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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罪无可恕,只可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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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追问道:“那皇上所说的赎罪的意思是?”

    深衣尚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看悒悒地站在一旁的阿罗舍,头上贴的那个乌龟纸恰似鬼画符,颇有些她爹的“拙朴”笔意。

    阿罗舍回了一记白眼。明德没见到似的,坐回深衣的床边,和蔼问道:“小尾巴为何不愿意给朕做皇后啊?”

    深衣像块木头一般,呆滞道:“这一回岂同往日?谁都知道他就是陌上春了……他就喜欢扔下我,做这种只身饲虎的事情,又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也罢,我在他身边,也只是给他添乱罢了……我真是没用……”

    可她朱尾今天头一回跪下了。

    陌刀一出,他这藏了七年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

    深衣说着,鼻子酸涩,便要哭了。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埋下头去,无声地抽泣起来。

    深衣仰首,淡色的唇儿咬得殷红:“是不是十恶不赦,都是皇上你一人说了算。朱尾……朱尾恳求皇上将他从朝廷的通缉榜上一笔勾销。”

    阿罗舍一口晦气吹的符纸飘飘:“皇上,你要不要这么小人?!”

    深衣心道这老酒鬼趁着湖心苑没人了,也不知在捣什么鬼,明明人应该在这苑中的,却像是躲猫猫似的藏了起来。

    深衣颓然靠着床滑坐了下来。阿罗舍扯掉头上粘的符纸,亦坐到她身边,安慰道:“莫归尘的手段,你也是见过的。他临走时让你乖乖养伤,等他回来。我看他,应该是成竹在胸了。你这般担惊受怕,只是枉添烦恼,又何苦来哉?”

    只是心底对陌少的思念又一日日地深厚起来,好似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延伸出无数藤蔓在心中密密麻麻地滋蔓,织成一张大网,让她无处可逃。

    深衣痴痴然地看着自己的足尖,没有再说话。

    明德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朕可没有逼他。他自己懂得该怎么做。——阿罗舍,你这妹子没大没小的,代朕好好教训教训她。”说罢,拂袖出了房门。

    忽然觉得,那些日子她在房顶晒太阳,陌少在水边掷棋子,风拂湖中波、苑中草,何其静好。

    阿罗舍一脸“你又来了贫僧不屑搭理你”的表情,道:“贫僧陪皇上走完这一趟,就打算云游四方去了。”

    深衣心中诸多疑惑,却只怕引发老酒鬼的癫症,不敢询问。

    明德唤:“阿罗……阿罗……”

    明德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刘戏蟾好歹也是朕的姑表妹。总之你要么跟着朕,要么跟着刘戏蟾。朕从来不给人选择,这回给了你两个,是不是对你很仁德?哈哈哈!”

    落到苑中,立即闻得有淡淡异味,竟像是火油味道。若非她如今五感更加敏锐,也甚难嗅出来。细细看地下草木泥土,也像是被新翻动过。她叫了几声老酒鬼,却不闻有人应答。

    “尾巴啊,你大哥拐了朕唯一的妹子,你就给朕做皇后如何啊?”

    深衣在湖心苑,没有见到陌少,却重逢了老酒鬼。

    “啪!”

    深衣蓦地抬头,“赎罪……他不是已经赎了么?他杀了一十三个扶桑奸细,这难道还不够么?”

    “你可知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

    他一双凤目有冷严之色,铿然道:“朱尾,你可知道,罪,无可恕,只可赎。”

    似乎有一小片清凉柔软的云落到那疼痛之源,化为甘霖布遍全身,让那熊熊业火一点点消弭殆尽。

    她觉得,就算见不到他,去湖心苑中坐一坐,看天上飞鸟,水上游鱼,也是好的。

    “朱尾,你母亲想必教过你天朝律法,当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皇孙,概不能免。莫归尘杀人如麻,其罪当诛。你让朕将他罪行一笔勾销,可要让朕如何取信于烝烝万民?让我天朝律法,如何宣声威于天下?”

    明德日日政务繁忙,夙兴夜寐,阿罗舍又不经常入宫,更不近酒肉。深衣琢磨了会子,在御膳房偷了两坛贡酒,几斤乌斯藏进献的牦牛肉,再度去了湖心苑,会老酒鬼去了。

    凤还楼要捉拿陌上春,朝廷要缉捕陌上春。

    她屏气凝神许久,也不闻可疑之声。正诧异间,便听见苑角浅浅一声响动,像是有人施展轻功落下地来。

    南向晚说,那陌上春,使一双陌刀,“通体窄长,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处包上革套”。

    深衣目中茫然,喃喃道:“赎罪……”

    曾经教爹爹这门内功的云中君,双目失明,然而能够来去自如,宛如常人。

    就连爹爹的独门内功,这天下只有故去的云中君和云中君的女儿会的,老酒鬼竟都知晓。

    老酒鬼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她却忘了他的罪。

    那柄冷月寒霜的陌刀似乎仍在她眼前晃着,血色如雾。

    其罪当诛。

    心念猝动处,深衣猱身上房,足蹑凌波,罗袜生尘,起纵之间,也竟能抓住老酒鬼的衣角。

    皇帝“啪”地把一张画着乌龟的黄裱符纸贴在了阿罗舍光光的头颅上,又气又恨又得意道:“愿赌服输!一整天,不准撕!”

    深衣恍若置身于无尽的深渊之中,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意识偶尔浮上去,便觉得剧疼如弥天大网罩来,周身如炎焰炙烤。她伸手四处乱抓,不停地哭叫“爹爹!”“娘亲!”

    见深衣不解,又解释道:“扶桑细作对我朝国土觊觎之心不死,伏巨资于京中,以作奸细暗中活动、兴风作浪之用。这笔巨资,需要十三名首领一同签押,方可获取。莫归尘不知是如何探出了十三名细作首领的身份,逐一刺杀并剁去签押之手,易容作大首领贺梅村的模样,将这笔巨资转入内库账上,用于船厂购并。”

    陌刀。

    朱氏子女,跪天跪地跪双亲,不跪天子。

    深衣除了轻功,其他都是些半吊子。只是和老酒鬼过的招数越多,她越是讶异。

    头上有青天,足下有黄泉,他手上,有太多人命。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不大正经的天子明德,也算是自家爹娘一手带大的。当年娘亲在朝中任太子谕德,是天子之师。直到现在,娘亲出访诸国,撰写策文政论,也都是为了寄给这位明德皇帝。

    想到这里的一瞬,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深衣这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明德佯怒,拍了把桌子,“小人?你竟敢说朕小人?”

    皇帝捂着脸站了起来,朝旁边勾了勾手指:

    深衣缓了这么久,昏迷之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投映回脑海。心中一动,四下张望,竟是见不到别人,慌得便要跳下床来,口中惶然叫道:“莫陌呢!”

    只要他在身边,不管做什么,哪怕是平淡如水的日子,都是这般的别有清味。

    他是从累累白骨中走出了凤还楼。

    明德望着窗外的秋香桂子,忧郁道:“想着你一离开朕,就要落入刘姓妖女的魔爪,一世不得翻身,朕就万分心痛。”说着竟然真的捧心了。只不过这明德秉承天家美貌,不输刘戏蟾半分,一个男人捧起心来,竟也不觉得秽目,反令人觉得他是真的在为阿罗舍忧心。

    老酒鬼如是言,飞身跃出,指引深衣寻找追逐。也不知为何,深衣竟似突然开窍了似的,从来不曾拢会过的心神,竟突然凝聚起来,心中澄明如镜,杂念尽抛。一时之间,只觉周身天籁嚣然,风停风起,水雾拂面,秋叶飒飒,螟蛉细鸣,无不比平日里清晰了百倍。

    明德懒洋洋地靠到床柱上,眯了一双狭长凤眼,不笑时,竟是不怒而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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