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怎么办?
莫归尘困惑地看着他,走了两步,问道:“你是不会说话么……”
他揪着帘子,探出一个头来。
他撅撅嘴,伸左手接了筷子。
这是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宿命。也是头一次生了反抗之心。
凌光丝毫不理睬莫归尘,狞笑了走了过来,见他右手撑地又要爬起来,一抬皂靴踩上了他的手背。
一个娇怯怯的漂亮小丫头端着盘子推门进来了,探头望了两望,奇道:“方才明明听见少爷说话,怎么不见有别人呢?”
泪水轰然倾泻。
“谁对你这么狠心?!”
青绿的翠竹颜色,已经满是凝固的暗红涸渍。
他忽然觉得好神奇。
就像他,折去了手,肮脏了心,永远不可能再在那样缤纷的晚霞之下飞翔。
曾经滑入自己肚腹的那块血肉,将成为他这一生无法洗去的罪孽。
凌光那一脚,绵里藏针,虽未踩破他的皮肤,他却能感知那半边手骨,已经碎成了齑粉。
可这样的玉,哥哥有,他没有。
他忙点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凤还楼,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人。
真的是娘亲的玉。
他很快便知道了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幼稚——
莫归尘知道他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又笑又叹,在他额上弹了个爆栗,道:“以后天天可以玩呀,没人和你抢。快睡觉去!”
细雨中落满梨花的白衣,彤霞之下漫天飞舞的竹蜻蜓——
“唔……”
莫归尘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被他拉住手奔出了莫府大门。
是他害了哥哥,害了这样一个人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害了那样一个干干净净清清透透的人。
凌光很快软倒在了地上,却似是熟睡的样子,嘴角挂着笑意,脸上俱是猥亵神色。
他突然不想让哥哥看到。
全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莫归尘锁好门,回头小声叫道:“弟弟……你在哪里?”
他垂敛了小小眉眼。
他用血肉模糊的指尖,从怀中摸出一只竹蜻蜓。
凌光阴森森地笑着:“才不到一天,心就向着哥哥了?还真是兄弟连心啊。这样吧,若你杀了哥哥,就留你性命。若你不杀,那我只好杀你了。”
是娘亲。
也葬下了自己一生之中,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童年。
叶声疾簌,绿光如电。那马哀声嘶鸣,四腿齐断,轰然跌倒。
新雨初霁,红霞满天。空气中俱是清新气息。
只是他小心地收起了右手。
再干净的东西,到了他这里,都会被染上鲜血。
本是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突然被这般关心,他竟然觉得委屈难过了。
他痴痴然地看着哥哥墨眉紧蹙,专注的眼睛中浓浓忧色,每擦过一道伤口,都难过叹气。
凌光一松手,他立即激烈地呕吐,仿佛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他怔了一下。
头一次觉得自己残缺的手掌如此丑陋。
他点点头,听到哥哥说到“家”那个字,心中竟是涌起一种暖暖的感觉。
“拿刀!”
他抓住少年面前绣着淡雅兰纹的衣襟,寻着那温暖和搏动的来源处,忐忑而又恋慕地偎依了过去,一双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少年。
他已经满面是泪,泪水仍然汹涌如潮,却半点声音哭不出来。
莫归尘拈了一枚竹蜻蜓,轻轻一搓,那竹蜻蜓便飞快地旋转起来,飞向绯色天空。
会有这样一个人,把他放在了心上,会因为他的伤而担忧难过。
“好!好一个兄弟情深!”凌光击掌而笑,“拔出你的刀来!”
他,不是娘亲派来保护哥哥的,而是来杀哥哥的。
他惊恐无比,那血肉却被凌光强压下了他的喉咙。捏了他的脖子,不许他呕出来。
九仙夫人那凄艳至极的容颜忽然失了血色,缓缓放下莫归尘,道:“你想如何?”
“没用的东西!做个杀手倘似你这般放不下感情,早就丢了性命!”
他没有丝毫迟疑,割断井绳,将院中一块湖石系在三人项上,连尸带石推入了井中。
莫归尘看得懂他的心意,对着他笑,手上越来越快,将更多的竹蜻蜓都送上天去。
背上的衣衫已经被抽碎了,火辣辣地疼。
他却看见哥哥笑了。
不用掉头。
莫归尘道:“谢谢你救我……可你这么小,为什么武功这么好?……你是娘亲派来,保护我的么?”
他抓着哥哥的腰带,避过马身的重压,也扑倒在地。他爬起来时,那满是利刺的花枝挟风尖啸而至,仅仅一下,便将他抽倒在地。
凌光咒骂着,见他仍是痛哭不止,忽的目露凶光,挥刀割下莫归尘臂上一块血肉,掐着他的腮强塞了进去!
哥哥自他身前,扑上了前面的锐利刀锋。
哥哥终于还是要变成他背上第一片朱雀尾羽,永远,沉甸甸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恋恋不舍,却见到地面上月色如霜,有乌影一闪而过。
他疼得叫不出声来,单薄身躯抖成一团,浑身虚软得半点劲力也使不出来。
哥哥被他扑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却将他稳稳抱住了,弯弯眼眸中俱是宠溺笑意:“怎么这么顽皮?”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娘亲双手颤抖着抱起了哥哥,泪落如雨。
莫归尘点点头道:“那便好……你歇息去罢,我想一个人看看棋谱。”
“去找娘亲……”
莫归尘轻轻叹了口气,目中俱是怜惜之意,语气更加轻柔呵护:“那我先带你回家可好?如果你的爹娘来找,你再跟他们回去。”
凌光之前说过,莫世靖初封靖国公,嫡子莫云荪必然会与莫陌起公子封号之争。萧家人已经雇请了江湖杀手,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抢先杀死莫陌,然后铲除那帮敢同凤还楼抢生意的杀手。
凌光手疾眼快,一把拽开他。然而九仙夫人这一剑何其狠辣,仍是深深穿透了他的肩胛。
他葬下了哥哥。
也会有这样一个人,不会憎恶他、害怕他、警惕他、怀疑他,而是真心的,真真儿的,对他好。
琯儿甜笑道:“有啦,知道大少爷对我们最好了。”她放下碟子,掰着手指道:“珏儿珰儿珂儿……我们都有分了吃啦,不消大少爷你多说。——你看,只剩三块了。”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凌光欣赏着他的表情,足下再度用力。
他忽然不想回去了。
哥哥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握住了他执刀的左手。
他的一颗心,在胸膛中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之前莫归尘喂他吃了一块,他从未吃过甜食,一尝之下,便觉得是无上美味。趁着哥哥不注意,便又小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吃了第二块。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明亮了,夹着油纸伞,将他又往上抱了抱,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莫归尘何等剔透心肝,看懂了他的眼神,欣喜道:“娘亲在哪里?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他抖抖索索地,用左手拿起了地上长刀。
他心中哀绝痛绝,已经木然。面对着母亲这一剑追命,竟不知闪避。
他无声低泣,最后变成低哑的嘶吼。
他绝望地摇头。
不想回去做杀手了。
莫归尘把他从浴桶中抱了出来,用大浴巾裹上擦干了,给他脸上和身上的伤口上药。
九仙夫人袖中白光一现,一柄寒光冷冽的利剑闪电般刺向他心口!
他却是哭倒在了哥哥开始僵硬发凉的身体上。
凌光毫不客气地一手抓住她的双腕反扣在她背后,以防她出手伤人,另一只手,径直从她衣下滑了进去。低下头咬上了她的唇。
他看了看碗中哥哥盛给他的米饭、青菜、胡萝卜和炖排骨,眼风又不自主地飘向了那最后一块梅花糕。
七年来他只说过五个字,他不确定会不会不小心说出一句扶桑话来。
莫归尘以为他是小孩子的玩性,故意就是不用右手吃饭。然而一看之下,倒抽了一口凉气,白了脸色。
凌光足力微沉。
小院地面,俱以青石大方砖铺就,雨水渗入地下,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一小洼一小洼的清亮积水,倒映出絮一般的微云,还有晚晴绮霞。石缝中小草茸茸,抖着雨水露珠,翠绿可爱。
他心中剧烈一跳,飞身穿窗而出,起纵之间,反手已经抽出了此前藏在屋檐中的双刀。
“娘来晚了……来晚了……归尘、归尘……都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
他只觉得手心一凉,被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莫归尘道:“我不想做什么公子。我只想一心一意地下棋。我早知道夫人不喜欢我,却没想到……她要置我于死地。”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几乎是目眦欲裂。他想拿刀,然而周身的重伤,让他无法移动半寸。
他忙将右手缩回袖中,然而还是被哥哥执住了手腕。
他忽然觉得心中动了一下。
他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埋了头,左手拿了筷子默默吃饭。
——刺上朱雀……
回头拉起哥哥朝着院外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