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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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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翠元的故友年水君。年水君历经三千余年修炼,由道祖下法旨,终于要与下凡修持三十六年的洛水君成亲了。

    黄衣女讶异他竟这样聪慧,慢条斯理道:“多谢公子。公子素来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时候,太阴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许久未归家,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图啊,本是家兄旧物,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话本子中,公子敏言曾对妫氏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话。他当时深深不以为然。待千万个奚山君出现,他又深以为然。

    小世子执着马缰,身背玉弓,骑着名驹,一身枣红骑装卷着风,终于呼啸而来时,差点没被满眼的花花绿绿晃瞎眼。

    太仆卿傅氏,是王妃亲父。

    其中一只好学的小猴儿指着扶苏在地上画的字道:“扶苏,你写错啦,‘君父’是两个字,你写了一个。”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幻境中变成云琅那日开始。

    他扑到了雷电中,抱住了她。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这孩子,太怪了。

    扶苏脾气一向不错,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

    贼终于来了。

    他说,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第二日,有士兵起夜,四周悄然,乌云遮月,竟无一丝声响,他迷迷糊糊,远方竟有皎皎莹光,莹光中,云水一般的妙境内停歇着一个嫣然一笑的女子,那女子朝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女子脸颊微红,略带尴尬,清了清嗓道:“小哥,能帮我个忙吗?”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重新开启了。

    扶苏取下包袱,巴掌大小,轻轻打开,竟异光满室。

    翩翩少年彻底没表情了。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猴儿们见扶苏来了,都作了个揖,齐声道:“给君父夫君请安,这儿有块人肉。君父命我们每天喂他一粒续命的丹药,有太阳的时候拖出来晒晒太阳,说等您回来就开荤,现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鲜着,我们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成觉被更声惊醒,可这更声只敲了一下,颇是蹊跷,他披衣起帐,却发现圜丘上站着一道黑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精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他是季裔的主公。

    三娘愁眉苦脸地经过,没精打采地与扶苏打了个招呼,似是没瞧见奚山君。

    可有这么一种熊孩子,你就算进了棺材也忍不住好想跟他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忧心。这世上真真假假极难分辨,妖风许是帮你躲祸也未可知。我算过你的命数,今年方才起运,鹏程万里,定有高飞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数,他人他国无有变动,又怎助你扶摇直上?”

    扶苏微微眯了眼,但见她垂眉一笑,语速极慢,“相公,近日可好?”

    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再低头,看到小姑娘们满头花花红红眨巴着眼含羞带怯的模样时,脸更黑了。

    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晕在树旁,树上吊着几只翠色小猴子,一会儿晃荡着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脸。

    扶苏抱着那些猴儿,驱它们去别处玩耍,径自把馒头撕成一条条,就水喂了云简。

    临真子叹了口气,也不恼,依旧和气道:“你和这木头有夙缘。”

    少年气息忽而有些不稳,他站起身,负手来回走了几步,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主公白衣蓝袖,风尘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万人跪成乌泱泱的影。

    自此,亦请了三五名医,拔了剑清了伤口,那乞丐却一直未苏醒。王妃怕此事伤及世子声誉,着医女日夜守着这乞丐,恐防生变。

    王妃素来是修道的,也来拜访过这么一块木头,施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法术,却不见什么成效,这一时,看她孩儿为难成这副模样,便想起她少年时拜过的恩师—出云观主临真子。

    侍卫上来几人要把这乞丐拉走,却见他边吐血边稳如磐石地抱着殊云的前腿。奈何侍卫几人,皆拉他不动。

    身后的侍卫纷纷拿出了刺刀。

    因为有了真的,不再挂念假的。

    没变成活色生香的美人,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圆木头上长了四枝小树杈,顶着一个圆乎乎的木头小脑袋,小脑袋上鼻子眼睛俱全,却丑得惊人。

    第二日,白胡子老道临真子来了。

    他把王妃傅氏抚养长大,王妃待他如父。

    雷击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酸涩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晨光熹微,他去溪水边整理衣冠,奚山君笑意盈盈地跟着他。他去食寓吃朝饭,她依旧坐他身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去橘子树下盘膝讲经学,小猴子们牙牙学语,摇头晃脑,她也摇头晃脑。

    东南来风,风吹到了少年的心上。

    奚山君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黄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着他,眼中有些晶莹。

    木头在水里泡了三个时辰,却又弹了出来;在火里烧了三个时辰,吹一吹黑灰,内里崭新如故;刀割的磨坏三把刀,牙咬的崩坏几颗牙。

    “这张锦绣图的主人是谁?”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食指指着那个字,念道:“‘妻’,这是‘妻子’的‘妻’。你们的君父,是孤的……妻。”

    “请世子移驾到马车,臣等定会严惩这刁民!”穆地的配臣闻风出城迎接,见到这番景象,皆汗流浃背了。

    少年眼中含泪,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成觉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那人恐怕也没想到,他经年累月做出的地图会得后人如此重视吧?毕竟,锦绣图耗费那么多年头,那么些人的心血,都是为了最后一战。

    文臣武将跪了一溜,都被大王玉手拿折子砸了脸,文的弱质纤纤倒了一地,武的皮糙肉厚,跪着默默流泪。

    行得远了,少年一直吊着的眼角才放松下来,弯弯的。几日未梳洗,下巴上微微长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时候好看得教是非颠倒。

    成觉却缓缓一笑,“儿何曾如此待过庶人?不过一泼皮狗,想是别国的细作,死都死不了的。”

    约莫半个时辰,少年醒了。他口齿清楚,道自己本去书院求学,途中却被一阵黑色的妖风刮到了此处,之后便再无知觉,只觉腹中饿得厉害,这块馒头真是及时雨,救了命。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要不是坐在金光闪闪的高台上的是他爹,成觉真想骂他八代祖宗。

    洛水君曾下凡历劫,她变成了一位孤独的皇后,年水君曾下凡点化,他变成了一位卖船人。

    “是这位王子十岁生辰时开始绘制,历经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何人造次?”成觉阴冷狠辣地望着他,右手扶住了左臂。

    扶苏已经许久没睡好了,他觉得自己中邪了。

    成觉眯眼看了圆木头许久,手指微微一触,它又娇羞地滚了滚。虽然这帮巫人没用,但至少证明了一点,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与盗宝贼有莫大的关联。

    云简啼笑皆非,觉得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狭有趣,当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脸四处招摇,干了些什么。

    这少年颠沛流离这些年,白衣依旧清爽干净,面容依旧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这少年一身枣红披风,黑暗中,盯着那些沾了珠粉的蜜蜂,侧容益发英挺漂亮,缓缓勾起一个亮如星火却阴狠彻骨的笑。

    奚山君抱膝问他:“会不会画画?”

    扶苏心下冷笑,这妖女言之凿凿,却不知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可她此番把他变成了云简的救命恩人,又令云简与章咸之再无缘分,如此肆意妄为,虽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驯至极。

    这是多高的评价啊。

    婚期是扶苏定的。

    崇明殿,文武百官。

    众臣高呼:“大王英明!世子殿下英明!”

    扶苏说:“你看不见。”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们一路行的山道,通关文书自是伪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苏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过太子,伪造他爹的章简直信手拈来。

    王妃匆匆赶到,与临真子师父好一阵唏嘘,抹了眼泪才道:“师父且看看,这妖怪是个什么来历,怎就闹到我家。”

    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一路提心吊胆,直至寅时,雾气还浓浓的,将亮未亮的时候,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成觉歪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帐外异动。

    殿内摘了夜珠,熄了灯火。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情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他想了想,从帐后转过,由那缝隙窥伺着圜台。

    成觉勒紧缰绳,马前蹄跃起,颠簸得他左臂的伤口又洇出血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山变得金灿灿,少年的白衣蓝袖也金灿灿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苏身旁,她离他很近,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很快将变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苏原本该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与那块土地格格不入,灿烂的人生中,疯狂恶毒要适时隐藏。

    穆王要疯了。

    圆木头用小树杈支住小脑袋道:“王妃不用为本君担心,我既得了,断然吐不出来。”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扶苏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赠他的东西,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他鼻子嗅了嗅,脸色登时泛了黑。

    扶苏眼似清泉,干净透亮,“另有一处,孤千拦万阻,这才来了万人陪同,剩余军队都隐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岂愿与弟为难?”

    铺天盖地的蜜蜂嗡嗡地撅着屁股,贪婪地啃着食槽边上一块……圆圆的烂木头。

    他们的世子成觉,自从归国大病之后,脚步从未停歇,手握天子谕,三年来东征西讨,大昭四邻被小世子打得焦头烂额,真真是天生的战将,“大昭明珠”声名远播,西陲鹿陵国国王吃过他不少苦头,据说御膳房三餐必做的两道菜就是“红烧明珠粉”“油泼白圆子”。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有一座山唤奚山。

    云简一愣。

    成觉摸了摸|胸口,锦绣图不翼而飞。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他转身,那些每日每个时辰都会叩门而来,积攒了千千万万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们全都消失了。

    她接连三日如此,每每又让他瞧见,只是为了设计哄他替她躲过雷劫。

    成群结队的蜜蜂都随着光亮,如汹涌的江水一般冲破了笼,每一只身上都沾染了那点阳光。

    奚山君真是个丑得要命的妖怪。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里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插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

    一衫感天时,袍中变雨,晴时骄阳,雾气氲云端,水舟两三行;一冠消五气,为君者常有骄、嗔、戾、妄、瘴气,戴一日消一气,五日气全消,有德之君必备;一刀除奸佞,为臣者幽生不臣之心,附稷自出,不追得那奸人身首异处,自不会停。

    这夏夜,天闷热得厉害,乌云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然后,脚步停了下来。

    成觉把木头递给了临真子。

    扶苏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点头。啊,真丑。

    小世子对花香一向过敏。

    故而成觉也颇忌惮这些糟老头,老头儿们说一句,他敷衍一句。

    今年七月的花开得格外娇艳,咸宁府素来以花闻名,兼民风比穆地别处开放许多,为此街上卖花的女子十分多,含笑对着年轻男子荡个媚眼,对女孩儿们多是一句“姑娘,世子爷可还未娶王妃,瞅瞅您生得俊的,好比奴手中的花哟……”于是,小半个时辰后,满街的姑娘小伙儿头上插满了,熙熙攘攘地瞧过去,好似一出又一出花红柳绿的戏。

    “我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瞧你不到。”

    他要的是这贼的尸首,管他丢的是什么锦绣图,用的又是什么珠!

    成觉只觉无法,倒是耐下心,反正那木头已被巫族封印,逃是逃不走的。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成觉甚怒,他知这妖又来作怪,刚才似有预感,一下子坐了起来,掀帘,果见昨日一幕,只映着微光,瞧出,此次被迷惑的是他的兵卫。

    心思一转,他却眯起眼低声嘱咐道:“着我令,殿内统统撒上糖粉,把养蜂人唤来。”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扶苏觉得脑仁儿疼,只能道:“你饿晕了,动不了,有人勤快,帮你拜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厮想要什么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个人病了,然后两人还都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对方。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

    “未合卿意?”

    婚礼筹备折腾了月余,奚山君、翠元夫妇连同子侄辈的皆去帮忙了,留守的则为奚山君打造嫁妆,两桩大事赶在一起,奚山上上下下忙得晨昏颠倒,连扶苏也未闲着,替奚山君处理了不少积攒的公文。

    他长了这些年,并不曾见过这等姿色的美人儿。前些年,楚国郡主来使,也只是惊鸿一瞥,大家边夸赞何曾见过这等雪肤花容的美人,可是已然王女,风姿气度不俗,却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养出这等女子。

    神何等冷漠,他们都不再记得他。

    世子被一根棒子打了的消息像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被朝堂上下禁宫内外知道了个遍。

    他爹还说,但是,锦绣图要是丢了,你就直接去守城门吧,那个简单点。

    小松鼠轻声吱叫道:“扶苏快接,扶苏快接。”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七月初九是扶苏成人的日子,按照人间的礼俗,他从童子变成男人,要束冠了。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点点头。

    章三弟梦中的仙女、他背篓中的布偶、黄韵黄四弟,扶苏掰手指数了数。

    素来行事诡谲的奚山君却未反对,只是顿了顿笔,好一会儿,才道:“你也该有个嗣子了。”

    士兵痴痴迷迷,转眼跪泣道:“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见她呢,殿下非说是妖人,焉知不是九天的仙女,杀了她岂不生灾?三思啊,殿下。”

    “几甲几排之士!”

    奚山君似乎累极了,倒头便睡,扶苏方醒,一时睡不着,便在橘木架子上寻了本经看。

    扶苏问:“兄何时被卷到此处?”

    这个自私狠毒的妖女。

    他几年前除了母亲谁也不欢喜,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欢喜谁或者会继续欢喜谁。

    三两翠氏子孙化成人形,护送乔装过的云简走了,扶苏三年来第一次回到日间喧闹夜间寂静的奚山。他靠在大树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锁在大树中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小松鼠歪头道:“扶苏扶苏,你美貌脱俗淡雅而又霸气的娘子托我告诉你,她出外云游一些日子,冠礼约莫无法参加,她让你乖乖儿的,婚礼之前若回不来,你且不必再等,她已修书季裔,让他派人来接你,日后定有大好姻缘,切莫担心绝了嗣。”

    她是他的病根。

    他笑了笑,握住了那只冰冷粗糙的手。

    扶苏伸出手,那样轻柔地触她脸颊,黑眸中有了几分深沉。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再也,不需要她的无端干涉了。

    而那一场惨烈残忍的战争,那人……输了呢。

    少年换上了这样一身衣裳,便像极了那个万物都无法喧宾夺主的玉人。

    少年似乎回忆起什么,怔怔地看着木头。临真子念了阵咒语,对着木头哈哈大笑道:“小友,还不速速现身,更待何时?”

    雨散风收,雷声渐去。

    木头被抱回了扶苏胸口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温和道:“以前只觉夫人威猛无比,几时像个小女孩儿一般耍赖痛哭过,倒教孤不知所措。”

    佯装散步的奚山君撑着耳朵听,听到此处,笑眯眯转头道:“好孩子,快来快来,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紧,本就冷心冷肠十分迟钝,只是你须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这是何物?”王妃一骇。

    王妃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命侍从把乞丐抬进了外殿。

    扶苏玉白的手握着包袱僵了僵,小松鼠晃了几晃,竟变成了个纸片,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间变大,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四件人间至宝。

    第二日,女官来了,临真子为刀施法,女官劈,木裂,现木人,众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女官又劈,世子血崩。

    可这一日,她却似忘了,只是敲,有节律地不停敲着,直到扶苏从梦中慢慢苏醒。

    这会儿,南巫族一家长老红红绿绿坐一堂,垂着头装鹌鹑,心底暗暗叫苦。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半月她也未归,又过半月,已整整三旬,她仍是未回,众人道她素来守时谨慎,从未如此过,均有些担心,询问相熟的仙家君主,却都无人见过他,翠元使通玄术法,令几个方士千里去寻,也是无果,竟像三界蒸发了。

    云简说兄长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当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结拜。

    云水衫、通天冠、附稷刀。

    “世子爷,救命啊!”那臭东西号了一声,开始原地打滚起来。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第三日,世子勒令众兵士不许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钉着的是个仙女的消息还是隐隐传了出来,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会儿是仙,一会儿是鬼的,骇人听闻,整个咸宁府都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大街小巷早已传遍。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自从太子婴身亡,巫族已从皇巫降为国巫,上上下下莫不谨慎行事,小心侍奉诸侯国。诸国中,最难侍候的就是穆王父子,一个不信巫,一个不信邪。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有些乖巧的,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着黑炭认真写,有些不乖的,诸如刚满两个生辰的二七、二八双胞,就卷着尾巴在地上埋头胡画。像二五这样渐大的孩子,反而益发不爱说话,浑然不如幼时的淘气天真。

    扶苏说了这一年都未说过的许多话,终于安静了会儿,许久,才看着成觉道:“无妨,你试试。”

    世子的大襄殿被宫卫和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蚊子从天而降,都有捕蚊网等着你。

    它将身体笨拙地滚到道士身旁,立起来问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们各行其道,缘何唤我出来呢?”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是夜,无风。

    一道霞光闪现,太过美妙的记忆充斥在少年脑海,它们在叫嚣,他伸出了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长大了。

    第二日,暴雨来了,临真子作法引水淹圆木头,圆木头滚到穆王世子怀中,水溺世子。

    他当年那么轻蔑她,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便觉得恶心得想吐,想要一剑捅死她。

    他几年前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带水,并不很漂亮。

    他抱着她,第一次,以一个男人想要全然占有一个女人的方式。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这一夜似乎天也助贼,漫天黑空,望不到星月。几乎凝滞的空气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养蜂人提着一纱笼精挑过的毒蜂,在阁外安静地候着。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沉寂许久的奚山终于有了喜讯,扶苏和奚山君要成亲了。

    是在夜间。石头房子的门也是石头凿的,旁有陶碗大小的机关,一触动,便自然打开了。

    束着黑发,连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诧异,可依旧挥手开拔,默然地带着众人跟在扶苏身后。

    这厮脸皮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我儿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没吃好饭吧?”

    成觉挑了挑眉,“它怎么造反儿臣不知晓,但是是这块木头把锦绣图偷了。”

    至于世子成觉,少年散了一床青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不,是掐着这么一截圆木头。他说:我不急,你等着。

    姻缘想必前世已注定。如同奚山君的父亲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个诺言,这一世,他便与她再也拉扯不清。

    可不过一瞬,积极乐观开朗恶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大蝈蝈,仰头认真道:“长这样可得记住啊,下次变了样,你又记不得谁是你娘子了,到头来,埋怨我唬你。”

    成觉问了究竟,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连滚带爬地走了,他道木头作怪,想借助人力伺机而逃,便益发警惕起来。

    成觉打仗归来,正是松散的时候,身边美妾环绕,珍馐百味,好不闲适。这么一折腾,好了,再美的小妞瞧着也是骷髅,再好的美味品着也如嚼蜡。

    想从世子安稳过渡到诸侯,不好好学习是吗?门都没有!王子傅们保证哭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穆王世子不堪大任。穆王亲儿子,陛下亲侄子怎么了?封地多得是王子王孙想要!你不行别人上!

    这娘们唧唧的,木头忍了半天,没踩他的手。

    扶苏已几日未曾正经吃些什么,他读书读到困倦,却始终无法入眠,这一时,听季裔的话,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扶苏见他此状,心下思揣,奚山君这样一闹,如今这天下之大,怕是没这无辜的云小郎容身之处了。他正苦恼,奚山君却指了指东南方向,扶苏明了她意,便道:“平国世子与我素来有些渊源,我写一封举荐信,你去寻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负你。”

    他亲娘讪讪的。

    圆木头像是没听到,打了个哈欠,滚了一滚,脑袋手脚缩了回去,又成了个圆滚滚的木头。

    “文王之父岂非被这不孝子气死了,哪有做儿子的一天问三遍—爹,你死了吗?你没死啊,你怎么还没死?”

    穆地虽产珠,但夜明珠仍是难得的珍宝。众人晃神地看着这妖异的一幕,成觉却挥臂喝道:“追!”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殿外系着的铜铃微微震动,荡起了清脆的响声。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长这样能记住吗?”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老祖宗留下的祭坛上绑着一个黄衣的姑娘,体态修长,漆目樱唇,生得仿似和蔼的春日糅入了第一缕阳光和四月里青草红花的溪水,风起时长发与臂帛裙角共舞,不似人间可见。

    那箭上不知绑了什么,射中纱笼的一瞬间,倒像是白日里阳光砸到了孩子玩的沙包,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孤本预一路拜见平王叔、卫王兄、韩王伯,到了此处,再拜一拜穆王叔。总有一人,不似弟,见孤如仇。”

    扶苏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积压很久的公文后探出了头,也嘿嘿笑了。他就认真教它们写“吃”,学会了“吃”则又依次闹着让写“父”“母”和“君父”。过年时候猴儿们还剩了些果子没舍得吃,扶苏教一个字,小家伙们就塞一个果子到扶苏口中,他看着他们淡淡笑,然后挑眉道:“孤其实是坏人。”小猴子们齐齐摇头,指着奚山君的身影,齐刷刷道:“不,她才是!”

    随即,箭尖便如雷似电射入了脏兮兮的后背。

    他没有见过她,便开始恨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

    这一日,咸宁府十分热闹。穆王宫刷洗得干干净净,连各殿的墙角和恭桶都明亮可鉴,严肃端庄。素来不爱出门的穆王妃傅氏也早早盼在了府门之外,一身素色衣衫,握着白玉佛珠,被隔在远处的百姓热热闹闹地翘首看着,果然如传言,貌不惊人。

    扶苏倒是吃睡读书一如往常,众人不忍责备他不上心,虽则快结姻缘,可终归山君也不是他顶顶如意的人。

    他不知道,山君曾经也许可能是个美丽的姑娘,曾经也许可能被他在梦中见过。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王妃傅氏本来满面欣喜,看到马蹄上吊着的人后,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亲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么,他知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黄四弟的恨和晏二对他的真心。这些是磨灭不了的东西,他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人都是记忆的俘虏,活着就是为了装满记忆。爱与恨同样重要,因为它们就是彼此。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木头被绑在了咸宁城外的圜丘上,只待三日后,太阴君生辰,借他处地火处决这妖怪。成觉素来爱疑人,这木头又让他吃了这等大苦头,恨意上来,岂不想将它碎尸万段?这一时他并不十分信临真子与他那十六方士,便带兵在四周巡视。他本有些王子脾气,娇养成性,不曾吃过什么苦,可前些年四处征战,却也习惯了野外宿营,这上半夜风平浪静,方过去,缘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却被惑住了。

    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芽叶渐渐伸长垂下,似柳非柳,天际雷声大作,乌云浓黑,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干涸龟裂,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那枝条站直了身躯,亭亭玉立,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眨眼间伸长,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雷声轰鸣,渐近,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渐渐脱落,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东南来风,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黄的裙衫,迎风而立,少女长发柔软。

    太子未死之事过了明路,总有一人肯借些兵与他,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横竖都是死局,却要撞一撞运气。

    打更人更是慌乱,他伸出了手,要去抚摸那美人的面庞,身后却有阴鸷声音一喝:“何人?”

    成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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