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啥不到我家里来啦!我叫你来的啦。今朝夜里有《救国女侠》啦。”
“我不认识路哇。”
“好叫黄包车的啦。……今朝你在我格达……在我家里吃饭阿好不好,我陪你吃饭啦。”
这说着一口流利的国语的是谁?
救国女侠,何小姐何曼丽————卖雷,火!
男的是我们那位大侠史兆昌先生。何小姐今天到史兆昌家里,拖着他叫两辆黄包车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俩靠着坐着。屋子里有些男男女女走出走进,史兆昌觉得他们的脸子都差不多。男的都穿着民国元年颁布的乙种常礼服,有几个还提着洋鬼子胡琴。女的都精着大腿,一脸的粉,跑过过道里就叫着:
“冷煞快哉,冷煞快哉。”
楼下客厅里有些男子汉在吹打着,娘们儿溜着嗓子,何小姐跟史兆昌谈着,有时候得突然叫起来:
“唱错哉。要停半拍!”
史兆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碴,全身打颤,连舌子也打颤,说起话来老是不顺嘴。
救国女侠拿一支烟点着。抽了不上两口,就一下子把烟卷塞到史兆昌嘴里。他吓了一跳,怕她又是显一点什么功夫,可是:轻轻的。
他抽了一口气,瞧瞧墙上钉着的那些画片:都是些洋娘们儿,有七成半精着屁股,两成半是————呵,穿着夜行服!
“那些个娘们儿,那些个……那些个全是女侠,外国的,是不是?”
她瞧也不瞧一眼地就————
“是的啦。”
“那么多……那么多……”
忽然一下子她坐到了他大腿上。忽然一下子她右手箍到了他脖子上。她对着他的脸:两张脸离着不到一寸远。她咧开那两片染成大红色的嘴唇说着话,就有檀香粉味儿和着一种死了老鼠似的味儿向他鼻子里冲。
“你有没有爱人啦?”
“什么?”
“有没有女子同你……同你恋爱啦,就是。你是……”
“我可没……我可没……”他吞吞吐吐说上老半天。把要找个女侠一同去立功的事告诉了何小姐。
“我就是救国女侠啦。我们是要救国的啦。”
这意思挺明白:她就是那女侠。他得和她一块儿去那个。糟糕的是他现在想不出一句话来说。老闭住嘴可不对劲。他瞧着她的脸,瞧呀瞧的就有一句话冲了出来:
“你几岁?”
那个吃了一惊:她自从长成大人之后没有谁问过她年纪。好好的人干么问她的年纪?
可是她只笑一笑。
“你猜猜看啦。”
猜不出。她脸子给粉包着,隐隐约约透出一些雀斑,象阴天的星星。眼角那儿有几条皱纹。瞧瞧正面,她像有四十八岁。瞧侧面像三十岁左右。背影:瞧来是十九岁。史兆昌猜着,一面弄熄那支烟:
“三十二岁?二十岁?四十九岁?”
“都不对啦,”她快活他说。“我问你:你喜欢年纪大还是喜欢年纪小?”
“应当小……小……呃,你究竟多大年纪?”
“十五岁啦。”
“什么!”他吓了一跳。他仔细瞧着她,可是没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可是我……我……你是……我说年纪大点儿的好……”
女的笑起来:
“我骗你的啦:我不止十五岁。我是……我是————四十岁啦。”
“四十?”史兆昌瞧着她。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
何小姐留着那一脸笑,瞧着他的眼睛:
“摩登爱国歌舞团要你捐几个钱啦。”
“要多少?”他声音打颤。
“随便你啦:一百只洋,两百只洋,一千只洋,都可以的,都是……”
他愣了好一会儿,就掏出钱袋来:先拿出三十只洋。
“其余的下回再……”
女的很精明地把钞票拉过来数一下,再一张张对亮的地方照一照,塞进衣袋里。于是她安心地闭着眼,装着电影片子里“写情圣手”的女主角的脸嘴,让男主角的嘴唇来凑上她的。
史兆昌可着了慌: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不大懂恋爱的规矩。他想是想搂着她,或者亲那么一个嘴。可是:到底作兴不作兴呀?
他读过的书本上没交代过。十三妹可是这么个劲儿?还有那部叫什么因缘的,恋爱是有的:那位公子哥儿在娘们儿身上花过许多银子钱,所以她们就爱他。史兆昌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可是那部书没说出————要是那位天桥儿的十三妹坐在那公子哥儿大腿上闭着眼,公子哥儿该怎么对付。没说到。呕!
何小姐闭着眼,等了老半天没点儿动静。
“他不懂啦,”她想。国语说顺了嘴,心里想的也就用了国语。
接着她记起电影里仿佛也有女人去吻男人的规矩:是的啦,有这个规矩的啦。就噗的一声————猛地吻了上去,史兆昌给撞出了牙血。
“呵,好功夫!”男的肚子里说。
四片嘴唇钉在一块儿。女方角伸着舌尖,可是男主角也得显点功夫————紧闭着嘴唇不叫它进来。
电影一映到亲嘴,总得渐渐淡下去,淡下去,就换了一个场面。咱们也这么着,这回换了景致。
戏台:还没开幕。台旁边有一块牌子,写着“摩登爱国歌舞团表演节目”。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条:“歌舞救国万岁”,“惟有歌舞可以抗××”,“爱国者皆应来看爱国歌舞”,“提倡爱国艺术”,“爱国歌舞可以雪国耻”。
座池子里坐满了一大半女的男的。他们拍着手,吹着哨,大声地谈笑着。
这儿可没史兆昌。史兆昌在后台化妆室里。救国女侠何曼丽小姐在给他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是爱国音乐大家归先生。他弹屁呀诺是中国的那么瘟啦,弹得真好啦。他还做了许多曲子啦。今朝夜里向我们表演爱国歌舞,就请他来弹屁呀诺啦————董冬冬,董冬冬!交关好听的啦。”
可是那们爱国音乐大家在发急:
“草裙艳舞为什么一定要用《马赛曲》同那个什么盎德……盎德……这只曲子在中间要变调的,顶讨厌。……这些歌我都背不出。”
“那个……那个……”何小姐在记着那只歌的洋文名字。“那个盎德……《盎德拖》……拖……这只歌我们是有谱子的啦。”
“这谱子有什么用————这是五线谱呀!五线谱叫我怎么看得明白!”
“你马上翻成简谱好啦。”
“我怎么会翻呢!”
救国女侠想了那么一会,就叫起来:
“喂,阿李,你是懂五线谱的,把这只歌翻成简谱罢。这都是爱国的事啦。帮帮老归的忙啦。”
老归嘟哝着:
“我不管。《马赛曲》也好,什么也好,我不管变调不变调,我只照C调弹。”
史兆昌瞧着那位爱国音乐大家走出去,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个男子汉的脸子都那么白,头发都梳得那么光。娘们儿都跟男的闹着笑着,也叫他瞧不顺眼,可是救国女侠也是那一窝子里的人。她只跟人谈着歌舞救国,没说侠客的事。
他得和她去一块儿立功的呀。他已经跟太极真人学了四五天,再过什么十来天就得去做那些事业。救国女侠那身功夫别给荒疏了才好。
“她外内功都行,可是她不大用功似的,不大……”
何小姐忙了老半天,透一口气坐到他旁边一张椅上。他在她膀子上拧一把:软倒挺软的,谁都得知道她有内功。
“我问你,”史兆昌把嘴凑近何曼丽小姐的耳朵。“这些个人,这些……他们……男人跟女人都那么……都那么……”
上海的十三妹也有天桥儿十三妹那么聪明:她一听就知道了他意思。她对着镜子在脸上抹了好一会粉,就挺起腰板子,发起议论来。
“这就是现代文明啦,”她嗓子提高得叫谁也听得见。“我们要提倡事业,提倡我们的新道德:社交公开啦,自由恋爱啦,跳舞啦,爱国啦,打高尔夫球啦,民治精神啦,烫头发啦,浪漫派啦,这都是要提倡的啦。所以男子都要搽司丹康做摩登小白脸,女子都要做摩登狗儿啦。……”
“什么狗儿?”
“狗儿:鸡,阿爱,阿儿,厄儿。所以我们都要反对旧礼教啦,你看花旗国的实业很发达,因此花旗国很摩登,很富强。我们中国也要努力提倡实业啦,要摩登起来啦,这样才能够打倒东洋赤佬啦,中国就……”
史兆昌喘着气说。
“提倡实业打鬼子?不做侠客了么?”
“要做的啦:马上就要做《救国女侠》啦。……好啦,现在要表演《中国我爱你》啦,你好去看看啦。”
可是他记起还有一句话得问问她:
“你刚才还说那什么,说要打倒旧什么的,唔?”
“打倒旧什么?……唔,我说是要打倒旧礼教啦:我们要相信实业救国,要打倒迷信,要家庭革命,要提倡人格啦,就是。”
男的紧瞧着她:他疑心是在做梦。怎么,闹了老半天,还是邪道里的,这救国女侠!
许多的女女男男拥在他们跟前听何小姐发议论,大家都拍起手来。何小姐的结论是:
“所以我们都要提倡摩登歌舞来救国啦。”
“摩登爱国歌舞团万岁!”大家喊
史兆昌淌着汗,指尖发冷。
“我给她邪道迷住了么?她故意装个邪道劲儿来试我的么?”
陡地他站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嚷:
“邪道,邪道,这是邪道!————我可得收服它,我可得……”
别人拖着他到外面去听《中国我爱你》,他要摆了马步没摆稳,就给推到了座池子里。
他几乎昏了过去。手扶着发胀的脑袋。五脏仿佛给谁搅得在翻上翻下。他从救国女侠何小姐到他家谈天,扔泥丸子想起,到他花三十块钱,到嘴对着嘴显本领,到刚才的邪说。
“邪道,邪道!”他发热症呓语似的“女侠瞧我不起就故意这么着么:我对她不起么,我干错了什么事么?”
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干错了什么事。他没对她不起。他全是照着书本子做的:他爱她,他所以就花了些钱,跟那什么什么“因缘”里写的一样。他钱给少了么?
呕,别扭!
座池子里的许多脑袋都动了起来,叫着好。有许多人站起来挡着台上,给后面叫着“请坐请坐”,才鼓着嘴坐下去。
台上有个娘们儿笑嘻嘻地跳了几下,就压扁着嗓子对台下人嚷着:
“中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的东嗡三省,又呕大,又呕长,×本小国————哪比呀得上,盎盎。嗨。哪里能够比呀得上。……”
史兆昌可只在低着头,闭着眼,痛苦地想着。突然他听见有叫声。他断定这是猫叫。可是他慢慢地从这猫叫里仿佛听出了有字眼似的。
“唔,这是女人叫救命!”他还闭着眼,用心地听着。
可不是么,女人受了委屈喊救命的叫声!
陡地,突然,猛可里————不过这些还是形容不了那种快法,总而言之很快很快,一下子他就站了起来。他摆好桩子,左手盖在眼皮上遮阴,眼球子四面上下地搜寻着:他要找出那喊救命似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得打抱不平。
“喂朋友,坐下去,”后面的人轻轻触他一下。
史兆昌见了叫声的来处:呵,戏台上。
“唔,是唱歌,”他轻松地坐了下来。
台上还在嚷着:
“我爱你的扬子江……”
那位爱国音乐大家归先生忙着弹洋琴,鼻涕淌了下来没工夫揩,直到弄完了才掏出一块花手绢来抹抹鼻子和嘴,一面骄傲地望望台下。
“这是邪道,这是!”史兆昌想得心都疼起来。“不论是谁。只要是他妈的邪道,我史兆昌就得……”
忽然有个打翠绿领结的漂亮人老远地对他打招呼,接着走了过来。唔,刘昭。
“我早就看见了你,”刘昭搓着手。“这种歌舞不好看,远比不上外国,是不是。”
那个用鼻孔应酬地笑一下。
刘昭把左手撑在椅背上,右手插着腰,谈着洋鬼子的歌舞怎么漂亮。于是表示他自己不打算看完这些表演,预备邀史兆昌出去喝点儿酒。他说话声音提得挺高,不然...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