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章 吕氏乡约的分析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bsp;(13)献遗

    (14)迎劳

    (15)饯送

    当然这十五种宾仪,不能代表一切的社会交际礼节,语句也未必一致,排列也未必整齐,然而对于日常生活,普通社交,也还可以通用。中国号称礼让之邦,我们也自诩“上国衣冠”;其实社会交际礼节,因为没有专门著述,现在反落在欧美的后面,我们读了千载以前的吕氏乡仪,又不知作何感想!吉仪共分四种:一曰祭先,二曰祭旁亲,三曰祭五祀,四曰祷水旱。前二者属于家庭宗教,后二者行于家庭以内,并不是关系社会的乡仪,所以朱子并没有采用。嘉礼只有二种,一昏一冠;冠礼久已不行,昏礼多目为家礼,朱子也没有采用。其实吕氏乡仪所载的吉仪嘉仪,并没有把礼节写出,只说应该如此,应该如彼,教乡里何以实行!凶仪亦有二种,一吊哭,一居丧;描写颇为详尽。不过二者之中,居丧为家庭礼仪,吊哭才是社会礼仪,所以朱子只采吊哭而不采居丧。大约吕氏乡仪由家仪扩大,所以关于家庭礼节颇为不少,社会礼节只占一部。其实家仪和乡仪的性质完全不同;家仪只及家庭的礼节,乡仪只及社会的礼节。家仪不可混为乡仪,乡仪亦断不可用为家仪。

    其实吕氏乡约条文最完美,最整齐的还是最后的患难相恤一条。患难相恤的项目共有七款:一曰水火,二曰盗贼,三曰疾病,四曰死丧,五曰孤弱,六曰诬枉,七曰贫乏。每项的下面,都有相当的解释,和具体的办法。这一种救灾恤邻的办法,极似孟子的“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主张。克鲁泡特金(Kropotkin)的互助研究,互助主张,和这一条差不多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克鲁泡特金所研究的社会,是一种原始社会;所考察的互助,是一种原始互助。那种互助的存在,完全在传统和习俗里面;那种互助的原动,完全在邻里情感里面:既没有一定的标准,也没有一定的方式。所以到了现代,具体的经济合作,具体的社会合作,就代原始互助而生,成为现代农村主要的生命了。乡约患难相恤的办法,虽然不如现代合作的章则完备,组织严密,然而比起原始互助来,又似乎是进了一步,似乎可以图谋久远。它没有原始互助的散漫,同时又能保存原始互助的情感,或者不至于像现代经济合作一样,目光完全注在经济,而把其他的社会合作忘却,亲爱精神忘却。

    患难相恤里面所列举的七项,每一项可以说是代表一个社会问题,一个实际问题,需要我们通力合作,不像德业,过失的那样空泛,不容易见诸实行。老实讲起来,农村社会里面的重要问题,除了儿童教育和经济合作以外,差不多都包含在这些条款里面。水火就是现在的防河工作、治河工作、防火工作、救火工作。盗贼一方包含小盗,一方包含大贼:小贼由警察,看青(华北农村一种保护青苗的人),园丁去巡查;大盗由保卫团,联庄会去抵抗捕捉。疾病在积极方面有健康运动,有卫生工作;在消极方面有医生诊视,有药物治疗。死丧在私人方面有施材施地,在社会方面有公墓公祭。孤弱就是我们所提倡的儿童幸福。诬枉就是我们所提倡的息讼公断。贫乏就是我们所提倡的慈善救济。我们暂且不说积极方面的教育建设、经济建设,以及精神方面的宗教问题、娱乐问题;消极方面的农村改造,可以说应有尽有。这种患难相恤的精神,不惟行之约内,并且行之约外;所以本条后面,附有“凡有患难,虽非同约,其所知者亦当救恤,事重则率同约者共行之”,更合乎现代地方组织的办法。

    我们很可惜吕氏乡约没有把教育、经济包在里面;我们很可惜吕氏乡约没有把农村事业打成一片,连现成的保甲、青苗都不知道去利用。自然吕氏兄弟他们的想法,他们注重的是道德,是礼俗,社会的精神方面,亲爱方面。所以和叔答刘平叔书:“至于孝弟忠信,动作由礼,皆人所愿,虽囗有不勉,莫不爱慕,今就其好恶囗之相劝相规而已”;又说“至囗礼俗患难,人情素相问遗恤,间囗有惰而不修,或厚薄失度者,参酌贫富所宜,欲使不废”。(20) 他们为什么单从道德礼义去看,而不从整个农村下手,倒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他们在学术上偏重礼学,在实际工作里面自然会注重礼义————一方面是人生生活的张本,一方面是人类行为的节制;其他的生活,其他的事业,都是标而不是本,客而不是主,忽略一点也是不大要紧的。当然这种极端唯心主张,在现代不容易取得唯物主张者的赞同;不过在千年以前的社会里面,是没有什么反对的。何况“庠序则有学规,市井则有行条,村野则有社案”(《致刘平叔书》),都和乡约的办法相差不多,连“小民有所聚集,犹自推神头行老之目”见《答仲兄书》。乡约并不是一个万能的组织,一个万有的组织,只在道德方面,礼俗方面,分工负责,希望可以同其他的社会组织,共同担任农村的事业。当然一切组织的上面,还需要一个太上组织,去综理一切的农村事业,去调剂一切的农村关系,像外国现有的农村地方组织(Rural Community Organization),中国现有的村公所似的;不过,那又牵到政治的漩涡去了。

    中国政治的传统方案,是由上而下,由大而小。要想宰制一切,就得爬上政治舞台;要想自己主动,就得脱离政治关系。所以吕氏乡约宁愿自己主动,不愿牵入政治漩涡,以免受人指挥;宁愿担负一部,不愿宰制一切,以免引起纠纷。青苗、保甲便是乡约一个前车之鉴,他们行之于州县还可勉强通行,他们施之于全国便弊端百出。乡约固然不敢效法青苗、保甲,用政治的力量去推行,连人家已经推行的青苗、保甲,也不敢酌量采入。一方面也许他们有门户之见,学派之争:唯心学派,礼学学派,地方自治学派,要提倡人民公约,提倡道德改善;唯物学派,经济学派,国家社会主义学派便要提倡经济改善,秩序安全,并且要利用政治的力量去推行。那个时代的知识阶级,要想提倡一种社会改造,要想参加一种民众运动,实在是阻力横生,障碍百出。吕氏乡约这样避免政治关系,这样偏重道德关系,人家都要“过加论说,以谓强人之所不能,似乎不顺;非上所令而辄行之,似乎不恭”见《答刘平叔书》: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怪和叔大发牢骚以为“善无大小,必待有德有位者倡之,则上下厌服而不疑;今不幸而出于愚且贱者,宜乎诋訾之纷纷也。”见上。假使乡约里面再加上教育、经济、青苗、保甲,恐怕有人会以为吕氏兄弟在那里私自行动,图谋不轨呢!

    上面讲的只是乡约的理论和约文,而对于乡约的组织、集会、赏罚以及实际推行的状况,还没有提到。吕氏乡约最初的组织,是极端简单,正和组织严密的保甲制度相反。保甲制度和捕捉盗贼有关,和攻守军事有关,没有严密的组织,不能内清奸宄,外御强梁。道德工作便用不着什么严密组织,许多集会讨论,只有一两个公正领袖,一两次简单集会,便可达到劝善规恶的初衷。所以吕氏乡约只有约正一人或二人,由约众公推正直不阿的领袖主持,专门主持善恶的赏罚。此外有直月一人,一月一更,依年龄长少轮流服务,去管理记录、款项、聚餐、集会一切杂事。集会每月一小集,具食,每季一大集,具酒食,由直月轮流预备。凡各种善恶的书籍,赏罚的执行,都在大小会集中举行。善行的奖赏,只有书籍的办法,恶行的处罚,除了书籍以外,还可罚钱,最后的惩罚是除名。犯义之过,其罚最重,由三百至五百;不修及犯约之过则较轻,只罚一百至三百。不过轻过规之而听,及能自举者,止书于籍而不行罚。轻过再犯,规之不听,听而复为,都和大过一样,立即行罚。大约这些善恶的书籍,以及罚则的执行,都由约正公平处理,不必取得大众同意。惟有不义已甚,士论不容,及累犯重罚的事件,才提出众议,或设法惩罚,或断然革除。

    这些善恶的大小,赏罚的轻重,我们自然无从讨论,也不必仔细讨论;不过我们要问书籍是不是一个好办法,罚钱是不是一个好办法,除名是不是一个好办法?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可以知道这人作善,那人作恶,这人有德,那人有过,怎么才叫作见善必行,怎么才叫作闻过不改?本来善恶、道德、过失各种问题,有时比较具体,还可以斤两计较;有时便十分模糊,没有法子证实。譬如酗酒、赌博、斗争、诉讼,乃至鸦片、吗啡等问题,我们不惟可以耳闻目击,并见有时可以指出数目轻重。行止逾违,行不恭逊,便有一点模糊;能事父兄,能教子弟,叫我们到哪里去找标准呢!道德善恶本来是无形的标准,就应当用无形的感化;书籍,罚钱已经落了痕迹,除名更是绝人于善。老子所谓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自然有一点高不可攀,然而未尝没有一点真理。精神事业是互相感动的,互相传染的:一个人可以感动十人百人,传染十人百人;十人百人又可传染千人万人……以至无量数的人群。所以曾国藩以为风俗之厚薄,在乎一二人心之所向:此一二人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此一二人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曾国藩《原才》。横渠谓“秦俗之化,先自和叔有力”;未始非和叔个人“躬行礼义,久则至焉”的结果。乡约约文已著形迹,书籍,罚钱又有什么效果!道德制裁的结果,使人不愿为恶;法律制裁的结果,使人不敢为恶;我们赞许乡约的始意,却不敢赞同乡约的罚则。所以朱子增损吕氏乡约,毅然将罚则取消,而只留善恶两籍以纪善恶;善籍可以朗诵,而恶籍则只可默观,以收隐恶扬善之效。

    关于除名问题,关系更为严重。假使乡约为全乡公约,便无所谓参加除名;假使乡约必需个人同意参加,自然可以团体同意拒绝,也可以团体同意除名:不过,那便成了一部人民的私约,而非全乡的公约。乡村人口稀少,集合不易,就是全体参加,犹且不易维持;只有一部参加,自然更形单弱。一部参加的结果,小之可以减杀团体力量,大之可以分化农村组织,你为你,我为我,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势均体敌,旗鼓相当,还有什么事情可作,什么成绩可言。在乡约团体里面,固然可以除名了事,免除种种纠纷;然而他们还是乡里乡党,还有共同利害,实际上是无法分离的。一个农村社会是一个整体,烂手连累好手,烂脚连累好脚,乡约外面的恶劣分子,自然还要连累乡约里面的优秀分子。独善其身的办法,在一家里面固然办不到,在一村里面也是办不到的。我们固然不应当为恶俗所沾染,我们也不应当弃子弟于化外,只要有我们的真诚,我们的操守,只有我们同化人家,没有人家同化我们的。除非是罪大恶极,不可救药,应当由政府法律处理以外,其他人士都有可化的机会,都无决绝的理由。

    吕氏乡约是中华民族破天荒的第一次民约,我们不敢希望中国民治一蹴即成,我们不必苛求吕氏乡约百端俱备。在圣君贤相互相标榜的时代,在青苗、保甲横行乡里的时候,人民有这一点元气,有这一点活动,实在是难能而可贵。我们生在二十世纪,君权完全推翻,民权完全竖立,我们人民的生气在哪里,我们人民的活动在哪里,我们对不起二百年以前的民约,我们对不起千载以前的乡约。不过这一点小小的人民公约,理论上会不会发生效果,实际上有没有发生效果,我们也得简单的讨论一下。我们上面已经说过许多次,乡约制度的根本政策,是中国的传统感化政策。所以我们现在要问感化政策有没有效力,怎样才能发生效力,怎么才能维持永久。感化政策的效力,我们自然不能用统计的方法去计算,然而人心的可以感动,那是无可疑问的。不要说在讲情讲礼的中国是如此,就是讲法讲理的外国也是如此;不要说在讲情讲礼的中世纪是如此,就是讲法讲理的二十世纪也是如此。现代的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固然含有许多感化的成分;就是罪犯的处置,也渐渐的丢弃刑罚政策而利用感化政策。刑罚政策是治标,感化政策是治本;刑罚政策是治形,感化政策是治心;刑罚政策是追究于既往,感化政策是防患于未然。所以社会工作专家,常说一两的预防,等于一斤的医治;而社会工作专家里面的犯罪学家,尤其是主张感化政策最力的人物。就是在社会方面,政策方面,感化的力量也是未可厚非。列宁之所以成为列宁,甘地之所以成为甘地,莫沙里尼之所以成为莫沙里尼,一方面自然有他们的学术知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有真人格,有真性情,可以感人,可以动人。讲到研究科学,自然要有冷静的头脑,理智的决断;讲到社会工作,便要在科学的外面加上宗教,理智的外面加上感情。纯情感固然是盲人瞎马,暴虎冯河;纯理智又何尝不是空中楼阁,纸上干戈呢!

    我们姑且承认感化政策是有相当效力的,第二步便要问怎么样才能发生效力。感化政策的实行,不能绳以虚文,见之外表,更不能计较斤两,度量尺寸。一定先有一个感化的中心,然后才有感化的波浪,逐层推进,以至于无穷。正如水波的外展,电流的四射,都是一层一层的向外推送,一直到水尽电穷的时候为止。这个感化的中心,也许是一个个人,也许是一个团体,他们的品德愈高,团结愈坚,他们放射出来的波浪力量愈大,速度愈大,距离愈远。海司(Hayes)所认为三大行为之一感情放射(Sympathetic Radiation),便是代表这个程序。当然外界的环境,对于感情放射的力量、速度、距离和时间,也有莫大的影响:环境发生助力,则放射力量大而快而远而久;环境发生阻力,则放射力量小而慢而近而暂。不过中心力量的大小、浓淡,对于放射力量的大小、快慢、远近、久暂,影响尤其重要。不过单有领袖而没有制度,感化的效力要随领袖为转依;领袖在这里自然是有效力,领袖不在这里便风平浪静,一点声息也没有了。徒法固不足以自行,徒人也不足以持久,先有领袖,后有法制;先有领袖的提倡,后有法制的维系,然后才能行之天下,传之后世。吕氏兄弟是死了,关中礼俗也完了,然而乡约制度至少已经有了千年的历史,比起濂溪、明道、横渠、古灵的德政,又不知多了几千百倍;这是吕氏兄弟的功劳,也是吕氏乡约的功劳。

    至于吕氏乡约在当时有没有发生实际效果,因为年代湮远,记录稀少,我们实在不容易下一个肯定的判断。吕氏兄弟的行为品格,在关中风俗有相当地位,那是无可疑问的。吕氏兄弟承横渠的衣鉢,一面讲求学理,一面实行礼俗,直接受他们教诲影响的人当然不少,间接受他们感化改善的人自然更多。胡安定弟子至一千七百余人,陈古灵弟子亦过千人,吕氏兄弟同在横渠门下的朋友,以及吕氏兄弟及门弟子的数目,一定也不会少的。和叔躬行礼义,久而弥笃,感化后进的能力,自然也会特别伟大。横渠谓“秦俗之化,先自和叔的力”;范育谓“朋友信之,乡党崇之”;自然难免没有过誉的地方,然而也不能毫无根据,信口开河。不过乡约约文的本身,到底有多大效果,又是另一个问题。乡约告成于熙宁九年(一〇七六)十二月,而和叔死于元丰五年(一〇八二)六月,中间只有五年半的光景。这五年半里面,和叔又曾监过凤翔船务,也曾随征西夏,所以实际住在乡里,亲身提倡乡约的日子也是不多。大约除了他们的本乡以外,旁的地方还没有采用这种约文;就是他的本乡乡约,外人固然非议不少,就是里面也不见得精神一致。我们只消仔细分析和叔致伯兄、仲兄和刘平叔的三信,便可得到一个间接的结论。致伯兄的信讨论入约出约的问题;入约固然很多,出约的大约也不少。致仲兄和刘平叔书便表示外界传闻,惊为异事;平叔疑为不恭不顺,仲兄惧罹党祸,甚至要他放弃乡约,出来游宦,或者改为家仪学规,以合时俗。和叔对仲兄的牢骚,“而在上者不体悉子弟之志,必须从己之令,则亦难为下矣”;和叔对于刘平叔的牢骚,“今不幸出于愚且贱者,宜乎诋訾之纷纷也”:一方面固然表示外界的怀疑态度,一方面也表示和叔的自信心理。

    一个人民自治、人民公约的乡约,在一个国家集权、君主专制的时代里面产生,外面阻力的环境,那是意料所及的。民国成立几年以后,北京政府还禁止合作社的成立;十几年以后,孙传芳还枪毙提倡佃农组织的教师。吕氏乡约没有明文禁止,吕氏兄弟没有公开处死,已经是吕氏乡约的万幸,吕氏兄弟的万幸。只要他们不斩草除根,留得一个根芽在那里,迟早会要发出的!金人到了关中,关中风俗为之扫地,吕氏乡约也根本消灭;然而到了朱子手里,又开起花来,到了王阳明、吕新吾手里又开起花来。所以我们可以说吕氏兄弟个人的影响在当时的关中,吕氏乡约制度的影响在天下后世。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