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舒秦吃惊不小，禹明的鞋可都不便宜，她仰头看他：“哪双鞋坏了？”

    他揉她的头发：“让我说什么好，我这也不叫受苦啊，叫经验。”

    禹明像在跟人说话：“在家吧？”

    禹明睁开眼睛，这一下吃惊不少，忙翻过身俯视她：“真哭了？”

    这一洗就是一个小时。

    禹明撑起上半身：“这回我可是一大早开车回来的，我昨晚睡得挺好，等我。”

    舒秦既担忧又感动。担忧的是，这件事不知会给禹明带来多大的冲击。感动的是，尽管不是亲生父母，但顾主任和黄教授给了禹明逾越了亲身父母的关爱和尊重。

    她收好相册，从卧室出来，走到玄关，就听顾飞宇和朱雯在外面说话，与此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

    突然听到他那头有商场的音乐声，奇怪地说：“你在哪呀。”

    看不够。

    “我觉得差不多。”

    舒秦忙检查麻醉机和呼吸管道，紧接着清理呼吸道分泌物，等她重新用听诊器调整深度后，患儿的血氧饱和度恢复正常。

    身体原因无法自由行动？还是父子之间闹得太僵不知从哪方面入手？

    主任正跟家属谈话，孩子的父亲母亲眼泪汪汪。听说孩子目前一切平稳，一家人除了“谢谢”，激动得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

    舒秦感动无言，沉吟片刻，点点头：“顾伯伯和黄伯伯的顾虑，我想我知道了，我也想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相信禹明。”

    这句话舒秦每天都听，下意识将孩子抱得更紧。顾教授和胸外科医生点点头，回到手术间，即刻进入忙碌状态。

    舒秦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舒秦又将他拉回来：“你不许走。”

    刚说完这话，眼皮陡然一凉，一大颗泪珠重重滴下来。

    舒秦熬不住满脸的笑，周六晚上禹明还得参加科技评选，她不想他路上奔波得太累：“你明天什么时候到？下雪了，路上开车小心点。”

    顾教授指导舒秦调节血管活性药物的输注速度，看她如此沉稳，思路也清晰，含笑跟罗主任对视一眼，说：“舒秦这几个月进步非常大，基础打得很牢固。”

    出来的时候，舒秦浑身上下都透着饱含着水份的淡淡粉红色。

    吻了不知多久，舒秦猛地想起一件事。

    舒秦心里很清楚，就跟往常一样，她和顾教授会被家属遗忘，但只要想到如果术后管理得当，这个可怜的两岁宝宝很快就会出院，她就很满足，发自内心的满足。

    喝完水重新倒下，舒秦觉得自己精力恢复了少许，便支起胳膊看着他。

    舒秦起身关衣柜门。

    “才没有，你这人明明缺点可多了。”

    今晚的不速之客简直一波接着一波，舒秦迎过去，笑眯眯跟对方握手：“快请进来。”

    罗主任微笑，学生操作日益熟练规范，一步步成长起来了。

    禹明和舒秦送刘主任去了宾馆，回到家里，禹明搂着舒秦呈大字型往床上一倒：“真他么舒服。”

    禹明一会拨拉她的刘海，一会捏捏她的脸蛋，也在端详舒秦，快三个月没见了，总感觉她变了一点。

    顾教授再次向孩子母亲确认了佳佳的禁食禁饮时间，一行人哄着孩子往里走，孩子母亲用手笼住鼻子深深吸口气，在后面说：“大夫，就拜托你们了。”

    顾伯伯和黄教授接过舒秦递过来的茶，相顾一眼：“禹明马上就回来，小舒明早也要上班，我们这么晚过来，是想找你说点事。”

    舒秦以前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可那都是有原因的。

    “这么快找好了？”禹明一愣，笑意从眼睛里倾泻而出，还关什么门，顶着水珠就朝她走过来，“进来一起洗。”

    刘主任板板正正坐下来，转动脑袋环顾一圈屋子，热情地说：“舒老师，这段时间我们科经常收到舒老师寄过来的吃的，早就想弄点东西作为回馈，这回带来的这几袋东西，有一袋是我们本地的野果，还有几袋是收上来的本地米和蔬菜，都没打农药，可以放心吃。”

    他明明跟母亲挨得很近，却故意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中二少年。

    两人每天都视频，可禹明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了，眉峰形状那么好看，黑眼珠濯濯有光。

    旖旎的氛围让厨房温度都升高了，舒秦忙跳下来另起题目：“刘主任怎么来了。”

    舒秦到电脑前做记录，笑意从心头浮到眼里。

    舒秦走到近前，笑眯眯地拍了拍手：“佳佳，让阿姨抱抱你好不好。”

    那时候卢教授大概四十多岁，瘦了很多，也老了一些，但浑身上下依然洋溢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都洗了一阵了，禹明突然在里头说：“要不你今天晚上穿那套白的？”

    凭直觉，她认为是卢教授。

    顾飞宇和朱雯：“我们随便。”

    罗主任进来巡视时，舒秦正在顾教授的指导下做血流动力学监测。

    “不知道。”

    舒秦望着这半张照片发呆，是禹明剪的，还是卢教授？

    她将头搁在他胸口，这种氛围静谧、恬静又闲适，仿佛连时间的流淌都变缓了，她想到他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回清平县，往后这样的时光还有很多很多，便满足地叹口气，“我鞋坏了，回头你陪我再去买几双。”

    “当年卢媛去世的时候，禹学钧身边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他执意要把儿子一起和那个女人办过去，但是禹明没给他父亲机会，卢媛下葬那一天，这孩子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不肯撒手，他说他应该听话，不该惹妈妈伤心，当时他哭着说的那些话，至今让我们心酸，他有多恨他父亲大家都看在眼里，僵持了几个月，别说我们，连禹学钧也怕了，他费了很多工夫进行打点，又委托我们做了禹明的监护人，等公司业务转过去，自己带那个女人去了美国。”

    舒秦正要泡茶，禹明走到舒秦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水杯：“烫，我来。”

    “患者术中内环境偏离正常生理状态越远，术后就需要越长时间来恢复，为了保护患者的脏器，麻醉医生应该要有全局意识和前瞻意识，除了及时调控术中的生理指标，还要提前应对和尽量减轻患者可能出现的远期损害。”

    顾飞宇说：“我昨天已经接到中间人的电话了。”

    在那个年代，这身搭配，既得体又时髦。

    清平县麻醉科的主任。

    她昨天去病房做过术前访视，孩子小名叫佳佳， 乡妇幼保健院出生，生下来就发现了心脏杂音，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未到综合医院进行诊治。

    朱雯晃了晃手机，无奈：“他们连我都找过了。”

    这个孩子如此细致认真，与她良好的家庭教育脱不了关系。

    “我带人回来了，这就开门了。”怕舒秦在洗澡或者没穿外衣，他特地先打个电话。

    大家无奈笑了，孩子表现得如此抗拒，再哭下去呼吸道分泌物只会剧增，顾教授不喜欢术前用氯胺酮，只得对舒秦说：“玩具呢？拿出来分散分散孩子的注意力。”

    “经过你爱豆同意了吗。”

    顾主任做完手术快四个月了，有赖于这段时间的精心调养，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腰板笔直站在门口，笑道：“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小舒，别怪我们唐突。”

    他看着舒秦插完管，从她手里接过听诊器，亲自听了听患儿两肺的呼吸音和心脏杂音。

    扫完客厅，又到卧室，吸完床底，她蹲到床头。

    剪成一半的那张照片边缘如此锐利，像割在心上的一道痕。

    小朋友眼中含着两包泪，窝在母亲脖颈里偷瞄舒秦。

    舒秦心里有点纳闷，回到家，站在玄关搓了搓脸，刘嫂家里有事请了一周假，这几天她也顾不上打扫，地上有点落灰了。

    正说着，门开了，陈师姐过来找罗主任：“主任，刚才院里打电话，问禹明能不能赶回来参加周六晚上的科技进步奖评选。”

    舒秦一个人立在电梯间的落地窗前，惆怅地呆站一会，进电梯回到科里，换好衣服下楼。

    顾主任沉默了一下：“禹学钧跟第二任妻子生的孩子前年在美国高速公路上出车祸走了，他公司方面也因为几个股东龃龉出了一些问题，两件事加起来给他们造成的打击不小，肺癌早期又很隐匿，听说禹学钧一两年来无心关照自己身体，等到发现的时候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能拖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哭了不知多久，舒秦哭声稍小，他替她擦了一把鼻涕，声音很低：“总要有个原因吧。”

    舒秦紧了紧口罩，随顾教授和巡回老师去接患儿。

    说着将浴巾搭在肩膀上，起身跨步进浴室。

    舒秦弯腰打开鞋柜取拖鞋：“没呢，他明天才能回来。”

    摩挲一番，她缓缓关上抽屉，现在她又不确定到底是谁剪的了。

    顾主任托着茶杯在掌心里缓缓转动着，舒秦给他倒的是温开水，给黄教授倒的则是绿茶。

    眉目弯弯，笑意盈盈，皮肤又白又细，比以前更好看了。

    她闭着眼睛，抽抽嗒嗒地哭。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到耳朵边、枕头上，浸湿了一大片。

    如今孩子长到2岁，体质远比同龄孩子差，家长听说济仁有专门针对“先心病患儿”的慈善基金，特地带孩子来一院诊治，入院诊断为asd（混合型），做好术前准备后，拟行小切口心脏直视修补手术。

    舒秦余光看见导师进来，难免有些紧张。

    罗主任说：“不服老，但是时间也确实过得快，你看，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新年了。”

    舒秦翻开第一页，不出所料，是禹明和他母亲的合照。

    “心疼我了？”

    禹明一本正经问她：“舒秦，在你眼里，我这人是不是全浑身都是优点？”

    三个月后。

    禹明将她塞进被褥里，又给舒秦倒了杯水，她眼皮都没睁，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他又想笑又无奈：“我在这，我不走。”

    禹明每个毛孔都酣畅淋漓，余韵悠长。

    礼拜四， 舒秦被派到了第五手术间。

    顾飞宇神色复杂：“舒小妹，其实我们家上个月就知道这事了，但是禹学钧那边一直没动静，上周他们开始联系我爸，我爸虽然婉拒了对方见面的要求，心里却很矛盾。毕竟是亲生父子，固然闹得僵，血缘关系还在。现在这位叔叔身体又这么差，如果我们硬拦在中间，万一留下什么遗憾就不好了。我爸妈为了这事几天晚上都没睡好，一想起来就糟心，这么晚过来，一是想通过你探探禹明的口风，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心结还是那么重，愿不愿意见这一面，全在于他自己。

    禹明清清喉咙，含含糊糊说：“跟刘主任他们在外面说点事，这会儿正忙，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等候室里， 一位二十多岁的母亲抱着小朋友坐在长凳上，母女俩都套着无菌衣，小朋友怀中抱着一个玩具球， 本来玩得好好的， 不小心瞅见一群穿绿衣服的人，扭头就往母亲怀里钻。

    罗主任：“麻醉医生必须时刻关注患者术中的应激指标和内环境变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这两项指标能反映我们的抗应激措施是否做得到位。”

    动作太粗暴了，舒秦推开他：“讨厌！你让我自己安安静静哭一会。”

    她打开抽屉翻看那本相册。

    这招百试百灵，孩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红色的“玩具”吸引了，她瞄瞄舒秦，慢慢松开母亲的脖颈，从舒秦手里接过洗耳球，用力揪住。

    她无法想象禹明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

    黄教授说：“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去年就发现了肺癌，在麻省切除了肺左叶，隔了一年又复发了，这回还是在麻省治的，但复发疗效不佳，听说换了多种方案，现在状况不大好。”

    卢教授搂着儿子的肩膀，禹明手里拿着篮球，个子已经比母亲高出大半个头。

    禹明小时候的模样跟现在变化不大，而卢教授是那么漂亮年轻。照片大多集中在禹明幼儿时期，后来兴许是进入叛逆期了，禹明整个少年时期与母亲的合照，只有一张。

    他捧着她沾满泪光的脸：“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舒秦心中千头万绪，禹明这三个月一心扎在清平县，中途未回来过，怕她路上奔波，也不让她过去看他，本市这些新闻，禹明可能压根没关注，从刚才那通电话听起来，他显然也毫不知情。

    禹明怔了怔，就因为这个哭？一股热流沿着胸膛直冲到了鼻根，说不上来温暖还是感动。

    再往后翻，依然是母子俩的照片。

    但是这一回，她哭起来毫无预兆，毕生关于哄女孩的经验都用在她身上了，他一边帮她拭泪一边认真反思，刚才自己也没做错事啊。

    舒秦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灭菌红色洗耳球，握着球柄在佳佳眼前晃了晃：“还记得昨天阿姨说会给你玩具吗，佳佳喜不喜欢这个？”

    舒秦心都要化了，她真心喜欢小朋友，孩子小小的身躯那么柔软，睫毛还沾着晶莹的泪珠，她学着孩子母亲的动作轻轻拍抚着佳佳的背：“我们佳佳真棒。”

    顾主任放下水杯：“大概是知道禹学钧现在经不起剧烈的情绪波动，怕父子俩一见面就起冲突。既想安排禹明跟禹学钧见面，又想让我们提前给禹明做做思想工作，禹学钧到了这个地步，一味瞒着禹明不可取。但是我和黄教授都没有道德绑架的习惯，这些年我们看着禹明长大，早将他当作我们的亲生孩子，最终要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

    禹明低头将她的话吞进唇舌间。

    项目收尾了。

    舒秦打开门，意外发现除了朱雯和顾飞宇，顾主任和黄教授也来了。

    舒秦笑着去厨房倒茶，心里却有些纳闷，两位长辈既然知道禹明明天才回，怎么今天就来了。

    禹明看看窗外，不知不觉就到了市区最繁华的街道，他将车缓缓驶入路边停车场：“明天就能见到我了，你能不高兴吗？”

    “什么情况。”他愣了愣，有些无措，“怎么突然就哭了？”

    顾家人说的那通话重重压在舒秦心头，她心疼禹明的遭遇，哭的稀里哗啦。

    她笑着捏捏球囊。

    真是来找她的？

    舒秦满腹疑团，放下茶盘，慢慢在边上的沙发坐下：“您说。”

    这让顾主任感到很宽慰，略一斟酌，他开口了：“禹明的父亲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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