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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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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只是猜想不知下一个是自己还是女儿,曾老爷寻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院子,道士、大夫随身备着,寸步不离,可是依旧止不住瑟瑟发抖。

    奚山是一座遭了报应无神眷的山。这里的妖怪全是石头。大石头妖怪和小石头妖怪。吸收日月精华而化形,初时为猴崽子,长大了便化形为人。奚山最大的石头是一个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时从家里带来,配给了翠元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资质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众。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妇化了形,算起来,大大小小,满奚山约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山君与望岁神君是亲生兄妹?”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

    第二日,听说曾老爷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皱眉道:“三娘着实太任性了。”

    翠元委委屈屈地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猴儿,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扶苏一怔,松开手,又道:“你抬起头来。”

    她方语毕,天色便变得阴沉起来,乌泱泱一阵云叠来,风卷着闪电,片刻便到了官邸后院上空。

    “有趣吗?”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扶苏一贯是个不在意世事、不深究根由之人。

    “大哥莫要取笑,一时忘形。女子就是这样麻烦。”奚山君如是道,扶苏望着眼前之景,却有些惊讶。

    这些小人欢喜坏了,翠元却十分哀怨。这原本是他央求奚山君许久,请她相赠之物,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说通了,今日却转眼赠了他人。

    扶苏想起奚山君所言报应,那些日子,这些疯狂无所忌讳的妖怪,恐怕吃了不少人。

    “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选择一人,你又选谁?”剑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间。

    扶苏睡了一觉,做了几个不是很太平的梦。一会儿瞧见母亲的脸,一会儿又看到父亲。许多毒蛇生着美人的面庞,不断地扑向母亲的身躯,她却一直微笑着,看着父亲所在宫殿的方向。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云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扶苏拼尽了全力,也无法靠近母亲,任由那些蛇咬住母亲的脖颈,把她的后冠淹没。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为举止皆有眼睛盯着,动辄得咎。有福气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时有父兄爱护,出嫁之后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灭了你反骨,日日增长如此气焰,放纵你心中欲望,焉知便是爱你?不过害了你罢了。古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固然载入史册,但命运坎坷,轰轰烈烈之后,便是长久的寂寞。我若有妹,岂舍得她颠沛流离,情愿她默默无闻。固有一日得荣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战场救了君国,治了洪灾利了万民,为她挣得诰命贞妇之名。何故推脱自己之责,一身荣辱皆绑于女孩身上?”

    扶苏抿唇,淡声道:“雷劈不死,天饿不死,没人插针,无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三娘撩起袖子,文静地咬牙切齿道:“那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它用眉毛卷起一提酒,扔给奚山君道:“你那会儿来的时候多大?”

    他醒来了,身畔紧紧地依着个人。

    扶苏道:“山君觉得这些人之死均是大母三娘所为?”

    一张女儿床,挤着两只野鸳鸯。

    “难为我们晒太阳等他这许久。”

    扶苏若有所思,站起身,伸手拉她起来,语气缓了一些:“你定是山君口中所言大母三娘,几时见过孤?”

    夜凉如水,风起天高,对着月光,喝了这么多年的酒。

    不知此处是何处了,但见四周阴冷冷地结着寒霜,四壁无光,亦透不过风来。

    “你又可怕报应?”扶苏不解。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会狠狠斥责山君一顿,再罚山君抄写上千篇《女子规》,让你绝了此等念头。”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头,却自觉理亏,益发不肯言语。

    他又问道:“我还能活几日?”

    “之后呢?你便回来了?”

    公鸳鸯原是大父翠元,被雷劈黑的则是大母三娘。

    望岁笑了,“对,穿着一身红衣裳,好看极了。我和老三角都以为你是个脆骨头,这么多年没吃过人肉了,一定会饱餐一顿。可谁知不能吃呢。”

    扶苏低头,那小童子的大嘴却突地吐出一块嗑好的核桃。少年忍不住,蓝袖遮脸,双眼缓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童子脸红了,怒道:“无礼无礼,放肆放肆!知吾何人,小小人间太子胆敢取笑,待吾杀了汝这祸水,再以死相谏吾君!”

    听声音,只道是个文静的女儿家。奚山君目光转向香气扑鼻,一片软色娇红的帐帏,却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扶苏淡声道:“三娘苦苦纠缠,杀了一众人,偏偏不肯杀丈夫和那女子,摆明是不舍得杀翠元,也不肯杀死曾姑娘让他伤心,如此一来,还能做些什么?离开翠元看他二人逍遥她决计是不肯,翠元得的这等风流病一时之间又不会同曾姑娘断了,她只能闭目隔耳,不听不看,陪在翠元身边,等他回心转意。”

    有些无奈地抽动了手指,少年整齐的黑发绾着玉冠,即使永远那样浅那样淡的一张脸也在月色之下,变得有些错觉的温柔。

    这是一间石头房子,潮湿阴冷。除了一张石头床,空荡荡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红色的大木箱,结了厚重如茧的蜘蛛网。

    老三角点头道:“幸亏当时天亮了,不然吞你入腹,可就无处诉冤了。”

    扶苏朝那树后缓步,还未到,便见黄衫隐藏的地方冒出一阵白烟,烟散了,人却不见了。

    许久之后,他听到了幼时睡前经常听到的歌声,谁哼唱的已然记不太清,可是每天晚上的安眠似乎都是因为这温柔的声音。

    奚山是个特别贫瘠荒唐之处,这里的饭桌上,除了粗糙的谷粱便是干瘪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们好奇地看着他,自以为窃窃私语其实声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评头论足,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粮。

    女郎扑簌簌地掉泪,地上又是一摊水。她跪倒在地,磕头道:“臣有罪,万死难辞,无颜见君!”

    室内空荡荡,鸳鸯戏水的花样还未完成,镇纸压着,风吹过,水纹似乎也荡开。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声,先时犹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后又如草中蝼蚁,咿咿咿咿。”

    那厢阿箸扯着奚山君的长袖哼哼唧唧:“吾错了。”

    奚山君脸色变了,走出民居,扶苏欲跟上,却发现她行走极快,如风一般,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扶苏显然失望,但教养极好,仍认真问道:“两个男子怎成婚?成婚依照哪国之礼?奚山或有旧书可循?”

    蟒一头埋在糯米一般的白肉之中,狼吞虎咽起来。树却用眉毛卷起一壶酒,淋入口中。许久之后,二妖方噫叹道:“什么时候才能如二百多年前那样,畅快地吃一场肉呢?”

    呜咽声似乎变成了歌声,带着几分凄楚,也带着几分沧桑。是男人的声音。

    “翠郎!”曾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感动受用。

    走在最后的不是美少年,而是两只美小猴,桃儿般的小脸,眼似含水,黑亮稚气,一身翠色毛发,柔软明丽而似谁人幡然大梦初醒之态。

    奚山君有些惊讶,也有些赞赏道:“你年纪尚小,竟这样聪慧。”

    “二五、二六跟上!”

    眼前是一个黄衣女郎。那身衣裳十分明亮,却不知是什么布料,握起来十分冰凉,好似暖阳入了冷水,刺得人眼痛,凉得人心惊。

    泪水爬满面,始知泣不成声,她却依旧不肯回头瞧扶苏一眼。

    “瞧着就好吃。”那嘶嘶吐着芯子的蟒恶毒地盯着扶苏,瓮瓮地开了口。

    “是汝!”这小童子僵硬地叉了腰,缓缓地抬起头,愤怒道,“汝害吾!红颜祸水,进谗言,将吾那圣明的君主变成了商纣周幽,呔,吃吾一拳!”

    负责食舍的翠家子孙三六跪倒道:“君父饶命,我一时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误蒸了他。”

    “方才爹爹又被娘打了一顿,跑去找君父哭了。他真是死性不改,暴君最不耐烦瞧妖哭。”

    “但凡我有什么错,宝物也不该便宜那些茹毛饮血的侏儒。”翠元仙气飘飘,振振有词。

    奚山君笑了,“他若娶了那个女子,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间俗夫,只重女色,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泪也能横流,我岂不欣喜若狂?”

    登徒子在霞光中又笑了。她端详他眉眼,道:“瞧着好了些。可想吃些什么?”

    翠元看着三娘许久,才含泪闭目道:“之前是你,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三娘却低下了头,许久,才问道:“山君,若二郎当时娶了那个女子,你又当如何?”

    说完,漂亮的眼珠为难地瞧着身旁拥着的曾姑娘,仙气飘飘,声音却越来越小:“都喜欢。”

    奚山君面相似痨病鬼,瞧着没什么气势,可是周身的气息却益发透出暴怒之前的气息。扶苏瞧着她许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约,又与谁订了前盟,甚是不妥。”

    小童子缓缓再缓缓地抬起僵硬的小拳头,像痒痒耙一样在扶苏白袍上恨恨地捶了一拳。

    黑暗之中,那人双手环着他的腰,沉睡之时,一双细臂却也像无法拨拉掉的仓颉子,狠狠地扎根。

    望岁木的寿命全来自这世间生灵,它吃何物,这物剩余之寿皆会转到树身,物死而岁增,便是这妖修的大道。

    奚山君穿门而入,步履沉稳地上了楼阁,推开厢房一扇折门。

    奚山君喜欢看人,他却不大喜欢。奚山君皆因不懂,她满满天真总装得世故,可三百年何曾入门,他却因为太懂,满满世故故作白衣少年,十几岁已是风霜眉眼。世间不由得人低头,人似豺狼形,皮越发厚,嘴异样软。一低头,高高在上还是深深低贱,生生不息,满眼都是得不到将来的痴怨。

    方士们疑惑地拱手,齐声道:“请山君说明。”

    “瞧我带谁来了?”奚山君在夕阳中微微一笑。

    少年长身玉立,转过身,却撞见一双笑得弯弯的眼。

    奚山君哼了一声,“说说错在何处,才准你吃。”

    小人咧开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诉道:“你若不罚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头撞地!”

    奚山君微微皱眉,顺着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发觉,扶苏已经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着粗瓷碗,脸颊仿似有些发红。

    那时也是这样。

    奚山君侧目一瞧,打了翠元的头一巴掌,“手贱的毛病几时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这么久的道了。”

    扶苏没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眼珠黑黑的,言语中带着颤抖:“三更了?”

    原来生的这个模样。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才道:“我同我哥哥说,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为何这样可怖,另一些又为何这样可爱。读不懂的书反复看了总能看懂,看不会的琴谱练多了也终有一日可闭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样,看多了便明白了。”

    扶苏饿了。饥饿感如刚凿开的泉水,喷涌而来,惶急中带着解脱。

    “之后,雷不劈我了,天开始捉弄奚山。先前结满甜橘的树一夜之间,全长出了苦橘,辛勤垦出的一大块水田全部生出了盐,稻谷不生。那些种粮的地方长满了曲连无尽的鲜花异草。那是我不曾见过,谁都不曾见过的美丽妖娆。”

    再朝前看,是一片橘子林。

    奚山君冷哼一声,“诡谲狡辩,播弄口舌,恃宠生非,今日我罚你变核桃人时如何说的,若再起坏心,陷构他人,真身只会越变越小。”

    奚山君吃了好几杯茶水,才无力道:“你猜。”

    奚山君啐了一口,恨铁不成钢道:“如何不会,如何没有!这鬼世道,妖便是使用障眼法哄骗了人,都会遭雷劈,更遑论害死几条人命!那泼妇又岂不知,不过死不悔改!”

    十七、十八、十九和阿箸帮奚山君办妥扶苏一事,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处复职了。谁知他四人走了没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术叫几个方士回来告知,人间起了瘟疫,近期莫要出山。

    哭完,大嘴又漏了一块核桃,然后朝身旁的一块翠色石头撞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蓦地,一声响雷,震得人耳膜欲碎。

    每次瞪大眼睛,望向天际,那里是璀璨的星月。它们的灿烂和明目张胆,只能让这样躲藏得费尽心机的小公子一脸苦笑了。

    “君父,人间的太子也这样吃饭!”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侧,年纪小,而吃相颇是粗鲁。奚山君常同他讲些人间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间的贵族便是再斯文不过了,何时都不会堕了姿仪。

    “为何?”众猴儿齐声问道。

    那首领桀桀怪笑道:“山君心计颇深。先摆上这一席,让我等餍足,原是怕我族人一时失控,不知轻重,吃了你那夫君脑壳。放心放心,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决计不忍。”

    “接下来呢?”扶苏听到此处,红炉火上煨着的一壶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苏取了壶,润了润杯,淡淡一笑,问道。

    登徒子奚山本来伸出手,要去握他手,许久,才收敛了心神,点了点少年一点红晕的额头,笑道:“如何能不照顾你呢?养大了才能煮了吃肉喝汤啊。”

    “可是,他没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边的饭粒。

    当初来到的那晚,听到的苍凉男声又遥遥传来。他倒在草丛中抱头呻|吟许久,却依旧无果,只得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辨着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有一头妖怪,倚着石床,睡着了。

    他们的首领有些痴迷地瞅着石床上昏迷的扶苏,惋惜道:“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怎么便不想要了,请我们来?”

    最幸运之事,莫过于身旁全是无价之宝,最不幸之事,莫过于这些无价之宝都比你强上许多,有些还生着脚。

    黄衣裳的女郎,原本生了一张玉白温柔的脸,可惜,半张脸上,却蔓爬过一朵红花,直直延伸到发际。

    她果真嘲弄了他。

    “你用恶意去试探世间至恶,如何能得善果?你并不知道会得到这等答复,可见山君竟白白枉费了三百年的工夫。你并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纪尚幼的扶苏点评三百多岁的老妖精,真真是青涩光洁的面容带了几分辛辣,令人咂摸不出滋味来。

    石头二五化成猴儿,扑到三娘怀中,笑道:“母亲,你总算肯出来了,父亲知错啦,都急坏了。”

    扶苏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色就这样渐渐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涧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遗忘了他,当他慢慢嚼完饭,整间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相传,附稷是一种天鱼,手持雷槌,游弋云间,专劈世间不行正道之徒。

    奚山君看着人间的孩子有些困惑的面庞,微微笑了。如果一切的开始只是为了这一天,瞧见一个还未长大的公子扶苏,那么这一天的开始,又将是为了一切的结束。

    他们以为奚山君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不要的废物。

    她压住怒气,转身,躬身,伸出手,轻声道:“二六,来。”

    “又错了。我们三百年前在此结拜,它万年之寿,我自称为弟。”奚山君叹道。

    地上草丛中,好一摊水。

    “山君却与神君一母同胞?”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缘。

    满山之上,天气晴暖之时,便常常可见举止温柔和蔼的少年轻轻为一个旁的颜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发。他们一生相依,终生相伴,遇到危险时,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颈间,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离。

    任哪个痴情的姑娘瞧见风度翩翩的心上人变成一只绿毛的猴子都会吓得尖叫昏倒,曾姑娘腿没软,还能跑得这样快,足见人与人生死相许的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三娘听闻此言,缓了缓颜色,柔声问道:“错了可改不改?”

    扶苏与奚山君扮成了兄弟,风餐露宿,一路朝距离奚山最近的左镇而去。

    “山君带我拜访何人?”

    “愿闻其详。”

    有几个翠衣少年抱着几本账簿向她报告了些什么,这些政事处置完,众妖依旧垂头恭候,不言不语。

    门外的更夫姗姗来迟,在幽长的夜晚中敲响了梆子。

    翠氏子孙除了大父翠元是个好色胆小之徒,其余子孙都十分专一痴情。他们的姻缘与人间天上皆不同。

    “咦,今日为何无风?”其中一个如是问道。

    扶苏似乎听明白了,“山君是只树妖?”

    鸡群鸭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们在用人听不懂的话说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脸红的话,扶苏望了望四野,彻底迷路了。

    “有风好。临风而立时,水中的我最英俊。”

    童子要撞的那块石头亦在一阵白烟中,变成了一个十二分笑靥嫣然的美少年,闪过身,伸了伸懒腰,笑道:“阿箸,你若日日嘴贱得罪君父,何愁我等没零嘴?”

    扶苏眉目皆结了汗珠,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布满灰尘的高高的房梁,许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又过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妇依旧未归,奚山君再卜,竟彻底没了音信。她叮嘱众猴儿照顾好二五、二六两个小崽子,便要独身去寻。

    首领只带了二三方士,从扶苏耳中爬过,沿着曲曲折折的甬道,要到达的终点是少年的头颅。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蹿到了一旁。

    奚山君转过身,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坏事、造了什么孽,才被上天惩罚,使得如今奚山万物皆长,唯有粮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宝碎石,却个个皆修成了精,不能拿去换粮反倒嗷嗷待哺?”

    三娘转身,奚山君从石头房子中刚刚走出,正阴恻恻地看着她。

    “公子在看什么?”

    他们天生有一种本领,能拾到有灵性的石头,若与他命中有姻缘,放到颈上佩戴,自然汲取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美,若是无缘,则会被他们反噬,吸得玉髓皆失,干枯而死。

    旁的人或妖总要等成年之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浮些的,不过也逃脱不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之说云云,可是翠氏子孙自幼便有决断,他们的妻子都是自己选定,然后抚养长大。

    “对了。”

    距离山崖越近,月光更加皎洁,歌声也越发清晰。

    扶苏又走了许久,似乎依旧没有尽头,那座石头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始终未露出丝毫踪迹。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看怎么看,我都这样好看。”又一个对着溪水,笑出了白晃晃的牙,“美人是这样的,不得不感叹造物不公。”

    “孤与山君一同去。”扶苏略微思索,便也起了身。二五、二六夜夜与扶苏、奚山同住石房中,颇是依赖二人,奚山君要离去心中本就难过,见扶苏也要走,一小抱胳膊,另一小抱着大腿,哇哇大哭起来。

    “今儿天儿不错,太阳大。”

    他错开了目,带着寒气淡声道:“不要让孤再问第二遍。”

    他想了想,像个顽童,吓唬另一个顽童,睁着黑黑的眼珠,没有表情道:“那里人太坏,逮到妖女,要作法,宰了你。或许还剥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打着礼教的幌子,把你教得这样学富五车任性志坚,一身酸气偏偏理直气壮,是想祸害谁呢?又能祸害得了谁呢?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闭上眼。”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盘旋而过。她笑了,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间,“公子聪慧。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他说赠我雅号奚山君,我之后来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扶苏停下脚步,望着屋舍,淡声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报应到了外物之上,不过落得衣食无着,可我却不知做了什么,报应到了自己头里插了三根毒针。”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讨厌他,可她那样用力握着他也握着的竹,却令人无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视些什么。仿佛竹子没了,魂也断了。

    她松开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草丛中的晨露,变得湿答答的。

    奚山君一笑,拍了拍手,便来了几个翠衣少年,捧来各色糕点果子,瞧着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热情道:“不急不急,方士们远道而来,本君囊中羞涩,没什么可款待的,些微水酒糕点,聊表谢意。”

    猴儿被抽打得鲜血淋漓,一双水汪汪的眼只瞧着奚山君讨饶,却不敢呼痛。

    那座山无人知晓在何处,作为一桩无法了断的悬案,成了一幅山水画挂在了平吉殿的书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画自然也没了。

    “我见过。”扶苏打断了她。

    “我带不走她,便只得来找能带走她的人了。”

    为何要用自己的粮食、自己的床铺、自己的鼓瑟、自己的快乐去养一只鹿,如何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快乐?

    奚山君斯文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哥哥取笑了,让我夫君听到,还以为我穿红衣裳会变好看,本是貌丑之人,平白给他希望做什么?那一年,我本是怀着敦邻之意,带些家中的点心给哥哥们享用,哪知点心都硬了,不能吃了,这才惹得你们发怒,要吞了我。”

    奚山君指着扶苏对那树道:“这便是兄长一块皮换来的夫君,今日带他拜见哥哥们。”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间采办,须得一两日方能回来。于是,晚间她要照顾二五、二六这两个小崽子。二六刚会走路,这会儿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着吃饭,眼珠子好奇地盯着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阿箸握紧了拳头,颤抖着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会说的话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欢,便去问他为何这样教我!我常年关于幽闭,瞧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也知道是个聪明绝顶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这般好,却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这样的无耻之徒,忘恩寡欲,无情无义!”

    扶苏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瞧见整座奚山,才晓得它原本这样高。可纵是这样高,夹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过是个巨人丛中的矬子罢了。

    语毕,大嘴又慢慢再慢慢……吐出了一个核桃。

    她仿似没听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这些又说远了。那日我哥哥听我这样讲,便说……”

    扶苏夜间头又痛了,奚山君日间处理滞留的政务十分疲惫,早早便沉睡了。

    “为何?”

    “没事,碗不用钱,君父,我能烧!”一个头发焦黄的绿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专门负责烧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几年,对烧陶器有些天赋。少年笑道:“尽管摔,咱们家泥巴多。”

    扶苏瞧着四周之景,有些诧异。

    她其实想问,你去能做些什么。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儿一顿,冷笑道:“怎么,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腻了,想起回家了?”

    “公子,如何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声音不大,问了一问,但原本喧闹的屋舍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扶苏迟疑了片刻,轻轻走去,低头,捧住奚山君的脸,许久,才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浅浅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丝毫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困扰,朝着妖怪的额头,冰凉干燥的唇印上,轻轻一亲。他认真道:“这样我能多活几日?”

    奚山君脚下未停,道:“公子但说无妨。”

    翠元与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交情的好友,因巴结神君,众妖连带着也总要给他三分颜面。

    美梦总觉是锦衣玉食,随心所欲,可是到了扶苏此处,一片虚空反倒是最受益的了。

    堂前五口棺,从老到少排列,尸首皆面色惨白。

    奚山坐在了一块翠色无瑕的石头上,剔透美妙至极,若卖到市场,连城无价而不成换。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从家中带来的粮食珠宝消耗完,耕种所得又甚少,我开始率众在山前杀人抢劫,每杀一人,得二三换粮币,便取下一块树皮,记下死的人数,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树,有一大半都没有了皮。之后奚山脚下再无人迹,而我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雷劈,躲在石头房子中,雷劈不进来,便开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来,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愤。那大概是百年的时间,难熬得我几乎不愿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来,我便如你今日,问自己,还能活几日?”

    扶苏却站到她身旁,沉默许久,才道:“除非你把婚约烧毁,否则自我来此,没有我跟随,便不能独自去人间。”

    扶苏从石头床上起身,斟酌片刻,才敛衽行了一礼道:“近日有劳山君照顾。”

    阿箸急了一脑门汗,他本是极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秉持着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他也不会错,谁说他错了这本身就是世上最错的想法。他转了转眼珠,才理直气壮道:“吾言语太得体、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脚!”

    这回,对了。

    “我小的时候不爱读书,嫌书卷太沉,亦不爱抚琴,厌琴声太闷。哥哥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人。”

    少年泫然欲泣道:“无趣极了。人与妖在一起,诚如那些道士所言,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梦中的山却出现了。

    奚山君道:“何处?梦里?可是这些花草通通含有剧毒,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瞧着它们盛开,然后常年盘踞,冬日雪来了才败。”

    石头在颈上一些年岁后,会化形成猴,再过些日子,吸取日月精华,又会化形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孙长大了,妻子也养大了,便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奚山君叹道:“三娘何处都好,唯独人太泼辣霸道,眼中不容一点沙。”

    猴儿摇身一变,又成了貌美白肤的仙骨少年,垂头,低声如蝇蚊,几不可闻,“我不喜欢她了,就这么摇身一变。”

    “三娘!”一直静静看着三人闹剧的奚山终于开口打断这有些难堪的场面,“休要再问。”

    扶苏单手撑起身,中衣内晶莹皮肉亦流过不少汗珠,蒸腾出了热气。他默默瞧她许久,才笑了一笑。

    “君父还不许探看,这暴君,啧啧!”

    奚山君冷笑道:“那泼妇遇到翠元便全无章法了,平生所有气力,除了生孩子,剩下的,但凡死前还有一口气,也要用到拆散翠元同别的女人上。”

    奚山君用手拉下眼睑道:“我何时说过我是女子?”

    梦中的他也没了路,周遭的空气中带着只能刺痛他的苦难,一停顿,便满眼饱含泪水。

    “恐怕不是有染,是翠元又动了真情,热热切切要同那姑娘厮守了。”

    “满山之月,花鬼鸟仙,酆都之城,正阳无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一落拓,万片彩云随风没,竟秋时,俺老儿痛攒千年,一声哭。”

    扶苏却淡道:“大昭有旧俗,女子易装出远门,若无兄长夫婿跟随,被认出了,是要被欺辱唾骂的。”

    那石头许久都没有动静。扶苏望向奚山君,她下颌一抬,扶苏转身,黝黑的石壁上却渗出一层水。

    石头房子中冰冷冷的,推开石头门,门外层层青草之上,是一套新做的衣衫,与他素日所穿,布料针法皆如出一辙。

    碗内一个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热气蒸得全身发红,两团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称阿箸的。

    “为何?”

    黑夜中,再无人听到这凄惨,更无人知晓其中缘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硬,直直望着前方,任由扶苏手心颤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声,垂下头,经久不语。随后,奚山咳了咳,负手朝食寓缓缓迈开八字步,“孩儿们,开饭了。”

    扶苏终于适应了这里,却一直未见传说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他们被派去做采买,原本三两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经七八天。

    猴儿又点了点头。

    奚山君走近石头,伸出手,那石头竟裂了一条纹,凭空长出一张嘴,乖乖吐出了五颗火红的丹珠。

    奚山君一副痨病鬼模样,仰望那块无五官无觉的石头,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要这样在别人的闺阁中,固执地沉默下去。

    那样的黄便直直地映入扶苏的眼中,未给他丝毫缓解之力。

    奚山君央他焚香祷告,请来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这一族居于南国楚地,生的虽是人形,但个子极小,约莫只有一两粒黄豆叠起来这么高。祖辈都是修道人,喜穿道袍,戴秋叶巾。可有一处,却不大像道士。那便是任凭道行多高,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与翠元天生仙骨却改不了好色偷盗的毛病有异曲同工之处。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贪吃,且什么都能吃都爱吃。一般妖族求他们,不过是农忙时请他们吃些害虫杂草,此时奚山君想到请他们,则是苦于扶苏之疾。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灯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却触到光滑冰凉的一段竹。左手中提着一盏结着蜘蛛网的宫灯的人,只留给他一个高挑单薄的背影。

    猴儿瞧见奚山君,从树上跳下,入了她的怀中。

    眨眼间,巨大的黑色石头变成了一块光泽柔润的白玉,无瑕的身躯上却布了一大块的暗红斑痕,垂着的一把蓝色玉穗四十根,丝缕分明,握在手心,刚刚好。

    三娘低声道:“我与山君不同。我喜欢的人若是也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人。哪怕他喜欢旁的女子只是一时一日,我也断然不会让他好受。他喜欢我不能是最喜欢,更不能只是浅浅的喜欢,最喜欢时还有次喜欢,浅浅喜欢我那深深喜欢又给了谁?他只能喜欢我。”

    翠氏子孙皆是翠色,遗承自大父翠元。区别便是有些毛发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浅一些,似晴空碧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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