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久违的温暖

nbsp; 江湖拎着包装袋从店内走出来时，看见了高屹。

    在这初夏未至，还有些微春寒的清晨，有人在游泳池内矫若游龙，来回游了两圈，从水里湿淋淋地站了起来。

    至于江湖，倒是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言犹在耳，物在面前，却是人已逝去。

    原来他们的童年也有相似之处。

    高屹没有看见她，他站在百货公司前头，同他身边的人讲着话。看着是忙着办公务的，所以他不会注意到她。

    江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一望路况，不住埋怨他这位大少爷有一百种的花样让人烦恼。他可选了个好地方，完全和她折出来的方向反着来，这回她被堵在路中间，前不前后不后的。好不容易寻了路口折返回来，按照徐斯给的地址，一路寻过去，终于寻到他说的那条弄堂，从小小平房顶上破落灯箱显示的招牌确认了这地址。

    徐斯在商业上头的行为，总让她有隐隐的不安。

    大家哄堂大笑，在一边旁听的徐斯一口啤酒没喝下去。

    江湖莞尔，“Cee Club的大厨会不会很没成就感，让老板这么怀念小店口味？”

    心中时而翻滚的万种苦涩，也唯有江湖自知。她又无言，默默把头扭过去，看车窗外路侧的灯火。这时车子上了南浦大桥，夜色下的黄浦江上传来模糊的鸣笛，听着像是呜咽，月亮如钩，挂在巍峨的桥塔之上。

    徐斯把江湖面前的电脑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再度将她的计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页一页，浏览的速度很慢。

    但江湖想不明白的是，徐斯明明这一天下午有这么一个局，既照顾到他餐饮事业的广告需要，又实现了他集团知名度的曝光，为何又非要捉她前来？

    他在北京的时候，上海方面关于腾跃事务的处理由集团法务部和财务部主持，他同时暗示了任冰多多关注此事。

    就在江湖排着队看菜单的时候，徐斯还算准时地抵达了。

    她又发了怔，徐斯看出来了，同她讲话，让她回神，“我有几个月没来这里了，难得解一次馋。”

    她只是稍动念头，下意识朝徐斯那头望了一望，就被他看到叫住了。

    接下来江湖就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心里只是模糊地想，如果今晚有个人说说话就好，不用一个人再胡思乱想，于是便问：“要不我今天给你吧？”话出口才觉冒失。

    这确实是一份相当出色的营销计划，对品牌的提炼和推广都很精准，传播模式也很新颖。

    可不，江湖的保时捷后头就是一辆奔驰，庞大的体积完全把路给挡了。她跺跺脚，“开了辆奔驰来吃什么小潮州菜馆，旁边的桃江路才是正经。”

    没有下文，对方挂机，空余一串嘟嘟声。

    徐斯几乎要敬佩她。

    徐斯笑嘻嘻问：“想点什么菜？”

    也许她的态度转变太快，让徐斯大出意外，笑了声，“你费心了。”

    他本来以为按照她大小姐的大牌个性，起码会迟到一个钟点。

    在这个过程中，徐斯时而凝神细细思量，时而侧耳专注倾听，让江湖很满意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这样的态度使得她更加充满了信心。

    江湖想，他是答应了，她不可以让他反悔。好汉应当抓住机遇，就像父亲总是说：“我的成功源于一次次抓住了机遇。”

    江湖走过一间间名牌店时，存心别过头，佯装看着里头的橱窗。

    谁说在商圈里只有美女吃香？明明卖相佳的男人更受欢迎，这个时代早就是男色世界了。

    江湖的眉毛又想要竖起来，山明水秀和沟通她的计划，根本成立不了因果关系。而他的语调透着的少年得意却掩饰不住，他在北方首战告捷，真以为是横扫千军的帝王，势必要人人臣服了。

    江湖问：“几点？”

    徐斯一本正经讲：“老板二十年前脖子上挂钥匙的时候，就靠路边小店提供晚餐，才能挨到深夜爹妈回家。”

    在徐斯自己看报告的时候，她捧起了眼前的杯子。

    她的口很渴，连续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没有顾得上喝水。

    江湖把头低下来，倒不是心虚自己先前的虚伪嘲讽的存心客套，而是在想，她要同徐斯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而且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她要把天生的敌意收起来，更加职业化地面对这个男人。

    但一转念，这何尝不是反映出了徐斯的重视？

    徐斯说：“那么你等我三十分钟，我们可以在朋友们抵达之前，把你的计划讨论一遍。”

    她中途过来取啤酒，徐斯手快，递给她一瓶徐风的果汁。

    就这么一句话，江湖听得把手里的筷子搁了下来。

    其实这个问题，在这一个月内，江湖反复问了自己不下百遍。

    她还不太会掩饰一些细微的表情，这时候尴尬了，面孔就僵硬了，甚至是气鼓鼓的。让人看着好笑又可怜，会想要揉揉她的发，忍不住心生怜惜。

    江湖回答的尺度把握得不错，回答问题时的表情也很好，眉目飞扬，语调抑扬顿挫，合该是一位在聚光灯下独领风骚的人儿。且兼不骄不躁，不露声色不透底线，把该答的问题答完以后，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

    华北那间饮料集团的股权纷争终于闹上了媒体，而他们北方的市场也被徐风吞了三分之一。

    徐斯嗤笑，“不是。”然后报了一个江湖闻所未闻的餐馆名字，还催她，“快点啊，这时候等位得等死。”讲完就把手机挂了。

    徐斯有点较量的心思了，看来这一个月自己做了很多事，江湖做得也不少。在今天，她把属于她江湖的王国的蓝图展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可以用什么方式帮助他赚钱。而他根据他的经验和眼光，判断下来的结果是，这样的方式也许真的可以赚钱，说不定会是很多很多钱。

    得以从记者的包围圈中脱身的徐斯自顾自取了一瓶啤酒，站在大太阳底下饮了一个透心凉。

    这套衣服是她预备赔给徐斯的，买什么样的是她回来的路上就想好的。徐斯的衣服总会带着点暗妖，Jean Paul Gaultier新款里头最低调的款式应该适合他，至于尺码，她略微估算了一下就心内有数了。

    然则，一切都是她自寻来的烦恼。她也完全可以两手一抛，什么都不管不顾。

    后来还是靠徐斯帮江湖把车倒了出来，他教训了她一句，“怎么考的驾照？”

    江湖直纳闷，敢情中午的罗西尼粽子没能让徐斯吃饱。

    茶叶终于落定。

    他坐在主人位，等家政服务员为自己倒了茶之后，示意江湖可以开始。

    江湖没头没脑地想，她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了？一转念，难不成是刚才无意摁到的？这原因就不太好讲了，只好捡现成的借口来做掩饰，“上回的事情很抱歉，我买了一套衣服赔给你。”

    的确，在她坐到徐家别墅一楼的附加会议室内，同徐斯沟通营销计划的时候，切身体会到徐斯所施加的无形的压力。

    但是，不能。因为她是江旗胜的千金，背负着江旗胜和江湖的双重尊严，背负着红旗和腾跃的双重记忆。她要挺住。

    怀着这两个念头的他，一抬头，触到江湖的目光。

    腾跃鞋厂内的情况，她了解了个彻底。流程可以再造，但人心的确无法确知。她有她的不确定，也并不隐瞒徐斯，“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之前，用生不如用熟。”

    他想了起来，想起了她在天城山那夜的赤身露体的纵身一跳，是那般豁出去的坚定。

    徐斯把手臂支到桌面上头，身子往前稍稍探了一探。他把眉毛挑高了，嘴唇微微撇着。他的表情证明了他的疑虑尚存。

    没有关系，这些反应都在江湖的意料之中。如果要让凯旋正得意的徐斯用心衡量，那就必须把条件讲清楚，让他去盘算。

    徐斯不愧为商人，他用戏谑的态度，问出了他想问的一个关键问题，“江小姐，我以为你会从上一次的散伙饭上拉几个人。”

    可江湖是想好了说辞的，她一位位举荐出来：

    徐斯一瞧，乐了，“你的车还不是最贵的。”

    江湖是头一回在白天看到徐斯裸|露的上身，按照他们这一类公子哥的修身习性，一定不会有赘肉，皮肤也一定会保养得宜。

    徐斯双手插在浴袍的口袋里，趁着早上七点多的太阳光，可以把她明确地打量一遍。

    这口气她是憋不牢的，可是，这口气在胸口来回滚了好几圈，她咽了下去。

    江湖一抬头，望见徐斯是自己走进来的，先问：“你的车呢？”

    有记者也朝这里望过来。

    他正中要害了。

    那么时间是足够的，但徐斯将时间压得也真够紧张的。

    一时间，徐斯竟发觉自己很吃江湖装糊涂扮可爱的这一套，还能笑着同她玩笑，“是错过了好时机，喝多了会误事，也会坏事。”

    虽然是洪蝶讲出来的，正正是徐斯对江湖这盘生意的看法，也是他最后决定同江湖合作的其中一个原因，可是乍听入耳内，还是觉着颇为惊心。

    都是聪明的人，一点即透。

    好在出门出得早，往佘山方向的高架并不拥堵，一路很顺畅。

    月落乌啼霜满天，徐斯选择保持车内静谧气氛，就怕真的霜满天上。

    既然沟通的结果注定应该表示一下愉悦的心情，那么江湖也就客随主便了。

    徐斯说：“你也晓得开餐厅现金流来得快，往往可以解燃眉之急。我们没有实力做连锁，就开一家试试水。”

    这是明面上的，暗面上头，这间集团在港的股票因为闹上台面的管理权纷争而直线下挫，自然有人会趁低吸纳，照江湖所知，幕后趁火打劫的绝对少不了徐斯。

    她稍稍不安，往后退了一退，牵动小小的椅子，引来后头座位上的人的抗议。

    显然，是赞同了洪蝶的意见。徐斯继而又闭上眼睛，母亲被婶婶说服总是好事一桩，免了自己许多口舌。

    江湖讲了下方位，徐斯便说：“你先去餐厅排队吧，往静安寺朝南再过几条马路的桃江路。”

    徐斯走到她面前，用一个毫不掩饰的诧异表情说：“没想到你只迟到了十分钟。”

    徐家别墅的每一个地点都有它们存在的价值。他们把什么都考虑到，什么都准备好，所以最后什么都能做到。江湖想。

    “腾跃未必不是一只潜力股。做江湖的这盘生意完全进可攻，退可守。如果厂子做好了，徐风自然受益，届时转手多份收益。做得不好了，江湖自己的投资自负盈亏，卖了设备和牌子，我们的损失也能收回来，还能多收一队人才。”

    Party不到傍晚就散了，回到市区以后，江湖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去了久光一楼的Jean Paul Gaultier专卖店里选了一条纯白的休闲裤，又配了一件白色的恤衫。

    可徐斯坐得老自在了，如他这样的长手长脚蜷在小小椅子上应当是不舒服的，可他调整了一下角度，依然能坐出倜傥的感觉来，惹得邻座的女孩儿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恐怕他是这里的常客了。

    江湖下床后第一个动作是翻了手机的来电显示，最后一个电话接于五点半，正是徐斯来电。她才确定早上不是自己做的一个白日梦。

    对方先笑了一声，然后说：“江湖，我在一个月后的这个时间会回上海，我们进一步沟通。”

    难为她一介孤女承受这么多，锻造出这么一份气量。

    徐斯只是瞥了她一眼。

    她的气色很不错，衣着很职场，表情很严谨，口气很专业，就是和说出来的话不太匹配。

    江湖坐在床上生了好半天的气，才勉力强迫自己去卫生间好好梳洗一番。

    看他提着纸袋离去，江湖才换回到驾驶位上，又往那头看一眼，徐斯已经进了地铁站。

    她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话，才肯定下来，他明确表明她的计划在他考虑的范畴内了。一颗一直悬浮跌宕的心安了下来。

    这在这个月最后的几天，逐渐变成了她心底的隐忧。

    徐斯在这一刻蓦地产生两个念头：他是把她请来参加自己的项目，还是直接把这份计划交给任冰参考？

    天，这个男人把一个宴会利用得一举三得。他还能再精乖一点吗？但他给的这个机会太好了，也是符合她计划内的某一个环节，她立刻抓住机会，向围拢过来的记者好好介绍了一番“腾跃鞋”。

    父亲讲过一句老话：“在商场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下午一点。”

    手机蓝屏上，跳动着两个字——“败类”。

    怎么和上午整个状态都不一样了？当然，心里这样想，口头上，他是绝对不会问的。

    家政服务员拿了一条宽大的黑色丝质浴袍替他披好。江湖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范思哲的。

    他从弄堂里走进来时，看见江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了小店的门口。一抹微光匀匀洒在她的身上，让他看清楚她脸上的妆容有点残，因为妆容残了，人会愈加显得憔悴，被灯光一照，特别明显。

    她要同徐斯做朋友，而不是敌人。因此，她抬起头来说：“那晚弄脏了你的衣服，真不好意思。”

    徐斯讲：“四个轮子的能比地铁快吗？”

    江湖想，这位大少爷的手伸得真够长的，面上笑着客套道：“这样特别的粽子倒是值得一尝。”

    很难想象开惯跑车的徐斯会去坐地铁。江湖摇摇头，原路折返回去。

    然后她给自己打气，自己已经离开江旗胜王国给她垒筑的一个天空之城，面对强敌环伺的现实，她要加倍用心加倍努力，才能生存。

    徐家的别墅正是坐北朝南，可以看见朝阳，所以不是很难就找到了。她下车摁了门铃，家政服务员来到门口迎接。

    江湖只觉得自己脑袋似糨糊，赶了自己上了架，说：“你挑个你方便的地方吧，我请你吃晚饭。”

    徐斯还是没有说话，让她有些气急，“总的来说，他们的行业经验总比外行丰富。”讲完即刻后悔，惭愧自己的自制力差，又冲动了。

    竟是一家小餐馆，还有个拗口的名字叫“博多新记”。

    徐斯都看在眼内，笑了起来，“如果你是我的总经理，你需要为我负责，你的部门经理必须为你负责。你能完全信任他们吗？”

    江湖只好走过去。

    江湖说：“徐先生，希望你好好做小红马这个牌子，我爸爸生前一直看好童装市场的。”

    无法想象徐斯会选这个地方。

    对方也停顿了一两秒，才简洁地答道：“徐斯。”

    但是没想到徐斯竟然答：“如果你不忙的话，那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今晚得和任冰开个会，那之前只有两个小时。”

    江湖在这天夜里睡得异常踏实，也许酒精帮助了睡眠，让她沾上了枕头就进入黑甜乡之中。

    仅有的三四位服务员在内忙得晕头转向之余，总算还能兼顾到外头等位的客人，先来奉上了菜单。江湖翻开一看，菜单上头招牌菜才二三十元，竟没有超过五十元的大菜。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她记起自己曾来过此地。这里的别墅区在年前楼市低迷的时候挂牌最低三千五百万，最高一个亿。父亲带她来看过房，她最喜欢自带游泳池和小型高尔夫球道，上下三层坐北朝南，可以看见朝阳升起的那几栋。当时父亲讲，等她结婚就送她一栋做嫁妆。

    这一觉一直到太阳高高挂起来，她才真正完全清醒过来。

    徐斯只是微微笑了笑，根本没有在意。

    江湖从来不求人，她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她今天必须要低头，因为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婶婶一如既往地光鲜亮丽，皮肤好得看不出年龄。这么一个丽人儿比年轻她几十岁的江湖还要风采翩然。尤其当断处，能比男人更加坚决。

    江湖出门的时候，在镜子前给了自己一个相当像父亲的微笑。

    列席的有城内知名的财经版记者和生活版记者，还有几位有名的食评家。Cee Club的主厨在宽敞洁净的厨房里现场制作口味独到的罗西尼粽子。

    菜上得很快，所以更加显出菜量的惊人，摆了满满一桌。

    她是最后才同舅舅把腾跃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沟通了一遍。

    太轻慢了，江湖想着，面容益发严肃起来。

    不管他是不是帝王，总之，是她要去求他。

    江湖完美的计划需要合适的人选来完成，而这也是她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在这一个月中，江湖并不像徐斯那么所向披靡，她面临了第一轮的失败。

    她莫名气闷，伸手顺了一顺额头前的刘海，发觉出了一头汗，便悄悄退出了厨房。

    徐斯在一个月后准时来找的她，也是在清晨时分，江湖睡得正熟，忽而手机铃声大作，惊得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

    江湖看到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高挑女子，猝然就把头转了过去。女子在奢华的名牌店门口路过，而她穿的不过是最普通的高领白毛衣和深棕色的长裙。她的步履轻盈，仿佛微步行走在涟漪之间，背负着万丈夕阳之光。

    江湖则想，舅舅虽不成器，但好在想法一贯实惠，这是有利于她的行动的。

    徐斯抬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眼底似笑非笑，“二十来块的客饭比两百来块的牛扒好吃，你会选哪样？”

    等下了车，江湖更傻眼了，博多新记门口密密匝匝围了两圈人，都在等位。她掂了一掂手里的纸袋，还是回头放回了车内。

    “刘军手里经销商资源算是比较丰富的。张盛在二十五岁就得了全市的劳模，技术是出名的出众。两位设计师有作品在这里，一位还参加过欧洲的比赛拿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