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乱的背衫之下,有一只多尾的白虎刺青。
那只手冰凉而无力,漉湿黏腻,满是腥甜的血味。
深衣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一方斗室,与这斗室相连的,似乎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笼罩在晦暗之中。
“深衣,去找你四哥。……让皇上派人……送你出海……”
她快快活活地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般矛盾痛苦过。
深衣猛地大吼起来。他一开始就说,他配不上她,原来早就预料到她受不了他杀手这个身份。
他的手指如羽,轻轻拂过她的脊背,在腰后气海、命门等处穴位轻轻旋按下去。深衣只觉得细细的刺疼,周身的停滞的内力骤然间如三九冰开,汤汤水流奔腾千里。
装睡托病、扮痴作癫,他不过是为了迷惑靖国府众人的耳目,金蝉脱壳去做自己的事情。
陌少既说了他不会死,深衣便信了。摸他脉象,虽然细弱,却仍然稳定。深衣稍稍放了些心,放下他去那个更大的密室中去寻找药棉之物。
深衣记得陌少和监兵是和她一起掉下来的,可现在半点声息也无。
倘不是她多拖得这一夜,她就不可能今天知道他的这些秘密了。
假如是陌上春冒名顶替,不说别的,单单是相貌,绝不可能相似到莫七伯和紫川郡主都认不出来。
深衣惶惶然地扑过去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悲伤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啊……”
那一句“婚约不作数”,他说了三遍。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微微点了下头,颓然道:“我知道了……”
她忽而觉得那三根金针是一个契约,一个她与他相守的契约。
深衣忽然很痛恨自己。
鼻下传来浓浓的血腥气味。
这些刺青所用药液特殊,一旦刺上,终身无法除去。
她早就怀疑过,陌少不看书、不习武,如何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磨炼出一身不弱于凤还楼一品杀手的修为?像他这种长于谋略、精于运筹之人,岂会把整日的时间耗费在睡觉上?
洞中亦是遍布绳索,地上土印处处,倒像是……他从绳子上掉下来的痕迹。
这么说来,陌少是有意为之……
深衣看着他的缓慢的一张一合的口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初初见到他的时候——
是一个甚空阔的地洞,中间几根柱石支撑,倒有湖心苑的三分之一大。墙壁和土柱都很粗糙,铲子的印记十分清晰。深衣想这应该就是陌少自己挖出来的。想着他初初被囚禁于此处,无处可逃转而学老鼠打洞,深衣竟觉得他十分可爱。
南向晚说陌上春身高不过五尺,可陌少失踪时已经十二岁,莫七伯可是身高八尺,他那时再矮,又怎会只有五尺?
深衣心中一喜,刚要呼喊救命,半个字节出口,便被人拦腰拽过,捂住了口鼻。
头上府卫首领仇平的声音低沉道:“确实已经死了。闯湖之人,可有踪迹?”
深衣忽而又想到,以往陌少每日下午午睡,床上都有一个人。现在看来,那人十之八九只是一具死尸替身。
深衣胸口着地,摔得闷哼一声。晕了一晕,才意识到没有掉下很深的地方去,于是揉圆了小胸脯,稀里糊涂地爬了起来。
满怀的伤心愤怒找不到倾泻的出口,深衣倏然张嘴,照着他那张薄薄的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陌少的声音低如蚊蝇,深衣抬头,果见坑坑洼洼的墙壁上插着两盏清油灯,旁边放着火折子。
深衣抱着他的身躯,浑然忘了方才是她踌躇不已才令他灰了心意。
莫非陌少就是那陌上春?
他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三四个月,终于还了她自由身。
仇平哼道:“国公与海库令主远赴风暴角平寇乱,千万里之遥,如何报得他知?!”
头顶上的人声散尽,深衣只觉身边人猛的一搐,开始剧烈呕吐,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叫你再赶我走!”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如一潭死水。
监兵那一掌,若落在别人身上,怕是早就气绝而亡。陌少虽活着,却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深衣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她手上抖着,却似乎越擦越多,擦得他青白色的脸颊上都是,终于再也止不住泪,泉一般地涌了出来。
晃晃头,深衣强打精神戏谑道:“你好像也有刺青,杀了监兵,岂不是要升成一品了?”
所以凤还楼崛起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陌上春,无人叛出。
曾经做过凤还楼的杀手的他,也永远地死了。
深衣一惊,还好船图废稿昨儿都已经收拾过,最后的成图她已经随手揣进了衣服里。这些府卫去搜查时,不过能看到一些矩尺工具,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大少爷被杀了!”
“我不要这样!”
他望着她的眸中神光忽然黯淡下来,动了动唇,道:“你……介意?”
但是想着过去天天晚上床榻下竟有一具尸体,深衣觉得浑身瘆得慌。
深衣心中悲戚至极,轻轻俯身自背后抱住他,哽咽泣道:“你不要死……”
凤还楼四个阁子各以四灵兽为记,恰如上次死的那个凌光二品,是八尾朱雀,而这次的监兵一品,是九尾白虎。
“来。”
不知是对他方才那些话的惩戒,还是自己内心郁愤的发泄。深衣睁着眼,看见他也被疼得睁了眼,满眸的痛楚之色。
陌上春七年前叛出凤还楼。
尘归尘,土归土。
好似雪落无声,寂寞缱绻。
深衣越想心中越乱,仿佛陷身于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不知方向。
头上陌少房间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
可是方才,自己介意了,他分明是打算杳然退身,做那天地间的一只渺渺沙鸥,千山暮雪独行去。
自己若是不介意,他就会如约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