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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诸子无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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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白沙

    鬼神有无,古今学者,每多聚讼。吾国周、秦以来,亦起争执。佛家则谓大地河山,乃由心造,人且非真,鬼将焉附?惟《小乘说法》,颇有神鬼之谈。管仲、老聃、庄周、韩非、刘安、王充诸子,亦谓鬼神起于人心。孔子态度不甚明了,然多重人事,少说鬼话,只有墨家祀天佑鬼,施于浅化之民,因风俗以立教义。中国宗教不能成立,诸子无鬼论之功也。

    吾国鬼神,盛于帝王。古代文化,亦藉鬼神以促其演进。黄帝、仓颉制造文字,而曰天雨粟,鬼夜哭。神农发明耕稼,能兴风雨,而称之曰神。神尧知人善任,而称之曰神。神禹平水土,而称之曰神。此种人物,皆神所造,而非人所生,于是谓之天子。《说文》云:“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曰天子。”吾辈视此,即私生子之代名,而古人尊为神圣之美号,一切礼学文物,皆出其手。《管子》言有虞之王,封土为社,始民知礼(《管子·轻重戊篇》)。宰我言周人以粟,使民战慄(见论语)是以君主教主操之成权,其用意乃在知礼与战慄耳。

    原人不知法律,天子最难辨者,莫如血斗之是非,不假神权,无从解决。试举黄帝所制文字证之:

    荐下云:解荐,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狱,令触不直者。象形。

    荐下云:兽之所食草。从荐草。古者神人以荐遗黄帝曰,何食何处?曰,食荐。夏处水泽,冬处松柏。

    灋下云:刑也。平之如水,从水。荐,所触不直者去之,从荐去。法,今文省。(三字皆见说文)

    黄帝既借此似牛之物,裁判诉讼,后世天子,奉为宪法。《论衡·应是篇》,■■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羊起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然则皋陶虽善治狱,不过为牛之傀儡。裁判实权,不操之自身也。《夏书·甘誓》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军事裁判刑罚之柄,亦牛操之也。(社不能言,即由荐解所触而定。)《周礼·煤氏》男女之阴讼,听于胜国之社,是牛亦干涉男女之阴私也。《墨子·明鬼篇》言齐庄君之臣,有王里国、中里徼者,二子讼,三年而狱不断。齐君使二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刺羊洒血,读王里国之辞既已终矣,读中里徼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折其脚而殪。是三年不断之狱,非牛不能决也。惟许慎以为牛,墨翟、王充以为羊,牛耶羊耶,吾人未见此种怪物,亦无从裁判其是非。(西方古时,亦神权决狱。谚曰,古之讼狱乃密结。华犹言冒险也。见严译社会通诠。)

    古之帝王,神道设教,运天下于掌,遂以不祀鬼神之国为野蛮,必灭其地而虏其君。《孟子》言汤之灭葛,由于葛伯放而不祀(膝文公下)。武王灭纣,《泰誓》三篇,宣布罪状,一则曰,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再则曰,谓祭无益;三则曰,郊社不修,宗庙不享。春秋之时,楚人灭夔,由于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之神(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晋景公灭潞国而虏其君,数其五大罪,以不祀鬼神为第一罪状(宣公十五年)。葛伯、商纣、夔子、潞子既以不祀鬼神,至于亡国。故是时诸侯虽国小兵弱,亦欲藉鬼神之佑,以捍强邦。楚武王侵随,随侯所恃以拒楚者,在祀神之牲栓肥腯,粢盛丰备(左传桓公六年)。齐师伐鲁,庄公所恃以敌齐者,在以信祀神(庄公十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虞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僖公五年)汉时受匈奴之祸,而使范氏诅胡于神(《汉书·匈奴传》)。匈奴亦常埋牛羊于水上以诅汉军(《汉书·西域传》)。王莽将死,犹坐斗柄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于予何?”(《汉书·王莽传》)自三代以至清人之义和团一部廿五史,捍御强敌,几乎无代不以鬼神为武器。

    君权神权,关系密切,若就君主论国人之知能,谥以野蛮,实非过当。然国人三千年以前,有首出之英,欲脱此神道,以入于人道,举凡鬼神奇谈,摧陷而廊清之;故国人至今无统一之宗教。此种学说潜滋暗长,虽君主亦无如彼何。诸子之无鬼论,皆欲解脱神道者也。首先发难以卜神权者,为道家。其后法家,儒家,相继以起。墨家天志明鬼,亦力求改良,去君主之纲罗,为宗教之仪式。薄葬明鬼,道相乖违,汉人犹谓其难从。帝王之神道设教,诸子早唾弃无余矣。《论衡·卜这篇》曰: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逆占曰,大凶。太公推筮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管子·修权篇》曰:

    上恃龟筮,好用筮医,则鬼神骤崇。故功之不立,名之不章。(形势解亦云,牺牲圭璧,不足以享鬼神。)

    《韩非·饰邪篇》曰:

    龟筮鬼神,不足举胜,左右向背,不足以专战。

    太公为道家之宗,管仲、韩非,其学亦自道家出,而皆力诋龟筮鬼神。韩非更谓其祸必至亡国。《亡征篇》言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此与汤武灭纣之宣言,完全反对。盖有鉴于神权之流毒政治,如随侯、庄公、虞公诸学说,可以亡国而有余。太公、管子直视鬼神为对外秘诀,玩弄诸侯于股掌之上,或以为灭国新法,或假为外交手段,该分举于下:

    (一)太公之神道。武王伐纣,太公阴谋食小儿以丹,令身纯赤,长大教言殷亡。殷民见儿身赤,以为天神。及言殷亡,皆谓商灭。兵至牧野,晨举脂烛,奸谋惑民,权掩不备,周之所讳也。(《论衡·恢国篇》)

    (一)管子之神道。龙斗于马渭之阳,牛山之阴。管子入复于桓公曰:“天使使者临君之郊,请使大夫初饰,左右玄服,天之使者乎?”(按天上当脱祀字。闻盛服饰以祀天使。)天下闻之曰:“神哉齐桓公!天使使者临其郊,不待举兵而朝者八诸侯,此乘天威而动天下之道也。”故智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管子·轻重丁篇》)

    太公之说,可与武王《泰誓》三篇不祀鬼神互相印证。管子之言龙乃天使,则黄帝鼎湖之龙,大禹舟中之龙,更可推知。太公、管仲之属道宗,同屈鬼神而又利用之以为霸王之资。所谓奸谋惑民,所谓役使鬼神,旗帜鲜明,毫不隐讳。然不仅施之外交,且行于内政。《管子·牧民篇》曰:

    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庙,恭祖旧,..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祗山川,则威令不闻;不敬宗庙,则民乃上校,不恭祖旧,则孝悌不备。(管子又尝说种种鬼怪为桓公治病。桓公冁然而笑,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见《庄子·达生篇》。)

    管子斥神道妨害政治,若对于国外之“愚者”与国内之“陋民”,亦常利用。然其无鬼论,纯属政治,无关学理。若老子之言,则更进矣。老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老子》第六十章)韩非见其言隐约,更申其义曰:“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动理。血气治而举动理则少祸害。夫内无瘗疽癉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者,其轻恬鬼神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与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解老篇)《列子》亦曰:“列姑射山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黄帝篇)与《韩非·解老》其义正同。其后儒家荀卿、杂家王充尤发挥此义:

    《荀子·解蔽篇》曰: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蹞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訩訩:执乱其官也。(按厌为压古文、目压敌视一物有两形。)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执玄也。(按玄为眩古文)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

    《论衡·订鬼篇》曰: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见鬼出。..夫病者所见,非鬼也。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箠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鏁绳缠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长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按愚自童时即执无鬼说。前岁大病,则口言鬼,目见鬼,耳闻鬼。吾兄培基亦梦鬼降,言愚必死,王充思念存想之说也。)

    荀子、王充言鬼由心造,较韩非、列子解释更详。荀子为儒家正宗,不仅排斥鬼神,凡古代相传之上帝及祯祥妖孽诸说,均以为无关人事,其详见于《天论篇》。兹分举之:

    (一)人力可以胜天。

    天有常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亡。强本而节用,则大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大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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