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呈身，呈心

一定不要那般顽劣和戏谑地对待他。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本想和他一起去找紫川郡主。可是凌光竟然一直在跟踪我……他逼着我亲手杀了哥哥。我不愿意……凌光便折磨我……哥哥不愿意看着我死，自己撞在了我的刀上。”

    深衣一寸寸细致擦过他枯木般的双腿和脚趾，又换了滚水，用热烫的棉布在两腿关节上反复敷熨——这是船上的老舵手教给她的，可以缓解疼痛。

    他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她了。

    他乌睫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心意，总是如此的隐晦和卑微。

    他果真极瘦。

    深衣又轻轻地唤了声：“陌上春……”

    背负一生，无法洗去，如同沉重枷锁。

    “不要走……”

    他其实又不曾骗过自己。

    太难。

    深衣张了张嘴，生涩地头一回喊出他的名字：“陌上春……”

    他慢慢停止了哆嗦。

    深衣哪曾见过他这个样子，知道他误以为自己要离他而去，轻言安慰道：“我不走，我去湖心苑给你拿些艾绒。地下室里面应该没有被烧掉。”

    八幅尾翎玄羽密集，肆意张扬，直直从他背后蝶骨延伸到后颈，纵是高束衣领也难以遮盖，令他不得不散发遮掩。

    深衣探出舌尖，浅浅扫过他的下唇，清润柔软。深衣心中有些惑乱，却为这样的感觉而沉醉，迷离得仿佛在念着一个咒语：“陌上春。”

    只是他当时那般决然地用匕首划了自己的脸，不仅骗过了紫川郡主，也让她一直不曾怀疑过他并非真正的莫陌。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挺像一个小媳妇的。之前在湖心苑，他自己事情都是自己打理，她除了为他做饭，不曾帮他洗过一件衣服。

    深衣用散着热气的软布帮他擦净了脸，只见他紧闭着双目依靠在自己颈侧，呼吸细软如绒，墨色长睫轻盈覆在眼上，就像是在熟睡一般，乖巧得像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孩子。和此前那烈火中的无情修罗判若两人。

    ……

    那日监兵嘲笑他：背负了凤还楼的印记，还想做个好人？！

    只是他虽然瘦，却肩骨平展优美，腰身劲窄，像一只优雅的鹤。

    是他的名字，和她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几乎已经不成调子。

    这个真相，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说的是真的。

    这人啊……突然感觉像变成小孩子了，自己反倒成了大人。

    他背负了那么沉重的罪恶，那么深远的愧疚。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又似苦狱，他永远深陷其中，无法走出那可怕的阴影。

    深衣让陌上春半倚在自己肩上，为他捋干了湿发。他身上的青衫此前溅满了鲜血，又被湖水和泥浆浸过，已经完全看不出来颜色。

    深衣轻轻让他依靠在石壁上，方站起身来，忽然腿上一紧，被他紧紧抱住。

    他无言张开了唇。

    陌上春擅易容术，可以化装成贺梅村的模样。可是他的易容术竟能高明到这样的地步，甚至能骗过作为莫陌父亲的莫七伯？

    他抬眸仰望着她，眼中竟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沿着他修长的手臂轻柔地擦下去，但见他的右手果然只有拇指和食指两根指头，残掌上裹缠着鲛纱。深衣摸着那鲛纱防水，便没有忍心拆开来看他的残处——他这般密实缠着，想必也是不愿让别人见到的。手腕上银蛇一样缠绕着长索，在形状雅致的腕骨下烙上了深刻而陈旧的印痕。

    她几乎看得见他一根根的肋骨。其上鱼网一般覆着许多杂乱疤痕，大多是浅浅颜色，可也有几道新伤。好在伤得不深，深衣轻舒了口气。

    可他依旧惨淡地笑着，说：“所以我一定要杀凌光。”

    深衣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见他是真睡着了，便把他抱到了石床上，扯开被子盖上掖好了被角。然而要起身时，却发现他的左手还紧紧绞缠着自己的衣带。

    “不……不用……我用火针就行……你不要走……”

    这一方咫尺天地里，她是谁，他又是谁，中间横亘着什么不可逾越的仇恨，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从小被楼主扔给凌光一品训练做杀手。凌光欺骗我，说我娘被莫世靖背叛，此生最恨莫世靖和他的儿子。只要我杀了莫陌和莫世靖，娘亲便能对我回心转意。”

    她和他，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错么？

    他运了运气，极艰难道：“是……”

    “楼主是倚天，凌光是他的师弟。我那时候，其实打不过凌光，只是利用了他对我娘的觊觎之心……我虽杀了他，可也被他震碎了全身经脉，武功尽失。”

    “怎会……”

    这样人，为何生在凤还楼？

    深衣不敢对上那明澈如水、直指人心的一双眼，把头扭向了别处。再低头看时，他又倦然地闭上了双眼。

    深衣细细的手指一点点蹭过他仍有些发白的薄唇，一点点低头靠近，呼吸与他清浅的气息纠绕在了一起，细腻地缠绵在每一寸肌肤上。

    太难。

    “你自然会问，我为何要杀哥哥。”

    深衣摸着了他的衣带，抽解开了，轻慢地把他湿漉漉的衣衫褪了下来。

    她不免害羞，但想着横竖他昏睡着，就算看见了，也是打平而已，心中便坦然了。

    深衣并不敢多看，扯去湿衣后用暖热棉布胡乱擦过了，用干衣盖在了他腰间。

    深衣犹豫了一下，手指终于还是落到了他的腰带上。正待解开时，只见他脸色白了一下，左手压住了她的手腕。

    他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睫如蝶翼，美好得让她轻叹。

    “我自生来，就被娘亲厌恶。无论我怎么讨好她，她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更不许我叫她一声娘。”

    深衣攀住了他，唇与唇细小的纹路密密相印，宛如彼此押下独一无二的契约。

    “我是莫世靖的儿子，灵枢九针，那本就是我应得的东西。所以我以哥哥的名义，回去了靖国府……后面的事情，你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