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回绝道:“不必。不过小小擦伤而已。”
陌少头也不抬,状似不经意道:“江湖人心难测,画虎画皮难画骨。剁手不足挂齿,拿剑指喉的亦有。”
“腿呢?”
陌少抬目看了看尚还白着的天色,将深衣拉到面前,认认真真道:“你听我说,之前那一记冷镖,是我打的。”
陌少跌坐在地,左手五指在背后半撑起身子,万分不解道:“我怎么又讨厌了?”
双手紧紧掐住他两胁,用力向上托举,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身上的重量似的。
唯有紧之又紧地抱住他,将自己的心口印在他身前,只期望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想要说的一切。
深衣蓦地放开了他。
却见陌少拄着竹杖,自密林中急急赶来。他走得快了,身子便是歪歪扭扭的,几乎是拖着一双腿,看着极是艰辛。脸上煞白,额头鼻尖都已经渗出细密汗珠。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拿出纸笔给她。“那船图虽不能用,落到扶桑人手中,终究不好。你代我写信给刘戏蟾,让她传令给市舶司和沿海港口,即日起对所有出海航船和夷人严加盘查,凡有身份可疑者,一律监禁。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网一人!”
这话在深衣听来,可真是不解风情得紧。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胸前一推,气道:“讨厌啦!”
想向他道歉。
还有模有样地擦了擦眼角。
深衣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想向他诉说。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自己还使着小性子乱跑,让他追了这么远——一步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步一步鲜血淋漓,这是什么残酷折磨?
她不懂怎么做,只能颤抖地复又将他紧紧抱住,去吻他的脸和唇。
深衣柔柔的掌心在他结实肌理上摸了摸,撅了嘴,逼供道:“明明就在骗我,当我小孩子?”
他一定是刚刚能够下地,便从京城追了过来。
张子山脸色微变,陌少却撑着竹杖,极缓地蹲坐了下来,道:“你为保护深衣受了伤,本该她亲自为你上药,以示答谢。只是她生得虽细小,却是个粗手笨脚的性子……”
可这真话又如此的残酷。
这一回倒派上用场了。
她今儿是下定了决心要知道他到底藏得有多深。
深衣噗嗤一笑:“你怎么还吃醋呀!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他只是朋友,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陌少却不同她纠缠了,踽踽行到白马旁边,从鞍袋中摸出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
这边,两个男人言辞交锋,那边,深衣觉得自己完全被冷落了……
她回头,调笑道:“怎么,又舍不得了?”
深衣没料到陌少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行事竟是这般果决苛狠,但想想他二十日狙杀一十三名扶桑细作的手段,顿时噤了声气,半句话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照着他说的写了。末了,陌少自袖中拿出一方小印盖上,深衣瞄了一眼,却是一个“刘”字。心道这陌少和刘戏蟾的交情还真不浅,连她的印章都有一份。
她手掌抚上他的颊和颈,沾染了尘土和干燥的汗粒,确实不似过去滑如丝缎。
她害得他不能行走。
陌少见她这幅样子,讷讷道:“是……是有一点疼……”
陌少以肩夹杖,腾出一双手来轻轻抱住了她,为她理顺打斗中被弄乱的细软发丝,安慰道:“别哭。他们抢走的船图,并不完整。”
踮了踮脚,她脸色有点黑——仍然够不着。
深衣忽然觉得很想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来,将他罩在其中,浑身生出柔软的白光将他紧紧包裹,不再让他受到一丝的伤害。
陌少将信纸细细卷了,又撒了些不知是不是毒粉之类的东西,缚在鸽腿上将鸽子放了出去。
过去她本不爱他斥责自己,但这一番被骂,只觉得被骂得通体畅快、周身轻松,恨不得他再骂多一些、狠一些。
想向他诉说思念之情。
深衣乖顺点头:“错了。”害怕他觉得自己不诚恳似的,仰头道:“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粗心大意,不该一个人到处瞎跑,不该没有警惕之心……”
他的下巴轻轻碰到她的发顶,低哑着声音道:“莫担心。”
陌少眼神落到几株树之外,那枚冷镖几乎全身没入树干之中。
深衣如今恢复了内力,又仗着他舍不得伤她,早已不是任他拿捏的了。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看着健全人飞奔疾跑,都会不是滋味,自己却还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现在看来,就像是炫耀一般。她无心,他心里却会怎么想?
深衣哭笑不得。隔了重重密林和灌木丛,张子山自然是看不到他们的。若不运上内力,恐怕连声音也听不见。
深衣担心道:“不会被捉到吧?”
“你怎么了?”
深衣别有意味地靠上前去,指尖轻盈地钻进了他的衣衫,熨帖到他胸前玉石一般温凉的肌肤上,顿时觉得他微微一颤。
深衣想哭,却又想笑。溺在他的眼睛里,痴痴然望着,无法自拔。
深衣无辜道:“啊?还要思过?”
可他却又不自在地避开,低低道:“我身上脏。”
陌少局促了呼吸,侧过头去,坚贞不屈道:“我没骗你,真的只有一点儿。”
两个字,却道明他的一切心意了。
深衣垂下头,瘪着嘴委屈又伤心地说:“你刚才明明还疼得出汗……你到现在还骗我,把我当什么……”
“深衣……”
陌少脸上晦明莫测,盯着张子山凉凉道:“没中毒就好。兄台好好调息一番后我们便上路罢。天色将晚,这荒郊野外的,不宜久留。”
手下人喉中逸出一声压抑的轻吟,握着她细腕的手却不敢用力,只得挣开她一个翻身伏在地上,将她手掌死死压住。
可这都只是想象。
陌少点头,“我知道。”却严正了脸色以唇语一字一字道:“我觉得他是一品执名。”
深衣穿林打叶,气吼吼地在繁茂枝桠之间来回飞荡了一番,觉得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过了,才又往回跑了几步。
他看着陌少尚缠着纱布的左手,问道:“莫少爷这两只手,似乎都有伤残。敢问何人胆敢对你下手?”
陌少冷面哂笑道:“哦?没想到张大人身中剧毒,南行觅医,竟然还对鄙府之事了若指掌,果不负‘铁面神判’之名。”
深衣面上飞红,腆着脸摸到某一处,试探着拨弄了一下。
想起张子山初到湖心苑,便怀疑了陌少,不由得暗自揪心起来。
终于是听到了真话。
千里之遥,山水迢迢,他是日夜兼程赶了几天到来的?
深衣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以唇语回复道:“怎么可能!”
深衣见他似乎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严厉,那两张图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绘图精细,恰是传动械图,笑逐颜开地伸手去拿。
情不自禁的,她想凑上去,亲一亲那薄唇,却突然发现——
陌少淡淡道:“兄台不必多礼,叫我莫归尘就行。”
深衣没料到陌少开门见山地向张子山言明了他二人的关系。咀嚼着“妻子”这两个字,想着自己竟是真的要嫁给他了,不禁心中涌起微妙的惶恐,却又有说不出的甜蜜,脸颊顿时烧红了。
深衣仰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噙着泪,道:“我怎能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