没顾得上邮箱,挂号信、邀请函、学术期刊,满满当当塞了一整箱。
杨洛去世的那一年,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请了长假,专在家里陪着他。他闷声不吭,半个月不跟人说一句话。这样过了大半年,他说,妈,我没事,我准备出去读书。然后就闷头开始准备,等所有手续都办妥当,二话不说就飞美国了。那时候好在有程宛,不放心他,也跟了过去。她每每问程宛,知遇怎么样,知遇好些了吗,程宛都是报喜不报忧。她心里清楚,自己儿子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小时候淘气不懂事,把一只松鼠给养死了,他为此难受了一个多月。现在走的是个人,是他十六岁开始,就跟在后面,从追逐到深爱的女人。等他从美国回来,就是现在这幅温和平静的模样,这些年也没见变化——还活着,可也仅仅只是活着。
片刻,陈知遇打完了电话,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跟她解释,“我现在得马上赶回崇城一趟——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宿舍。”
窗外几株高大槐树,绿意森森,夏天转眼就到。
谷信鸿嘀咕:“什么情况?”
苏南坐了好一会儿,把当下这一件心事马马虎虎地藏住了,起身去帮江鸣谦的忙。
顾佩瑜舒心一笑,又不由感慨:“哎……我真是……”
“……想做什么?报纸?杂志?电视台?还是网站?”被他掐断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他没觉察出自己语气太快,甚而有些急促。
“想去哪儿工作?”
陈知遇沉默。
江鸣谦问人要了两杯水,往苏南面前一推,声音平平淡淡的,不大像平时的他,“学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挺藏不住心事的?”
“你爸说要回来的,也不知道今天又要忙到几时。”
她听着忙音,有点发怔。
陈知遇口袋里手机在响,烟尾快被他咬断,他在斟酌着说什么话,才能妥帖又明白地传达出自己想要的——你可以暂时不待在我身边,但你也别走远,等着我,过去找你。
“什么也没做呢,我有分寸。”陈知遇合上手机。
顾佩瑜手指贴着着他手心,安慰似的轻轻碰了一下。
顾佩瑜笑看着他,“要真有这一天,看开点,知遇,答应妈。我再不愿看你跟年轻时候一样了。”
“一路上在车里吹空调,热不着。”虽这样说,还是接过白瓷汤碗,喝了两勺。
他看着她,“等我回旦城,好好聊一聊——还欠你一个故事。”
公司初创,刚刚得了a轮融资。如今互联网产品风起云涌,一年孵化上千个项目,泡沫越吹越大,能做出头的寥寥无几。是以,他每日来公司前,都先长吁短叹一声,“今天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天了。”他自己本科和研究生都学的计算机,不善言辞,每次开例会做思想建设,顶多憋两句“少说话多干事”,就全权交给公司的其他人负责了。
江鸣谦的学长——上回面试她的人,叫贺锐,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苏南是在一种刻意地折磨自己的心境里,结束了她的研究生二年级,六月末直接奔赴帝都实习,预计待上三个月的时间。
顾佩瑜每日清晨推着电动轮椅,独自沿着林道“散步”半小时,有时候能看见松鼠,从这一棵树,窜到那一棵树上。
“你去哪儿?我送你去酒……”
照片里,苏南斜靠着办公室的沙发,正闭眼打瞌睡。
“你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着您。”
“妈,”陈知遇蹲下身,安抚似的把她手攥进自己手里,“不骗您,真没念着她了。最近遇到个姑娘,合适的时候,带她回来见您。”
已觉得天地太小,不能让她躲得更远,又怎么会再往他眼皮子底下凑?
她为那样的自己感到懊恼,可那些幻想的过程,明明那么真切地让她高兴过。
烟灰落了下来,他才回过神,拂开了烟灰,继续翻信封。里面一张明信片,如燃犀烛火,灼灼烈烈,是槭城十一月的晚枫。
江鸣谦轻手轻脚走过去,苏南没发现他,在他手搭上她肩膀时,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从手里蹦出去。
立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去餐厅还是回酒店,踌躇数秒,还是决定去看看江鸣谦,起码跟贺锐打声招呼。
江鸣谦一挥手,“撒尿!你别跟来!”
“她从小到大,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她对你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女孩对男孩那种喜欢,妈看不出来?周家小滢结婚那阵,你天天陪她出去,领回来就是烂醉如泥——妈不是没年轻过。”
苏南拧开水瓶给他递过去,“还好吧?”
作家餐厅开业近在咫尺,苏南上午要去餐厅拍摄场地照片。她把要推送文章又检查一遍,放进存稿箱,设定了定时发送,跟贺锐打了声招呼,然后跟江鸣谦一道离开公司。
“学姐,”他露出个笑,把拎在手里的半袋新鲜荔枝搁在她桌上,“上班摸鱼,小心我告诉学长。”
刚拾起的东西,哗啦啦全部掉了。
二十二号,餐厅开业。
陈知遇想让自己平淡点,好对得起自己长了傻学生十年的阅历,然而懊恼、烦闷,还是一股脑儿地涌上来——他很着急,身后一烂摊子的事,涉及到已逝之人,涉及到程宛,涉及到程宛的前途,还涉及到两家的父母。
夜里,陈知遇处理完学校的一些事,从市区赶回别墅。将车泊在停车坪里,静悄悄进屋,闻到一股酒酿的香味。
“那您……”
等在餐厅里布置好物料,开始拍照的时候,苏南要是没把自己的心看牢,一个不小心,思绪仍会飘出去。
“看见了,刚想问您呢。”陈知遇起身,走到花瓶前,拨了拨一支橙色的花,“这是什么?”
谷信鸿回来消息:冤枉,那真是擦枪走火。再说了,咱是合法持证上岗。
苏南一愣,仿佛有一阵热血冲到脑中,又即刻降至冰点。
从前觉得哪里都能去,现在也有到不了的地方,和不得不避开的地方。
苏南也快撑不住了,“陈老师……我现在在工作呢,您要是没有别的事的话……”
酒会开始前,江鸣谦悄悄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张房卡,“贺学长在对面给大家开了个套房,你过去休息一会儿吧,派对吃吃喝喝,没什么内容,只用拍点儿花絮,我帮你盯着。”
人就是这样一种劣根性极强的动物,尝到一丁点甜头,就能忘了苦,忘了界限。
“怎么不让保姆收拾?”
他身材高大,像是整个的把她罩在怀里,密不透风,“你说……我是不是太年轻了?”声音低沉,夹着叹息。
平日里陪她的时间太少,终归心怀愧疚。
到夜里,四周越发寂静,只偶尔从树林深处,传来三两声鸟叫,间杂着蛉虫的声音。
他站了片刻,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陈……”
“学校吃过了。”
一股怒火在心里蹿了几次,又压制了几次,最后……
苏南忙把手里拿着的kt板递给江鸣谦,伸手去摸手机。包里东西太多,带出一堆七零八碎的,她赶紧一边俯身捡起东西,一边往屏幕上瞥一眼,也没来得及反应,直接接起了电话。
苏南心慌,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赶紧伸手去推他,“……你站稳好不好。”
“老牛吃嫩草,还挺有本事。你学生?”
顾佩瑜叹了声气,“难为程宛了。她家不比我家……”
江鸣谦笑了笑,又恢复他平常的样子,神采飞扬,带点儿肆无忌惮的孩子气。
将苏南手臂一擭,猛拽进自己怀里,抬手捏着她下巴,低头吻下。
免不了担心,他那天匆匆离开,是为了什么事?
翻到个白色信封,上面干干净净一行地址姓名,寄件人信息什么也没写。
陈知遇无奈一笑,“您别着急,八字没一撇呢。我怎么着,也得先跟程宛把婚离了,只是……”
那边笑了一声,低沉,像是就贴着她耳朵一样,“做得挺好,保存得不错。”
苏南抬眼看了看,顿觉四肢百骸都给冻住,不听使唤了。
“苏南。”
身影在朦胧的视线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跟前,半步的距离。
“你推着我,咱们出去转一圈吧。”
“我被抓壮丁了,陪作家拼酒呢——先不说了。”
顾佩瑜说话困难,还是替陈知遇辩驳两句,孩子忙工作是正常的事。
午餐十一点半开始,拿到入场券的食客进餐厅品尝美食,并与作家亲密接触;下午两点午餐结束,作家开始持续三小时的讲座和签售;六点半,贵宾和媒体朋友派对开始。
明信片后面一行字:陈老师,谢谢您两个学期的照顾。
他想先把这些前尘往事全都解决,给她一个清白而确定的未来。
“……期末作业已经全部收齐,发到您邮箱了。”
指间一缕白烟,散在溽热的空气里,一点火星灭了又亮。
苏南微抿着唇。
拍完照,江鸣谦拉着她在一旁坐下。
“这么等不及,跟男朋友大街上就亲热起来了?”他叼着烟,话里戏谑嘲讽。
顾佩瑜笑一声,“你当妈傻呢?”
“您得寸进尺还挺快。”
“抓点儿紧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等着抱上孙子。”
进门的时候,程宛告诉他,情况其实很危急,脑溢血很多救不回来,去留是一瞬间的事。
江鸣谦抬头看着她,一个多月没见,她脸色有点儿不好,但似乎又比期末那段时间更有精神。
“……还行。”
苏南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没揪着追问原因,“不知道……帝都吧,去南方也好。”
陈知遇拆开信封,一抖,有什么从信封里飞了出来。
陈知遇沉默下去,嗓子痒,有点想抽烟,然而在顾佩瑜面前,他从来不抽——她烦他沾烟酒,总说当老师的,这方面也得做表率。
“没……”陈知遇目光越过树梢,看向头顶,枝叶的缝隙间,隐隐露出一轮月亮的轮廓。
这一场暗恋,夜雨一样,来去都无声无息。
“崇城……”
“你太高了,站着我有压迫感。”
“在学校?”
“吃饭了吗?”
餐厅走小清新文艺路线,进门的地方立了个邮筒;桌子全是木质,椅背设计成了公交站牌;角落里,零星摆放着一些花花花草草。
烟草和酒精的气息浮在鼻尖,她骤然无法呼吸,听着自己心跳如雷,拿有点不听使唤的脑袋费劲思索,阔别三月,第一句打招呼的话该怎么说,才显得风轻云淡?
她为了跟他之间那一丁点儿似是而非的暧昧窃喜,每天晚上入睡之前,要把他做的每件事掰碎了分析好几十遍,得出个依然似是而非的结论。
仲夏时分,科技园里寥寥几棵树木,像是要被太阳烤焦了一样。
“我常来陪您。”
在心里对他说了句再见。
顾佩瑜一愣,顿时激动起来,嘴里蹦出连串的疑问,从哪儿认识的姑娘,多大岁数,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
“喝醉拖走了。我别的不行,酒量还是一,一流的……”
“您儿子没出息。”
刚走两步,身后一道声音。
一则轻易开不了这个口,二则离婚对程宛的事业影响巨大,况且她是同性恋的事情,一直零零星星有所传言。
苏南一愣。
他一下飞机直接拎着行李赶过来,把硕大箱子往贺锐办公室里一放,从箱子里掏出好些旦城特产、水果零食,一一在公司分发。
顾佩瑜手指轻轻往照片里熟睡的脸上点了点,“长得真秀气,年纪挺小吧。”
“不用送了,”苏南忙说,瞧得出来他神色匆忙,“您直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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