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原来是真正的云简，云氏族人。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扶苏回到奚山，就听闻奚山君生病了，身子发虚，正喝老母鸡汤补着，敷着块绿巾子哼哼唧唧，据说是离魂太多累着了。

    扶苏是夜间收到的，两名夜叉抬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带来了他二弟嬴晏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痊愈，如今在江中徽城查一起公案。原来秦广王过年时，例行巡查卷宗，却发现一件束在轮转镜后的悬案，如今结了好厚一层灰，秦广王翻了一番，什么也未说，只将此案交予了他，说是他管倒十分恰当。嬴晏这便升了一格，做了判长，来到徽城。若扶苏想寻他，只管去江东。

    正是忙的时节，翠元夫妇却还添乱，他二人自打赤水处回来，就闹起了别扭，不再说话。听闻翠元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同一个蛟女勾搭在了一起，迷了好一阵子，等到年水君夫妇礼成，他才清醒了，把个年水君气得不行，一同从正源时代修行来的精怪，不论品阶高低，翠元大概是唯一一个没修成仙的了，年水君道他不懂清心寡欲，成日与女子厮混，自然是难修成的，多次提携也不见成效，只气得不理他这石头兄弟了。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驾！”小世子扬起马鞭，踩紧马镫，叱喝一声，正要再如风一般离去，眼前却蓦地滚出了一样脏得发臭的东西。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他是在询问奚山君？不，太子小哥没打算询问，他就是在淡淡地安排，淡淡地通知。

    三更的梆声忽而响起，蜜蜂开始躁动起来，在笼中不停扇动着翅膀，四处乱撞。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穆王思度，“觉儿什么都好，就是姻缘颇为艰难，快过及冠之年，却还未娶妻，你我虽可为他谋划，然则两性相合古来大事，孤亦不愿强迫他，咱们家娶妻不忌讳与皇子相克，陛下之前属意司家之女，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国甚富，觉儿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书，愿嫁女媵吾国，然则觉儿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倒似再不肯提这些事了。”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万骑兵变成了二十万，他收纳了鬼蜮叛将灵岐的一支部队，又将大昭逃去清恒的难民逃犯整编成军，于这三不管地带成了无名的君主。成觉将王之名在百国益显，季裔却似个彻底陨落的诸侯叛子，在这三不管地带腐朽沉窒。

    乞丐也没了踪迹。

    今日匆匆回来，众人虽不知他如何模样，眼却已经有些红了。自然，不是感慨相思一片赤忱，而是，万里河山，金山银矿，珠圆玉润，如今全要归一个有实体而非一个仅仅只有“世子”二字代号的少年郎了。而少年郎，今年不过十九岁，算算穆王日日荫药的身子骨，小世子二十五岁上下拥有这一切，应不是太大的问题。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成觉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感觉是痛。从此，再见他，隐痛似有记忆，如约而至。他不记得，痛却记得。

    谁是你儿啊，整天跟我抢肉抢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成觉食指拇指绷紧，围观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他身后的门客重重咳了一声，成觉挑眉，冷笑着看了门客一眼，那人瞬间噤了声。

    “如何了？”

    说起化外事，年水君倒是个人物。他一个坑里的，竟修成了神君，拜在灵宝天尊门下，掌管一方水域，大权在握，如今还要迎娶道祖的幼徒，真真是羡煞旁人。千年前，水坑逐渐干涸，王八阿年等不回莲子和阿元，被逼无奈，背井离乡，去了赤水。谁料王八进了绿水，竟然修炼成了造化，五百年前得以飞升，更因相貌秀雅，行事不拘一格被灵宝天尊看中，收为末徒，从此竟青云直上，二百年前掌管了四水之一八流之二，在三位天尊处都是数得上的神君，百年前，又因天君属意，预将四水中赤水与洛水合流，而洛水历来是道祖门下管辖，谁当二水主君，二位天尊自然相持不下，天君无奈，便命年水君与道祖幼徒洛水君结亲，大婚后二人共治。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还想再问什么，她却抬起头，轻轻摩挲少年的脸颊，恍然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样哩。我知道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就想不起来到底该是怎样了。”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木头晃了晃，慢慢竟生出了手脚和毛发。

    过了三日，是夜，贼无音信。

    而非，从深深喜欢你到深深爱慕你。

    穆王吸了一口气，不管用，又吸了一口，才张嘴问他儿子：“圆木头是贼？圆木头把锦绣图偷走了？圆木头准备穿着云水衫，戴着通天冠，左手附稷刀，右手锦绣图，密谋造反是吗？”

    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它们张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果有探兵一行过来禀告：“确系王军。令旗为证，过境时亦有通关书文。方才王师参军已呈上。”

    奚山上藏着人间的少君。

    女子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挥袖，又变成一块木，被层层锁链束缚着。

    圆木头歪头，疑惑道：“谁说我愿飞升了？我如此活着岂是为了飞升？”

    木头。

    云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时，父亲书房中摆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说是否要用翡红点缀衣衫，父亲看着玉人就叹息—怎还有你喧宾夺主之处？

    他试过装作没听见，门会敲响一整晚。

    云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想了想道：“齐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扶苏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

    潮湿冰冷的雨水贴在少年英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凄厉，还带着哽咽，“妖女谋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那乞丐也从地上偶尔踩落脏掉的花中拾了一朵，别在耳畔，嘿嘿一笑，俨然别有风情。

    大朝例会的时候，穆王的表情很微妙，是一张便秘了很久忽然发现拥堵全消但是一瞬间又堵住了的脸。众大夫讳莫如深，没人提这茬子事儿。听说大雍宫王妃倒是笑了颇久。

    恰像是专门同世子作对似的。

    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她祷告的话丫鬟、婆子都听出了茧子—希望哥哥快些战胜，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万法自然的道祖啊，请您实现，信女愿奉上一切。

    王妃中年时喜爱画符咒，她拿毛笔画了几个来回，道：“我的儿，你且去拿这个试试看。”

    一个带来了他的生命，一个毁掉了他的上半生。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

    “不劳众卿。”成觉黑亮的眸子森然地看了那团东西一眼，哈哈笑了，扬起马鞭。

    脏兮兮看准时机，吐了口中预先准备的一摊猪血，哭得更凄厉了，“世子杀人啦，杀人啦！”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奚山君一个大妖怪，素来没羞没臊，此时竟是十分注重这礼节的，提前两旬，便出山采办。她能一日千里，披星戴月，竟是谁也未带，眨眼便不知去了何处。行前问她何日归，只说少则一旬，多则半月。

    成觉摊开锦绣图看了看，这是三百年前大昭连同番邦海外的作战地形图，传言是当时一位王子所绘制，纤毫毕现，天才手笔，一直被收藏在穆国。三百年间大昭内外曾有三次著名战役，划定如今的百国版图，都是靠此图取胜。虽然瞧着朴实，却十分珍贵，图上另有蝇头笔记一二，各类战术，配合天时地形，一应俱全。

    扶苏沉默了一阵，搂紧她道：“我们明日便成亲吧。”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春天下的第一场雨让小猴子们都有些没精打采，三八在还有些寒气的饭舍添了几个火盆，火焰赤红赤红的，它们围成了一团，扶苏就坐在火盆后教它们习字。

    当当当。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来的那个模样—乖巧安静，美丽雅趣。可是，这样一个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怀中，她便是个又丑又硬、被雷劈得焦黑的木头又何妨？

    殿内不远处，绑在玉柱上的是粗如手臂的一段铁链，铁链中绑着一块被贴了巫文的圆木头。

    它其实，原本太累，想好好休息一阵子的。

    “七月兮流火，汗滴兮禾叶，重重兮影影，世子兮辛苦。”他一边嘟嘟囔囔念着歪诗，一边四处张望着。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或者很长很长，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

    圆木头似乎忍了许久，它起初只是微微震动，在王子傅一口老血在喉咙涌动的时候，它颤抖得益发厉害，只一瞬间，突然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朝着成觉那张俊脸便砸了过去。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月光皎皎，这位山君竟与素日不同，眉如春蛇芯，眼似桃花水，勾人心魄。

    婚礼定得慎重，八月初九。

    她说：“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哥哥，我那个哥哥死了。对，每个人都会死，他与别的人都一样，他也死了。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会送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我等了三百年，却再也盼不到他二十岁了。但我想，我一定得达成他的愿望，我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要我的夫君万世其昌，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子孙满堂。”

    成觉看他一身脏污，心中厌烦，眉皱了起来，碍于身份，却不便同这等蚁民计较，便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侍卫掏出几块干饼，扔到了乞丐的破衣上，呵斥道：“世子仁慈！还不速速离去！”

    扶苏心口一窒，绞痛难忍，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却有些不想承认。

    王妃青年时钻研过一段时间五行术，她在后宫转了个来回，道：“它真身是木，想应怕金，少女属金，便召女官拿刀劈之。”

    成觉把佩剑抵在了木头颈上，“妖怪，把东西交出来。”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盘踞山头河岸。

    随后，穆国最大的三座藏宝阁，穆王宫中心守卫最森严的张鹿阁、翼火殿、柳璋楼，接连几日遭了贼。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雷声越来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贫贱有贫贱的日子，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而他等了这么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几只小猴儿。

    群臣上上下下尖叫震天响。

    每一个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几条洪流，每一条都要隔断许多手足亲友，她也即将被隔断在其中一条洪流之中。

    那团东西缓缓抬起脏兮兮的胡子，眼圈浓重，鼻涕眼泪一眨眼便出来了，“求世子爷可怜可怜小民，给小民一口饭吃。已经饿了三天，走不动路了，这才堵在路上。”

    成觉与他父王一生只有一个王妃不同，这少年郎十分花心。环肥燕瘦，在他眼中，各有各的美。有阵子，爱黄衣，有阵子，就爱大眼儿了。他不大挑剔，因为世间女子，无论美丑，于他，都只有愉悦身心的作用。

    临真子僵住了，成觉冷笑，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打更人后退了一步，一晃神，那美人竟已变成木头，他尖叫了一声，骇得后仰，凄惨道：“有鬼啊！”

    一向冰冷的扶苏今天话特别多，理由列了很多条，苦口婆心。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扶苏似是思索，微微低头，又笑道：“再者，阴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处，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败的铁军。你不是与我过不去，你是与自己过不去。”

    “殿下，《礼记》书：‘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敢问殿下，殿下之失在何处？”

    扶苏忽然觉得呼吸很艰难，他有些麻木地转了转身，满满一屋子的奚山君对着他乖巧微笑，“相公，外面是谁？”

    过完子时，石头门又敲响了。

    “红线那一头的姑娘生生把同觉儿的红线解开了。”

    嗯，正源时代神物。全没了。

    他爹说，除了吾儿近身，天下何处有太平？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奚山君和扶苏有些默契，都已懒提此事。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块馒头，说后山头有个书生饿晕很久了，随你救或是不救。

    “儿给母妃请安。”成觉自幼养在太后宫中，与亲母感情本来一般，但见她忍着酷暑等在府外，一片慈母之心，他的请安倒是真心实意许多。

    奚山君远远踱步而来，从袖口中弹出一粒赤色丹药到云简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别处。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又过两日，她竟是自己回来了。

    不对，妖怪称少君，人间为太子。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白发白须的临真子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他依旧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长大啦，所以渐渐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她说：“这是一个王子二十岁加冠的衣裳，长辈提前所赐，干干净净，崭新极了，从……不曾穿过。”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老子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从木头中张了张口，带着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愤道，“似是一夜长大了，连汗毛都硬气了。”

    圆木头漆黑的圆眼睛看了看王妃，笑着行礼道：“王妃有礼。”

    穆王对王妃道：“妖孽先生，国将不祥。”

    蝈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们一同看着太阳，好像不眨眼，灿烂的生活就要开始。

    他问她：“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

    王妃叹气，“殿下有所不知。临真子师父二百八十岁时便开了天眼，凡人姻缘皆由天定，觉儿脚踝生来系的亦有红线。我曾央师父看过觉儿的姻缘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脚上，可殿下道结果如何？”

    此事说来，笔者也觉荒谬，这世间又岂有木头作奸犯科？可成觉为人刚愎自用，做什么事，都是随心情，靠直觉，思想天真无度，行为也是肆意霸道，并无节制。他信木头有鬼，便定要把这鬼除了。可叹世间，竟也少这等恣意人，虽则他所做大多只为己之欢愉，但人间人人背着一摊事儿，背脊几被压弯，哪有他这样自由，真真是个有大福气的。

    穆王眼瞪得比他儿子发束上的明珠还要大，当了一辈子的诸侯，再没这么窝囊过了，生了个引以为傲百国横着走的儿子，不光坑旁人，还坑爹。他气笑了，指着圆滚滚的木头对群臣道：“咱们的世子这么说了，既如此，就限世子三日内追回失物，将这木头贼就地正法！”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情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距此年岁，已过三庚。

    殊云同他主子一般，是个有洁癖的好少年，脏兮兮一扑上，它简直要炸毛了。

    扶苏抚摸那小小木头脑袋，温柔无奈地笑着，带着成年男儿才有的豁达和宽容，“原来你今日才发现，孤长大了。”

    乞丐抱住了饼，头上的那朵白茉莉蔫了吧唧地垂到了眉毛上。谁料他囫囵咬了几口，却似想起什么，扔了饼，抱住成觉座下骏马的前腿，开始哭号起来，“这顿吃了，下顿可怎么办呢？”

    少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轻轻推开了门，门外是只松鼠，松鼠背上背着一只小包袱。

    她笑了一声，对着成觉的方向，温柔亲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见君，你一向可好？”

    成觉摆了摆手，他们开始一个个试。

    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奚山君慢条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画个我。”

    王都里的巫族被成觉秘密请进大襄殿，水巫建议用水泡，火巫建议用火烧，元巫建议用刀割，用牙咬，成觉建议现不出原形的灭五族。

    “若你未遇王师，岂非独自送命？”成觉挑眉。

    扶苏白皙的手握着树枝，垂头画了一会儿，好一个痨病鬼，手中握着春花，也算灿烂。

    他不再要她。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饿了，吃了。”圆木头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滚了一圈娇羞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厕。”

    殊云嗅到猪血的味道本已蠢蠢欲动，此时又受了刺|激，便迎着风狂奔起来，蹄下那人被拖得身子忽上忽下，众人道他多半要放了手，谁知那乞丐竟一路都死死抱着马蹄。待到了王府门前，那乞丐已然被黄土裹了，分不清鼻子眼了。

    这匹马是大昭名驹重云的子孙，重云当年是敏言大帝南征北讨时的坐骑，相传毛色雪白无杂，可因蹄上常溅血，后来前后腿全变成朱红色的了。而重云子孙多是纯白毛发，以晶莹剽悍著称，却鲜有朱红蹄。说也奇了，成觉出生的那一年，大昭皇家马厩却出生了一匹纯朱色蹄的重氏，便是如今成觉身下的这匹，唤殊云。

    “殿下之失，王子傅。”成觉觉得读圣贤书的多半有些心智缺陷，他不动声色地掩盖自己眼底的一点同情。

    扶苏伸出双手，合成半圆，那蝈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带着微凉，抚摸着她的头，淡淡道：“莫再胡闹，乖乖坐会儿，闹得我头疼。”

    成觉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窝，厌烦道：“滚回去！没见过女人的东西！”

    他沉默不语，缓缓侧身，放奚山君入内。

    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临真子得道已久，素来温和慈爱，见它如此，也觉着恼，他蹙了蹙白眉，肃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既如此，我们一较高下，你若赢了，走或留随你，你若输了，走或留随我。”

    奚山君轻笑，“记住了吗？”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三人相谈甚欢，云简细问之下，方知一阵妖风，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举抱负皆是无望，不禁黯然。

    黄衣啊黄衣，山中的三娘也是黄衣，梦中的小孩儿也是黄衣。

    扶苏知道奚山君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图，不会没事这么好心，他带着狐疑去后山一观，竟哑然。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守卫内宫的郎中令小脸被穆王扇得红红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廷尉进来禀事说大王大王我们境内杀人放火率逐年下降了呢，他胸脯挺得老高，就等着一朵两朵大红花，穆王煞白着脸，掂刀要劈了这不长眼的。

    奚山上上下下忙着筹备婚礼，奚山君收到了一封书函，扶苏也收到了一封。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成觉唇角勾起了笑，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益发明亮。他拿起背后的金弓，眯起了眼，抿紧唇，朝着黑暗中的纱笼，缓缓拉动了弓。

    接下来，便是一根木棒追着穆王世子满殿乱打。

    他做了什么呢？三年来他不停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王妃少年时便一直精学八卦算数，她掐指了几个来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成觉一贯不耐烦读书，他爹的好多珍本都被他垫了桌脚。穆王怎不知他脾气，对他唯一的嫡子素来严厉，选的王子傅都是一帮耿臣，在朝堂上，觉得大王做得不对都敢一头撞死，对成觉的武力威胁自然也不假辞色。反倒是世子越凶，他们委屈越大，清名也就越显，越受大王器重。

    众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夫人要我带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个男人的伟岸模样。时光有时挺长，消磨着少儿就成了这样。

    怎么就没累死她。

    成觉自从三年前归国，穆王为他配了一帮殿臣，王子太傅足有八个，经史骑射御车数术，却是一样都不少的，比在百子阁中还要忙碌几分。

    围观众人哗然。

    她修书至出云观，这一来一去，纵有仙力，也要一日一夜。

    故而，人间出现仙多半不是真仙，出现鬼也多半不是真鬼。

    他几年前还不大懂事，走到哪里都带着懵懂和闭塞的心。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人群中，挤着一个貌不起眼的络腮乞丐，身材瘦长，眼圈浓重，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看似憨呆，偶尔却晃过几分说不出的狡黠。

    他觉自己是否眼花，上前一步，那美人对他一笑，他又上前，美人又笑，糯齿白净，红唇鲜香。

    扶苏先写了个“壹”，猴儿们累得手疼，又写了个“大”，猴儿们说无趣无趣，扶苏问他们想要学写什么，这个问“肉”怎么写，那个说“桃”长什么样儿，还有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学写“好吃的”，后来掰掰爪子，发现是三个字，就简化成了“吃”。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这喜日就定在今年五月。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就算有人比你好看，可那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其实在想，这样待你是讨厌你，等我控制不住，待你再好一些的时候，你便不会惧怕我，只会觉得我只是从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罢了。”

    “你问问当今皇都太仆傅氏，可敢应我一声外父？”成觉语带嘲讽，眉毛眼睛几乎要飞上天。

    临真子慈祥地看着成觉道：“你这孩子不常在家，不识得我，我亦不怪你，不过，论理你还要唤我一声外父。”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岂知兄长未撒谎？”成觉世子半信半疑，一语中的。

    只是出现这么一块踹一脚滚一下的圆木头，英明神武的穆王世子还真拿它没办法。

    这话不可谓不是得寸进尺。成觉面孔抽|动了一下，没有了什么耐性，掏出金箭，挽起了弓，眼睛微眯，睥睨着马下的那一团脏兮兮。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戏弄觉儿，那些人间之物于你修行并无益处，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义之财，恐将天降刑罚。”

    “殿……下，《礼记》又书：‘君举旅于宾，及君所赐爵，皆降再拜稽首，升成拜，明臣礼也；君答拜之，礼无不答，明君上之礼也。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故臣下皆务竭力尽能以立功，是以国安而君宁。’礼如此，何为君大义？”

    种子发芽了，就会继续生长，任谁都无法阻止。

    成觉捏着符问：“王妃，我亲娘许是死得早？”

    扶苏微微眯眼。

    临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你已修道，争什么帝王物呢？若非心中执念，想来飞升绝非难事。”

    “王子傅言笑了，王子傅又想涨月俸了？”啧啧，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这算盘打的。

    临真子点了点木头，捻须笑道：“这木头前生是个漂亮的姑娘，觉儿为了偷看她一眼，还翻了人家的院墙，一见倾心。”

    他有一颗静止的不愿与人世共行的心。

    世人对妖法并无太多了解，偶尔遇到些有道术的修行之人便说遇仙了，碰到些他解释不出的便说撞鬼了，真真是仙也无奈，鬼也无言。仙人在天界，寻常并不肯去人间，饶是去了，也是为了历劫或者转露天机；至于鬼魂，就更加不愿去人间了，阳气如此茁壮，无异于靠近一个又一个火盆，这得是多想不开才去你家茅厕吓你一吓。

    扶苏与奚山君成亲了，主婚的是两位神君—年水君与洛水君。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又想起了那本无字的奇怪话本子。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她也看见，他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最后一件至宝，他爹给他了。

    成觉伸出的手瞬间一哆嗦，带着审视之后的厌恶缩了回来。

    晕倒的少年脸色苍白，显然饿了许久。

    一个月前。

    奚山君愣了，扶苏垂着头，淡道：“孤与奚山君，缘分颇深。吾为母守孝三年，如今年届弱冠，正值婚期。”

    到！底！是！哪！个！鳖！蛋！顺！走！的！

    王妃蹙眉，“这个妖怪与你的穆国有什么相干呢？她若谋划穆国，大可变成妖孽迷惑于你，何苦变成一块木头？我倒瞧着是觉儿命里带的劫数，大王多虑了。”

    暂且不提晏二。

    这一日夜间，天黑时奚山君便倒头睡成一坨烂泥，可是铜环敲动石头门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只把一头散发，已入黑甜乡的扶苏再次敲醒，他打开门，愕然了。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扶苏苦笑，连说拜过了，你还有二哥三哥。

    他捏了捏那乞丐的脸，脏兮兮却白着眼昏厥了，不知死未死。

    “堂堂一国世子，竟然如此残害一个没饭吃的柔弱乞丐，苍天啊，你何在！”脏兮兮咆哮得更欢实了，成觉身后的谋士门客咳得此起彼伏的，围观的姑娘小伙们吓得脸早就白了，脏兮兮悄悄瞟了一眼，小世子的脸已然黑如炭。

    众人随着蜂，穿过重重亭台高阁，却一路追到了马厩。

    成觉肃立在第一排，想了一会儿，看着暴怒十分的父王，琢磨琢磨，觉得不对劲儿，就道：“父王，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还没偷走的锦绣图吗？”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

    临真子也无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紧，只道我们拿它无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将它锁住，既非凡俗，一般法术也奈何不得，两日之后，极阴之时，请位神尊附体，用极幽之地火烧灼，或能制伏。”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云简，奉献扶苏双目的时候。

    有些撩开行军帐，一眨不眨地蹲着看，可木头还是木头，没变成什么小妞，看久了，就困了，骂一句“扯他娘的淡”，裹着被子便睡了。

    傅氏冷冷看了马下的乞丐一眼，气恼地拂了袖，“不敢受世子大礼。今日是庶人受此罪，明日焉知不是我！”

    成觉不动声色，凤目直白地盯着扶苏看。

    几匹棕马从睡梦中惊醒，傻呵呵地抬起了头。

    “……殿下，‘文王世子’篇中有云：‘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于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暮，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既如此，殿下可有尽为人子之本分？”

    他带了乔装成王师的一万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尽头，就这样，来到了不属于人的世界。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更诡异的是，这样一支不留情的穿心箭，他竟不死。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四周的侍卫初始被晃花了眼，此时才发现，那点光亮只是夜光的珠粉。成觉午后，命人磨了一只三斤重的夜明珠。

    成觉思度，这贼无声息地便来了，偷了层层守卫的人间至宝却又无声息地去了，普通会武之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八成，是什么妖人用的邪术。可是，当下若他说去请道士，难保不会触了父王的霉头。他父王此人，生平最恨道士。

    成觉回到自个儿的大襄殿，手捧着金盒，脸都黑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潮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奚山君是白日收到的，来自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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