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家族仍然不肯放过我。我舍不下归尘,更想杀了你!横竖我已是破败身躯一具,索性投入你凤还楼中,对你曲意逢迎,只等今日!我中间并非不曾动摇过,可是你和凌光,又让陌上春去杀了我的归尘!那么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陌上春没有出声,清瘦颀长的身躯却陡然弯成一张紧绷的弓,又反向仰头而折,忽然倒了下去,竟是昏了。
“好,我发誓,我陌上春若再丢下朱尾,天诛地灭、粉身碎骨。”
他不仅拿到了凤还楼的机关设计,还有一刹海的营造图纸。
九仙夫人忽的侧头面向倚天,语声似在笑,似在泣,凄厉妖诡,不似常人。
倚天狠狠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小杂种!休要骗我!你娘还在这里,你不砍断锁链,与我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等她!”
她回了一刹海,执意在湖心苑地底陌上春挖出的斗室居住,没有人能够劝得了她。每日里,都是阿罗舍给她送去饭食和日用之物,可是她已是食之无味,用之无心了。
可是他没有。
深衣木然摇头。
漫天漫眼的,全都是滂滂大雪。
深衣似乎都能听见骨头碎作齑粉的声音,那痛不在她身上,她却浑身都在发疼,痛楚浃髓沦肌。
天地之间大雪莽莽苍苍,被制的穴道自动解开,她却空洞地望着天空,眼睛干干的,再也哭不出泪,也泣不出声了。
可她的心被剜去了,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九仙夫人步步生莲,行到倚天身边,陌生春忽的从地上挣起身来,叫了一声:“娘!”
他竟然是这样的身世……竟然是倚天之子……
可是从来不如看陌上春的揪心。
心中猛的一疼,似是被用力抓了一把。
她不会忘记在那些销魂蚀骨的缠绵中,他一次次地吻过她的耳垂,似乎是爱不释手。
陌上春初时的那一阵巨颤过去,喘过一口气来,强忍痛楚嘲讽道:“张好水皇家御用工匠,岂不知造园筑墓之险恶!你以为杀了他,凤还楼的图纸就永无外人知晓?天可怜见,我杀贺梅村的时候,在张府中发现了他暗藏的所有造园底稿!”
这一句话直令深衣如坠冰窟,从头至脚彻骨冰寒。
九仙夫人拂袖怒道:“不要叫我娘!看到你,我只会觉得恶心!若不是为了让你亲手杀掉这个贼子,我二十年前,便将你打掉了!”
突然一连串妖冶大笑平空响起,割破了这黎明前的死寂。深衣惊觉,只见一个素衣翻飞的女子,踏着几乎已经近在数丈之外的火炮之声款款而来。
可是她的陌上春,却始终没有再回来。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可他自己、他自己要如何逃出去!
“爹爹说,他其实……是救了我们所有人。若他不是连夜赶在爹爹之前进了凤还楼,炸毁索道,恐怕我们去寻你的所有人,都会葬身其中。他……知其不可而为之,以一人之命换了我们大家的性命,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那面容,果真和陌上春相似之至!只是专属女子的美艳凄绝,又与陌上春截然不同。照年纪算,九仙夫人当已过不惑之年,然而倾城之色,竟如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般。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对珍珠耳环放进了她的手心,为她拢上了五指。
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可那口型,任谁都看得出,是唤了一声“娘”,眼梢嘴角的微微笑意,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为母亲做了一件好事,希望得到她的称赞和慈爱。
她绝望地痛哭着,无声地嘶叫着,她想出来,她想哪怕再看陌上春一眼。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忽的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唇上飞快地碾下重重一吻,临离开时,似恋似恨似怨,狠狠在她嘴角唇沿啮齿一咬——
彗晶匣子被打捞上了白苹洲。映入眼中的是数条久违的熟悉身影,满面俱是忧虑之色。
深衣张嘴疯狂地吼叫,而然没有任何声音从她喉中发出。
陌上春冷冷笑道:“扔到水里去了。”
不复天真。
而倚天应该也是听到了那爆炸声,面容阴狠,愈攻愈烈。猛然之间移步进身,长刀自下而上,破天一斩!刀气霸道之至,如罡风横扫愁云惨雾,荡涤六合。陌上春左手刀死死格挡,然而一手之力,岂敌得过倚天双手倾尽全力的一击?陌刀脱手远远飞了出去。
待她能看见时,他已经背过身去遽然盖上了匣盖,“嗒”然一声,四角均有机关嵌合,严丝合缝。
深衣嘴角一抖,那块未愈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
陌上春的右手剧烈地颤摆着,似是要极力把手掌送到眼前,却又那么的不听使唤。他似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用嘴叼住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残掌,用力一咬,一枚血迹斑斑的玉钥掉了出来。
她想大声地叫醒他:你不是发过誓不丢下我的吗?你现在把耳环还给我,又说自己没有这个福分,是何用意?你既然打开了石匣,为何不进来和我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深衣猛然瞪大了眼睛。
龙魂索钩来了彗晶石匣,他拿着一枚玉钥,打开了那匣子,把她轻轻地放了进去。
那一刀,将陌上春右膝以下,齐齐削断。
他声音尚在颤抖,却不减分毫傲气,一字一字,扶桑话语,咬得清清楚楚。
石匣四壁和顶盖上都有细小气孔,亦能透过声音来。固然细若蚊蝇,然而深衣如今听力非常,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深衣过去随娘亲学中原诗文时,读到过这首词。只是当时她觉得调子太过悲凉,并不甚爱。读过一遍,便再也不曾看过。
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梦么?
“爹爹,求求你,去救他。”
可是今日听来,却是心中痛彻。尤其是最后一句,竟是字字敲打在心上,似是生了牙齿,颗颗咬在心头,噬心之痛。
九仙夫人仰头放声大笑,而那炮声已至阁边,直震得房檩摇晃不止,簌簌尘下如雨。
一阁之内,霎然寂静,但闻冰泉寒水湍然流淌之声,如咽如诉。
倚天一刀无情扎上他的肩头,将他拨正立起。那种清晰干脆的疼痛又令陌上春醒转过来,浑身抖如筛糠。
倚天一击得手,目生痋毒,丝毫不给陌上春任何喘息之机,刀口侧翻,无情地前后一错一拉——
她的心早已经疼得麻木了。
“小杂种,和我动手,自寻死路!”
“我终究是没有这个福分。”
她此前也经历过许多的搏斗,父兄与海贼之间的战争,岂下百千?
九仙夫人已经是惊呆了。
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绝望,竟似遗言……深衣心中陡然惊悸,难道他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他竟是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不不不,他不会这样的……他曾对天起誓,倘是丢下她,便粉身碎骨……
这正是为倚天逃出生天所量身定制的。
深衣早已不是第一次看陌上春与人决斗。
粉身碎骨……
他以那刀,生生削去了右腕上那凸起的腕骨,扭曲挤压之下,将两只手都从紧缚的龙魂索中抽了出来。
并非是她偏心。从监兵一品到孟章一品,从张子山到如今的倚天,陌上春无有一次不是在以性命相拼,没有一次不是死里逃生,险些丢却性命。
她心底还存了仅有的一线希望,就像生辰那日,他会突然出现在湖心苑;就像凤还楼的那夜,他会突然出现在窗外,与她执手而吻。
震耳欲聋的炮声,奔腾弥漫的灰尘……
只是胸中早已是摧心剖肝之苦,这般的小疼,不过是让她更清醒些而已。
“我无数次地想……要在成婚之时,给你戴上……”
他终于左臂一软,身子歪斜着倒了下去。那刀,仍是没有触着九仙夫人半分。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陌上春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每每都是千钧一发之际,擦着刀刃艰险避过。将至墙边退无可退出,龙魂索嗤然激射,刺入阁柱之中。陌上春借力飞身凌空,足尖在朱红大柱上一点,口中陌刀欹仄,将那夜雪之后的第一缕晨光聚于湛刃之上,登时耀得倚天下意识偏头闪避,手中刀法稍滞。趁此时机,陌上春手中细窄长刃如梭鱼挺出,攻掠偏取,三联撩刺直夺喉腹,与倚天鏖战到一处,两下难分难解。
倚天亦是在这一刻,运起最后一道气力,一枚手里剑飞出,削断了拴着彗晶石匣的铁链,厉声尖笑道:“谁也不许走!咱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本来似乎已经放晴的天,竟然又灰黯起来。浓云四合,她漂到大江之上,仰倒着,便见到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压到了大地,密密匝匝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在又一声崩山裂石的爆炸声中,深衣双目几乎眦裂出血!
这本就不是陌上春的东西。本就属于莫七伯,她要来何用?
深衣此时方悟,为何他被囚于一刹海,起初都在水下苦寻出湖之路,到后来却能走出白沙阵。
他右臂在她膝弯一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那水池一步步走去。
他启动了火药机关。
“石匣的钥匙呢!”
只如今,他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如雁过无声,居然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四周的一切猛烈地旋转起来。在倚天疯狂的笑声中,在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中,深衣在彗晶石匣中被湍急的水流席卷而去,霎时间再也看不见了陌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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