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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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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皆致力于统整者”为高,复以“后世大儒亦大都绍述前闻,未闻独创异说”,为贵,此非附和雷同而何?此非以人间思想界为留声机器而何?《东方》记者意谓:吾人在西洋学说尚未输入之时,本有圣经贤传名教纲常之统一的国是,今以西洋学说之输入,乃陷于混乱矛盾,乃至国是丧失,乃至精神界破产;遂至希此“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此非禁遏学术阻碍文化而何?

    《东方》记者一面言:“吾人不宜仅以保守为能事”,“西洋学说之输入,夙为吾人所欢迎”,“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一面乃谓:“西洋在中古以前,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史不绝书;其纷杂而不能统一,自古已然。文艺复兴以后,思想益复自由;持独到之见以风靡一世者,如卢骚、达尔文等,代有其人;而集众说之长,立群伦之鹄者,则绝少概见”;(记者按西洋学者若康德孔特卢骚达尔文斯宾塞之流,莫不集众说以成一家言,为世宗仰;只以其族尊疑尚异,贵自由独到,不欲独定一尊,以阻碍学术思想之自由发展,故其新陈代起,日益美备。《东方》记者乃以其不独定一尊,谓为立群伦之鹄者绝少概见,其病在不细察文化之实质如何,妄以思想统一与否定优劣,不知适得其反也。)又谓:“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决不能希望于自外输入之西洋文明,而当希望于吾国固有之文明,此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盖产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于混乱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于救济;吾人乃希望藉西洋文明以救济吾人,斯真问道于盲矣。西洋人之思想,为希腊思想与希伯来(犹太)思想之杂合而成:希腊思想,本不统一;斯笃克派与伊壁鸠鲁派,互相反对;其后为希伯来思想所压倒。文艺复兴以后,希伯来思想又被希腊思想破坏,而此等哲学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学思想所破坏;今日种种杂多之主义主张,皆为破坏以后之断片,不能得其贯串联合之法,乃各各持其断片,欲藉以贯彻全体,因而生出无数之障碍。故西洋人于物质上虽获成功,得致富强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烦闷殊甚。”(按《东方》记者所非难之西洋文明,皆在中古以前及文艺复兴以后,殆以其思想不统一之故乎?独思想统一之中古时代,则未及之。不知《东方》记者之所谓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正以正教统一,力排自由思想之异端,造成中古黑暗时代耳;此非中古以前文艺复兴以后之所有也。)似此一迎一拒,即油滑官僚应付请托者之言,亦未必有此巧妙也。若此等“战争与虐杀”之文明,“自陷于混乱矛盾”之文明,“破坏以后之断片”之文明,致“精神上烦闷”之文明,《东方》记者明知其不足为“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乃偏欲尽力输入而欢迎之;是直引虎自杀耳,岂止“问道于盲”已耶?《东方》记者其狂易耶?不然,明知“此等主义主张之输入,直与猩红热梅毒等之输入无异”,何苦又主张尽力输入而欢迎之?不更使吾思想界混乱矛盾不能统一,使吾精神界破产,使吾国是丧失耶?是则愚所不能明也。

    若云:“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之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耶?若假定此等“丙种自大派”(见《新青年》五卷第五号五一六页第十三行)之附会穿凿为不谬,则《东方》记者所诅咒西洋文明之恶名词,皆可加诸吾固有文明之上矣。既认定其为吾固有文明之一部,且扩大而精详之,又何独以其在西洋而诅咒之耶?若云:“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耶?将输入其同者而融合之乎?使其所谓同者为非同,则附会穿凿耳,使其所谓同者为真同,则尽力输入为骈枝,为多事。将输入其异者而融合之乎?则异者终不能合,适足以使吾人思想界增其混乱矛盾之度,非所以挽回国是之丧失,精神界之破产,而为吾人迷途中救济之道也。无已,惟有仍遵《东方》记者“不希望于自外输入西洋文明”之本怀,且用”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方法,使吾国数千年统整之文明不至摇动;则《东方》记者之主张,方为盛水不漏也。

    《东方》记者又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伊古以来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义为基础。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故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为基础之固有文明,与现时之国体,融合而会通之,乃为统整文明之所有事。”呜呼!是何言耶?夫西洋之民主主义(Democracy)乃以人民为主体,林肯所谓“由民(bypeople)而非为民(forpcople)”者,是也。所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所谓民为邦本,皆以君主之社稷————即君主祖遗之家产————为本位。此等仁民爱民为民之民本主义(民本主义,乃日本人用以影射民主主义者也。其或径用西文Democracy 而未敢公言民主者,回避其政府之干涉耳),皆自根本上取消国民之人格,而与以人民为主体,由民主义之民主政治,绝非一物。倘由《东方》记者之说,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则仍以古时之民本主义为现代之民主主义,是所谓蒙马以虎皮耳,换汤不换药耳。毋怪乎今日之中国,名为共和而实不至也。即以今日名共和而实不至之国体而论,亦与君道臣节名教纲常,绝无融合会通之余地。盖国体既改共和,无君矣,何谓君道?无臣矣,何谓臣节?无君臣矣,何谓君为臣纲?如何融合,如何会通,敢请《东方》记者进而教之,毋再以笼统含混之言以自遁也。若帝制派严复“大总统即君”之谬说,乃为袁氏谋叛之先声,今无欲自称帝之人,《东方》记者谅不至袭用严说,重为天下笑欤!

    就历史上评论中国之文明,固属世界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儒家又属中国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所谓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不过儒家之主要部分而亦非其全体。此种过去之事实,无论何人,均难加以否定也。至若《东方》记者所谓:“《新青年》于共和政体之下,不许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又云:“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乃已往之事实,非《新青年》记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实既不能取消,则不能禁人之记忆之称述之。”斯可谓支吾之遁词也矣。吾人不满于古之文明者,仍以其不足支配今之社会耳,不能谓其在古代无相当之价值;更不能谓古代本无其事,并事实而否认之也。不但共和政体之下,即将来竟至无政府时代,亦不能取消过去历史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及其他种种黑暗之事实。若《东方》记者之所云,匪独前次质问中无此言,即全部《新青年》亦未尝有此谬说。前次质问中所谓:共和政体之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当作何解者,乃以《东方》记者力言非统整己国固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之文明,不足以救济精神界之破产,不足以救济国是之丧失,不足以救济国家之灭亡。然若实行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恢复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以图思想之统整,以救国家之灭亡;则无君臣之现行制度,不知将以何法处之?疑不能明,是以为问。非谓吾固有文明中无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而欲取消历史上已行之事实,禁人记忆之称述之也。《东方》记者所谓焚书坑儒;所谓前清专制官吏,动辄以大逆不道谋为不轨之罪名,压迫言论:此正君道臣节名教纲常时代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者之所为,而混乱矛盾之共和时代,或不至此。公等倘欲享言论自由之权利而恶压迫,慎毋反对混乱矛盾之西洋文明,慎毋梦想思想统整,而欲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自缚束也。

    (7)《东方》记者所谓“原文明言强有力主义之不能压倒一切,反足酿乱”。今细检原文,未见有此。有之则所谓“特恐其辗转于极短缩之周期中,愈陷吾人于杌臬徬徨之境耳”于表示欢迎之下,紧接此词,盖惟恐其寿命不长,未能压倒一切为憾;固非根本反对强力主义,谓为足以酿乱也。其他极力赞扬之词则曰:强有力主义者,..即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谓。当是非淆乱之时,快刀斩乱麻,亦不失为痛快之举。..古之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战国时代之情状,殆与今无异;焚书坑儒之暴举,虽非今日所能重演;而如此极端之强有力主义,实令后世之人,有望尘勿及之叹。今日之欧洲,又与我之战国相似,乃有德意志主义出现。..无所谓正,无所谓义,惟以强力贯彻者,斯为正义。..秦始皇主义,德意志主义,与我国现时政治界中一部分之强有力(当指段内阁而言)主义,实先后同揆。..秦始皇主义,在我国已经实验;虽获成功,不旋踵而殁;..然中国统一之局,汉室四百年之治,亦未始非始皇开之。德意志主义,正在试验时代,成败尚不能预料。吾人就历史上推测强力主义之效果,则当文治疲敝是非淆乱之时,强力主义出,而纠纷自解。..故我国之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则吾人亦未始不欢迎之。

    《东方》记者眼中之战国时代及欧洲现代之文明,皆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是非淆乱之文明也,颇希望强有力者,出其快刀断麻之手段,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定于一。此言也,《东方》记者固笔之于书,谅非《新青年》记者推想之误;其是非可否,请读者加以论断,余则不欲多言矣。若余之所感者,乃《东方》记者所崇拜,所梦想,所称为“痛快之举”“望尘勿及”“纠纷自解”“吾人未始不欢迎之”之三种强力主义————其一秦始皇主义,固可以开汉室四百年统一之江山,颂其功德,其他二种强力主义,均已成败昭然,效果共睹;————坐令是非淆乱之今日,无有能快刀断麻,压倒一切,以定时局,以解纠纷者;吾知《东方》记者对于德帝威廉及段内阁,当挥无限同情之热泪也欤。

    《工艺》杂志序文中所云:“虽周、孔复生亦将无所措手”,固属述其当年之感想;而后文对于自给自足之工艺,则仍谓亟宜提倡,未见取消前说:谓为反面文字,亦未得当。

    (8)所谓梦呓者,乃指《中西文明之评判》之著者日人而言。盖自欧战以来,科学,社会,政治,无一不有突飞之进步;乃谓为欧洲文明之权威,大生疑念。此非梦呓而何?正以此事乃稍有常识者之所周知,而况《东方》记者之博学方闻,宁不识此,故未详加事理上之诘责耳。何谓反唇相讥耶?

    (9)辜氏《春秋大义》主旨在尊王,并以非难欧洲人之伦理观念也。台里乌司氏亦谓欧洲文化,不合于伦理之用,而称许辜氏所主张之二千五百年以来之伦理为正当,是非崇拜君权而何耶?《东方》记者译录其说而称许之,故敢以辜氏伦理上之主张为正当与否为问。此何谓罗织?(10)辜氏谓中国人不洁之癖,为中国人重精神而不注意于物质之一佐征。夫注意物质则洁,注意精神则不洁;独重精神者可与不洁为缘,重物质者则否。是以中国人以重精神故,致有不洁之癣,致有种种臭恶之生活;岂非精神之为物,使我中国人不洁至此哉?余是以有精神为何等不洁之物之叹也。此外,若前次质问中之(5)(6)(7)(13)(14)(15)等条及(9)条中之第四项与第七项之前半段,并乞明白赐教;倘仍以“不暇一一作答”六字了之,不如一字不答也。

    此中最要之点,务求赐答者,即:

    (一)自西洋混乱矛盾文明输入,破坏吾国固有文明中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遂至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国家将致灭亡。

    (二)今日吾人迷途中之救济,非保守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之固有文明不可。

    (三)欲保守此固有文明,非废无君臣之共和制不可。倘庞君臣大伦,便不能保守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便不能救济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国家灭亡。此推论倘有误乎否耶?

    一九一九,二,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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