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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昭卷·判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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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餐饭,一袋馒头。”

    她狠狠捶着他,双目赤红,泣不成声,“你为何没有遭到五马分尸之刑,为何没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齐明三年,大昭秦将军大败东佾,逼得当时的东佾上皇不得不进贡岁拜,当时,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闻爽当年虽然亦是不大年纪,但是对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儿的印象,近十年依旧无法褪色。

    她转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边感怀身世边无奈道:“小冤家,都说你的小鸟儿我们未曾见了,你还敢日日寻来!”

    “皇叔,这次咱们挂了免战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华国诟病我们大佾……大佾……”闻聆难以启齿,其实他心中也不齿这种行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刚挂上免战牌,立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训小孩儿似的,最后还是闻聆亲手拿回的牌子。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几步,才轻声道:“皇叔,两日一夜了,睡一会儿吧,孩儿为您守着。饶是大昭明珠来了,也不怕。”

    她逃过了命,以这样的方式。

    闻聆痛呼一声,成觉却忽而朗声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肃圣德明远皇太子,我军将士凡取这冒认者首级者,赏珠万粒,晋五级,配郡主!”

    随后,便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重响,只会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因为,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士早已为大昭的天子献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战争面前是最无耻的表现,但屈服他们的不是敌人,而是迟迟不到的皇恩浩荡。

    “好。”八皇子笑了,“闻着就芬芳。”

    章戟跺脚,心中暗恼。这下被陛下和成觉这小儿坑惨了。前些日子,成觉另拿出一张密旨,从章戟处调十万精兵去南国,趁南蛮各部士气低落,预备一举拿下南三十部落。为防止有变,成觉便守在东佾一处,穆国另调了上卿云简率兵。

    “世间有人爱我,有人憎我,有人说我对,有人说我错,如此,我当听哪一句?”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她说:“我梦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飞冲天,步入青云,谁知酿下弥天大祸,险些害了诸位师兄性命。”

    世子成觉与章咸之订约,若在三月之内,她能让天下人皆知晓这世间有个章咸之,他便自动请旨,解除婚约。

    成觉不怒反笑,打量云简许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书生已走开十步之遥,却愣了,“嗯?”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闻爽却怒道:“杀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级者,赏金千两,晋三级!”

    那时冲破胸膛的是什么,是亲眼瞧着太阳挂在天空,暮色落入碧海的尘埃落定,她认定了命运的转变自他起始。

    闻爽也笑了。饶是前方一片阴雨,天都在为那场大昭史上出现的最悲惨的杀戮而哭泣,也掩盖不住他们志在必得的快意。

    她终于放声大哭,云简却温柔到冷酷道:“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说你喜欢黄四郎,你强迫自己喜欢黄四郎,如今可成功了吗?”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冷道:“我要尔等承诺,有生之年,绝不犯昭!”

    几个柔弱的妇人听闻此言,自觉没了生路,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灾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畏惧地望着高高的城楼,除了两眼分泌的无用的东西填满每一条沟壑,张开大大的嘴,再也无计可施。

    “此处只有赶路之人匆匆经过,你长住于此,可孤单寂寞?”

    “关外。”

    红花落到红衣上,黑发的俏丽美娇娘却狠狠地摇着头,她眉眼带着杀气,掷地有声,说服了自己,也掩盖了心中的浮动,“是你杀死了姬谷,是你杀了他,我终究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没有做!”

    相传,这道符,在章咸之手中,要作为嫁妆,带到帝王家的东西。

    黑衣的书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壶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书生走过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迹。他骇叫了一声:“小郎君,你可是受伤了?”

    闻聆啼笑皆非,“咄,小儿,我不与你说!教大昭明珠出来应战!”

    他瞧不见旁人,旁人也瞧不见他。

    成觉的黑眼珠更加冰凉,他未有反应,章戟却一巴掌打了过去,“孽障!你可知阴兵令符是谁的?你可知阴兵令符是干什么的?”

    他转眼望向章咸之,带着深深的情意,也带着深深的恨意,只是依旧温柔,依旧微笑,“三哥,你呢,你把郡试的题目泄露于我之时,把我引荐给陛下之时,可曾料到,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也是你今日的下场?”

    三军皆寂,好似这世间本就这样寂寞。

    “树兄,最后一问,国土与民,孰重?”

    何处伤心不成泪,为难冷面人,一腔心头血。

    “什么?”

    闻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训得是。”

    一身红衣的章咸之在雨帘中瞧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终于哽咽,从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咸之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岁,德馨万年!”

    他望着眼前的那十万大军,雾色中瞧不清楚面庞的敌人,“君亲自砍断了我的手足,骨节俱断。今日之痛,伤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脏,何足道哉!”

    扶苏手握成拳,惨然笑了,“我闻阳关有笳乐,又闻东海有夜叉,笳乐似如山间雪,皑皑不闻人间怨,奈何夜叉出东海,张牙舞爪皆是君。”

    扶苏却没有转身,许久,才涩然道:“众卿同安。”

    成觉阴恻恻一笑,望着云简,“云卿,你负我两回了。”

    章戟慌了神,厉颜道:“上卿,昭、佾战事如此吃紧,莫要再开玩笑!若无兵马,你我众人,今日皆要命丧此处,恶名昭著百年了!”

    城内没来得及准备应对十万人的石头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挂了免战牌,妄图延缓一日,等援兵到来。

    这个冬日格外的冷,平国东郡的酒馆生意十分红火。环绕着东郡,隔断五关的护城水赤溪百年未结冰,今年却也奇异地上了冻。这并不是件什么好事,因为赤溪水势湍急,是平国和大昭东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东佾夷国以命相搏过了五关,却面对赤溪束手无策。

    酒馆对面是一个妓馆,二楼的窗推开了,到了午时,这些女子方有些动静。最近东郡的楚馆生意都不错,大昭刚打了一场胜仗,锐不可当。近了年节,便放松了些。楼上几番娇俏笑骂,其中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探头问道:“豆腐郎君,媚猫子尾巴卖不卖?”

    还觉得世事与尔无关吗?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未入阳靖关,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简,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

    章戟大手捶地,捶出血来,“妇人误我!章家污名史册,全因妇辈!”

    章咸之说,穆王世子近日会来求娶,她央求他定要拒绝。他与穆王素无交情,穆王世子又是个世家争抢的香饽饽贤婿,何时轮得上他一个武夫,况且依陛下之前行径,许是咸之别有安排,与如今假死的太子有莫大关联,只是不知圣人如何想罢了。横竖算起来与穆王世子没什么相干。章戟笑了笑,点头应了。孰料几日后成觉果至,带了陛下旨意,一者叫东南两军借过年之机互相切磋战术,二者朕有佳侄,卿有佳女,或可结秦晋之约?

    “上九殿下。”扶苏道,“你我幼时,曾有一面之缘。”

    成觉此行奉旨与大将军联姻,为的便是这道令符。

    天极星空曾起约,同为手足永不害,哪个若是违前盟,阎罗殿前不能容。

    “得令!”十万人之声齐齐发出,声势洪浩,直达苍天。

    章咸之咬牙,心一横,瞧向了成觉,“在金乌,在黑衣人的金船中,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皇后命,嫁给谁都能当皇后!我说我不当皇后,我要当女将军、女元帅,我用阴兵令符同你换—此生当不了皇后!”

    小丫鬟双腕交叠,黑发初初盖过双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鸟儿丢了,听说猫尾巴能祈求心愿,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体不大好,我想再求个愿望;还有,还有媚猫传闻原是月娘化身,我渐渐大了,他们都嫌我木讷,不肯娶我,便想靠猫尾巴改一改运道。”

    闻爽眉眼带了杀气,寒气逼人,伸出双臂大笑道:“公子扶苏若有能,杀尽我东佾又何妨?”

    “和什么?”

    扶苏摸索着,把红得发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丑娃娃发髻,随后,沉默良久,才道:“传孤旨意,行军阴符者,先后秦族遗。孤及冠娶妻,令符为聘。”

    这刽子手啊。

    章咸之胸口唇齿俱苦涩起来。当日她心中乱作一团,惧怕命运的到来,便本能地把他推开。这一推,竟推得这样远了。

    义是什么?姬谷曾为了他每日熬药,在他撑不过时背着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离魂时,因害怕他再也醒不来,而坐在他的身旁,夜夜浅眠。他活不下去的时候,姬谷若还有一口气息,便也要分给自己半分生机。

    佳梦关内兵马八千,赤榕虽以少敌多,心中却颇有些筹谋。八皇子一路经过水战,战马俱是从海上运来,兵马又都有些晕泻之症,每次东佾讨不到便宜的缘故便在此—后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书生不语,把酒壶递到了黑影面前,道:“无有知音,甚是寂寥。”

    “不能输,我们不能输!”章戟忽而抬起头,攥住女儿的手臂,目光如炬,“令符呢,令符在哪儿?”

    “你是何人?”东佾八皇子在马背上弯了弯腰,眯眼瞧着这随军冒出来的古怪少年。

    章戟按捺住怒火道:“殿下说得好生容易,那这两日怎么办?”

    “何解?”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绝了皇嗣,正是好时机。”

    “无人爱你,无人憎你时,你不爱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爱你,有人憎你,你自动情,情为种,种子已种下,强作无欲无为还有何用?”

    “人间镜中看轮回,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脚下。不,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成觉、章戟等人赶到阳靖关时,被眼前的惨状骇住了。

    嬴晏的黑发黏在了脸上,他想了想,才干涩道:“晏……晏所求不多。”

    他飘飘荡荡在阴曹大殿中,已沉沉睡去的黑衣书生却握着惊堂木,冰冷地瞧着被提上来的一个个犯人魂魄。

    穆王之臣,竟事两君。

    怪力乱神之事,章戟一生以命博取功名路,本是十分排斥,之后发生一桩事,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书生笑道:“观兄形体,应有百年,风吹雨摇在此处,不啻人间百岁智者。小弟有难事不解,可家中兄长不在,无人能解疑,故而请教树兄。”

    “二哥!”章咸之跌坐在地上,满脸泪水。

    十万兵马逼近了佳梦关。总兵赤榕刚上任。他原是秦戟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与东佾八皇子对战不止十次,此番新官上任不到一月,自是一派士气昂扬,不肯退让。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开口,酒馆深处却有一阵低咳,打断了这着实难堪的场景。暗处的一桌,与青黑的墙壁相邻,一身黑衣的男子哑声开口道:“如尔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这女子为典范了?”

    平国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门,门外四里,极阴之处,设有盖奴坑。坑里埋的都是些无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尸首,官府因嫌逐个埋葬麻烦,只设了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远方亲友寻来,便去府衙领个牌子,取一把铁锹,到坑里捞一捞,运气好的,尸体未化,还能认出是你家三姑八姨,运气不好的,就看见一堆骨头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吓死人。因此,府衙虽有此制度,但是领牌子的寥寥无几。

    东佾局势与大昭大不相同。东佾除了当今的皇帝,还有一个精力旺盛的高寿太上皇。太上皇年过六旬,退位之后,依旧风流不减,弄出了几个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深受上皇喜爱。皇帝陛下倒也不动如山,朝权毕竟还在上皇手中把持着,他待这幼弟也素来放心,因为倘若他将来百年之后有个什么不测,饶是死在上皇前面,继位的也绝不会是这幼弟。

    闻聆笑了,对着身后的朱红步辇道:“皇叔,大昭爱国的良民来了。”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你知道?”云简愣了。

    他要的,没人能给。因为,那个能给他的人,死了。长长久久,或者,是天长地久地死了。

    黑影又摇头。

    云简却似不曾听见,一直静静地看着扶苏,那人似是有些感应,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许久,才沙哑道:“东佾主帅何人?”

    八皇子提锤,冷笑道:“无能太子,睁眼好好瞧着,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惨死殆尽!”

    靠着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劳。

    布偶变成了碎屑,随同簪子从他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闻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绝了吗?

    “传孤旨意,将军章戟私欲熏心,迟不发兵,贻误战机,祸害苍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犹有可姑息之处。孤命尔为枉死军民修万民祠,跪六十年两万日,谢罪万民,此生寿尽便下一世偿还,你可愿意?”

    书生恍惚间似乎戴上了鬼面具,冷声又问:“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

    扶苏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雨停了。一身黑衣的嬴晏,终于坚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我听先人说,猫子断了尾巴倒也不会死,可是真的?”其中一个问道。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千人用人墙堵着城门,被雨水和人墙挡着的城门却显得那样孱弱,仿佛随着他们无尽的胆战心惊,吹一口气,城墙如纸,便塌了碎了,随着几万人的性命去了。

    “你的脚下。”

    来的不是一千敌军,而是十万。抢的不是边城的一点粮食、货物、珠宝玉器,而是沉了十几艘军船之后,看都没看地直奔三关。

    那几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着揉着,她身后的那群女子却皆低声哭泣起来。最后,此一兵士却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里有的便是这么一个受万人景仰的章咸之!全天下的人,无论男女,瞧见的也只会是这样一个章咸之,而非勾栏里无人记得名字的丫鬟!”

    “我……我……她没说。”貌美端庄的姑娘像被掐住了喉咙,瞧着她爹,许久,没敢吱声。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阳靖关本来只剩下不到千人。可是,这一步之遥,竟因那人的到来,显得举步维艰起来。

    他骑着马朝着她缓缓而来,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情意与恨意交织在一起,她瞧着他,心碎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章戟的手背在颤抖。他张张嘴,还没说出些什么,那每一寸裂开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争先涌出的春笋一般,黑雾环绕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个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战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个人都闭着双目,面无表情。可是双手握着的千斤重的刀枪剑戟,却指向了东佾人所在的方向。

    章咸之愣愣地瞧着簪子,许久才凄楚道:“臣女叩启殿下,敢问殿下,臣女随身之簪为何在殿下手中?”

    他耳中一直听着厮杀攻城的声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变成沉默。那代表,那个本不该成为希望的少年,在他们的希望中终于彻底死去。

    “你!”兵人与朋友一众皆愣了。

    是奚山君。

    “晏与尔等,从今而后,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间最后一口热气,眼中热泪滚落,却嘴唇发白。

    “老臣……遵旨。”

    闻聆受父亲之命攻打大昭,欲图啃下平国三郡,移民于此,站稳根基,以谋他日兼并百国,问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处,强攻软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风点火,他爹便对他十分不满,褫夺了他的军权,拿了他的帅印。

    “莫要再做睁眼瞎了,相公。”

    雷霆大作。

    “这是没有骨头的下场!”闻聆说将士个个心惊胆寒,他的这位皇叔却没有任何表情,说了这样一句话。

    寒光闪烁,兵鞭互抵,一个回合,那鞭却捶碎了小将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进,待到男子冰冷满面地缓缓扯出,那将士直直望着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钢鞭挑出,晃荡似是禁不住,须臾,直直坠入马下水中。

    “哈哈,说了您倒也不肯信!夜里太冷,野外的媚猫子钻进了磨里,它本就冻僵了,我一转磨,它尾巴断了,嘎嘣脆。”豆腐贩子眉飞色舞,从腰中掏出一段细长的黄色尾巴来。

    章咸之打了个激灵,许久,眼泪却抹也抹不去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却逐渐绝望起来,“你杀了他,你真杀了大哥!”

    道路两旁开成云海的束离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温和而残忍道:“你把考卷给我时,如何叮嘱于我?你让我告诉所有的人,书院中的每一个人。扶苏与平王世子交好,倘使日后株连入狱,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与平王世子有所互通来往,那便是扶苏!你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盘根错节的成家人已故太子还未被斩草除根!告诉天下诸侯扶苏的行踪!陛下送你到书院读书,便是为了让你日后辅佐太子,你为陛下所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借刀杀人。你虽算漏了什么,虽然此事明明与他无干,他却去了。他同我说三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烧纸钱,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说他没有感情,他说他不明白为何对我们兄弟手足的感情来得这样茫然汹涌,让他不知所措。你说,若不是你,我如何确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苏,便是我的主公成觉预备铲除的人呢?”他眼睛弯弯的,声音几许温柔,“不是我,也有别人。”

    站在高高的城门之上,一身铠甲的兵士挥一挥手,身后一排弓箭手面色肃穆,挽起了满弓。他喝道:“还不快滚!大将军有令,不许任何外民入关,强行入关者,视作敌军,格杀勿论!”

    书生凝视着那如同残破的蜂房一样拥挤而来的平民,许久,才转头,缓缓笑道:“树兄都懂便好。我问你这许多日许多难题,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他说:“谁若想进关,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嬴晏望着他和章咸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痛,一丝一毫也不痛。”

    “禀将军,忌禾弃关而逃,赤榕将军战死,贼子已夺两关,现下只有阳靖总兵傅瑜苦守,只是一个时辰前受了东佾八皇子一锤,眼下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他们相遇时,是在一只小小的船舍中。她拍了拍他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右肩。

    雨水湿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苍白,表情却十分冰冷阴沉。他缓缓拔出钢鞭,手骨瘦弱得可见伶仃之态,却在雨水击中那鞭,明铁之上,溅出水花的瞬间,一挥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对方也挂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松了一口气,可是,不到片刻,那块乌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黑影不知他何意,摇了摇头。

    雨中,身着白色铠甲的小将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温柔不语。

    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阴兵令符长什么样,因为它只是个传说,存在于三十年前的传说。

    再也瞧不见了。

    “这样尸体就能慢慢腐烂消散,不用与这来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听闻骨头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灵魂骨头都变成这空气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这世间,同这世间一般污浊了。到时候,便再没有人嫌弃我,也没有人为了求取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而哄骗我,同我说这世间存有许多真情的假话了。”

    黑衣少年语带讥诮,紧紧攥住净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边关领兵因一片沽名钓誉心肠,以她为典范,这世间干净清白的女孩儿倒变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万民了。”

    城还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却更大了。雨水结成溪,溪水自西向东,流到众人脚畔的却是鲜血染红的滂沱。

    扶苏,公子扶苏,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杀了吗?

    “此处……”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却渐渐听不到对方的回复。

    章咸之本该气恼,可瞧着少年郎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如玉的容貌,抽出了软剑,架在世子颈上,却是一笑,“如何才能证明,我不是不过如此?”

    云简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大哥,我杀你,你可恨?”

    东佾上皇九子闻爽,是个天生的瘸子。

    “莫拦。我与树兄缘分尽于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后关外传来什么信儿,且莫难过,自在修行这天地间,管它神鬼天佛。”

    “你!”八皇子闻聆大手一捞,银球捶向扶苏。那少年垂着头,左手却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来到此处,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岂肯自认扶苏,断了自己这一点生机!”

    额戴明珠,一身枣色铠甲的殿下成觉却忽而拊掌,笑了起来,“佑吾太子华盖天下,运道无双,天助也!”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他掀开了帘,亦是个秀美端方的少年,瞧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荡荡的眼眶,闻爽便忽而笑了,“啊,这样瞧起来,太子并不怎么好呢。”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竖立在手心。

    朱红色的皮套渐渐缩紧,闻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痒痛难耐,最后,却压住沸腾,开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时易世,一向可好?”

    他们都安静了。无论是昭人还是东佾人。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云简便笑了,“这就好。若无爱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还有什么生趣呢?”

    章戟环顾四周,不见一兵一卒,慌忙问道:“敢问上卿,我章家十万兵马呢?”

    扶苏用手摩挲着通体血红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亲的遗物。姑娘只是代为保管,何来疑问?”

    那豆腐郎君同酒馆老板均怕事情闹大了,冬日开张生意本就不易,闹起了反伤和气。黑衫少年递过一块碎银子,豆腐郎君连忙解了充作如意结的猫尾巴,递给少年道:“小公子,够了够了。眼下天寒,瞧您身体欠佳,何苦与人口舌之争?”

    “如此看来,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你更敬佩这样一个忠勇肠、报国心的女子是个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块冰凌子,似乎不齿说出粗话,冷冷蹙眉,闭上了眼。

    黑衫少年握着猫尾如意结,朝上一抛,便到了那孩子怀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长大了,这世间的男子心心念念的还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弃,我便回来娶你,可好?”

    “大将军,再等等。”成觉一身枣色纱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乳色茶碗,袅袅的烟便断断续续起来。

    不知这怪人又寻的是哪门亲?生时不珍惜,等人死在这荒凉处,他反倒哭得似没了考妣。卖酒的都认得了他,细瞧五官,是个俊秀公子,可通体阴气,让人不敢近身,平白觉得鳏寡无情。

    能死在敌人手中,而非兄弟剑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门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士依旧挥着长矛,满面泪水,指着众人,目光坚毅,“军令如山!不许入!放入一匪,误的是大昭江山!”

    书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惨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后再也不去啦,不劳烦树兄挂怀。”

    “如何了?”章戟声音发颤,近乎咆哮。

    于是,章咸之进了军营。过几日,东佾又来,竟犯在有仙人相助的章咸之手中,便宜她立了个奇功。自此,她名声竟渐隆。

    那身黑衣连同儒鞋都沾了湿润的泥土,小公子摇了摇头,抬起眼,却给了酒家一个笑。这笑想必发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气。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开了,这样也好,莫太伤心,况且,美酒吃多了也伤身。”

    书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问他:“书生,你要去哪儿?”

    每一寸黄色的泥土如同龙背上的鳞片一般,裂开了。

    成觉扬眉,笑了笑,手握金弓,无一语。

    “他在何处?”

    帐内的人身份尊贵至极。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挂上两盏。

    小将军温柔地从树下挖出了一个纸鸢,细长的手指拂去纸鸢上的灰尘。

    他死了之后,因世代积累的功德,会升天封神。

    那时他的腿还是一双好腿。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丑娃娃,丑娃娃的发上别着一支通体透润的玉簪。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们辩白几句。只是,章咸之是何等人品,街头巷尾日日相传,说她的不是反倒是罪过了,于是便道:“公子侠义仁心,何必与这莽夫一较长短。随章姑娘何等高贵,与我们这等女子并不哪里相干。她自好她的,我们也活我们的。”

    云简喉头中血意淋漓,他大笑着指着他问道:“嬴晏,你痛不痛?”

    章戟几乎咆哮:“太子为何要夺?这原本便是秦将军予他的,临终前,千叮万嘱!”

    云简闭上了眼,笑了笑,苦涩道:“自是,从君所愿。一袋馒头,谁给的,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我是贱命,他身为百国太子,福泽深厚,命为何也这样贱?”

    美梦成真之前,总是无尽的焦灼。

    可是,它从这里飞了,就再也不见了呀。

    十万兵士都发出震天的笑声。

    他拿着铁锹寻了二十八天,一整个年下。每日太阳未出,他便背着铁锹去了,天黑透了,满身尸泥方进城,有些时候太晚了,就在城门外的沽河旁,靠着枯树吃酒。城门处的士兵说他酒后便会哽咽不止,一整夜断断续续的,好不瘆人。

    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泪,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见……昭人……都有家的时候。”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简,正是失踪已久的黄四郎。

    他扶着竹椅,酒碗半温,缓缓站了起来,踱步到了众人之间。

    纸鸢落到了嬴晏的身旁。晏二的手指动了动。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平国金乌水畔,长着一种叫“檀央”的草,长相普通,却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余晖常常晒在湖面之上,别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发茂密浓翠,深受恩泽,可是檀央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舒展而浅淡,温柔而不见虎狼之势,素来为文人骚客所喜,称其“九德具备”。

    云简掏出手帕,拂去脸上的尘土,才粲然笑道:“今日兵败,臭名昭著的是将军,死的也是将军,与简有何相干呢?”

    扶苏抚摸着簪,低头问道:“大昭主帅何在?”

    书生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握着惊堂木的修长双手青筋凸起,却忽而放声大笑,笑到这阴间神殿都颤抖起来,一旁被羁押戴着锁链的小鬼也惧怕得细声哭泣起来,原不知阴间的判官是这样可怕的。等到风平浪静,树鬼瞧见书生眼中一片模糊,他用手扶着鬼面,凄凉道:“痛煞我也!原是人之常情,竟是人之常情!”

    可是阴兵令符出现了。最后的结果是,三十年间,鬼蜮大军从无一日进犯大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过的人只说了四个字—闻风丧胆。

    嬴晏从未觉得自己此生这样酸楚过,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跨越过生死的东西还需他费力看破。

    成觉啜了一口茶水,沉思片刻,懒道:“三万兵马暂且全布置在郡外,为防敌军扮成流民,这两日紧闭四门。”

    闻聆踌躇满志。先前一战,被穆国世子成觉一箭留下的疤痕还在肩上鲜活地提醒着他,此仇不报,寝食难安。此时接近过年,昭人都松散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占,若不攻下平地,借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连天都不应了!

    众人啧啧称奇。这媚猫子本就是个稀罕物,传说有些灵通,是个极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迹罕至处才或可见一二,逮它何其难,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云简一路疾驰而来,眉眼结尘,却依旧秀美温润。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章咸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后退了好几步,许久,才哭丧着脸道:“没有了,爹,令符早就没有了。”

    章咸之怔怔道:“你竟这样想我,竟这样想我!我当日给你试题,只为让你高中,何曾想过要你死?”

    “两……两万!”副将泣不成声。

    风吹过大树,大树中有黑影,黑影披散着长发,在阳光下一片透明。

    可是,他看不破。

    他握着酒壶,在树下洒了一圈酒水,才道:“树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处将近三旬,每日哺酒与兄,树兄却迟迟不见,是何道理?”

    “你害我这辈子都要凄凉,都要寂寞,岂非生不如死?”少年弯起了眼,白皙的皮肤好似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笑意这样冷,又这样僵硬。

    可是,太子“死”了。

    成觉阴冷带怒,用金弓对准了白衣的云简,昔日的黄四。

    章咸之跌跌撞撞地抓住副将,掉了眼泪怔道:“多少人?再说一遍!”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东西。鲜血、杀戮、屠城、死亡,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将战争诠释得如同“阴兵”二字这样清晰。“阴兵”便足够了。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成觉瞟他一眼,心中暗骂老匹夫不成事,口中却道:“云简已与我来信,三十部落已悉数归顺,他带兵赶回,最早明日,最迟后日也就到了,大将军何须忧心?”

    这一日,他又买酒,卖酒的忍不住问他:“郎君今日可有所获?”

    小丫鬟愣了愣,风吹起她的头发的时候,她踮脚,黑衫少年已走远。她用小手摁住额发,瞧他背影,低低唤了句“师兄”。

    那丫鬟并不能瞧清楚相貌,一头乌压压的漆黑发挡住了眉眼,倒也不恼,轻声道:“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们自是见识不够,但倘使你见识够了,却也益发不肯说这样的话,折损姑娘的名声了。”

    单人匹马,手握钢鞭。

    “扶苏。”少年抬起了脸,“我叫扶苏,是方才那人的兄长。”

    “父亲,如何了?”章咸之匆匆朝成觉行了一礼,瞧着爹爹那张比茅坑还臭几分的脸,轻轻问道。

    成觉额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旧温润,他表情却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讽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关下何人?”闻聆笑得如见到一只尘世间随处可见的蚂蚁。

    成觉挑眉,打断了章咸之的思绪,低声冷道:“大姑娘,此时可又有良策?”

    短短三个时辰,东佾兵马却已冲破海战和一关。佳梦关战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马和万余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闻爽也微微笑了,残忍道:“既愿报国,那便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章咸之忽而冒了一头冷汗,想起了自己正在烦恼的这一桩—黄衣仙已经许久没入梦了。

    东佾大军又来袭了。这次的主帅依旧是东佾国八皇子闻聆,可是兵马却增加了十倍,足足十万人。因为探子报,赤溪一脉结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车。三关之外,最大的障碍解除了。

    “非吾弟爱当出头鸟,奈何世人都爱指望别人。”扶苏慢慢摸索着站起身,拱手疲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行礼,“殿下行个方便,就此去了吧。”

    章咸之很绝望,鼻子一酸,忍住泪,低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便同世子认识?”

    他歪头,似是沉沉睡去,扶苏却发出痛苦的悲鸣,他抱着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敌,又悲愤难过得不能死去。云简静静地看着他,章咸之却下了马,唤了军医过来,扶苏抬头,极防备地护住悄无声息的晏二,咸之心头一酸,轻声道:“我不会害二哥,你放心。”

    书生吃醉了,就靠在树身上假寐。夜色极深,水光荡漾,树鬼静静低头望着他,却瞧见了奇怪的东西。

    他们都是大昭将士,为了妻儿守在关内。一朝主帅被杀,城墙攻破,没来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而后,扶苏松开了手。

    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晏二却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诉你,不可……离开……金乌,你为何……为何不听?”

    “东佾又来了,这次带了十万人!”章戟咬牙切齿,恨恨地捶桌。

    黑色的雾萦绕在天边,风卷起了泥土。

    “军爷,放我们入关吧,军爷!我们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细作!”一个男子背着老娘,牵着幼子,扑通跪在了城门之前。

    “传孤旨意,修书东佾上皇,若不赔我大昭枉死两万余人性命,安顿三关百姓损耗,十万佾人同两位殿下,俱填东海。”

    “佳梦可降了?”许久,帐内之人才疲倦问道。

    “民有敬老爱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绝,然国士为国土之寸争,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嬴晏却不答他,又转向战场,拾起钢鞭,勉力咬牙道:“闻氏匹夫,还有何能,尽可使出!”

    黑影迟疑了会儿,道:“你自吃你的酒,过你的日子,寻我做什么?”

    闻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许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恶气,“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贼,自此伤了双腿。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杀进大昭太平都,宁可自裁于东海。”

    他仰头看着树,平淡一笑。

    军讯传来之时,多少百姓见势头不对,十万雄兵锐不可当,连静潼关总兵忌禾站在城楼上都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便纷纷拿着细软,携妻儿朝东郡逃。军讯传到东郡将军府,是五个时辰之前。章戟反应敏捷,慌忙脱了常服,着了戎装,正欲去点将台点兵布阵,却被成觉拦住了。

    大树是个瞎子,他闭着眼,静静的。

    等到他的首级被东佾八皇子一剑割下时,赤榕做了冤死鬼,还没弄明白事态为何会变成如此。

    他点头称是,那孩子却道:“你可曾见过夜叉?我听闻东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却殊不通人性。”

    章咸之被打得脸颊肿了起来,却哈哈大笑道:“阴兵令符不是章家祖传之物吗?它不是为了保章家老少的命才存在的吗?它保不住你,爹,它保不住你!”

    “嗯。”

    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极是齐整青郁,瞧得出是个心中极有城府的善断少年。他瞧着屋檐下粗长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东郡在大将军章戟和赤溪的守护下,几乎成了一座铁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锋芒,派来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东郡倒益发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岁成人时,便大多送入章戟军营,由章戟磨炼,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几,世人颂称“章家军”。

    天上的乌云瞬间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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