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扎实实地温习到十一点半，这才把书收妥。

    那片诱人的蔚蓝色，应该沉淀到了济仁所有学生的求学生涯里。

    仔细核对了细则，舒秦问：“是交给吴教授吗？”

    他目光跟镜子里的她对视，头却稍稍一低，唇碰到了她的发顶，若有若无的一缕熟悉的幽香，让人迷恋。

    若是白天站在窗口眺望，会看见一片沁人心脾的澄净的蓝。平时她也喜欢仰头看济仁的天空，有时候她觉得这片天很小，有时候又觉得大得出奇。

    他无声一笑，松开她朝车门走去，短短一截路，下狠心没回头。

    发了会呆，舒秦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笔记上她详细记录了今天几位病人麻醉诱导时生命体征的变化，术中的波动，和术后苏醒的过程。

    济仁隔三差五就来场竞赛，要么考实践技能，要么考理论知识，名曰“抓教学、促培优”， 舒秦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咫尺空间静谧无声，每回提到离别，仿佛都会滋生出伤感的情绪。舒秦心有灵犀，下意识轻轻摩挲他的手，抬眼瞟他：“要不明早再走？”

    “你爱豆要出发了。”

    空气里涌动着越来越浓厚的火药味，舒秦唯恐矛盾升级，不动声色拦到禹明面前，同时还轻轻拽住他的胳膊。

    今天是个大晴天，舒秦迎着朝阳往医院走，他有他的征途，她也有她前进的方向。

    访视完病人回来都七点半了，科里人大多都下班了，走廊铺着橡胶地板，踩上去悄然无声。

    舒秦忍不住笑起来，阴霾一扫而光。

    早上光顾着跟禹明通视频，舒秦错过了一条本地新闻推送，《某华裔成功人士在旅美多年后，于本周，低调携眷抵达本市，据闻其罹患癌症，此事尚未得到本人及亲友确认，或为谬传。》

    舒秦心疼坏了：“下午呢？”

    再待下去，今晚就别想走了。

    叮的一声，一楼到了，舒秦只顾看他给她的表格，任禹明牵她出去。

    舒秦看看他身后：“咦，主任还不打算下班？”

    “他还知道什么美颜app，这小子最近好像挺闲的，应该是课题快收尾了。要不这样，后面这几个月，我让他和你轮着收样本？”

    回到家，两人忙着整理行李箱。

    王南本来在埋头吃盒饭，突然讥讽地笑两声。

    林景洋仰头笑了笑：“禹明，我只是想争取进修的好机会，你漏掉的东西，凭什么我不能视作宝贝？你我同一届进科，进科以后你占了多少天然的资源，你心里没数么？罗主任有多纵容你，你不清楚么？你有什么资格总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论实力，我从来没输过你！”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人在说话，隐隐约约听不清楚，但音调明显比刚才高昂。

    “早上六点到的，睡了一个小时，够了。”

    禹明一指舒秦：“你要什么，我就跟你抢什么，你应该庆幸你这次遇到的是罗主任和我，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禹明这本笔记几年前记的了，扉页上写着出自《医学日内瓦宣言》的一段话。

    这个漫长的吻结束，舒秦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叹息，满足又惆怅，八点多了，越晚出发，路上越不安全。

    闹剧落下了帷幕， 但余韵未消。

    王姣姣身上还穿着白大褂，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面上泪痕狼藉，眼皮又红又肿。

    回到卧室，她掀开被子上床。

    夜色苍浓，几点疏星。

    同学们一窝蜂下载报名表，有人问：“舒秦， 你报名吗。”

    舒秦松口气，忙迎过去，林景洋扭过头来，看到是禹明，立刻收拢了身上的失落，若无其事进电梯。

    舒秦只得将手机往下对了对，很保守的一套睡衣，遮得严严实实的。

    禹明心里一荡，脊背仿佛有蚂蚁爬过，升腾起一股酥麻感。

    舒秦留在原地望着林景洋，明早全院都会知道林景洋名额被取消的事，虽然他有意遮掩，身上的颓败感却藏不住。

    对现在的她而言，他就像燃料，一个火星就会引燃一场火。

    舒秦给他买的衣服、鞋袜，他也一一收妥。

    身后又有人出来，她没再往下听，快步离开走廊。

    禹明低头笑了笑。

    陈师姐滑动鼠标：“你们看，科教科通知了：‘青年后备人才’即将赴美，下周要搞思想动员大会，林景洋这一去就是一年，我们是不是得给他弄个欢送会什么的。”

    舒秦想起刚才的事，心底充盈着一股柔柔的蜜意，头一歪，她靠在他肩膀上：“才十分钟的路程，我又那么娇气嘛？再说你又不在这，我平时晚上去病房收样本，也不耽误什么。”

    家里的灯还亮着，每一个角落仿佛都透着禹明的气息，舒秦洗了澡出来，随便找出一套睡衣换上。

    舒秦目光越过林景洋的肩膀，看向外面的天。

    舒秦往里瞥了瞥，早过了下班时间，陈师姐是今晚的“副班”，另外两位老师大概要查文献暂时没走。

    舒秦心猛地一抽，明明跟自己没关系，空气却有种凝结成冰雾的感觉。

    他心理素质相当过关：“罗主任，我真的不太清楚这件事。”

    夜风渐起，他将她搂到怀里，吻住她的额头，眼睛却望着前方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

    “真的，十分钟前还有，一刷新就没了。”

    旁人似乎察觉到林景洋心情极差，没人敢跟他搭腔。舒秦有种预感，林景洋输了这一局，一定会想方设法在科技进步奖中扳回一局，至于他能否如愿，诚如他自己所说，全看个人实力和接下来的课题了。

    舒秦写完笔记，突然意识到，晚上电梯里说话的那个女生是戚曼，老长时间没见戚曼了，她应该也报名参加了研究生论文大赛。

    禹明把舒秦爸妈给的五谷杂粮粉、核桃、蔬果粉，都收进了箱子。

    他目光平静又放肆，不等她往后躲，伸手就将她揽过来，吻得很克制，也很绵长。

    吴墨说：“内科系统的消息比我们灵通多了，刚才我电梯里遇到戚曼，她们都交完报名表回来了。”

    他抬眼看她：“啊，我怎么讨厌了？”

    利用完自己师妹，黑锅全让师妹一个人给背了？

    电梯门开了，王南借着低头看手机，拔腿就走：“八点二十分了，第一批样本快做完了，师兄，我就不送你了啊。”

    他看上去像刚洗过澡，额边还挂着水珠，身上的衬衣倒是换了一件，但依旧满脸疲色，而且，像是准备离开宿舍了。

    禹明目光幽深，松松领口像是散热气，精神抖擞地说：“行了，你爱豆要出门了。”

    “说反了，如果你一开始就认了，罗主任也许不会做得这么绝。奇怪了，你怎么突然肯认了？你出国，你师妹在科里担惊受怕，你自己也知道这事办得不地道？林景洋，你还没坏到底啊。”

    “我正好多下了一份，给你吧。”

    舒秦越想越心寒，刚才提到的两件事均关系林景洋今后的前途，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只要王姣姣拿不出确凿证据，林景洋绝不可能主动站出来。

    舒秦没吭声，难怪罗主任情绪那么激动，所谓最后一小时，就是指的这件事？

    王南随两人进电梯：“主任被林景洋这事给气坏了吧？”

    好在电梯门开了。

    “越早宣传，效果越好。”禹明拉着她往前走，提到课题，他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再舍不得也得走，清平县病房刚收了患者，刘主任还等着他回去指导业务。

    这声音很熟悉，舒秦没来得及确认，林景洋抬手整理弄皱的衣领，绕过禹明，佯做随意地说：“没事。”

    而禹明，显然也没打算克制自己。

    舒秦嗯了一声，把头埋到他脖颈里，从科里出来这一路，她仿佛吃了一颗世上最甜的巧克力，这男人永远做的多，说的少，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世上最真挚的告白。

    王南打个呵欠：“总是这么客气。师兄通知我干这干那的时候，可是一句废话都没有的，通常是直接打电话，要是他老人家肯拨冗发短信，多打一个句号他都嫌浪费时间。”

    她再这么看着他，他怕自己今晚舍不得走了。

    于她而言，这简直是这几天听到的最好消息之一。只要宣传工作做到位，这种大型义诊活动会吸引不少癌痛患者前来就诊，县医院设立疼痛病房及两科合作的消息，也会迅速在清平县传开。

    慌乱之中，有人按住开门键：“两位老师，没事吧。”

    舒秦咂摸这句话：“王师兄，你这比喻——”

    外头走廊上有人说话，主任办公室出来人了，罗主任声音很冷淡：“事情就这么处理，你先回去。”

    “放过王师兄吧。我猜他可能是谈恋爱了，最近好不容易能抽出点时间，你就别折磨他了。

    “饭圈用语，王师兄深藏不露，连这个都知道。”

    “章副主任明天不会又闹一场吧？”

    早上醒来，舒秦第一件事就是给禹明拨视频。

    两人出来，意外发现林景洋还留在走廊里，他们看不到林景洋的表情，但能察觉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他像是陷进自己的世界里，脊背不像平时那么挺直，腿也像被钉在了原地，直到主任办公室电话响起来，他仿佛才被拉回现实。

    “景洋，我给了你一天时间，你想清楚没有。”

    “王姣姣？怪不得这小姑娘刚才在办公室哭哭啼啼的，安安静静读个书不行么，非要卷到科里这些派系斗争。”

    舒秦望着屏幕，满心惆怅。

    “啊？不可能吧，你再刷刷。”

    舒秦愣了愣。

    舒秦顺势拿起水杯。

    舒秦淡淡望着王姣姣的背影，她能猜到王姣姣为什么在哭，却没办法对她产生同情。

    清平县的业务刚刚起步，只要落实了专家团队下乡的事，禹明连夜就会开车回去，她想在那之前跟禹明吃顿晚饭，哪怕一起收拾收拾行李也行，但时间来不及了，八点她就得去疼痛病房。

    等了一会，外面始终没声音，最后还是王南懒洋洋起身：“快八点了，得去疼痛病房了。”

    舒秦观察着他的表情：“讨厌。”

    “还能是谁，章副主任那帮人呗，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性质挺恶劣的，如果真污蔑禹明泄题，影响罗主任竞聘是一方面，还会引起罗主任对禹明的不满。好好的师生关系，也许会就此出现裂痕。”

    “哎？我是不是眼花了，林景洋的名字怎么没了？”陈师姐抬起鼠标，讶异地抻了抻数据线，凑到屏幕前。

    禹明的车停在医院，舒秦陪他到了停车场。

    禹明面无表情往前迈步，王南闻到危险的信号，忙用胳膊拦住禹明：“师兄。”

    舒秦把表交过去，接着去访视病人。

    写完她望着笔记，这个习惯由罗主任传给禹明，又由禹明传给了她。

    台灯荡开一圈橙黄色的光线，书桌上摆着一叠她和禹明从女生宿舍里拿回来的笔记。

    禹明一抬头，目光落在舒秦身上。

    她只得把她那些眷恋和不舍也都压了回去。

    没等舒秦进来，她霍然站起身，胡乱掏出纸巾猛擦一把眼泪，推开椅子往外走，路过舒秦时脚步都未停。

    “没忙完。”

    咔哒一声，门被林景洋关上了。

    禹明这才转脸看林景洋，满脸讥讽：“什么？”

    不知禹明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写下这句话的，他活得如此光明坦荡，哪来的偏见和敌意。

    “不给你看。”

    趁办公室人多，舒秦去誊写明天要访视的病人， 好多学生聚在桌前看电脑，近看才知道，学校要举办研究生论文大赛了， 分一二三等奖， 网站上刚出了通知。

    禹明讽笑：“我会让你输得找不着北。”

    另位师兄也一脸懵逼：“我擦，会是林景洋？完全想不到，平时我也没少跟他打交道，他可是公认的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