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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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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来。他就得理一理领结,到她跟前把……

    突然有谁大叫起来:

    “那不行那不行!”

    包国维吓了一大跳。他惊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纯家里。五六个同学在吵着笑着。龚德铭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么一来螃蟹就大声嚷着。

    “那不行!你们看龚德铭!嗨,我庞锡尔可不上你的当!”——他叫做庞锡尔,可是别人都喊他“螃蟹”。

    包国维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摔在痰盂里。

    “我还要练习跑短距离,我每天……”

    他将来得比刘长春还跑得快:打破了远东纪录。司令台报告成绩的时候……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下去:司令台的报告忽然变成了龚德铭的声音:

    “这次不算,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腿子,我……”

    龚德铭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声。

    “再来,再来!”

    “螃蟹是强得多!”

    “哪里!”龚德铭喘着气。“他占了便宜。”

    包国维大声笑起来。他抹抹头发,走过去拖龚德铭:

    “再来,再来!”

    “好了好了好了,”郭纯举着一只手。“再吵下去——我们的信写不下去了。”

    “写信?”

    包国维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明星笺”的信纸,一支钢笔在上面画着:

    李祝龄在写信。郭纯扑在旁边瞧着。

    “写给谁?”包国维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钢笔在纸上动着:

    “我的最爱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

    接着——“擦达!”一声,画了个感叹符号。

    嗨,郭纯叫李祝龄代写情书!包国维可有点儿不高兴:郭纯干么不请他包国维来写呢?——郭纯觉得李祝龄比他包国维强么?包国维就慢慢放平了笑脸,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瞧着那张信纸。他一面在肚子里让那些写情书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下:他希望李祝龄写不出,至少也该写不好。他包国维看过一册《爱河中浮着的残玫瑰》,现在正读着《我见犹怜》,好句子多着哩。

    不管李祝龄写不写得出,包国维总有点不舒服:郭纯只相信别人不相信他!可是打这学期起,郭纯得跟他一个人特别亲密:只有郭纯跟他留级,他俩还是同班。

    包国维就掉转脑袋离开那张桌子。

    那几个人谈到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小学教员,老穿着一件蓝布袍子。那老头想给儿子结婚,可是没子儿。

    “哦,他么?”包国维插了进来,扬着眉毛,把两个嘴角使劲往下弯——下嘴唇就加厚了两倍。“哈呀,那副寒伧样子!——看了真难过!”

    可是别人象没听见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谈到那穷同学有个好妹妹,在女中初中部,长得真——

    “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讨厌,妈的!”

    包国维表示这些话太无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他瞧着里面挂着的一套套西装:紫的,淡红的,酱色的,青的,绿的,枣红的,黑的。

    这些衣裳的主人侧过脸来,注意地瞧着包国维。

    看衣柜的人撅着嘴唇嘘口气,抹抹头发,拿下一条淡绿底子黄花的领带。他屁股靠在沙发的靠手上,对着镜子,规规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领子上打起领结来,他瞧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别人看着他。

    看着他的只有郭纯。

    “嗨,你这混蛋!”郭纯一把抢开那领带。“肏妈的把人家的领带弄脏了!”

    包国维吃力地笑着:

    “哦唷,哦唷!”

    “怎么!”郭纯脸色有几分认真。他把领带又挂到柜子里,用力地关上门。“你再偷——老子就揍你!”

    “偷?”包国维轻轻地说。“哈哈哈。”

    这笑容在包国维脸上费劲地保持了好些时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颤。他怕郭纯真的生了气,想去跟郭纯搭几句,那个可一个劲儿扑在桌上瞧别人代写情书。

    “他不理我了么?”

    包国维等着:看郭纯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脸,又抹抹头发。他站起来,又坐到靠手上。接着他又站起来踱了几步,就坐到螃蟹旁边。他手放在靠手上,过会儿把它移到自己腿上,两秒钟之后又把两手在胸脯前叉着。他脚伸了出去又退回来。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压紧着他的肺部,就又给搁到了靠手上。那双手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那双脚老缩着也有点发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着什么才合适:龚德铭他们只顾谈他们的,仿佛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长出个包国维。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们谈的他不懂:他们在谈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这些话真无聊!”

    站起来踱到桌子跟前。他不听他们的:他怕有谁忽然问他:“你到过上海没有,进过按摩院没有?”没有。“哈,多寒伧!”

    他只等着郭纯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着郭纯。到底郭纯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国维你来看。”

    叫他看写着的几句句子。

    包国维了不起地惊起来:

    “哦?……唔,唔。……哈哈哈。……”

    “不错吧?”郭纯敲敲桌子。“我们李祝龄真是,噢,写情书的老手。”

    郭纯不叫别人来看,只叫他包国维!他全身都发烫:郭纯不但还睬他,并且特别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脚呀手的都运动个畅快。他应当表示他跟郭纯比谁都亲密——简直是自己一家人。于是他肩膀抽动着笑着。

    “哈哈哈,吕等男一定是归你的!”

    还轻轻地在郭纯腮巴子上拍拍。

    那个把包国维没命地一推:

    “嗨,你打人嘴巴子!”

    包国维的后脑勺撞在柜子上。老实有点儿疼。他红着脸笑着:

    “这有什么要紧呢?”

    郭纯五成开玩笑,五成正经地伸出拳头:

    “你敢再动!”

    大家都瞧着他们,有几个打着哈哈。

    “好好好,别吵别吵,”包国维仿佛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声调。“我行个礼,好不好……呢,说句正经话:江朴真的想追吕等男么?”

    郭纯还是跟他好的,郭纯就说着江朴追吕等男的事。郭纯用拳头敲敲桌子:要是江朴还那么不识相,他就得“武力解决”,郭纯象誓师似地谈着,眼睛睁得挺大,这双眼总不大瞥到包国维脸上来。

    不过包国维很快活,他的话非常多。他给郭纯想了许多法子对付江朴。接着别人几句话一岔,不知怎么他就谈到了篮球,他主张篮球员应当每天匀下两小时功课来练习。

    “这回一定要跟飞虎队挤一拼,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们篮球员每天应当许缺两个钟头的课来练习,我们篮球员要是……”

    “你又不是篮球员,”龚德铭打断他,“又用不着你去赛。”

    包国维的脸发烫:

    “怎么不是的呢:我是候补球员。”

    “做正式球员还早哩。要多练习,晓得吧。”

    “我不是说的要练习么?”

    郭纯不经心地点一点头。

    于是包国维又活泼起来,再三地说:

    “是吧,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的话对吧,是吧。”

    包国维一直留着这活泼劲儿,他觉得他身子高了起来,大了起来。一回家就告诉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绒的运动衫。

    “运动衫是不能少的:我当了球员。还要做条猎裤。”

    他打算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穿着绒衫和猎裤在街上走,没大衣不碍事。

    “要多少钱?”老头又是摸着下巴。

    “多少钱?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裁缝!”

    “迟一下,好不好,家里的钱实在……”

    “迟一下!说不定下个星期就要赛球,难道叫我不去赛么!”

    “等过年罢,好不好?”

    老包算着过年那天可以拿到十来块钱节赏。他瞧着儿子坐到藤椅上,没说什么话,他才放了心。这回准得叫包国维高兴:这小伙子做他老包的儿子真太苦了。

    包国维膝头顶着桌沿,手抹着头发,眼盯着窗子。

    老头悄悄地拿出个纸包来:他早就想要给包国维看的,现在才有这机会。他把纸包打开闻一闻,香味还是那么浓,他就轻轻地把它放到那张方桌上。

    “你看。”

    “什么?这是?”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么?就是你说的那个康——康——”

    包国维瞧了一个,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劲地拿来往地下一摔:

    “这是浆糊!”

    可是开课的第二天,包国维到底买来了那瓶什么“康”,留级不用买书,老包留着的十多块钱就办了这些东西。老头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几个钱,只知道新买来的那双硬底皮鞋是八块半。给包国维的十几块,没交回一个铜子:老包想问问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话。

    “唔,还是不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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