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陌上春

    “你说得对。我是陌上春。”

    深衣今日本穿了一身儿葱绿缎子的衣裙，腰肢轻飏，一朵绿云般盈盈然隐入了郁色密叶之中。

    陌少吃力挣扎着撑起身子，深衣抽出匕首，手臂颤抖着，压到了他的脖颈上。

    那孟章咒骂一声，趁他折腰之际一蓬梨花暴雨散去，陌少被迫得伏身于地，接连几个翻滚，梨花细针尽数打在身侧地上。

    又带着她这么久深潜过来。

    “待人都进来了，掷到外围四面房上。”

    愈看愈是心惊胆寒。

    果然应了明德所言，陌少意图剪灭凤还楼的党羽。

    深衣心中一寒，原来陌少一早就在湖心苑中埋下了火油，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人统统坑杀于此！这些人逃得过京军，却逃不出火海！

    深衣只觉得他似乎更轻了，眼中又无法抑止地溢出泪来。

    陌上春眼眸乌黑如沉沉夜色，闪着微茫之光。

    深衣看向孟章的最后一眼，只见红雾所笼罩之处，那些伤重濒死的杀手嚎叫出声，面容扭曲恐惧至极。

    “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走。”

    但闻“蓬蓬”数声，湖心苑外围顿时腾空火起，炎焰张天。

    瞳若墨玉沉水，眉似初叶刀裁。明明是三春秾华流丽姿容，偏生料峭孤冷，烟笼了寒水月笼沙。

    一霎剧变，尽在电光石火之间。

    深衣只觉得眼前火星一现，明亮灯光飞速蔓延开去，一个开阔而巨大的石室顿时呈现在眼前，衬得她如同蚂蚁一般渺小。

    孟章一品。

    陌少也终于站立不住，危危然似乎就要摔倒。深衣疾奔过去扶住，忽的只见地上孟章目中凶光一现，竟似是回光返照。双袖扬起，两枚弹子流星般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激起漫天红雾。

    石室中有一眼水泉。深衣用铜壶打了水在火上烧着，又脱尽了自己的湿衣，拧干了里面的棉布里衣将身上擦干了，拿着陌上春那套干净衣衫的外袍罩上。

    他以身为饵，诱得凤还楼众杀手围攻。将他们尽数引到此处，是要大开杀戒了。

    深衣嘶哑着声音道：“回答我！是不是你杀了莫陌！”

    残阳胜血，映红了半片一刹海。

    凤还楼的杀手本就一个个身手不凡，也难怪能这么多人集结而来，趁虚而入。

    忆起张子山那日说的话，又想到方才孟章之言，深衣心中猛的咯噔一声。

    陌少似乎亦知晓这一点，潜行更加迅速。

    他不懂得弈棋。

    深衣摸到那人脸上无须，身上亦无浓郁的桃花酒香，知道绝非老酒鬼，惊慌失措地扯下绸带。

    她将陌上春浸满了鲜血和污泥的外衣一件件脱去，只余下下身贴里。半抱着他的光裸身躯，只觉得肌肤冰凉得像石头一样。

    冷冽的寒气带着浓烈的铁腥气味迎面袭来。

    待她上了竹梢，随着那竹篁轻摆慢摇，四方景色尽收眼底，才恍然明了了陌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陌少左手撑在淤泥里，脸色惨白，星星点点的泥水污渍。目色幽暗，沉了沉，忽然惨淡一笑：

    深衣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战，磨出生硬的字眼来——

    方才他受了多少伤，她也不知道。

    深衣眼见着最后一名杀手踏入了湖心苑，四枚火弹次第弹出。

    深衣闭了闭眼，狠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了火盆边。

    深衣惊惶间，但见陌少头颅微动，雏凤清声，那耳上凤饰激射而出，精准钉穿了两名杀手的喉咙。

    陌少一手既残，刀衔于口，走的正是扶桑三刀流的刀法。

    明明是大敌当前，深衣却被他这诱哄般的一吻迷了神魂，心中蜜甜，浑然不再觉得慌乱。虽知这约莫是他为了把她支开的一招美人计，但也掂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懂得自己不出事，他才能心无旁骛。

    可是，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般痛苦。若是再不令他取暖，他只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深衣悲伤地大叫一声，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匕首掷到了石壁上，齐柄没入。

    深衣方知那无柄陌刀的奥义所在，前击后突，全无死角。

    夕阳投下的摇摇竹影，不过稍稍欹斜了些许。

    陌少摸索了一番，水中运掌击开一片土层。深衣只觉得身边出现漩涡水流，二人借势潜了进去。蜿蜒向前，深衣隐隐觉得恐惧，却不知陌少触动了什么机关，似是一面石门应声而开。陌少带着深衣顺着水流挤进去，那石门又嘎轧闭合。

    他束发于顶，里外灰、青两色的衣衫紧束贴身，无一累赘之处。步法身姿鸷猛阴辣，无一不是扶桑黑忍的身法。

    而那通体是刃的陌刀，其实已经并非最初的中土唐刀模样，这般窄直，已是融入了扶桑忍刀的式样。

    孟章身形如魅，爆出一团黑雾，隐匿而去。陌少一掌拂开，黑雾尽散。

    他冷硬地说着，眸光却转了柔和，“没想到你会来。无论怎样，务必自保，不要管我。”他忽的低头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地印下一吻，轻轻在她背上一推，“乖，去！”

    深衣却不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陌少是要将她带向何处。她知道陌少这薄薄一件夹衣，所贮之气有限，两个人支持不了太久，吸了一口之后便舍不得再吸，只是极力憋着。

    他竟是惨然又笑，浑不顾那匕首锋利无比，已印入喉上薄薄肌肤之中，竟点了点头，声如冻水涩然漫过冰渣：

    深衣大口呼吸，惊诧无比——这一刹海的秘密远非她所知的那些，竟然还有这样的机关秘道！

    苑中还在斗的人已经不多。大火绵延到内苑，深衣栖身竹巅，也能感受那炙身热浪。

    黑衣蒙面的杀手接踵而至，为首者，是一名覆苍龙银面之人，身躯瘦长如螳螂，袖手左四右五，合共九枚铜环。

    深衣埋首在他胸前磨磨蹭蹭，贪得无厌地嗅着他身上的清润水泽气息，语调中有压抑不住的欢喜兴奋，“我今天十六岁生辰……本来是来找老酒鬼的，没想到能和你一起过，好开心呢……”

    她仍是……爱着他。

    陌少缓缓抽刀而出，孟章圆瞪双目，摇晃了两下，仆倒在地。

    很快就没有了光亮。深衣此前憋住的那一口气渐渐用完，然而此时置身湖水深处，上方剧毒，要向何处换气？头晕脑胀起来，心中正焦急时，只觉得被陌少勾入怀中，摸着她的脸将一根牛筋管喂入了她口中。

    绘画书法奏琴斗茶所有王孙公子都会的东西，他一样也不会。

    他清瘦如竹的身躯不住发抖，浑身的水流淌到地上，唇色抿作青白，俱是忍痛之态。

    深衣这才注意到他没有拄杖，两柄陌刀用青布裹了拿在手里。刚想问他，目光却扫到湖面上三道铁索凌驾水上，上百名蒙面黑衣人蝗阵般压来！

    火舌燎卷，那些杀手退无可退。血雨腥风间，满地荒草尽染赤色，流血漂橹。昔日明月清风湖心苑，竟成尸横遍地修罗场。

    石床、柴火、灯烛、烧水铜壶……一应俱全。还有他的一套干净衣服。

    失去了水流浮力的支持，两人双足落地，陌少又是几步踉跄，扶住了石壁，又打开了一扇密闭石门。

    他是天生的杀手。

    深衣暗自咬牙，只见陌少青衫凛凛，姿如劲竹修篁，缓缓地将裹刀长布解了下来。一刹间光华流转，秋水长天，玉人冷面，相映成辉。

    原来陌少这双色夹衣中，都置有气囊，以供潜水之用。

    一刹海中看来是有四根铁索，从白沙阵直通湖心苑。那夜被她斩去一根……今日余下三根铁索能够浮出水面，显然是张子山已经把一刹海的机关透露给了凤还楼。

    他根本就不认识紫川郡主。

    “你也要杀我么？”

    他说得淡漠，却字字掷地有声。

    自靖国府以为陌少死去后，这一刹海的守备，便松懈了许多。

    深衣心头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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