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昭卷·雀妾

    “公子从何来，为何无下人唤门，登门为何？”小厮咽了咽口水，倒退一步，揉了揉眼。

    郑祁的头发纹丝不乱，冷笑道：“臣从来只事一君，便是天子。公主他日若嫁乞丐，生得娼妓奴婢之流，也要臣三跪三叩吗？”

    说来，新妇入门半月，郑祁夜间只去过一次，是夜妾熄烛侍奉，闭目任郑祁动作，肌肤温暖丰腴，迎来送往，除了处子之身，略微紧致，吃痛时不睁目亦不发声之外，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之处。郑祁顿感兴致索然，不等天亮便携衣散发而去。

    奉娘善剑舞，年幼时曾有缘跟舞姬公孙娘子学过一段时间，一招“流雪回”学得最像。素裙翩飞而宝剑起，白雪回落则锋寒厉，黑发随风与长袖齐飞，腾跃而使人不知惊鸿何方。

    清阳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水泽熠熠，满是怜惜。他走近清阳，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听闻郑大人有爱妾善舞，你不妨一观。”

    曾在太子宫中侍奉过的洗马听闻此言，却蓦地从座位上跌坐下来。东宫素来门禁森严，除了太子师和一众配臣，从未有其他外臣见过太子，更遑论听太子只言片语。在座的，只剩他，还识得。

    语毕，放下幔帘，把郑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何人？”小厮打着哈欠，探出脑门，竟一时僵住了。

    “你恨我吗？”郑祁盯着她的眉眼，轻声问道。

    三皇子转眼看着小婢女，含笑脉脉，小婢女却如临大敌，对他道：“您这样笑，让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鸟声渐渐消止，奉娘一式流雪回，哪处的白色花苞整只垂落在剑尖，她顺着剑的方向缓缓抬起头，水的对岸坐着郑祁。

    郑祁听到琴音，便陷入了迷思。他仿佛走到纵横捭阖的朝中局势，畅快淋漓，逼得对方无招架之力，雄心壮志，正难以自拔，却蓦地听见裂帛之音，从屏风后传来，只是瞬间，屏风内的那把古琴已碎锦而出，如剑一般飞向郑祁。他猝不及防，却被一段白绸缠住了脖颈。

    郑祁皱眉，今日皇亲是有赏赐，皇子们十分不愿在主上面前落个勾结外戚的名声，连三皇子也没有到场，这个未出嫁的公主倒无声无息地来了。他与清阳素来没什么接触，此番恐怕来者不善。

    郑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听闻此言，对奉娘温文一笑，倒令这女子羞红了脸。

    因是娶妾，加上堂上父母、岳父母俱在，郑祁只摆了几桌酒席，邀了至亲好友吃酒聊天罢了。堂外小厮不停唱着“二皇子礼，玉芙蓉一双”“三皇子礼，齐冠道百子图”“平王世子礼，佛手瓜软玉料三鼎”，诸如此类，显贵的都添了礼。其实颇为稀罕的是，贵妃竟也送了礼，是支点翠的簪子，有个好名字唤“永欢醉”，曾是先皇后赏赐的珍贵物事。众人揣度一番，微笑一番，不语。

    原来，屏风后的本就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段绸。

    奚山一口饮尽，点头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郑祁似怨恨又似怜惜地看着妾，许久，妾却睁开了双眼，平淡地望着郑祁。

    郑祁却仰头大笑，面带杀机，“祁自幼便只愿做君子，奈何君等咄咄逼人，好让祁为难。”

    清阳手中的剑，刺破了郑祁颈上的肌肤，她握紧剑柄，冷冷地问他：“深夜入梦时，皇兄可曾向大人索过命？”

    屏风后的鸟声渐渐从婉转变得尖锐，而后凄厉，似被扼住了咽喉。郑祁想起了幼时被自己溺死的雀王，朦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还带着对自己的喜爱和信任，却渐渐变成了泪光。当内侍亮起宫灯时，他松开了手，看着那身白羽蓝翎沉入水中，鸟儿的泪光也被芙蓉塘淹没，只剩下掌心灼热滚烫。太监见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却几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儿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那时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统统是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郑祁恍神间，一道冰冷的剑光已经再次指到他的颈间。清阳眸子直直地瞪着他，歇斯底里道：“既是如此，我也想让郑大夫死，你可肯死？”

    而后奚山挠挠头，伸出四个手指头，纠结着浓黑的眉毛道：“一个太七十年，四个太应是……够了吧？”

    他转身待去，迈出了门，才温和道：“不必等我，可先歇息。”

    她无名无姓，亦无指纹。

    “蠢物，既然说了奚山君，自是从奚山来。原来也带了几个仆人，一路上晒晕了，眼下歇着，只得本君亲自敲。至于登门，听闻郑祁小子娶亲，我来凑凑热闹，顺道寻寻人。”奚山君很神气地骂人，理所当然地递上一块东西。

    风吹过时，白色的袍角也缓缓扬起，他道：“从今日起，孤唤扶苏。如有一日扶苏来取卿等性命，那才是鬼。”

    郑祁微微地笑了，“卑贱女子，并无夫人貌美。”

    奚山是个颇为颀长的少年，郑祁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敷衍道：“我家倒无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错了。”

    奚山抿抿唇，脸颊便微微鼓起，乌黑的眼圈倒显出了几分生气，他摇头，慢慢答道：“今日却是不可。我来寻妻，寻不着，反倒醉了，不成体统。不过，二百杯却是无妨的，总不会误事。”

    妾凝神望了一会儿，道：“公子拿匕首切下一块，便知。”

    他从袖口随手丢出一样东西，那小厮不敢接，只见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在地上滚落，闪着柔和的光。

    郑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备了世子的席座，祁岂敢怠慢贵客？”

    郑祁浑身冰凉起来，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套上衣袍，摔门而去。

    奚山凝视她许久，才含笑道：“你看来很痛。”

    妾声似冰坠泉水，“今朝花死，公子功劳。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妾正眠，眉头蹙起，似梦到什么，忽然抱头嘶喊痛吼起来，指骨凸起，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郑祁黑眸审视了她许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肌骨，犹如好石，是从未碰过的销魂滋味。

    清阳怔怔地呆在原地，发髻垂下一缕，有些散乱。那女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良辰美景这般天，浩荡洪水何时泛。小娘子这般到桥头，只为看，看那航船哪个同她还。女儿各个皆苦楚，生时为谁死为谁，这么个人生，也么个长生，气断魂消方知晓，大世间轻薄不过夫妻，淡薄不过骨肉！”

    奚山君扫了席上的菜色一眼，珍馐百味，巧工极思，却似看到了空气。郑祁微微笑道：“可是不合君口味？撤下，重做。”

    郑祁握紧扳指，心思百转，若他们真是未婚夫妻……

    “贵客盈门，奚山君到，刺猬一只！”小厮捉住明珠，眉开眼笑地对院内嚷道。

    奚山君见小厮此态，本来悠悠虚浮的样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奚山盛产刺猬，送一只来贺。”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我色足矣，男女又有何区别。”

    奚山捶地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块吗？望岁木闻一闻能多活十年，你还老子十年寿数，老子才走！”

    妾却淡淡地笑了，“粉饰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吗？”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后日呢？”

    妾抬头，那双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目光炯炯，似贼也。

    郑祁眼睛一暗，想起什么，吩咐厨子用雀鸟的肉泥裹时令蔬菜，做成肉丸子，命人给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让家仆记下各人的反应。

    不理众人的目光，他拉着清阳的手，便回到席上，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唯郑祁眸光闪动，和父亲郑国公交换了眼神，领着众人，回席吃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阮氏纳闷了，“既非美貌，又冷落于您，郎君看上她何处？”

    郑祁惊诧此人不通世情，但面上不露，斟酒问道：“兄寻妻寻到我家中，想是有些眉目了。可是与我家有什么缘故？”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妾依旧一袭白衣，袖上却是泛蓝的云纹，束玉冠而男装装扮，秀美清贵，逼人魂魄。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临毙前吸取人世的最后一口生气。他不忍再看，蹂躏了一把自个儿的脸，才哭哼出声道：“她并非本君的未婚妻。”

    郑祁不敢置信地望着屏风内的那一点胭脂玉颜，绸缎上还带着妾身上特有的冷香。他脑海中匆匆闪过一些画面，却定格在送葬当日。

    那一天，今朝都开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缀在枝头，俏生生的，蔚若云霞。传说昭王还是皇子的时候求娶先后秦氏，秦老将军曾刁难说：“若园中今朝花都开了，吾当嫁女。您生下来的时候虽是冬日，但臣听说宫中所有的花都齐齐绽放，连已枯死数年的金昙也连开八日不败。想来小女是个平凡人，出生时毫无异象，只有无名野树开花，何德何能辅助天命之人。”

    夜间阮氏服侍郑祁加膳，他连日来弹劾太子太傅，今日傍晚才接到圣旨，围堵太傅府。太子身边的人，差不多要干净了。再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郑祁握着酒杯，眯眼想着，心中城府半点不露，眼中却分明有了些得意。

    郑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张贵儿，把那块东西还给奚山君，给我连人带物打出去！”

    他转眼去准备父亲郑国公的寿宴，新来的厨子备了几份菜单让他选，郑祁拿毛笔刚圈了几个，便看到一样菜色—锦绣朝凤图，他以前未曾听过，颇觉好奇，厨子讨好道：“这是小的家乡宴请贵客时才用到的一道菜，将樱桃、荔枝各色鲜果雕成彩凤，再将各色雀鸟的肉烤熟，捣成泥，浇汁，添成凤尾，便成了。”

    郑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肤，十分丰腴温暖，却无香气。奉娘又呻|吟起来，郑祁双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颈部，竟用了大力气，掐得她喘不过气来。望着奉娘惊恐的眼神，郑祁冷道：“你我何时见过？”

    妾望着墙头，她今日未梳髻，平静的眼睛盯着墙头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黄色野花，晚风吹起乌发时，额上红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来。

    “为我当日掐死你，丢入芙蓉塘。”芙蓉塘位于御花园去东宫的途中。郑祁为博仁义名声，救下雀王，后又担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肠，在怀中将雀王掐死，于未掌灯的雾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后装作寻找失踪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绝色之人，回想起来，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奉娘抿唇，微微地笑了，“妾是。”

    郑祁依言，用随身的匕首切下一块，霎时，异香满室，恍然使人不知身在何处，哪年哪月。许久，他才如梦初醒道：“莫非，是……是望岁木？”

    奚山君却笑得快打滚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刺猬是给郑祁小儿的，这个是给你的玩意儿。”

    奉娘时常在妾身边舞剑，谦卑而惶恐。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树下静静观看，常常一语点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处。下人们看得如痴如醉，对妾所说的话颇感不屑，不过贫家女子苦出身，还能懂得“挑金楼”调|教姑娘的高明？日后都是妾，谁还高谁几分不成？都是玩物罢了。

    “这样一个艳阳天，小娘子独个儿行桥边，桥上路人纷肆看，谁家娘子恁大胆？”

    郑祁从不许下人身旁携带尖锐锋利之物，虽喜爱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剑还是要收好封库。随着国公寿辰临近，郑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绸代替剑，在宴席之上献技。

    平王世子随他入了席，水榭上搭了戏台，戏台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风景，只是离宾主有些远，歌姬唱时众人也就听个模糊罢了。郑祁是个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摆设，是出于爱惜自己的命，怕伶人行刺罢了。

    郑祁自幼便是个表面十分隐忍宽容，心中却极其有棱角之人。他平素私事从不暴露于阳光之下，似乎觉得黑暗之中无论做了什么，总不会妨碍阳光下自己的模样，因此十分爱惜自己累积的名声。近日他动作不算小，主上贵妃都隐隐有些不悦，他想了想，便撒了手，并不亲自拷打太傅，只让狱卒下了几味无色无臭的毒物，碾碎在食物中，让太傅症似重病缠身，倒也不曾脏了他的高洁。谁知老匹夫弥留之际，竟一口血喷在他的衣袖上，死死攥着，大笑道：“前日梦孔夫子，问我你几时死，老夫惶惶然，说太子天命之人，却早死，我怎么知道他？孔夫子却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不若君无耻，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想来君要长命百岁，亲眼看着自己无子送终。”

    奚山长叹地感慨道：“如今，应是与我差不多高！”

    国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奉娘低头问他：“妾帮太子，只为他曾救妾一命，让妾免于水祸，世子又为什么？”

    清阳咽下泪，哑声笑道：“你不必威胁我！你刨我母兄根基，我日日煎熬，今日肯来，便知再没有活路。只是杀了你，报了仇，此生才不枉为人女、为人妹！”

    这酒席吃得惊心动魄，清阳最后哭得昏厥了，平王世子抱起她，走出一片混乱的国公府。府外奉娘早已候着，手中攥着一封书函。她跪下道：“殿下，太子有书，命妾送来。”

    确实没有这样，妾未进门，而妻嫉妒强上他人门欺人的道理。阮氏脸红了起来，却冷声道：“你不过是夫君前两天买回的物事，要打要杀，什么时候由你自作主张？”

    “公子不知，我家中规矩，素衣为喜，白衣为贺，如今我白衣素裳，正是心中喜悦难抑。”小妾淡淡答道。

    妾的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手指骨节挣得惨白。垂额握住婚书，额上红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书上的金印，格外红艳狰狞。

    众人拍案叫绝，哪知琴声又起，纷扰悠扬而杀气四溢，屏风后响起清冷淡漠之声：“尔等，皆要长命百岁，等着孤。”

    老将军脸气得通红，咬牙问婢女：“几时改的名？”

    妾道：“孔孟书中从没载过鬼神之说，公子又在怕什么？”

    国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结党，被除三族，家中空荡荡，凋零下来。街巷相传夜间子时安王府中有脚步声，又有喁喁私语，怕是冤鬼作祟，再无人敢往，便彻底成了鬼屋。请了几回道士也无济于事，只得听之任之，国公府为此还封了与安王府相邻的一座院落，正是后来妾所居的园子。自齐明十年妾入府，这里闹得越发凶狠了，男主人从不过来，夜间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里，竟无人敢来。妾每日夜间却仍在园中掌灯读书，泰然处之。

    那少年扔下白绸，吐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口中却含着血腥之气。他从屏风后走出，白衣蓝袖，玉冠冰凉。

    老将军冷哼道：“只开了野花，何时都开了？”

    丫鬟捧起脚下的野花，微微抬头笑道：“昨昔还是今朝，您问哪一个？”

    郑祁已在新房内，那小妾却着一身白衣，在幔帐中，身影依稀。

    “我第二日托姐姐去捞你的尸首，并未捞到，便猜测你是否未死。如今你还活着，当真是天厚郑祁。”

    屋内的人道：“于礼不合。”

    他知道屏风后的人就是雀儿，他知道，她还在恨他。可是，这种恨却让他心中涌出异样的满足。从没有什么该是他的，却得不到的。异类如何，死物如何！郑祁虽非皇室，却是天命之人。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管家来拉人，哪知奚山却抱住红木桌脚，霎时间，打滚哭闹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藏了别人的媳妇，还不许人说，真是王八蛋无赖兼混账！拿了我的礼物，却要过河拆桥，更是狼心狗肺乌龟肠！”

    妾抽回手，冷道：“这几日，郎君自便。”

    管家在旁，多嘴了一句：“怎么没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爷一般高吗？”

    郑祁温柔地笑道：“何曾有异味，可是你身上香气，我倒是巴不得时时闻到呢。”

    水榭上的歌姬正唱得莺莺侬侬，距离太远，她们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郑祁也从未下令让她们停。

    门前耳房的小厮今日似乎尤其繁忙，妾虽是偏的，门却因是贵客只敢开正的。前前后后叫唱着，直至傍晚，均坐上了席，才好些，将将偷懒打了个盹，却又有人叩门。

    “呸，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道还不够令人伤心吗？”奚山犹自悲戚，却被管家命人给扔了出去。

    她席地而坐，他一个倒垂晃落许多花叶，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发上，还带着淡淡香气。这花别名叫“今朝”，素为已故国母秦氏所钟爱。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被众人怂恿着来娶大将军的幼|女，原只是为了一个赌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将军之女，穆王便娶了内城东街太常家的丑女。

    这方报完小夫人吃完吐了，郑祁还未放心展颜，那方却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郑祁阴冷着面庞削断了太傅的双臂，食指一试，已然气绝，并未受什么苦。郑祁心中却不舒坦起来，让狱吏牵来了几条恶狗，亲眼看着它们啃完尸体，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罢。

    奉娘亲吻郑祁喉结，摸索郑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贯粗鲁，今日倒十分温柔。”

    此时门外却道郎君将至，妾淡然地从树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击子，站到墙下，轻轻一捣，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扑通一声，哎哟一声，似个孩童，边骂脏话边去了。

    求亲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贵的花都不肯开，只有将军府园子内的野树开得肆意，满满的枝头，无香，好似打了这位金贵皇子的脸。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旧坐在园中看着野花肆虐灿烂，旁的名树枝头凋零。

    你道为何？眼前的男子着一身金丝所绣的袍子，还算华贵，只是却是几十年前京城也不爱的老样式，袍子上斑斑迹迹有些灰尘蛛网的残痕，不似洗得不干净，倒像是许久没穿。他个子颇高，却瘦若晾衣棍，皮肤极白，却白得灰败，眼圈发黑，脚上趿着的木屐磨得草絮尽断，脚趾不裹，怕是乞丐也不肯穿了，他却穿得十分坦然。

    妾垂下眼睛，“你确实得天厚爱，连东宫也妨碍不得你这天命之人。”

    郑祁觉得此人十分狂妄，心中厌恶，却微笑颔首道：“君果非常人，不同凡俗。今日送上如此贵重之物，与弟痛饮三百杯，如何？”

    他年少聪敏，从未被人欺骗过，此时却被异类骗得团团转。若她真是当年那只白孔雀……

    奚山君哼哼唧唧，从墙头上爬了下去，边跑边怒道：“阿箸，她又嫌弃我。”被唤作阿箸的似乎是个年幼的童子，骂骂咧咧几句，领着他不知到了何处，再无声响。

    奉娘哭泣道：“妾几乎绝望了，不想今日又见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颜地吃酒。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他才放下杯。

    郑祁额角生疼，不耐地挥挥手，示意管家去请妾室。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顽皮些什么，随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见妹妹，不知要到何时了。我们兄妹，正是要好好联络感情。”

    郑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才道：“只为此事？”

    三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宜娶。

    郑祁握着酒杯，脸色阴沉起来，“你找她做什么？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妾，不怕有失身份吗？”

    奉娘日日用绸缎练舞，似乎益发不顺手，于国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场舞却是跳不得了。郑祁素来是个追求无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个疙瘩，十分不悦。阮氏却道，妾与奉娘形影不离，兴许也会呢。郑祁又想起年少时白孔雀的一曲舞，心中一动，便去问妾。妾看着郑祁拿来的白绸，那质地十分柔软，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老将军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不怕权贵，他战功显赫，平定四国，全靠一双手，一支枪，除了效忠主子，从不与权贵结交，并许下狂言：“若秦氏门前十里长红，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赏。”如此还有谁敢轻易求娶他家女儿？如今圣上是封无可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儿子们打起了赌。

    郑祁摇头，“她平时只于帘内读书，并不与我搭话。”

    丫鬟义正词严道：“老爷请看，此树别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妾不以为意，低头读书，策论文章，诵读一遍，已然熟记。半盏茶的工夫，书已翻完，墙头少年含笑看她，妾浑然不觉，又从后向前，倒默一遍。合上书时，妾抬眼，少年已趴在墙头熟睡，顶着两个黑眼圈，酣然香甜。

    小婢女小脸莹白，还带着微微的绒毛，稚气地问他：“那奴婢替贵客问一句，若此花结果，便叫‘明日’，可好？”

    他单单凭着最后一口气忍到如今，而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黑眸缓缓闭上，风却又起。众人被这阵怪风迷了眼，再睁开眼睛时，水榭之上，已空无一人，只余下一扇血迹斑驳的屏风和一块伏在地上处处挖洞的古怪木头，上面安静躺着的十三股丝线，随着风，俱要散了。

    郑祁看着呈上来的一块似是刺猬的东西，却着实不是刺猬，也已不会动，乌油发亮，敲一敲，硬不可摧，嗅一嗅，似有淡香，细品，又无了。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吗？”奚山君笑着问道，“我自己缝的，街上行人都这么穿。”

    妾淡道：“奉娘与你有段夙缘，而我与君非同类，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待国公六十整寿，借府中吉运消弭我身上异味，君何不忍耐几日？”

    众臣望着小公主似乎疯了的模样，均一脸冷漠嘲弄。风过时，今朝花似一道屏障，花瓣稠密而淡雅，自远方旋卷而来，隔开了清阳和郑祁的视线。

    如今，今朝在民间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奥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触到。

    然而众臣只能跪着迎驾，抬眼没有内侍宫女，亦无摆驾起鸾，正疑惑间，却见一身玄衣的清瘦少年缓缓迈步而来，他提着剑，剑尖明晃晃的，还未染血。

    玄衣在大昭，只有太子穿得。

    郑祁俊雅的面庞被气得暴出青筋，皇子贵人们刚走没多久，此时实在不宜出人命。谋划许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只是，让阮氏十分惊讶的是，自此，无论公务如何繁忙，郑祁必然会寻片刻时光，打马到民户中问候小妾一番。郑祁是个君子，并无无礼之事发生，但也足够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间笑睨郑祁，“郎君，那女孩儿可是十分美貌？”

    那时，他奉旨走到太子棺木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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