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父亲从美国回来了。”

    禹明听她笑得开心，也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禹明耐着性子轻轻拍抚她，脖颈和衣领都被她的眼泪洇湿了一大片，如果哭能让她觉得好受些，那就让她尽情地哭吧。

    她哭得更凶了。

    舒秦摩挲他的脸：“瘦了这么多。”

    佳佳小嘴一瘪，但她显然对舒秦有好感，抽搭了一下，总算没再哇哇大哭。

    他用手轻抚她的后背，闭着眼不说话。

    照片里她穿着一件质地挺括的米灰色大衣，底下则是一双黑色长靴。

    如今她在体外循环扎了快三个月了，接下来也要开始接触食管超声技术了。

    在顾教授和舒秦的管理下，佳佳术中各方面指标都极其平稳，手术也很顺利，术毕舒秦送佳佳去小儿胸外icu。

    黄教授叹气：“小舒，记得之前我们也跟你说过，顾伯伯跟禹明父亲很早就认识了，当年他就是经过我们的介绍，才和卢媛互相认识，后来我们不满禹明父亲的做法，这些年早就跟他断了来往，他这趟回国虽然很低调，毕竟中间还隔着亲戚朋友，回来这些日子，难免有些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前段禹学钧托中间人传话，想约你顾伯伯见一面，听他的意思，是想让顾伯伯做中间人帮他缓和跟禹明的父子关系。”

    禹明只得收回手，默默在床头看着她。

    舒秦拉开衣柜找睡衣。

    禹明进主卧鼓捣了一阵。

    佳佳微微移动眼珠，先看顾教授脑袋上的无菌花帽子，再看顾教授的口罩，看着看着，毫无预兆地，又咧嘴大哭起来：“大胡子。”

    随后将听诊器递还给舒秦：“婴幼儿麻醉状态下的静脉血管张力与生理状态下的区别跟成人有什么不同？”

    禹明接过刘主任手里的东西：“刘主任给你带了点吃的。”

    回到客厅，顾飞宇和朱雯表现得比平时安静，坐那儿没说话。

    她低下头去，思考良久，比原谅别人更难的，是达成与自己的和解。这是禹明自己的人生，外人无法替他做决定。

    但是这张照片被从中间剪掉了一半，线条干脆锐利。

    “昨天刚收完最后一批样本，您和顾伯伯先坐，我去倒水，顾师兄，朱师姐，你们喝什么饮料？”

    “瞎说，我体脂明明还降了一点。”

    他低头吻去这些眼泪：“怎么才能让你好过点？”

    他说话时带着点笑意，听上去心情很不错，舒秦想起刚才的事，更心疼了：“你回宿舍了？”

    “也行，让我爸妈见识见识你的手艺，最好吓他们一跳。”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深吸一口气，清凉的干净空气涤荡整个肺部，路人都很兴奋，院子里有家长带小孩专门下楼看雪。舒秦不自觉微笑，裹紧衣领，迎着风往家走，刚走几步，电话响了，她一看屏幕就说：“忙完了？”

    送走顾伯伯他们，舒秦回到房间继续打扫，心情却像湖面投进一颗石子，久久无法平静。

    完全不管用，于是下床拿浴巾替她擦。

    紧张归紧张，她埋头继续做操作，桡动脉穿刺、颈内置管、接端口、调节参数，一系列措施行云流水。

    “几天就补回来了。”

    禹明大剌剌领着刘主任往里走：“您先坐，我去给您倒茶。”

    “二来也算是给你提个醒，禹明他爸挺强势的，要是在禹明那边迟迟找不到突破口，没准会过来找你，我们也弄不明白禹明究竟怎么跟你说的，就怕中间人在你面前颠倒是非，我爸妈都知道禹明很在乎你，怕你产生误会，无非就想过来跟你说：禹明跟他父亲的事，错不在他。”

    “鞋都坏了。”

    舒秦微微一怔：“您记性真好。”

    走出综合楼，脸上一凉，她抬手，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

    “我告诉你原因吧，因为我是你爱豆。”

    “别老让你爸一个人在厨房里忙，这回我来做菜吧。”

    禹明心里乐开了花，掂量掂量份量：“长胖了不少啊。”

    顾飞宇曾带老黄做的吃的去过一趟清平县，据顾飞宇回来说，舒秦爸爸妈妈怕禹明在清平县饮食不好，隔三差五就做些便于保存的营养品顺丰寄给禹明，顾飞宇一提起这事就羡慕得不得了，说舒秦爸妈待禹明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好。

    自从她说过这事，禹明每天都要在她面前强调一遍。“再说我要脱粉了。”

    舒秦不到八点就做好了麻醉前准备， 照例向顾教授做病例汇报，这时，巡回老师进来说：“顾教授、舒秦， 患者送过来了。”

    舒秦从厨房里探出身来，满口道谢：“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先替我谢谢科里的老师，还有您别叫我舒老师，叫我小舒就行了，您跟禹明一起回来的？”

    罗主任调整麻醉机呼吸参数做了进一步的完善，这才问舒秦：“我记得你第一次进体外是顾飞宇的父亲做冠脉搭桥？”

    罗主任指了指麻醉记录单：“为什么要记录患者术中的血糖和乳酸指标？”

    “你怎么听出我高兴了？”舒秦加快脚步，他明天就要回来，为了迎接他，她准备今晚在家里好好做打扫。

    罗主任用消毒剂洗了手臂，开门出去了。

    就是在那一天，她头回见到麻醉医生在心脏麻醉中熟练运用食管超声技术，一位是罗主任，另一个是禹明，对于当时还是菜鸟的她而言，有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可不是，一大早就出发了，路上路况不好，不然早到了。”

    母亲眼里的忧惧不亚于孩子，一边拍抚孩子，一边说：“佳佳勇敢， 佳佳不哭，咱们这次把病治好了， 以后就能长得壮壮的了， 你看看那个阿姨，昨天你还跟妈妈说你喜欢她来着。”

    禹明也想到了这一点，睁开眼睛跟她对视，靠，刘主任还在客厅，开水都要变成温水了，“放我下来。”

    舒秦透过泪雾凝视他，眼泪不知不觉又沿着腮边淌下来了：“如果这次基层的工作得到了认可，如果william带新技术去基层，如果基层常规设立疼痛病房。禹明，你肯不肯跟自己和解？”

    “再买就是了。”

    她惊诧不已：“顾伯伯，黄伯伯。”

    翻到最后一张，舒秦突然愣住了，照片上的禹明大概才四岁，从禹明和母亲的站立的角度看，母子身边应该还站着一个人。

    佳佳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经过一番泪水的冲刷，晶莹光亮如黑色葡萄。

    床边交完班，舒秦抱着呼吸囊回手术室，路过门口，想起那位满怀忧虑的母亲，她特意到胸外icu窗口看了眼。

    舒秦继续装傻：“哪个？”

    顾主任眼睛周围布满皱纹，笑的时候这些皱纹会像阳光射线那样扇形舒展开来，这使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但舒秦没少听顾飞宇禹明聊顾主任，也算了解这位长辈的脾气。

    他手里提着很多东西，乐呵呵地说：“舒老师，好久不见。”

    忙了一天，舒秦访视病人回来，习惯性要去疼痛病房收样本，到了病房才意识到，历经五个月，所有样本在昨天就已经收集完毕。

    舒秦在旁边看着他倒茶：“刘主任自己要求的？”

    舒秦低了低头，刚才扑到他怀里无意识勾住了他的腿，吻的时候太投入，活像一头树熊。

    拨拉了一阵，她发现角落里放着一本相册，因为塞在很靠里的位置，不仔细找很难发现。

    舒秦趁势伸出胳膊，在母亲的协助下，顺利将孩子抱了过来。

    “你瘦了。”

    舒秦认真想了想：“婴幼儿属于容量依赖型脏器灌注，麻醉后血管张力变化不会像普通成人和老年患者那么剧烈，但以这例患儿为例，麻醉医生在液体管理策略上，还要考虑‘左向右分流’的病理因素。”

    “皮鞋啊，坏了两双了，天天楼上楼下的跑，太费鞋了。”

    “骗子。不是礼拜五才回来吗？”

    罗主任感慨万千：“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连你们进科都半年了，老顾啊，济仁的年轻医生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培养出来的，等他们成长为业务骨干，我们也都老了。”胸外科主任正要铺单，听了这话说：“哎，罗主任，这话我不爱听，你我年富力强，何来‘老’一说。”

    “怎么今天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刘主任好。”

    “就上回逛街我帮你买的那套。”禹明拉开门，他已经开始洗头了，头上顶着泡沫，底下裤子还没脱，往下看，腹肌下面两条完美的线条隐没在低低的裤腰下。

    先将东西收好，这才洗手进厨房。

    黄教授挽着顾教授的胳膊，一边换鞋一边说：“顾飞宇本来带我们去疼痛病房找你，一去才知道你们课题结束了。”

    “我——”

    分离太久，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让他们恋恋不舍难以分开。

    “舒小妹，我和雯姐有点事过来找你。”

    昨晚她才跟禹明通了视频，上了癌痛治疗手段后，大部分疼痛病房的患者可以一边控制疼痛一边积极接受肿瘤靶向治疗，营养和免疫力一提高，患者生存期和预后都有了全局性的改善。

    “禹明没回来吧。”

    舒秦呆了一呆，他们每天都视频，禹明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自己遇到的困难，但舒秦忘不了三个月前第一次去清平县时的情形。

    明天禹明就要回来了，她比谁都期待亲眼看到他的成绩单。

    “什么白的？”

    就在这时候，台上医生调整了一下患儿体|位，患儿心率突然往下降，血氧饱和度也掉到了95%。

    手机响了，是禹明，舒秦按了接通钮。

    “下周一就会抵达本市，这周五禹明就会回来了，上周我和科教科的吴主任去清平县验收，这几个月，禹明工作做得相当不错。”

    “能，当然能。”罗主任感叹，“禹明为了做这个课题付出了不少心血，除了那些费用低廉的传统治疗手段，他还把o3输注改善癌痛带到清平县了，疗效确切，价格也相对较低。吴主任看过以后打算将清平县疼痛病房做为典型在基层做推广，我昨天让禹明把这三个月的工作报告发给了上面部门，等卫计委批了中美合作跟下乡挂钩的计划， william一行人就会携新技术去清平县，到时候在基层势必又是一波大型的宣传。”

    她其实还有些腼腆，一是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知道她在禹明家待着，二是不习惯以主人身份招待长辈。

    架不住顾伯伯和黄教授态度自然，她慢慢也就不再那么局促。

    “嗯。”

    舒秦愣了愣，奔到外面一看，禹明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玄关说话。

    禹明的父亲想修补跟儿子的关系，却没有直接去找禹明。

    舒秦点点头，医院最近不少人对禹明参加这个奖项提出质疑，一是都知道清平县人民医院什么条件，难以想象禹明短短三个月能在那做出什么样的成绩，二也得益于章副主任他们在其中推波助澜。

    舒秦跳起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仰头笑：“又惊又喜！”

    “就我那手艺，达到吓一跳的级别了吗？”

    现在清平县的疼痛病房从两张床扩到四张床，连带着县里肿瘤科的业务也上来了。

    突然门铃响了，舒秦思绪被打断，这么晚了，会是谁？

    舒秦听得一口气噎在胸口。

    “找不着？我过来帮你找？”禹明作势要出来。

    舒秦拉他起来：“洗完澡再往床上爬行不行。”

    诱导顺利，孩子安然入睡。

    合影者的痕迹因此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陈师姐笑着说：“院里还等着您回电话呢。”

    “缺点这么多，你怎么肯做我女朋友？”

    当晚，刘主任住在医院旁边的宾馆里。

    顾教授歪头端详孩子一阵，笑呵呵地说：“伯伯最喜欢小宝宝了，伯伯抱抱我们佳佳好不好。”

    舒秦低头打量堆着的几大麻袋：“哎呀，刘主任，您太客气了。”

    “欢迎还来不及。”舒秦笑着上前搀扶顾主任，“快请进，外面太冷了。”

    虽然因为条件限制，“脊柱内镜”和“永久泵”等高昂的疼痛技术暂时没办法在清平县应用，但她相信总有一天这些治疗措施会被划入医保范围，进而在全国基层进行推广。

    舒秦用力搂紧他，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我看不得我的亲人受苦。”

    床两边都有床头柜，要是她晚上看书累了，经常会往里面丢笔和书。

    顾教授天生一把络腮胡，虽然戴着口罩，下颌边缘还是露出了黑黑的胡渣。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着两位长辈的面，我还是那句话，不管禹明怎么做，我都理解他也尊重他。”

    禹明不以为意，连眼睛都没睁：“哭什么？”

    “禹明，我想哭。”她定定地望着她。

    顾教授问：“william组织的美国专家团队是不是就要出发了？”

    “心疼，周末我让爸爸多做几个菜，带你回家狂补。”

    反正今晚不用在疼痛病房待着了，舒秦洗了把手，找出吸尘器开始做打扫。

    “他听说我要拿这个课题参加科技进步奖，自愿跟我一起回来汇报试点工作。”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不是清平县医院的条件，而且刘主任消极的态度，这回刘主任肯在竞赛前夕赶过来，委实让她有些意外。改变一个人表面的态度不难，难的是扭转一个人内心对某件事物的看法。

    第一台手术是先天性心脏病修补术， 患儿两岁。

    禹明帮她擦眼泪，可她的泪水像拧开了水龙头，止也止不止。

    禹明试着放开舒秦，放了一下没成功，目光往下一掠，抬眼：“你看你的腿在干吗呢。”

    “提前回来一天不行啊，别告诉我你不惊喜。”

    她略一犹豫，经过清平县的那一场争吵，在这件事上，禹明似乎没再打算避讳她，这本相册，就这么坦荡地放在了床头柜里。

    只要有人甘做蝴蝶的翅膀，迟早会引来一场大的风暴。

    想想也弄得够乱的，于是拉开抽屉做整理。

    黄教授面色一松：“那就好，那就好。”

    舒秦一震，这句话对她来说不啻于重磅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