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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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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山君夜间提了一块烧肉和几坛酒,带着扶苏朝山崖走去。

    与奚山四目相对,两相无言。许久,这被雷劈得焦黑的人,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米齿,红了眼圈,伤心道:“他不肯跟我走。”

    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她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光,遥遥点在了小鸡身上,嗓音有些干哑道:“好,便看看它们说些什么。”

    一身白裳的少年刚犯了杀孽,却终于睡了一次安稳的觉。被雀王努力压制的钻心之痛每每午夜发作,月上柳梢的时候,静谧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而成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承受炼狱一般绝望的绝好契机。

    那首领打了个嗝,道:“楚国这几日闹瘟疫,树皮都让饿死鬼啃完了,便是我,此前也结结实实地啃了好几日泥。山君如此通情知趣,有何请求,吾等如有微薄用处,哪敢不尽力?”

    扶苏见到许多许多绿衣人、绿毛猴儿,食寓内瞧来,好生令人眼花缭乱。听奚山君方才言语,这些人或猴皆是价值连城的石幻化而成。

    扶苏定睛瞧去,那块东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莹莹泽泽,温润贞静。

    “嗯,生得不错,虽然比我差了些。”

    奚山君阴恻恻地瞧了翠元许久,直到他打了个哆嗦,才搁下笔道:“你既知道我生平事迹,又清楚我脾气品性,便知我最不耐烦瞧见旁人哭。怎么,还不肯滚吗?”

    从厨肆走出几个少年,抬锅的抬锅,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气。

    扶苏想了想,道:“嗯,三娘变成了石头。”

    扶苏凝望大树许久,才知它便是书中所说增寿的神木望岁。

    那人的右手紧紧攥着竹竿的另一侧,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沙哑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丢了。”

    焦黑的人手中提着一把宝剑,宝剑的顶端还带着焦黑。

    曾家连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觉邪门,十分惶恐,拿着包裹纷纷逃窜,扶苏与奚山君一起登府时,偌大一个官邸空荡荡的,只剩几个道士卷了几串珠子朝外跑,连侍卫队也都不知所终。

    奚山君疑惑地道:“你去做什么?”

    “又为何?赐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爱我?”

    奚山君卜了一卦,神色古怪,干笑几声,把龟壳收回袖笼,道:“不必为他们挂心,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性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来的。”

    她自惭自己容颜,又垂下头道:“臣有罪,辜负了主公。”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滚烫的藏满热谷米的粗碗中,心志坚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苏舀他入口,再跳出来陷害。

    “你闭嘴!”三娘口燥脸红,显是说不过她。

    眼下是六月,橘枝茂密丰盛,却还未结果。橘树散发出淡淡的辛香,叶子比平素所见北方的柑橘橘叶更小一些,也更圆润一些。

    歌声戛然而止,远处传来苍凉洪亮的嗓音:“奚山何故扭捏,做出女儿态?”

    翠氏子孙一听此言,也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们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美,常常弄出些风流韵事来,可手段不大高明,人又胆小,次次偏偏都被母亲发现,二人不闹个人仰马翻鬼哭狼嚎是绝不肯消停的。

    他幼时自打断了奶,也许是喝上米糊糊开始,也许是更早,从握住第一卷书开始,便开始梦见各种各样的山川。它们的模样醒来之后依旧清晰,用小工笔描出,让宫中有见识的匠人、阉人或者专门做测绘的官员看,竟均是实实在在能叫得出名字的山脉。他的祖父真宗十分惊讶,直到有一次偶然梦到岱宗泰山,他依旧描画出来,才让祖皇彻底下定决心,立父亲为百国太子。

    扶苏一直沉默不语,正午的太阳照在那翠色毛发的猴儿身上,它颈间竟系着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

    曾家从前些日子起,丧事一件连一件。阖府上下,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爷子就去了,老爷子方与老太太排排摆好棺,昨日夫人又眼瞧着不行了。今晨方起,去摸少爷,竟也凉了一半身子。

    那些石头幻化的美少年经过扶苏时,语气不咸不淡。

    望岁木笑了起来,树叶抖落了下来,有些落到扶苏肩上,起初亮晶晶的,后来却瞬间化成了灰烬。

    她擦了擦眼泪,福身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妾有故人,与君相像。”

    奚山君缓缓回头,幽幽地道:“本君自是男子。”

    他想回到石头房子中,可是四处皆是岔道。

    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笑闹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戏本里面的暴君,特别像,生气了就会摔东西呢!”

    白日的时候,扶苏曾寻找那歌声,却无功而返。

    扶苏一路行来,瞧见的那些翠色石头,此刻竟都弥漫在一阵白烟之中。不到片刻,烟散了,呼啦啦走出了一群绿衣翠袍的少年,美貌白肤,十分可人。一路笑笑闹闹,朝扶苏、童子二人走去。

    奚山君怒气升腾,“一张嘴翻云覆雨黑白颠倒,何处学来的?”

    公鸳鸯端的一脸仙人相,却胆怯得像见了鹭鸟的蚌壳中嫩肉,被黑人目光这样恶狠狠地打量一圈,竟哇地大哭起来,泪珠子想也不值钱,一直掉,一直掉。他哽咽道:“娘子,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他白皙颈上系着的红瑕白玉这些日子,始终十分黯淡。

    他沉思此人是谁,那人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带着笑意,收回双臂,坐直身躯,挥了挥袖,满室霞光。

    一只小鸡说马上要开饭了,另一只说整天吃秕谷吃不饱。公鸭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间吃饭,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许多鱼肉果粮,全是我们的。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山上的妖怪,穷苦成如此,一定干了什么缺德事。”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

    这座山似乎变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翠元哭得肝肠寸断,好似死了爹娘,“喜欢,我喜欢娘子。”

    “我与翠郎是真心相惜,望姐姐成全。”满头珠钗的母鸳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前日还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讥讽地问道。

    奚山君面前一盏清茶已经去了余温,她低头摸了摸,才道:“不觉这样晚了,开席吧。”

    扶苏走近,也望着水面,溪水十分清澈,倒映出清晰的人影,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异动了。许久,那些绿衣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

    扶苏不太明白,睁开眼时,果然……也没瞧见这样一头麋鹿。

    “翠元生来多情,癖好如此,近乎痴,也近乎病,你便忍了此一时,随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着三娘神色变幻不定,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又道,“府中这几人尚不到头七,鬼差未来勾魂,现下还了这阖府性命还不迟,也免得附稷追着你劈。”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内,一人之席,无论偌大宫室多少宫人,无论窗外飘的是花还是雪。侍从像是从不会说话的人,窗外鸟啼花落时,浅浅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语。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错了,错不在说得多好,错在说得好的时候旁人听不懂,说得难听的时候,旁人又听懂了。”

    “吱吱!”二六激动地指着扶苏叫。

    奚山君瞧他咬得嘴唇红红斑斑,心头像被人狠狠踩了,勉强道:“疼便喊出来,敲了一更,都熟睡了,无妨碍。”

    “我不喜欢风。”另一个这样道。

    奚山君本在眯眼午休,方歪了一小会儿,听到翠元来了这样一句,随手操起几上一卷书,扔到翠元脸上,冷笑道:“但凡有些廉耻面皮之人,做了那等事,都不敢在君主面前这样理直气壮,依你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功劳盖过了天。”

    痛苦挤压了所有的知觉,扶苏终于在黑暗中凄厉无助地惨叫起来。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奚山君坐卧不安,背过他,不肯看他的脸。

    待到一炷香,风卷残云,桌上清扫一空,连盘子都被吞了入腹。

    奚山君摸了摸鼻子,挥了挥衣袖,那些话便听不到了。她朝前走,侧头笑道:“连鸭都知道我不大好,万事皆不能瞒住天地,可见我真是缺德事干得太多了。”

    “我最近十分烦恼。”一个刚化了人的翠衣少年叹道。

    有人蹑手蹑脚地到了他身旁,扶苏掀开半帘目,瞧了一眼,又合上,不动如山。

    二六吱吱两声,双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贯待他慈祥的君父吓着了,躲在二五身后,不肯去。奚山君面色冰冷,一双黑眼圈显得有些瘆人,她伸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饭菜都挥到了泥地上,一声巨响,毁得彻底。

    扶苏不解道:“妖这样害人,杀了凡间的人,不会遭报应吗?先前山君说自己因杀人劫财遭了报应,三娘不怕吗?”

    奚山君抿紧了唇,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扔了柳条道:“不愿瞧见你这张脸。”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弄拨弄,那小人儿却瞬间抱住扶苏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诉道:“山君,小人害吾,与吾有龉,欲泄愤,生吞吾!”

    奚山君心头一恸,迅速捏开扶苏的口,把左手手指塞进了他口中,厉声道:“咬!”

    她与扶苏一同离去,两日间,出了左镇,约莫翻过了两三座山,快至奚山辖境,却瞧见路旁成荫的树上,栖息着一只翠色猴儿,身躯形态是只普通猴儿,可是凭空却让人觉得不知何处强压了这世间众猴儿一头,仙气飘飘。

    相貌倒都称绝色,可惜皆在瑟瑟发抖,没什么仪态气质。

    奚山君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双手紧紧交握,许久,才弹了弹指,阿箸顷刻变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却犟着头,不肯服软。

    众妖听闻此言,脸色都变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来如此,口无遮拦,山君息怒。”

    她又问他为何肯让她看见他这般惨状,少年又答:“我沦落如斯,这般凄惨无状,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情,皆因你识我。你既识我,便无不妥。”

    奚山君一身麻衣,微微一笑,“我与兄长一母同胞,兄长不怕,我又何惧之有?”

    扶苏点了点头,只觉被那人握着手,随着风一阵行走,鼻子被雾气润得潮潮的,再睁开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头房子处。

    奚山君垂目瞧他们皆吃得肚儿圆滚,才一笑道:“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躺在榻上的公子,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他万事皆好,只有一处,先前遭人毒手,颅内插了三根针,幸而有雀王相助,暂时保住性命,只是疼痛难忍,大罗真仙也受不住,绝非长久之计。我思量许久,这才想起请方士们相助,吃了这几根针,缓我夫婿苦痛。大恩大德,本君另有所赠,绝不亏待方士,只是但求万事小心,勿要伤他身躯脑颅。”

    不远处的树后,隐藏的一袭黄衫正在牙齿打战,抖抖抖。

    奚山君却把头抵在他胸前,笑弯了腰,“真真是天真小人!玩笑话都听不出吗?哪个真要你娶男子了!”

    扶苏压抑了许久,念着念着,鼻子却终究酸了起来,似乎要被撕裂的额头抵在湿润的青草之上,少年重重地喘着气。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住了步伐。

    扶苏对着水面,瞧着水中人那张冰冷冷如臭石头一般的脸,许久,忍不住了,露出细白的牙齿,青色柔顺的眉毛意外地舒缓开。

    当奚山掀开珠帘,绣楼上已经十分热闹。

    “曾小姐呢?你可坏了她的身子?”

    晚风袭来,带着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低头,竟是一个巴掌高的大嘴小童子。吊睛细眉,双髻乌黑油亮,小小的脸,刁钻古怪。他动作僵硬,似是转不了弯,直直撞上了扶苏。

    满地皆是水,养荷花的细瓷缸碎了一地,荷叶上几条小锦鲤垂死挣扎,不停扑腾。窗台上一只花猫蹬掉了一只新绣鞋,长叫一声,张开尖尖团团的嘴,叼走了可怜的鱼,从奚山君脚下刺溜蹿走。

    “之后呢?”

    女郎抬起头的那个瞬间,扶苏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在奔腾涌动,几乎冲破了皮肉,可是,瞧见那张脸,那管血又被冻住了。他审视她道:“你是何人,又有何罪?”

    众方士口中说着客气客气,却已然扑到了点心山中,水果海里。

    “我杀了你全家,曾姑娘,为了一个男人,你死了全家,你怎么还敢说,同我夫君真心相惜?”被雷劈焦的人不敢置信,一掌劈在绮罗绣的屏风,那一片湖光山色瞬间雨打风吹去,裂成丝丝缕缕。

    到了左镇,询问时常换粮的店铺,倒是确有一对夫妇相携买粮,可是之后左镇长官曾氏女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国色倾城,众人都去围看,待到散了,却不见了这对夫妇。

    扶苏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旷,毒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风来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脸上。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缩了起来,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柔软而不大吸汗,骨节像从水中捞出,不断地从掌心滴出汗水。许久了,见他痛成如此,也不曾叫,却忽然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虚弱地问道:“几更了?”

    她和望岁,都在等待那个结局。

    奚山君和扶苏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来。

    “那……那倘使先打一顿,而后罚一千遍抄写,再赠此名又是何意?”

    一路上,能瞧见许多不同的翠色石头,深浅不一,阳光一照,晶莹剔透中出现一条条海藻一般的纹理,瞧着颇有意趣。

    就是奚山。

    石头房子在半山腰上,仰头,还能瞧见山尖上的一点白雪。常年不化,好似少白头。

    夏日风暖,不一会儿,有了倦意,他便倚着翠石合上了目。

    “我欢喜翠郎,至死不渝!”母鸳鸯痴痴望着公鸳鸯,眼波流转,全是爱意。

    七岁之前,有母亲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静,瞧着她,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觉得母亲聒噪。七岁之后,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亲,他几乎没有了开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语。

    奚山君笑了,晃着宽大的麻衣袖子,携住扶苏白衣朝前而去。

    “君父才摔过几百个碗,比起人间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气,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气特别好的暴君呢。”

    “嘘,我在等它们说话。这座山连石头都会说话。”

    奚山君赠了填壑方士一套剪纸,是她妖力倾注,素来心爱的一样东西。吹一口气,便能变成骏马香车,美酒瑶姬。马车日行千里,若无止令,昼夜不停。不论车外是什么情景,车内总是一片春光明媚,水袖楚腰,如履平地,如入仙境。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可看清楚了人?”

    “她哭了?”扶苏不解。

    “无风好。四野平静时,才能显出我文秀内敛之美。”

    奚山君点了点头,黑暗中,望着他的眉眼。

    清晨时,她问他为何等到三更才肯发出声,少年如是答道:“何必让他人知晓我这样痛,同情或者不怀好意的揣测,都非我所欲。三更天,再多愁苦烦恼的人借酒浇愁也熟睡了。”

    “望岁木?”扶苏思绪清晰,在黑暗中,对着奚山君,略有局促,“山君,苏一直有疑问,不知可问否?”

    扶苏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尘,拱手行了一礼,玉冠冰凉,乌发柔软,垂到了胸前,“苏冒昧来此,还请大母赐见。”

    翠元吧嗒掉泪珠子,抽噎道:“她就算毁了容,死了,我也喜欢她,覆水难收。她若死了,我定然心如刀绞,娘子不如一并连我也砍了。”

    远处一团橘色的灯火,静立在一条小道上。

    扶苏顿了顿步子,“孤知山君为君,亦知山君为妖,更知与君有婚约未尽,然则,然则……孤并不知,山君是男子还是女子?”

    扶苏又顿了脚步,孩子般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了几分尴尬道:“先时道你是女孩儿,你去哪儿,我竟还要处处护着,可见是我轻率了。”

    扶苏淡淡一笑,一袭蓝袖白衫,侧身问她:“为何爱看人?”

    扶苏许久没有换衣服了。他有些洁癖,此时却不得不忍耐。那一日他梦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再醒来之时,额上的红印淡了,头也不痛了。

    “吾错了。”童儿阿箸抽噎着上前来。

    “公子醒了?”

    “我生得这样倾国倾城,以后我拾的媳妇太过自卑,羞愤而死可怎生是好?”少年郎哈哈大笑,狡黠而得意,转眼,却与扶苏四目相对,后退了几步,捂住眼道,“晃瞎猴眼。”

    那袭黄衫继续抖,抖抖抖。

    那童子哇哇大哭起来,“不知吾乔阿箸竟被区区凡人欺辱至此,唯以头撞石尔!”

    奚山君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此山便是郑祁遍寻不到的奚山。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张凳中,静静地看着扶苏,毫无倦色,“二更。”

    奚山君推开了石头门,门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她负手,紧紧地博弈方才温柔抚摸过他的左右手,一双眼睛带着浓重的倦意,结着红丝。她打了个哈欠道:“你是谁的孤呢?此处独我一人为君,公子还是改了自尊的毛病。”

    “此山为何唤奚山?”扶苏问道,“我看过《群山册》,大昭十几代的地图也都读过,从无一山叫奚山。”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她想说这是老子惯常做的行当,扒了人皮烤肉吃,我是只十分厉害凶恶的大妖怪。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缓缓而雀跃的微笑,“怕,怕极了!”

    他又惨叫,痛到极致。

    那曾姑娘也凄惨道:“夫人,你既已杀我爹娘兄长,不愿我二人一起,又何苦留我同翠郎人间挣扎,我们愿意一同死在夫人剑下谢罪!”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内,五颗丹珠分别塞入五具尸口内,不多时,五人俱有了呼吸,面色红润起来。

    曾老爷哭得昏天暗地,爹娘双双断气能说是喜丧仙去,夫人死了可说是身体羸弱感染了风寒,可儿子死了算什么?精壮的一个少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赌的,但见是个恨得人牙根痒痒的败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断了肝肠。

    三娘语毕,口中便念念有词,恶狠狠地盯着一对野鸳鸯好一会儿,把翠元骇得满面汗泪交替,霎时间,她竟……变成了一块石头。

    奚山君冷笑一声,翠元背脊发凉,诺诺地退到一旁,“都听山君的。”

    众人见扶苏来了,行了行礼,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不多时,悻悻然,作鸟兽散。

    奚山君笑眯眯地看着石头,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吓尿了。”

    奚山君微微一笑,“十六岁。”

    翠元对于“扶苏”二字十分敏感,狐疑道:“我们夫妻之事,与一个人又有什么相干?他带着孽债来到我们家中,不知何时便闯下大祸,虽与山君有婚约,却不过是乔公心中不满,一腔怨气撒向了大昭皇室罢了。山君一向聪明,我们皆知你那便宜夫君作古多年,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蹚这等浑水。”

    “你多大了?”那生着三角眼的蟒听闻此言,似乎一瞬间变得慈爱起来,瓮声瓮气地和蔼地问着扶苏。

    奚山君提出酒肉,放到树下,笑道:“许久没见哥哥们,还是这样活泼。”

    奚山君一下午没出现,到了晚饭,众妖忐忑不安之时,她却出现了,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于高台。

    一个满身焦黑的人转了身,已瞧不出原来样貌,只一双黑眼珠泛着恨意,缓缓转过来。瞧见了奚山,口中吐出一团黑气。

    他额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变得狰狞起来,唇角却忽然流出一股鲜血,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猴儿吱吱两声,连连摇头。

    夜间扶苏头痛之症又犯了,扶苏用妖法压制,也只克制住一时。出了山,到了人间的民居,人群越来越密集,扶苏死死咬住唇,不肯叫一声,唯恐被旁人听到生疑。

    她冷笑一声,扬长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饭,那就都别吃了。”

    她恶狠狠地瞧着曾姓的女子和翠元,“这贱人毫无廉耻,为了心上人情愿放弃忠孝节悌,枉生为人,连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让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贱人寿终之时永堕畜生之道,我日后被雷劈,又岂能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扶苏忍不住,转过身,克制许久,才笑了起来。

    奚山君无奈地饮了一口茶水,瞧着曾府一派死气沉沉,夕阳把柳影全映到了朱红门上,才道:“翠元太多情,遇到一个心仪的姑娘,便要痴迷一阵子。可也就这一阵子,过了些日子,便全无一丝情意了。这毛病打骂皆试过,却死活改不掉,故而说是又。”

    “对,戏里皇帝都摔东西,不摔东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扶苏哂道:“既然如此,三娘何必忧心忡忡?终归要回家。”

    那人摸了摸扶苏的衣袖,比了比袖长,似乎在看合不合身,许久,才满意了,正要离去,却被扶苏攥住手腕,他缓缓睁开眼,问道:“你是何人?”

    山的正中有一座食寓,形似山下农家屋舍,茅草铺了很厚的一层,但依旧瞧着十分单薄。屋舍前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中有三五成群的小鸡和一只长大了摇摇摆摆的公鸭子。

    闺阁之处隐在姹紫嫣红深处,傍晚日落,余晖洒在一条孤单单的甬道,多少寂寞。

    被称作二六的猴崽似乎刚出生不久,另一个大一些,害羞地瞧着扶苏,探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细声道:“君父夫君,人的手可暖和、可软啦。我喜欢你摸我,能不能再摸一摸?”

    望岁笑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只怕寂寞,只怕不死。”

    这是一棵生在石壁中的参天古木。如松非松,似樟非樟。夹缝生存,而生机勃勃。瞧着它,每一片叶子在月光下都闪闪发亮,仿似瞧见了生命中的无限生机。

    它很高,生着一双藐视生灵的双目,眉毛白得垂到了树下,粗壮的树身上盘踞着一条花皮的蟒,粗若成人拳头,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芯子,三角头上的一双三角眼仿佛淬满了毒,凶神恶煞地望着扶苏,缓缓蠕动着,带着危险的气息。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齐楚两国皆染了瘟疫,一时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几村,昨日又死了几人,唾液飞溅。只是这瘟疫与边陲左镇显然没什么相干,奚山君便放下心,与扶苏一同去了齐家寻人。

    一时语毕,阿箸的身子竟变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泪,全落到奚山君长着茧的削薄掌心上。他的声音也更尖细,“汝是暴君,吾乃奸臣,从前便说定。汝相公来了,汝便变了,变心之人无错,吾又何错之有?”

    扶苏愣了,许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是孤的荣幸。”

    敢情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翠元有些妒忌地瞧着扶苏的面庞,阴森森地露出两只利齿,“若能生吞活剥了他,何劳方士们亲自动嘴?”

    这一日,扶苏坐在橘树下读书,二五见他疲惫,便化成石头,供他放书吃茶。

    暴君在奚山,积威甚重。她若开口问些什么,旁的妖是不会插嘴的。

    这样荒谬的,与妖同榻的日子,扶苏从未尝试过,可是在疼痛湮没所有的感官之前,为了不吵醒奚山君,惹怒这暴君妖怪,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石门。

    语毕,焦黑的手从胸口掏出几个珠子,作势狠狠一揉,奚山君脸却黑了,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闹,捏碎这几人的魂,就真的要遭报应了!”

    扶苏有些诧异,只带着些不浓不淡,恰到正好的语气道:“你本就错了。”

    翠元想起什么,瞬间蔫了,“三娘不肯见我。”

    他与她名为未婚夫妻,却逾了本分,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曾姑娘,被唤作红枝的小姐,也十分惶恐忧伤,凄凄惨惨地哭了几场后,行为反倒益发古怪,再不肯让下人接近她的寝居,每日在绣阁中都独自一人喃喃自语,道士作了几回法仍不见分晓。

    “何人藏在树后?”扶苏敛了笑意。

    兴许不会很甜。扶苏想起了《云农术》一书中所载:“橘根若深,则叶尖尖,小蒲扇状。根深而叶厚,橘红则甘。反之涩苦,不宜食。”

    奚山君左手负在背后,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几日,只需亲我一亲,沾些我这妖精的寿元便好了。”

    “她已回了家?”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梦中。

    扶苏揣测道:“或因大父翠元与曾家姑娘有染?”

    扶苏问道:“何为脆骨头?”

    扶苏站了片刻,瞧着鸡群。

    扶苏听了许久,终于听得全部,缓缓又缓缓地喃喃念了出来。

    “奚者为奴,怜我奚儿,囚于闺阁囹圄,终不得见世间川峦,人生百态。”

    翠氏族人,皆擅窃,大父翠元,个中翘楚。

    翠元和曾红枝已不知所终。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条斯理道:“你未来时,我活了三百余年,独自出山不知凡几。”

    是那夜夜爬墙的登徒子,一纸婚约便赖着不肯松手的人。

    扶苏道:“苏辛酉年生,今年刚满十六。”

    他与她之间,隔着两块石头,二五与二六。

    扶苏有些信婚约之说了。虽然不明白太祖皇帝为何会让孙辈和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订下婚约,但梦中寻山,到奚山则戛然而止也不免说明了上天之意。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养成什么样的姑娘。”

    奚山君拱手不语,只微微笑了笑。

    他有些诧异,但是依旧带着新衣去了溪水之畔,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河畔挤得密密麻麻的,满眼望去,皆是绿莹莹。

    梦中的他显然不是为了成全父皇才不断地梦着山峦,他只是在寻找什么,可是一直寻不到罢了。直到十来岁时,他梦到一座不起眼的生着繁花异草的青山,这梦才终结。

    三娘后退了一步,手背揉了揉眼,良久,才红着眼,拿剑指着二人道:“奸夫淫|妇!我杀了她,划花她的脸,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扶苏的鬓发整齐紧致,朝着玉冠的方向结去。阳光一照,少年公子的侧脸便与玉色一样温润晶莹了。他默默地侧耳倾听,奚山君笑道:“我做了这样多的缺德事,遭了这样多的报应,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于我二道,这世间只有四样生灵,脆骨头和硬骨头,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脆骨头为上佳,能吃且好吃,硬骨头为最差,不仅不好吃,吃了还会折我寿命。”望岁木道。

    众妖看了看男装打扮一贯粗鲁残暴的山君,向来与“需要兄长夫婿保护的女子”大不相干,不禁闷声窃笑起来。

    望岁垂眸问奚山君,声音渺渺,“奚山,你可怕报应?”

    “是个上等的脆骨头。”那树似人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树身缓缓摇晃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开饭吧。”

    说完,捡了个掉落在地的核桃仁,扔进嘴里,扬长而去。

    翠元盯着白玉许久,嘴一撇,眼圈开始发红,眼瞅着金豆子要掉了,奚山君喝住他道:“闭嘴,不许哭!有在这儿缠着我哭闹的工夫,还不如去求扶苏。”

    翠元哭得惨烈,鼻涕都掉了出来,可即便如此,还是像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他啜泣道:“可我是真心喜欢曾姑娘,喜欢就是喜欢,该怎么改?”

    扶苏又行了个礼。出了这个山头,他是人人喊打人人都得尊敬跪拜的百国太子,在山中,他却是最小,处处行礼。

    扶苏有些困惑地瞧着碗,许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奚山君道:“我能带你回来,全靠此人一块聘礼。”

    一块焦黑的巨石。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苍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从扶苏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高了远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读些志怪小说,并不觉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中,才发现,那些绿衣人绿毛猴儿又变回了石头,躺卧在草丛中,安静而祥和,仿佛它们从未如白日一般生动过。

    奚山君听到此处,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翠元是个瞧见美色就走不动的妖,识得许多风月伎俩,八成瞧得曾小姐貌美,魂勾了去,走不动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强势惯了,自是不肯依。这夫妇二人行事素来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么。

    扶苏俯身,摸索了好一会儿小石头,黑黑的眼珠瞧了好一会儿,虽然不笑,但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们皆美,美得仙妖不辨,总不与凡俗同品。

    可是碗上明显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迹,奚山君抚额,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死人吗?我摔碗时,为何不劝一劝?一生气便摔碗,显见得不是什么好毛病,我们家又这样穷。”

    那幅画他读书累了,养神时经常端详,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丛都如旧时友。眼前奚山一景一物,悉如梦时,令人惊讶。

    哪知未行至官邸,便听到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是奚山君。

    “你呢?”那瞧不出面貌,声音文静的女子望向生得仙气飘飘的公鸳鸯。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贼,昏天暗地地杀人,瞧他们为了求生手段百出,绝望挣扎,又怎会不明白。可是,那些可爱的人都变得可怖,可怖的人又变得软弱。”

    “麋鹿何食,食吾昭谷,采野之萍,露满向东。麋鹿何处,馨香吾铺,采野之茅,涉沼以东。麋鹿何歌,亦鼓亦呼,伐昭之竹,晚屏自东。麋鹿何乐,乐吾之乐。吾愿有鹿,惜吾之鹿,长乐长乐!”

    “为何叫又动了真情?”

    扶苏弯下身,对着她,淡声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爱山君。”

    奚山君莞尔,“错了,公子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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