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章 南宋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记》、《铜壶阁记》、《抚州广寿禅院经藏记》、《成都犀浦国宁观古楠记》、《书巢记》、《景迂先生祠堂记》、《建宁府尊胜院佛殿记》、《严州重修南山报恩光孝祠记》、《会稽县重建社坛记》、《广德军放生池记》、《镇江府驻札御前诸军副都统厅壁记》、《居室记》、《智者寺兴造记》、《常州奔牛闸记》、《盱眙军翠屏堂记》、《上天竺复庵记》、《东离记》、《南园记》、《桥南书院记》、《天彭牡丹记》,铭赞如《梅子真泉铭》、《司马温公布被铭》、《蛮溪砚铭》、《王仲信画水石赞》、《大洪禅师赞》,咸可诵览,根柢不必其深厚而修洁有余,波澜不必其壮阔而尺寸不失,论者以士龙清省为比,固其宜也。然碑传含铿訇于渟蓄,饶有欧味;短题小记,以谈言为微中,尤擅苏笔;盖欧韵而苏笔,余味有在清省之外,特笔意之得于苏者为多。

    深通禅乘,能传其人,所为《别峰禅师塔铭》、《松源禅师塔铭》、《大洪禅师赞》,一声棒喝,触处洞然,辞指精诣,欧阳未有也。如《别峰禅师塔铭》曰:

    南山自长安秦中西南驰,为嶓为岷。岷东行,纡余起伏,历蛮夷中,跨轶且千里,然后秀伟特起,为三峰,摩星辰,蓄雷雨,龙蟠凤翥,是名峨眉山。通义、犍为二郡,实在其下。人钟其气,为秀民杰士,出而仕者,固多以功业文章擅名古今;至于厌薄纷华,弃捐衣冠,木食涧饮,自放于尘垢声利之外,而不幸为人知,不能遂其隐操,亦卒至于光显荣耀者,如别峰禅师是也。

    师,名宝印,字坦叔,生为龙游李氏子,世居峨眉之麓。少而奇警,日诵千言,然不喜在家,乃从德山院清远道人得度。自成童时,已博通六经及百家之说,至是复从华严起信诸名师,穷源探赜,不高出同学不止;论说云兴泉涌。众请主讲席,谢不可。圜悟克勤禅师有嗣法上首安民号密印禅师,说法于中峰道场;乃挈一笠,往从之。一日,密印举僧问:“岩头起灭不停时,如何岩头?”叱曰:“是谁起灭!”师豁然大悟。自是室中锋不可触。密印恨相得之晚。会圜悟自南归成都昭觉,乃遣师往省;因随众入室。圜悟举从上诸圣以何法接人,师举起拳。圜悟曰:“此是老僧用者;孰为从上诸圣用者?”师即挥拳。圜悟亦举拳相交,大笑而罢。圜悟难异之曰:“是子他日必类我。”师留昭觉三年,密印犹在中峰,以堂中第一座致师。师辞。密印大怒曰:“我以法得人;人不我传,尚何以说法为!”欲弃众去。众皇恐,亟趋昭觉,罗拜恳请。圜悟亦助之请,始行。道望日隆,学者争归之!虽圜悟、密印不能掩也。久之,南游,见沩山佛性泰、福严月庵果、疏山草堂清,皆目击而契。或以第一座留之,师潜遁以免。

    最后至径山,见大慧杲。大慧问曰:“上座从何处来?”师曰:“西川来。”大慧曰:“未出剑门关,与汝三十棒了也。”师曰:“不合起动和尚。”时径山众千七百,虽耆宿名衲,以得栖笠地为幸;顾为师独扫一室。堂中皆惊。大慧南迁,师亦西归,始住临邛凤凰山,举香嗣密印;历往广汉崇庆、武信东禅、成都龙华、眉山中岩,复还成都住正法。道既盛行,士大夫亦喜从之游;筑都不会庵,松竹幽邃。暇日,名胜毕集,闻师一言,皆自谓意消;稍或间阔,辄相语曰:“吾辈鄙吝萌矣。”其道德服人如此。

    俄复下硖,抵金陵。应庵华方住蒋山,馆师于上方,白留守张公焘,举以代己。师闻,即日发去。会陈丞相俊卿来为金陵,以保宁延师;俄徙京口金山,学者倾诸方。金山自兵乱后,虽屡葺,莫能成;至是始复大兴,如承平时而有加焉。异时居此山,鲜逾三年者。师独安坐十五夏。潭帅张公孝祥尝延以大沩山,师与张公雅故,念未有以却,而京口之人,自郡守以降,力争之,卒返潭使。魏惠宪王牧四明,虚雪窦来请。师度不可辞,乃入东,凡住四年,乐其山林,有终老之意。而名益重,被敕住径山,淳熙七年五月也。

    七月,至行在所。至尊寿皇圣帝降中使召入禁中,以老病足蹇,赐肩舆于东华门内,赐食于观堂,引对于选德殿,特赐坐,劳问良渥。师因举古宿云:“透得见闻觉知,受用见闻觉知,不堕见闻觉知。”上悦曰:“此谁语?”师曰:“祖师皆如此提倡,亦非别人语。”上为微笑。时秋暑方炽,师再欲起;上再留,使毕其说,乃退。后十余日,又命开堂于灵隐山,中使赍赐御香,恩礼备至。十年二月,上制《圜觉经注》,遣使驰赐,且命作序。师乃筑大阁秘奉以侈上恩。师老,益厌住持事。门人惧其远游不返,相与筑庵于山北,俟其归。今上在东宫,书“别峰”二大字,榜之。十五年冬,奏乞养疾于别峰,得请。明年,上受内禅,取向所赐宸翰,识以御宝,复赐焉。绍熙元年冬十一月,忽往见今住山智策,告别。策问行日。师曰:“水到渠成。”归取幅纸,大书曰:“十二月七日夜鸡鸣时。”如期而化。奉蜕质返寺之法堂,留七日,颜色精明,须发皆长,顶温如沃汤。是月十四日,葬于别峰之西冈。寿八十有二,腊六十有四。得法弟子:梵牟、宗性、道奇、智周、慧海、宗璨等,得度弟子:智穆、慧崇等,百四十有七人。有慧绰者,山阴陆氏子,当以荫得官,辞之;从师祝发,又得记莂,遁迹岩岫,终身不出。师既示寂,上为敕有司定谥曰慈辩,且名其塔曰智光,庵曰别峰,极方外之宠。

    师说法数十年。所至,门人集为语录。晚际遇寿皇,被宸翰咨询法要,皆对使者具奏。将化,说偈尤奇伟,已别行于世,此不悉著。三年三月,法孙宗愿走山阴镜湖,属某铭师之塔。某与师交最久,尝相约还蜀结茅青衣唤鱼潭上。今虽老病,义不可辞。铭曰:

    圜悟再传,是为别峰。坐十道场,心法之宗。渊识雄辩,震惊一世,矫乎人中龙也。海口电目,旄期称道,卓乎涧壑松也。叩而能应,应已能默,浑乎金钟大镛也。师之出世,如日在空。升于旸谷,不为生;隐于崦嵫,其可以为终乎?

    唐僧多律,宋释多禅。柳宗元、刘禹锡善志律师,而陆游及鄞人楼钥导扬禅宗,亦各以其时也。

    楼钥自明非学佛者,而深得禅意,所为《径山涂毒禅师塔铭》、《天童大休禅师塔铭》、《瑞岩石窗禅师塔铭》、《雪窦足庵禅师塔铭》、《瑞岩谷庵禅师塔铭》、《延庆月堂讲师塔铭》,抉幽发隐,左右逢源,如可挹酌;而取舍廉肉,辞义可诵。如《雪窦足庵禅师塔铭》曰:

    师,讳智鉴,滁之全椒人,俗姓吴。自儿时,已喜佛书,每以白纸为经,跏趺端坐诵之,琅琅然。母尝与洗手疡,因曰:“是什么手?”忽对曰:“我手是佛手。”遂视母大笑。少长,日记经文千余言;连遭亲丧,决意出家,誓修苦行以报罔极之恩。真歇禅师方住长芦,径往依投。一见异之。师勤苦精进,终岁胁不至席。大休小珏禅师领千七百众,为首座,独指师为法器,曰:“汝当振吾宗。”已而侍真歇来四明,至补陀山,遇群盗蜂起,避地之马秦,骇浪翻空,举舟惊惧。师坐篷外,独不沾湿。真歇益异之。会京城三藏道法师讲菩萨戒。师受戒已,背若负万金然。道曰:“汝真得上乘戒之证也。”徐即身轻。真歇住雪峰,服勤三载,虽日亲示诲,终未超彻。复回四明,遁于象山县之郑行山,乃海岸孤绝之处,相传山有怪妖不可入,人亦多以惊异逃归。师曰:“吾为法忘形,何惧耶?”乃即山中盘石,缚茅为庵。地高无泉脉。师祷曰:“吾办道来此,山神其惠吾泉!”因锄小坎,移时而水溢。食不继,则啖松枝以疗饥。时绍兴二年也。一日,有巨蟒入庵,矫首怒视;越数日,复旋绕于床。师不顾而去。夜闻庵后岩谷震响如霆击。旦起视之,有巨石飞坠,越庵而立于门;并庵大木,皆为之摧拉。变怪百出,略可记者如此。师不为动,终不能害也。

    明年正月十四夜,于深定中豁然开悟。师自念云:“威音王以前,无师自证。威音王以后,无师自证者,皆天魔外道。”遂下山,见延寿然曰:“日来肚大无物可餐,庵小无床可卧。若能与食展庵,则住;不然,则去。”然与师反复问答,不能屈,因叩师见地。师云:“一坐四旬,身心莹彻,忽尔古镜现前,非由天降,不从地出,自是本有垢净光通,不劳心力自照也。昔真歇尝于室中举问‘一物上拄天,下拄地,常在动用中;动用中,收不得,是什么物得恁么?’而今照破,方知天盖不及,地载不起;唤作古镜,亦是谤他。遂有颂云:‘个镜光流遍刹尘,鉴照无碍体难分。群灵巨德皆称妙,凡圣无非里许身。’”然云:“不易到者田地。”师至陈山,欲航海。或指曰:“此郑行山中肉身菩萨也。”人皆环绕求偈。时天大风不可渡。师谓篙人曰:“吾为汝借风。”洎登舟,俄顷而济。抵岸,则逆风如故。径至岳林,见大休云:“久违尊颜。即不无悟。如何是同风不间底人?”珏云:“井底虾蟆吞却月。”师云:“宾主不立,报化平吞。”珏云:“向宾主不立处道。”师云:“不辞道,恐涉唇吻。”珏云:“只今将什么抵对?”师云:“不借。”珏云:“佛祖不奈尔何。”师礼拜,遂令受具。闻翠山宗白头机锋峻峭,往叩焉。时师方为岳林行匄,担二布囊,随得即受,备历艰勤,人所不堪。宗云:“为众竭力,不无其劳。”师云:“须知有不劳者。”宗云:“尊贵位中收不得时何如?”师云:“触处相逢不相识。”宗云:“犹是途中宾主,作么生是主中主?”师曰:“丙丁吹灭火。”宗以手掩师口。师拂袖出。宗迁雪窦,挽师偕行,荷负众事,会法新饬,且命为师众普说。宗叹曰:“吾生有耳未尝闻也!”丛林愈加敬焉。宗乃宏智高第,师因造宏智室,动辄深契。二十四年,遂举住栖真,隆兴二年,移定水。

    侍郎赵公子闻师名,属侍御王公伯庠制疏,备开堂礼,嗣法大休,实曹洞十一世孙也。乾道五年,退席,遂之天台。八年,嗣秀王来镇,请住广慧。淳熙四年,皇子魏惠宪王请住香山。七年,参政范公移主报恩。十年,遂归西山,为终焉计。十一年,雪窦虚席,众皆以师为请。师念明觉知觉场,勉为起废,一住八载。所在这俗归仰,至是尤盛;随力葺理,内外一新。绍熙二年,谢事,止于寺之东庵。太守林公枅稔闻道价,命师再住;不从,必欲识面。既见,问道终日,致请益坚,力辞而归。三年七月乙未,示疾。己亥,亲笔遗书晦日以道具抄录。八月哉生魄夜分,戒其徒曰:“吾行矣。送终,其务简约,勿用素服哀恸。”言讫,书偈趺坐而化。时暴雨疾风,震动山谷,人尤嗟异。四远闻者,奔赴尽哀;于是相与建塔于山之左,戊午,奉全身以葬。寿八十八,腊五十三。嗣法及受度三十余人。

    师素与余厚。在雪窦,作锦镜以蓄飞雪上流,为一山奇观,尝为之记。师且死,手书遗余告别,以大休塔铭为属。余既铭之。师之徒又以此请,不忍拒也。余不习释氏学。然闻古德相与传授之际,多藉导师有以启发之;惟师根器过绝人,自誓不悟不为僧,则识趣已不凡。操心如铁石,视身犹土芥,又有人所不能及者。初虽久依真歇,郑行之居,略无怖畏,非有师传而遂得道,禅门少见其比。是时自觉般若有灵,真有饥则一与之食,寒则一与之衣之验。夜行深雪,自然得路,若有阴相,自以为大千世界,无如我者。一见大休,诵言所历。休徐曰:“但尽凡心,勿为异解。”师为之漼然意消而归心焉。师天资朴厚,见地真实,业履孤峻,苦行坚密,至死不少变。等慈接物,法施不吝。具大辩才,浩博无碍。为人说法,或自晓至暮,或自昏达旦,至连日,亦无倦色,音吐洪畅,晚亦不衰,闻者耸服。学徒每出衣资,请师演说,此尤禅林所未有也。云深火冷,尸居渊默,有召之者,虽祁寒隆暑,不拒。一毫施利,悉为公用,丈室萧然;故六主废刹,积逋动数千缗,不过期月,百废具举。若祷雨旸,救疾苦,其应如响。神祠烹宰物命,辄为易以素馔。有藏其须发而得舍利者,地皆世俗所创见,师不欲人言之,以为非此道之极致,使其有之,亦皆师之余也。师既亡,太师史文惠公祭之以文,有曰:“了悟圆通,如观音大士。随机化俗,如善导和尚。”人不以为过也。师生于淮南,而化缘独在四明。屡易法席,名震江湖,而终不越境。自号足庵;人以古佛称之,惟师可以无愧云。铭曰:

    祖师西来,乃始有禅。灯灯相续,皆有师传。师之得道,几于神曜,心镜孤圆,大千俱照。曹洞正宗,实艰其承。十有一传,至师中兴。蛇虺之宅,闻者怖恐,惟师宴坐,曾不为动。振锡出山,据大道场,四众归仰,广为津梁。生于淮壖,缘在甬东。名震江湖,卒老吾邦。法施不吝,辩才无碍。行实坚苦,而大自在。人称古佛,师则无愧。铭以表之,用诏末世。

    楼钥,字大防,自号攻媿主人,鄞人。历仕孝宗、光宗、宁宗三朝,至吏部尚书兼翰林侍讲。年过七十,精力绝人,词头下,立进草,院吏惊诧。累拜参知政事,卒谥宣献。博极群书,尤精许慎《说文》,识古今奇字。而文备众体,传有《攻媿集》一百十二卷。其诗抑扬爽朗而不为僻涩,文则曲折明鬯而时有潆洄,皆出苏轼。援据该洽,辞理明白,虽意境欠开拓,风骨未遒上;然序跋散朗而出以典核,碑状详尽而不害体要,尤多资于考证,而补史家所未备。特善志释,以附于陆游云。

    杨万里,字廷秀,吉州吉水人。南宋诗集传于今者,惟杨万里及陆游最富。游清新刻露而出以圆润,为媲于苏。万里清新刻露而特为生拗,则原出黄。万里,绍兴二十四年进士,为永州零陵丞。时张浚以故相谪永州,勉以正心诚意,万里服膺终身,乃名读书之室曰诚斋。历仕孝宗、光宗,至秘书监兼实录院检讨官,乞祠归。宁宗嗣位,一再收召不起,即家除为焕章阁待制。韩侂胄用事,网罗四方知名士相羽翼。尝筑南园,属万里为记,许以掖垣。万里曰:“官可弃,记不可作也。”侂胄恚,起陆游为之,得除从官。万里寄诗规之,有“不应李杜翻鲸海,更羡夔龙集凤池”之句。卒谥文节,传有《诚斋集》一百三十二卷。其为文章,含危仄于爽朗,以白俗为生拗,避熟而不避俗,涵今而亦茹古,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由黄庭坚以攀韩愈,诗如是,文亦如是。然诗特擅名。其诗有《江湖集》、《荆溪集》、《西归集》、《南海集》、《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朝天续集》、《江东集》、《退休集》,不仅一官一集。五言古如《明发陈公径过摩舍那滩石峰下》曰:

    遥松烟未销,近竹露犹滴。石峰矜孤锐,喜以江自隔。清潭涵曦紫,碧岫过云白。回瞻宿处堤,路转不可觅。

    地迥人绝影,山僻虎留迹;下有无底潭,上有欲落石。是间一径横,夹以万松直。树从何时有?陈公所手植。陈公今焉在?径松自寒碧。

    昨宵望石峰,相去无一尺。今日行终朝,只绕石峰侧。石峰何曾远,江路自不直。仰瞻碧孱颜,清峻如立壁。反覆得细看,何必更登陟。

    危峰莹无土,平地岌孤石。如何半岩间,亦有小树碧?走空根苦辛,倚险干寒瘠。芳兰间丛生,紫蕤濯幽色。近香许世闻,远秀绝人摘。而我云外身,方兹喟行役。

    七言古如《惠山云开复合》曰:

    二年常州不识山,惠山一见开心颜。只嫌雨里不子细,仿佛隔帘青玉鬟。天风忽吹白云坼,翡翠屏间倚南极;政缘一雨染山色,未必雨前如此碧。看山未了云复还,云与诗人偏作难。我船自向苏州去,白云稳向山头住。

    五言律如《灵山》曰:

    饶水回回转,灵山面面逢。展成青步障,敛作碧芙蓉。变态百千样,尖新三两峰。远看方更好,还隔翠云重。

    七言律如《明发周村湾》曰:

    不住宽乡住瓮门,那知世上有乾坤。环将峻岭包深谷,围出余天与别村。茅屋相挨无著处,花溪百折不教奔。江淮地迥寒无价,宣歙山寒更莫论。

    七言绝如《闲居初夏午睡起》曰: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又《过宁国县》曰:

    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著,一牛吃过柳阴西。

    以生拗立格,以渊永出味;而才思健拔,趣味澄夐。白居易以文言道俗,万里则以俚语生新,而硬语说得适,韵语不害俚。

    其他五言古如《戊子正月六日雷雨感叹示寿仁子》、《人日诘朝从昌英叔出谒》、《暮宿半涂》、《次日醉归》、《至鹧鸪洞》、《晚步南溪弄水》、《读书》、《卧治斋晚坐》、《休日清晓读书多稼亭》、《夜雨》、《宿湖甫山》、《四月十三日度鄱阳湖》、《晚出郡城往值夏谒胡端明泛舟夜归》、《得寿仁寿俊二子中涂家书》三首、《寒食对酒》、《明发白沙滩闻布谷有感》、《正月三日宿范氏庄》四首、《九月十日同尤延之观净慈新殿》、《看刘寺芙蓉》、《柴步滩》、《东碛滩》、《将至地黄滩》、《苏木滩》、《辽卓滩》、《舟中新暑止酒》、《秋暑》、《感秋》五首之二三四、《筠庵》、《筠庵午憩》、《玉井亭观荷花》、《后圃散策》、《雨后晓登碧落堂》、《碧落堂晓望荷山》、《午憩筠庵》、《题无讼堂屏上袁安卧雪图》、《微雨玉井亭观荷》、《观书》、《观水叹》二首之二、《轿中看山》、《宿鸡林坊》、《初晓明朗忽然雾起已而日出光景奇怪》、《题栖贤寺三峡桥》、《读唐人于刘驾诗》、《观鱼》、《六月十六日夜南溪望月》、《岁暮归自城中一病垂死病起遣闷》四首、《东园醉望暮山》、《读白氏长庆集》、《夏夜玩月》、《病中止酒》。七言古如《除夕前一日归舟夜泊曲涡市宿治平寺》、《迓新守值雨》、《题唐德明秀才玉立斋》、《题潘彦政叔侄濯缨斋》、《赠蜀中相士范思斋往全州见范先之教授》、《罢丞零陵忽病伤寒谒医两旬如负担者目远日重改谒唐医公亮九日而无病矣谢以长句》、《送张倅》、《跋马公弼省干出示山谷草堂浣花醉图歌》、《都下和同舍客李元老承信赠诗之韵》、《三辰砚屏歌》、《上元夜里俗粉米为茧丝书古语以占福祸谓之茧卜戏作长句》、《送邹元升归安福》、《和昌英叔雪中春酌》、《登乌石寺》、《夜宿杨溪晓起见雪》、《送蜀士张之源二子维焘中童子科西归》、《题张兴伯主簿经训堂》、《瓶中梅杏二花》、《重九前五日再游翟园》、《醉吟》、《胡达孝水墨为余作枯松孙枝石间老柏谢以长句》、《太平寺水郡人徐友画》、《梅花下遇小雨》、《书莫读》、《过霅川大溪》、《插秧歌》、《中秋月长句》、《西斋旧无竹予归自毗陵斋前忽有竹喜而赋之》、《题赵昌父思隐堂》、《谢吴德华送东坡新集》、《春晴怀故园海棠》、《过乌沙望大塘石峰》、《竹鱼》、《题兴宁县文岭瀑泉》、《题瘦牛岭》、《正月十二日游东坡白鹤峰故居》、《题南海东庙》、《舟人吹笛》、《光口夜雨》、《正月晦日自英州舍舟出陆北风大作》、《英石铺道中》、《圣笔石湖大字歌》、《晓泊兰溪》、《题曹仲本出示谯国公迎请太后图》、《云龙歌调陆务观》、《再和云龙歌》、《醉卧海棠歌赠陆务观》、《赠都下写真叶德明》、《初秋玩月》、《光尧御书歌》、《跋京仲远所藏杨补之红绫上所作著色掀篷梅》、《行路》五首之二三四五、《和姜邦杰续丽人行》、《买菊》、《经和宁门外卖花市见菊》、《张功甫请祠得之简以长句》、《题毕少董翻经图》、《谢谭德称国丘惠诗》、《跋王顺伯藏欧公集古录序真迹》、《跋袁起岩藏后湖帖并遗像一轴》、《谢曹宗臣惠双溪集》、《过查濑》、《龟峰》、《初二日苦热》、《贺必远叔四月八日洗儿》、《七月二十三日南极老人星歌上叔父十三致政》、《送曾无逸入为掌故》、《暖热两生行》、《雪晓舟中生火》、《雪霁晓登金山》、《题金山妙高堂》、《再并赋瑞香水仙兰三花》、《谢王恭父赠梁杲墨》、《回望惠山》、《渎头阻风》、《瓜州遇风》、《跋吴箕秀才诗》、《记丘宗卿语绍兴府学前景》、《跋眉山程仁万言书草》、《跋丘宗卿侍郎见赠使北诗一轴》、《赠写真永鉴处士王温叔》、《秋浦登舟阻风泊池口》、《舟中排闷》、《晨炊杜迁市煮笋》、《嘲道旁枫松相倚》、《雨中春山》、《过白土岭望见芙蓉峰七八峰最东一峰特奇名为芙蓉尖》、《宿庐山栖贤寺示如清长老》、《过江岸回望庐山》、《大孤山》、《过湖口县上下石钟山是夕宿其下》、《小孤山》、《小螳螂歌》、《十月四日同诸弟访三十二叔祖于小蓬莱成长句》、《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题曾无愧月窗》、《题李子立知县问月台》、《送安成罗茂忠》、《寄王用之判府监簿》、《族人同诸友问疾送吉州解魁左人杰》、《寄题永新昊天观贺知宫方外轩》、《题王晋辅专春亭》、《送药者陈国器》。

    五言律如《自音声岩泛小舟下高溪》、《龚令国英约小集感冷暴下归卧感而赋焉》、《仲良见和再和谢焉》四首之一、《和仲良春晚即事》五首之一三五、《早行见萤》、《和周仲觉》三首、《夜雨不寐》、《山居》、《饭罢登山》、《病后觉衰》、《过皂口》、《晨炊皂径》、《步过分水岭》、《晓晴过猿藤径》、《晨炊浦村》、《清猿峡》四首、《北风》、《瑞香花新开》五首之二、《宿兰溪水驿前》三首之三、《睡觉》。七言律如《送文黼叔主簿之官松溪》、《苦热登多稼亭》二首、《社日南康道中》、《三月一日过摩舍那滩阻雨泊清溪镇》二首、《真阳峡》、《泉声》、《十五日明发石口遇顺风》、《早炊童家店》、《过谢家湾》、《中秋前一夕雨中登双溪叠嶂已而月出》、《过主岭》。

    五言绝如《宿长岭》、《春日》六绝之一三。七言绝如《再病书怀呈仲良》四首之二、《又题寺后竹亭》、《醉后题壁》、《同君俞季永步至普济寺晚泛西湖以归得四绝句》、《小雨》、《分宜逆旅逢同郡客子》、《晚过黄洲铺》二绝、《立秋后一日雨天欲暮小立问月亭》、《南溪山居秋日睡起》、《初夏》三绝句、《小池》、《秋雨叹》十解之三四七、《宿小沙溪》两首、《春寒》、《春晓》三绝之二三、《寒食相将诸子游翟园得十诗》之二三七、《晚步追凉》二绝、《雨后晚步郡圃》二绝、《暮热游荷池上》五绝之四、《晓坐多稼亭》、《桧径晓步》二绝、《晚衙夜望》、《晚坐卧治斋》、《晚风寒林》二绝、《晴望》、《冬日归自天庆观》二绝、《苦寒》三绝之二三、《城头晓步》二绝、《游翟园》三绝、《舟过望亭》三绝之三、《舟中晚酌》二绝、《小舟晚兴》四绝之一四、《午憩》二绝、《宿灵鹫禅寺》二绝之二、《晨炊玉田闻莺》、《二月一日晓渡太和江》三绝、《明发海智寺遇雨》二绝之一、《万安道中书事》三绝、《道旁小桃》、《小溪至新田》四绝之一四、《过鼓鸣寺小雨》二绝、《明发韶州过赤水渴尾滩》、《小泊英州》二绝、《过真阳峡》六绝之二五、《晚登连天观望越台山》、《新晴西园散步》四绝之一三、《岭云》、《憩楹塘驿》二绝之一、《明发泷头》、《明发曲坑》二绝之一、《过五里径》三绝之二三、《明发房溪》二绝之一、《宿南岭驿》二绝、《出真阳峡》十绝之一二三八九、《山云》、《正月二十八日峡外见燕子》二绝之一、《跋尤延之山水》二绝、《雪中送客过清水闸》二绝之二、《上巳同沈虞卿尤延之王顺伯林景思游湖上》得十绝句之六七八、《和张功甫梅诗》十绝句之一二、《将赴高安出吉水报谒县官宿五峰寺》二绝之二、《郡圃晓步因登披仙阁》四绝之一二、《嘲报春花》、《晓过丹阳县》四绝之二、《瓦店雨作》四绝之二、《过宝应县新开湖》十绝之八、《金陵官舍后圃散策》二绝、《昼倦》、《发孔镇晨炊漆桥道中纪行》十绝之七八、《宿新市徐公店》二绝之一、《过杨二渡》三绝之三、《题青山市汪家店》、《桑茶坑道中》八绝之七、《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六绝之三五、《和王道父山歌》二绝之一、《题东西二梁山》三绝、《东园社日》、《夏至雨霁与陈履常暮行溪上》二绝之二、《壬戌人日南溪暮景》三绝之二。大章短篇,意趣横生,以俗为雅,以故为新。

    夫“以俗为雅”,其说始于苏轼,而盛于黄庭坚;但苏以谐畅,黄以生拗,万里则异于苏而媲于黄。然万里谓:“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曾经前辈取镕,乃可因承尔。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许’‘若个’之类是也。昔唐人寒食诗有不敢用‘饧’字,重九诗有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郑花;‘以俗为雅’,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妇而坐之于平王之子、卫侯之妻之列也;何也?彼固有所甚靳而不轻也。”至“以故为新”,其说亦出苏轼,而衍于黄庭坚,然不详所以。至万里则详研于字法句法而明“以故为新”之所以;谓:“初学诗者,须用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出《论语》;‘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后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两句乃四处合来。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硬。要之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融铸古人语如己出,此“以故为新”之一法也。

    又谓:“诗家借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猩猩善着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抄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周礼·考工记·车人》:‘盖圆以象天,轸方以象地。’而山谷云:‘丈夫要弘毅,天地为盖轸。’《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而山谷称东坡云:‘平生五车书,未吐二三策。’”借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此“以故为新”之又一法也。又谓:“庾信《月诗》云:‘渡河光不湿。’杜云:‘入河蟾不没。’唐人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杜《梦李白》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山谷《簟诗》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吕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此“以故为新”之又一法也。

    又曰:“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以诗寄,东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为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云:‘有鞭不使安用蒲。’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待入句便字字对属。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便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见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平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桀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且把茱萸子细看。’则意味深长,幽然无穷矣。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子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盖翻杜九日诗案也。东坡《煎茶诗》云:‘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翻却卢同公案;同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翻古人句案,亦“以故为新”之又一法也。

    又曰:“诗有实字,而善用之者以实为虚。杜云:‘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老’字盖用‘赵充国请行,上老之。’”“实字虚用”,亦“以故为新”之一法也。又曰:“诗句固难用经语,然善用者,不胜其韵。李师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岁云暮矣天无晴。’又:‘山如仁者寿,风似圣之清。’又:‘诗成白也知无敌,花落虞兮可奈何。’”亦融铸古人语之例也。又曰:“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此何逊《行孙氏陵》云‘山莺空树响,陇月自秋晖’也。杜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胜矣。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杜云:‘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此一联胜。庾信云:‘永韬三尺剑,长卷一戎衣。’杜云:‘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亦胜庾矣。苏子卿《梅诗》云:‘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陆龟蒙云:‘殷勤与解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介甫云:‘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亦用古人句律之例也。此万里之明“以故为新”也。

    尝论:“‘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盖金针法云尔。余以为不然。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美《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夏日李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顾,山阴野雪兴难乘。’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陈后山云:‘更病无可醉,犹寒已自和。’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杜云:‘遣人向市赊香秔,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食贫,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又:‘东归贫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恋别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劝会,老夫今始知。’嘲其独遗己而不招也。”

    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内》,皆有一唱三叹之致。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悟真寺》一百韵,真绝唱也。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学诗者于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篇诵读沉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然则诗果安在?曰:尝食夫饴与茶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茶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昔者暴公谮苏公,而苏公刺之;今求其诗无刺之之词,亦不见刺之之意也,乃曰:“二人纵行,谁为此祸?”使暴公闻之,未尝指我也;然非我其谁哉?外不敢怒而其中愧死矣。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寄边衣曰:“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吊战场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折杨柳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三百篇之遗味,黯然犹存也;读之,使人发融冶之欢,于荒寒无聊之中;动惨戚之感,于笑谈方怿之初。近世惟半山老人得之。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胹之妙,出乎一手也。似与不似,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读双桂老人冯子长诗,其清丽奔绝处,已优入江西宗派;至于惨淡深长,则浸淫乎唐人矣。近世此道之盛者,莫盛于江西。然知有江西者,不知有唐人;或者左唐人以右江西,是不惟不知唐人,亦不可谓之知江西者。”观其绝句有《读笠泽丛书》曰:

    笠泽诗名千载香,一回一读断人肠。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

    《答徐子材谈绝句》曰:

    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

    综其所说,论字,论句,而归之于“味”,称江西,称半山,而归之于晚唐;固不仅为江西之直致所得,以格为奇;其字,其句,“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而其味则以苦出甘,所贵“发融冶之欢于荒寒无聊之中,动惨戚之感于笑谈方怿之初”,味美于回,语不害质,欲以西江“清丽奔绝”之句,而发晚唐“惨淡深长”之味;司空图所谓“辨于味”,所谓“韵外之致”,盖万里之所龂龂;而以晚唐韵外深搜之致,救江西末流粗犷之弊者也。自言:“少作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今所存曰《江湖集》者,盖学后山、半山及唐人者也。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忽若有悟,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盖以西江入,而以晚唐化:其始也,生拗以立格,由黄庭坚以仿佛韩愈,而上欲攀杜甫;其变也,渊永以出味,参王安石以学晚唐,而浸淫于柳宗元、刘禹锡;所以气格清迥,意度闲远,味幽而格瘦,外枯而中膏。《四库提要》称“其诗沿江西末派,不免粗厉颓唐”,而不知语粗而致韵,气厉而脉细,宋面唐骨,于西江为转手;正不得以江西末派一笔抹之已。

    杨万里之古文则以涩出拗,以蹇佐利,得韩愈嵚崎峻重之体,抒苏轼抑扬爽朗之笔。意到笔随,辞能条达,苏之意也;体峻势蹇,句有生拗,韩之体也。非不能为容易,而特出以蹇难,字字如履危崖而下,落纸迟重绝伦。碑志之作,尤多橅韩。陆游苏文而欧韵,万里苏笔而韩格;盖游神愉而体轻,万里机利而语蹇也。

    杨万里之四六文。万里顾独自喜其四六文,集中《与张严州敬夫书》曰:“鄙性好为文,而尤喜四六,近世此作,直阁独步四海。其竭力以效体裁,或者谓其似吾南书,不自知似犹未也?”其辞若有谦焉,其实乃深喜之。今诵所作:属联切而不束,词气肆而能拗,融铸成语,浑如己出,特用心于生造,岂苟以为爽朗;盖衍欧苏四六一脉,而震荡陵厉以造极诣者。如《贺张丞相判建康启》曰:“人仰傅岩之雨,天开衡岳之云。帝亟召之,已恨不早;公其来止,勿徐其驱。”《贺张魏公少傅宣抚启》曰:“太上皇非不知耆德之深,留遗嗣圣;新天子欲尽复中原之旧,首擢我公。于皇彼天,将降是任;必有所试,使大其成。彰之于大夫破斧之时,凜其不折;启之于族庖更刀之后,用则无前。厥惟相之,夫岂人只。”又曰:“一饭不忘于君尊,四海复愁于公老。今而复起,时正可为。”又曰:“得一韩以在军中,倚而须庆历之捷;卷三秦而取天下,当不使汉高之淹。”《贺张丞相除枢密使都督》曰:“盖欲倾海以洗乾坤,公之始愿;则不以贼而遗君父,誓不俱生。”《贺陈应求右相启》曰:“非难得宰相之位,进贤则其国尊;不必问太平之期,用公则其效敏。天有所待,世或未知。”又曰:“动容貌以肃天下,已皆趋风;举夷夏而置胸中,了如观火。召来两地,亦既三年。所挟愈大而合愈难,求去者艰而留者众。深观其守道之如许,不付之大事而其谁。用之小迟,是以国人怀不满之意;试之既效,然后圣主有必信之心。”《贺陈丞相拜左相启》曰:“亲其恢张万化之意,固非卤莽一切之图。民亦有言,得无委付之未尽;上既历试,是用尊信而愈隆。”又曰:“置乾坤一掷之中,世岂不为之快?然帝王万全之举,公必有处于斯。”《贺虞枢密还朝启》曰:“当旌斾欲东之初,国威已壮;举关河以北之外,敌氛自销。如何四海之轻重,止在一贤之出处。恭惟某官所学自得于圣,非天不知其忠。三顾隆中,此岂有求于斯世;一匡天下,其来盖为于生民。”又曰:“见则尽欢,去乃太息。退而矜国士之遇,闻者犹疑;虽未拜知己之恩,此已不浅。”《贺虞右相启》曰:“只召自西,爰立在右。何国人喜极而继以恨,不曰大用之迟?当天下将合而未有形,庸非今日之俟。”又曰:“足居首上,病惟贾生之能医;兵在胸中,贼见范老而破胆。畴昔之役,殄歼彼渠;于是时而相之,则中兴之久矣。小人何怨而愿其去,君子欲留而莫之能。上非不知,天则未定。”又曰:“今孰非相国之人,惟我所用;而况于门下之士,当忧其遗。”《代何运使贺史参政启》曰:“光尧之托以子,不待致商山之老人;嗣皇之选于朝,无以易甘盘之旧学。望重,故人不以为骤;功高,故位必极其酬。凜然风生,闻者心服。”又曰:“天之欲平治也,时则可为;学焉而后臣之,政将焉往?”《贺周子充察院》曰:“士之未用,志亦甚高。环而顾天下之无人,为之太息;及乎受主知于当世,竟以无闻。众皆艳于公荣,愚独知其任重。责备者四面而毕至,过时则多悔而弗追。他人处之,辄以作仕途之嵩少;贤者得此,定知为群枉之鹰鹯。”《贺周子充参政启》曰:“当众正缀旒之日,倚一贤砥柱之功。欲今延登,或谓皋缓。抑尝历选于贤圣,未始轻试于进为。顾其道显晦之如何,岂其身淹速之是计?故莘渭布衣而涉三事,莫之或非;若夷夔终身而效一官,则又谁怼?季世寖薄,古风不归。至于一游说之间,便萌取卿相之意。岂有平日不为当世之所许,乃欲任人之事权;彼其初心惟以无位而为忧,不思既得之愧怍。今执事致身于台斗,而旷怀寄梦于江湖。半生两禁之徘徊,五载六官之濡滞。逮其望磅礴郁积而极其盛,维岳峻天;举斯民咨嗟叹息而屈其淹,如防止水。上心雪释,涣号雷行,酌彼公言,置诸近弼。然后谈者,罔不翕如。”《贺王宣子舍人知吉州启》曰:“又屈云霄之步,何足为君子而喜之;独念父母之邦,今乃得大夫之贤者。”又曰:“人谓非久而大用,叹其不可及之年;公乃特立而径行,耻为无甚高之论。”又曰:“知鲰生旧出于门阑,皆寄声问讯于治状。虽愧周昌之吃,口不能言;为赋少陵之诗,眼未见有。”又曰:“然无疾其驱,士方惜陆君之去;而最宜为诰,帝且思王某之文。正恐未开府之间,既有不俟驾之召。”《贺黄侍御启》曰:“士有攸挟,恨无所施。靖而观流涕太息之书,孰不以古人而自诡;起而当君子小人之会,其无负所学者几希。”《与洪帅吴明可启》曰:“提孤身而进门下,将何从而信之;恃我公之如古人,盖有望而来者。不然以县令之贱,而仰望大帅之光;以言自鸣,于分则僭。非旷度脱拘挛之表,敢尽情写归依之诚。”《代李省干直卿通长沙帅刘舍人恭父启》曰:“掌制西垣,寓直内阁;人皆以为公喜,公岂以为己荣。盖其所期,有不在是。以中兴未成为大戚,以生民尚困为深辜。今非无人,谁有此意?置之于湖山之远,了不闻知;倚之以边疆之宁,是则谈笑。”《与郑惠叔签判启》曰:“举首子大夫之中,盖今日之董相;诵言诸宦寺之辈,乃登第之刘。奏篇一传,纸价十倍。何上意骤用而不可,犹旧章相袭之或拘。翩然斜飞,来此外补。民岂无瘼,正恐非在位之敢陈;公于是时,力行其所言而孰御。”又曰:“六月之息鹏背,未必云然;十年而到凤池;故应无晚。”《通问广西漕梁次张寺丞启》曰:“少而怪怪,老矣休休。诵北山之移文,长惭夜鹤之见怨;登东皋而舒啸,自怜倦鸟而犹飞。”《与吉州守王弱翁启》曰:“就荒三径,喜渊明松菊之犹存;愿受一廛,效许子衣冠之自织。”《谢张丞相荐举启》曰:“上既起公,将属之大事;公初荐士,宜简于异能。何误及于羁单,雅不缘于造请。众皆歆艳,己则惧思。窃以士有常言,每病于时之无遇;古之炯戒,又叹知人之甚难。且如门下之旁招,前此人材之岂少?不负所举,于今几何?或卖知己以进身,居之罔怍;或自毁节以求合,秽不忍闻。谓惩羹而吹虀,听悬榻之挂壁。而大丞相好贤之诚意,终不少衰;视小丈夫败类之深情,付诸一莞。惟忠义专图于报国,凡荐延本务于灭私。觊得其真,以裨于治。”又曰:“为老聃之役,亦既数年;于相国之恩,了无半语。此其所向,夫岂自他。盖身在于鸿钧,何忧不达;恐名浮于实行,以累所知。”《除国子博士谢虞丞相启》曰:“士自有吾相以为之师,如周公者;愚当与诸生而激于义,独何蕃欤。”《谢胡侍郎作先人墓铭启》曰:“昔昌黎独擅碑版之任,未免刘叉之讥;至东坡不作铭志之辞,乃为陈慥之传。岂要人有卖文之瓜李?而匹士无点人之埃尘。并韩之文而去其贪,践苏之戒而兼其妙。是惟具美,不在我公;岂翳寒门,独彰潜德。兹盖伏遇某公古遗爱直,志在《春秋》。观其请剑以断佞臣,夫谁或恕;今也纳石而铭处士,独得曰私。”《代罗武冈得祠禄谢蒋右相启》曰:“作吏而信所学,众方尊城旦之书;干时而售以文,彼焉用毛锥之子。晚得小垒,邈在三湘。方汉宣帝循名责实之秋,此其时矣;诵孟浩然多病不才之句,其如命何。退无族亲朋友之依,进无蚍蜉蚁子之援;方将四顾,聊复一鸣。人皆谓愚,公独怜我。”又曰:“颂圣主贤臣之盛,虽曰未能;当门人小子之勤,则从此始。”《代李直卿谢漕司发解启》曰:“扁舟径下,颇欲快秋水落霞之观;破砚久荒,岂复作春草生池之梦。”又曰:“题于淡墨,岂以为士君子之荣;造在彤庭,庶少吐子大夫之对。”《谢曾主簿启》曰:“恭承车辙,肯顾田庐。识异人于山林幽独之中,偶然不后于众;称弟子于科第光华之始,意者其近于欺。礼有逾于其情,世久无于此事。”《入城回周丞相远迎》曰:“市有虎以杀人,久不梦碧瓦朱甍之城郭;门登龙而为御,愿再瞻青天白日之清明。”又曰:“头白眼暗,安得拜北平王于马前;意豁神倾,即当候庞德公之林下。”《答周监丞餽贺冬启时周益公冬启同至》曰:“方与南北院之族,小语竹林;忽报东西周之师,并攻杨邑。云合雾集,车驰卒奔,焉敢仰关而攻,分甘曳兵而走。尚蒙榼酒,以饮子反;先以乘韦,而犒孟明。既效却至之趋风,即出檀公之上策。左支伯兮,伟节之怒;右梧仲氏,丞相之嗔。纷纭之间,应接不暇。”《答本路陈漕宝谟大卿启》曰:“谭子贺齐,已幸逃不至之伐;李白道甫,乃首寄何如之声。”《回谭提举启》曰:“载惟南溟抟扶之地,未远中州清淑之气。山有龙眼离支之实,水有夜光明月之珍。盖地产不足以当其奇,故人物间出而蔚其杰。曲江振开元天宝之烈,余襄起嘉祐庆历之名,今兹复见于一贤,吾亦何畏于二老。”《回二广谭提举贺新除秘书少监启》曰:“伏以作掾西曹,安得将无同之对;校文东观,俾读所未见之书。可能下笔之有神,自笑上车而不落。”又曰:“远所不如,故应举韩泰而自代;佩之无,应勿忘王粲之好音。”《回郴州丁端叔直阁谢到任启》曰:“御板舆,升轻轩,不妨将母而行乐;凌太虚,横碧落,即看奋翼而怒飞。”《答吉州余倅启》曰:“有若欧阳詹之文行,再秀全闽;岂使余襄公之功名,独高吾宋。”《回施少才谢漕司发解第一名启》曰:“文之勍者,不应无以异于人;举以裒然,抑或足以当其价。翳外台之论秀,任一路之拔尤。私忧无瑰奇杰出之英,以塞属望;竟得此简古天成之作,更益光华。”又曰:“方当新天子太息愿治之初,敷求剀切;行上子大夫悉意正议之对,愿毕忠精。”《回黄监库谢解》曰:“说经之宏以肆,得臣与寓目焉;论秀之抑以扬,士燮有何力也。”观其议论澜翻,辞笔山卓,成语融铸而臻老横,长句生拗而能盘屈,倚天拔地,叠浪层波,硬语盘空,强对峙峡;固不欲以隶事精切,制语宏润,与汪藻、綦崇礼、洪迈抗手;而特以风格遒上,思力沉鸷,自辟蹊径。汪藻、綦崇礼之伦,开合动宕,而未破四六之体;至万里则力破余地,谓“四六有作华润语,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所以辞笔务为重大,妥帖而出排奡,古事古语,剪裁镕铸,如诗家之有西江,词宗之有苏辛乎?固天下之健也。

    杨万里之经义。经义始于王安石,清空辨析,惟苏辙与抗手,而陆九渊颇衍其体。独杨万里则以藻耀高翔,自树一格,而合秦汉雄峭、齐梁缛丽而效之风檐寸晷,而为一手。如《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汝所欲而从我》曰:

    时君为国家图治,不为国家惜才。国家需才甚急,摈贤能而不用,曰欲治,得乎?孟子借玉论治,谓齐王曰:“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汝所学而从我!”谓国家与璞孰重?爱国与爱玉孰急?王知用玉人以治玉。至贤人也者,金玉其相,追琢其章,是诚治国大匠良工也。擢之鸾坡凤阁,必能骋调燮之才;置之蓬山德海,必能展判花之手;置之郡邑,必能坐啸黄堂而鸣琴花县;任之按察,必能气摇山岳而威耸鹰鹯。吾意王且大其所用,尽究其施矣;奈何不曰弃吾所短,用彼所长,乃曰舍汝所学,从吾所好。德足以肩袂伊吕,名期于奴婢管晏,英词可以润金石,高义可以薄云天;王皆不顾,惟欲其家修庭坏,而弃之如敝屣也。勇足以逆龙鳞,辨足以劘虎牙,直气吐而星斗寒,忠言进而天颜动;王皆不恤,惟欲其穷养达违,而付之若罔闻也。

    王治国家,必赖此种学绩文之士,坐致太平;然后日转棠阴,风清榆塞耳。今已有怀莫吐,足将进而咨趄。王治国家,必赖此龙奋鹭集之朋,立登三五;然后边亭不鼓,烽燧不烟耳;今已有才莫用,技虽工而莫好。豪杰林立,英俊纷至,不可谓齐无人,而目为平平,不使其枉道徇己不已也。貂珰满座,朱紫盈朝,不可谓齐乏士;而视为卑卑,不使其贬道徇人不已也。治璞玉,玉人得显削剧之余能;治国家,贤才不倒胸中之圭璧;何尊玉人而轻幼学壮行者哉?夫梁惠、齐宣,固皆弃士之君;而时髦名彦,又皆自弃之士。上不以所学求下,下不以所学事上;君曰姑舍汝所学从我,士曰吾舍吾所学从君;固非有君无臣,亦非有臣无君;君臣上下,相率为乱如此。此仁义道德之士,尧舜汤武之佐,最得所学之正者,略无一人齅饵经网以立其朝也。夫小人进,君子退,天下纷纷,何时定乎?可慨也,噫!

    恺切而足才藻,如范晔《后汉书》诸传论。其他如《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一义,则又揄扬而为雍容,如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也。惜所传不多。然王安石、苏辙笔皆单驶,而万里则成排比之体;王安石、苏辙语必己出,而万里则开代言之风。明代制义文破承起讲股对大结之具体而微,当以万里为大辂椎轮也。顾特以弘润发藻,与诗之以生拗立格者不同。

    范成大,字致能,吴郡人。绍兴擢进士第,历仕孝宗,累拜参知政事。以诗人荐陆游。所居石湖,在太湖之滨,孝宗宸翰扁之,因以题集;传有《石湖诗集》三十四卷。其诗与陆游、尤袤及万里,号南宋四大家。异陆游之圆润,同万里之清迥,以故万里极推重之,而序其集,以谓:“大篇决流,短章敛芒,缛而不酿,缩而不窘,清新妩丽,掩有鲍谢;奔逸隽伟,穷追太白。予之于诗,岂以千里畏人者?而于范公独敛衽焉。”然“清新妩丽”,似欲追参鲍谢,而未“掩有”、“奔逸隽伟”,如曰“穷追太白”,夫岂其然?“缛而不酿”,“短章敛芒”,则诚有之;“缩而不窘”,“大篇决流”,非曰能焉。今诵其句:五言如“涧声穿竹去,云影过山来”,“天高月徘徊,野旷山突兀,暗蛩泣草露,怨乱语还咽,凉萤不复举,点缀稻花末,惟余络纬豪,悲壮殷林樾,小虫亦何情,孤客心断绝”,“稻穗黄欲卧,槿花红未落,秋莺尚娇姹,晚蝶成飘泊,犬騃逐车马,鸡惊扑篱落”,“宿云拂树过,飞泉劈山响”,“人稀山木寿,土瘦水泉香”,“未熟灯前梦,闲寻道上诗”,“尽日风长籁,无时地不梅”,“山外江水黄,江外满城绿,城外杳无际,天低到平陆”,“晓梦孤灯见,春阴病骨知”,“束江崖欲合,漱石水多漩”,“云头铁山,日脚迸金瀑”,“泥干马蹄松,路坦亭堠速”,“云薄竟悭雪,酒泼先受春”,“雁声凌急雨,灯影战斜风”,“瘦比中年甚,寒惟病骨知,羡渠儿女健,绕屋探南枝”,“退闲惊客至,衰懒怕书来”。七言如“百尺西楼十二阑,日迟花影对人闲,春风已入片时梦,寒食从今数日间”,“事如梦断寻无处,人似春归挽不留”,“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飞絮著人春共老,片云将梦晚俱还”,“叶底青梅无数子,梢头红杏不多花”,“随风片叶乡心动,过雨千峰病眼明”,“草色有无春最好,客心去住水长东”,“雨脚远连山脚暗,杏梢斜倚竹梢红”,“幽禽不见但闻语,野草无名都著花”,“江头一尺稻花雨,窗外三更蕉叶风”,“残更未尽鸦先起,虚幌无声鼠自惊”,“节物何曾欺老病,书生自惯说悲辛”,“偶问客年惊我老,忽闻莺语叹春深”,“身闲一日似两日,春浅南枝如北枝”,“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云堆不动山深碧,星出无多月淡黄”,亦皆风趣幽隽,音节清脆。大抵得笔之峭秀于西江,得味之幽隽于晚唐,味幽而格瘦,与杨万里略似。惟万里以西江入,而以晚唐化;成大则以晚唐始,而以西江终。《四库提要》著录称:“初年吟咏,实沿溯中唐以下。观第三卷《夜宴曲》下注‘以下二首效李贺’,《乐神曲》下注‘以下四首效王建’,已明明言之。其他如西江有《单鹄行》、《河豚叹》,则杂长庆之体;《嘲里人新婚诗》、《春晚》三首、《隆师四图》诸作,则全为晚唐五代之音;其门径皆可覆按。自官新安掾以后,骨力乃以渐而遒;盖追溯苏黄遗法,而约以婉峭,自为一家。”似矣而未尽。其实得山谷之遒炼,而不为捃摭;逊东坡之豪放,而约以婉峭;异陆游之熟易,而同其清新;有万里之幽瘦,而避其俗俚。万里善用其长,肆意有作;成大则避所短,敛手勿犯。陆游语多乐易;万里、成大意含怅惘。皆出入江西,而欲有所变以自名家者也。

    永嘉四灵为徐玑号灵渊,徐照字灵晖,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自江西诗兴而唐诗废,永嘉徐玑与同郡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者,皆游叶适之门。而适欲振唐诗以挽江西;四人受其学,而诗功所至,刻意瘦炼,不为硬语之盘空,而为秀语之出幽。玑有《二薇亭诗》,照有《芳兰轩集》,卷有《西岩集》,师秀有《清苑斋集》,各一卷,传于世。其原出于贾岛姚合。惟贾岛姚合之为瘦炼者,不能为韩愈之妥帖力排奡,避所短而不犯;四人之为瘦炼者,则有见西江之恣睢流猖狂,矫其枉而相救;一为元和之余波,一则西江之转手,瘦炼同,而所以为瘦炼者不同;不同其指而同其格,尤尚五言律体,师秀曰:“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其精苦如此。然有幽韵而无深致,语尽秀而笔或率,取径太狭,可惋在碎;但当其得机得神,融情入景,清便宛转,自然韵流;而七言不如五言;七言以绝为胜,五言之律尤秀。五言律如赵师秀《雁荡宝冠寺》曰:

    行向石栏立,清寒不可云。流来桥下水,半是洞中云。欲住逢年尽,因吟过夜分。荡阴当绝顶,一雁未曾闻。

    又《刘隐君山居》曰:

    嫌在城中住,全家入翠微。开松通月过,接竹引泉归。虑淡头无白,诗清貌不肥。必无车马至,犹掩向岩扉。

    翁卷《处州苍岭》曰:

    步步蹑飞云,初疑梦里身。村鸡数声远,山舍几家邻。不雨溪长急,非春树亦新。自从开此岭,便有客行人。

    徐照《石门庵》曰:

    庵是何年作?其中住一僧。苍崖从古险,白日少人登。众物清相映,吾生隐未能。夜来新过虎,抓折树根藤。

    徐玑《山居》曰:

    柳竹藏花坞,茅茨接草池。开门惊燕子,汲水得鱼儿。地僻春犹静,人闲日更迟。山禽啼忽住,飞起又相随。

    七言绝如赵师秀《数日》曰:

    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

    又《玉清夜归》曰:

    岩前未有桂花开,观里闲寻道士来。微雨过时松路黑,野萤飞出照青苔。

    徐照《舟上》曰:

    小船停桨逐潮还,四五人家住一湾。贪看晓光侵月色,不知云气失前山。

    徐玑《建剑道中》曰:

    云麓烟峦知几层,一湾溪转一湾清。行人只在清湾里,尽日松声杂水声。

    又《新秋》曰:

    新秋一雨洗林关,晚色清澄满望间。风静白云横不断,山前又叠一重山。

    幽秀窈折。其他摘句:五言如赵师秀“瀑近春风湿,松多晓日青”,“诗好逢人诵,琴清只自弹”,“一片叶初落,数联诗已清”,“水禽多雪色,野笛忽秋声,必有新诗句,溪流合让清”,“雁落遥渺小,人登废垒闲,因怜一州景,皆在夕阳间”,“地静微泉响,天寒落日红”,“莺啼声出树,花落片随波”,“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忙是僧相过,闲惟雨可听”,翁卷“果落群猿拾,林昏独虎行”,“幽鹭窥泉立,闲童跨犊眠”,“一阶春草碧,几片落花轻”,“乱山秋雨后,一路野蝉鸣”,“一片太湖色,远涵秋气空”,“石老苔为貌,松寒薜作衣”,“巷湿人行少,空寒雁叫多”,徐照“千岑经雨后,一雁带秋来”,“水边山出月,松上雨沾衣”,“殿高灯焰短,山合磬声圆”,徐玑“江迥风来急,山低月落迟”。

    七言如赵师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岩竹倒添秋水碧,渚莲平接夕阳红”,“筍从坏砌砖中出,山在邻家树上青”,徐照“扫地就凉松日少,煮茶消困石泉新”,“叶著地飞随步履,鹤于人熟听吟哦”,徐玑“眼看别峰云雾起,不知身也在云间”,“溪流偶到门前合,山色偏来竹里青”。如晓钟疏响,尘襟自清。叶适为照志墓,称:“其诗数百,琢思尤奇;横绝歘起,冰悬雪跨,使读者变掉憀栗,肯首吟叹,不能自已。然无异语,皆人所知也,人不能道耳。”所以奖许之者甚至。然《跋刘潜夫诗卷》,则又曰:“谢显道称不如流连光景之诗,此论既行,而诗因以废矣。潜夫能以谢公所薄者自鉴,而进于古人不已,参雅颂,轶风骚,而及乎开元元和之盛,可也;何必四灵哉。”盖四灵之诗,止于“流连光景”而已;无胸襟,故无抱负;无寄托,故无比兴;斯所以不能“参雅颂,轶风骚,而及乎开元元和之盛”也;要其清隽者在此,而其卑薄者亦在此。于是进而益上,严羽出,而标举盛唐以为说焉。

    严羽,字仪卿,福建邵武人。见南渡以来,江西诗派盛行,始而捃摭饾饤以矜出处,继则肤粗浅俚以为雄肆;而矫之者如永嘉四灵,又落晚唐江湖破碎尖巧之习。因标举盛唐之兴象,补偏救弊,而著《沧浪诗话》一卷;欲以运实于虚,药西江之捃摭粗俚;化零为整,救四灵之破碎尖巧。首《诗辨》,次《诗体》,次《诗法》,次《诗评》,次《考证》。括囊古今,而主于妙悟,以禅为喻。

    其《诗辨》曰:“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皆非第一义也。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从顶门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功,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正法眼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耶?故予不自长度,定诗之宗旨,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

    论《诗评》曰:“看诗须著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所谓集大成者也。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材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李杜数公,如金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何耶?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大历以后,吾所深取,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籍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唐人七言律诗,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雄深雅健四字,但可评文,于诗用健字不得。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之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不同如此。唐人命题言语,亦是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为唐人今人矣。”

    论《诗法》曰:“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其用功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须是本色,须是当行。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不必太著题,不必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缓散,亦忌迫促。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须参活句,勿参死句。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自谓:“断千百年公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又曰:“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及自为诗,纯任性灵,清音独袅,切响遂稀,传有《沧浪集》二卷。然承西江叫嚣之余,变以兴象,如词家苏辛之后有姜夔;要其选言新秀,吐属天然,盖清初王士祯诗派之所自出云。

    第四节 张孝祥 辛弃疾附刘过 刘克庄 蒋捷 姜夔 吴文英 周密 史达祖 高观国 王沂孙 张炎

    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蜀之简州人也,徙居历阳。绍兴二十四年廷对第一,出高宗亲擢;秦桧孙埙居其下,为桧所忌,以事傅致于狱。桧死,益以是得高宗知,擢中书舍人,直学士院,知潭州。因宴客,妓歌陈济翁《蓦山溪》词,至“金杯酒,君王劝,头上宫花颤”,首为摇动者数四。坐客忍笑指目,而孝祥不觉也。其诗文皆追摹苏轼;而平昔为词,未尝著稿,笔酣兴健,得苏轼之浩怀逸气,襟抱开朗,仍是含蓄不尽。如《念奴娇·过洞庭》曰: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一笑,不知今夕何夕。

    又《六州歌头》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在建康留守席,赋此阕,感慨淋漓,主人为之罢席。传有《于湖词》一卷。其词与辛弃疾同出苏轼。然弃疾恣意横溢,简直文势;孝祥则抗首高歌,犹有诗情;所以发扬蹈厉之中,犹有宛转悠扬之致也。至弃疾则张脉偾兴,而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矣。

    辛弃疾,字幼安,历城人。耿京聚兵山东以抗金,留掌书记。绍兴中,令奉表南归。高宗大喜,授承务郎,累官浙东安抚使,进枢密都承旨。先是蔡元工于词,靖康中,陷金。弃疾以诗词谒。元曰:“子之诗则未也;当以词名家。”传有《稼轩词》四卷。抚时感事,慨当以慷,其源出于苏轼,而异军突起。苏轼抗首高歌,以诗之歌行为词;弃疾则横放杰出,直以文之议论为词。苏轼之词,雄矫而臻浑成,其笔圆;弃疾之词,恣肆而为槎枒,其势横。词之弃疾学苏,犹诗之昌黎学杜也。周邦彦隐栝唐诗入词,弃疾则隐栝经子语、史语、文语入词,纵横跳荡,如勒新驹,如捕长蛇,不可捉摸。如《霜天晓角·旅兴》曰:

    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今如此。  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

    又《品令·庆族姑八十》曰:

    更休说便是个住世观音菩萨。甚今年容貌八十岁,见底道才十八。  莫献寿星香烛,莫祝灵椿龟鹤;只消得轻轻去“十”字上添一撇。

    又《卜算子·齿落》曰:

    刚者不坚牢,柔的难摧挫。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又《西江月·遣兴》曰: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又《鹊桥仙·赠鹭鹚》曰:

    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怜汝,汝又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

    又《玉楼春·戏赋云山》曰: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当时相对两山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又《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曰: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又《归朝欢·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曰:

    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野烟荒草路。先生拄杖来看汝,倚苍苔摩娑,试问千古几风雨。  长被儿童敲火苦,时有牛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点甘泉乳。结亭三四五。会相暖热携歌舞。细思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

    又《贺新郎》曰:

    甚矣吾衰也!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奋笔为之,直是以文为词;篇章腾跃,糅杂经语、子语、史语、俚俗语,动荡蟠屈,如黄河九曲,挟泥沙俱下,不害浑灏流转,苏轼之所无也。其中抗首高歌,如苏轼之以歌行为词者,则《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一阕,是也。又如《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又《贺新郎·别茂秦十二弟》曰: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尽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烈。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绸缪宛转之情,沉郁顿挫之笔,逸怀浩气,贯注乎绮罗香泽,慷慨悲歌,一笔驶转,亦以歌行为词,而原出苏轼者也。欲知辛之所以为辛,当知辛之所以异苏。时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罕譬而喻;而观诸家词选之于辛,皆以其为苏者为辛也。然弃疾亦有清切婉丽,儿女喁喁,衍花间之余韵者,如《祝英台近·晚春》曰: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又《小重山·舟中记梦》曰:

    攲枕舻声边,贪听咿哑聒醉眠。梦里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盈在眼前。  别后两眉尖,欲说还休梦已阑。只记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独自圆。

    特寓深婉于疏俊,以妍媚出沉郁,与晏幾道、秦观同工;而与晏殊、欧阳修异趣。盖晏殊、欧阳修,衍南唐之绵丽;晏幾道、秦观,出花间之疏俊;深婉同,而所以为深婉者不同。晏殊、欧阳修,深婉而出以舒徐,晏幾道、秦观,深婉而发以灵警;而弃疾,则承晏幾道、秦观一脉者也。弃疾有艳歌闺情,而清空辨折,一洗绮罗香泽者,如《丑奴儿》曰: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又《武陵春》曰:

    走来走去三百里,五日以为期。六日归时已是疑,应是望多时。  鞭个马儿归去也,心急马行迟。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

    运笔灵警,笔曲而机利,直似花间之韦庄焉。大抵弃疾之词,得灵警松秀之笔于花间,得浑灏排荡之气于东坡;而镕经铸史,糅杂俚俗,发以粗大,溢为奇恣;此所以异军突起,而名一家言也。

    刘过,字改之,太和人;放浪湖海,而家于西昌,自号龙洲道人。传有《龙洲词》一卷;疏狂不羁,独辛弃疾客之;故其为词生拗盘屈,得法弃疾,亦不以粗重为嫌。弃疾之为浙东安抚使也,以书招;而过不应,答以《沁园春》曰: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人者俱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云:“天竺去来!看金碧峥嵘图画开;更纵横一涧东西水,绕两山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疏影,何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弃疾以议论为词;而过此作直以传记之笔,而为设想之词,与三贤游,固可睨视稼轩;然视香山和靖之清风高致,则东坡所谓“淡妆浓抹”,尚且掉头不顾;稼轩富贵,更焉能相浼哉!磊落英多,盘空硬语,直欲推倒一时豪杰,开拓万古心胸矣。稍后出,而宗弃疾以称健笔者,曰刘克庄。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荫仕,累官仙都令。而咏落梅,有“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句,得罪宰相史弥远,罢仕。及弥远死而起废,累官龙图阁直学士。传有《后村别调》一卷。其为词原出弃疾,如论说,如传记,以文为词,才力雄放,议论澜翻。如《沁园春·梦方孚若》曰: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鲙;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材。  饮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又《寄九华叶贤良》曰: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栏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须豪客,谈笑皆从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  当年自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著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减,镜里颜凋。

    又《赠孙季蕃》曰:

    岁暮天寒,一见飘然,幅巾布裘。尽侵云鸟道,跻攀绝顶;拍天鲸浸,笑傲中流。畴昔期君紫髯铁面,生子当如孙仲谋。谁知道、到中年,犹未建节封侯。  南来万里何来,因感慨乔公成远游。怅名姬骏马,都如昨梦;只鸡斗酒,难到新丘。天地无情,功名有数,千古英雄只么休!平生独羊昙一个,泪洒西州。

    笔酣墨饱,慷慨悲歌,壮语足以立懦,雄力足以排奡。但宋代词人,柳永、周邦彦,调情卖俏,无一念关怀君国;固是浪子行径,而见惑溺之深。刘克庄伤时忧乱,无一词不感沧桑,亦是文士张致,而非性情之真。柳永、秦观,秽言不忌,读之羞口。辛弃疾、刘克庄,大言不惭,亦为赧颜。柳永、周邦彦无胸襟,无抱负,所以不知比兴,不知寄托。辛弃疾、刘克庄有胸襟,有抱负,而亦不知比兴,不知寄托。事著而文不微,言外而意无内,一览无余,其病只在直写。

    蒋捷,字胜欲,宜兴人。德祐进士。传有《竹山词》一卷,亦原出辛弃疾者也。其词横放杰出,以生拗见笔力;如《霜天晓角·折花》曰: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又《贺新郎·兵后寓吴》曰: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以粗为朴,以俗为雅,涉笔成趣,别饶诙诡;而《贺新郎》一阕,沉郁苍凉,以辛参苏。唐太宗云“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不必绮妮风光以矜姿致也。然捷亦有风情绰约,而尽脱畦径者;如《虞美人·梳楼》曰: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海棠红近绿阑干,才卷珠帘,却又晚风寒。

    辞笔生动,意境深婉,亦正不减秦观。大抵捷之词,其豪健者出辛弃疾,其清丽者出秦观,然有余于疏快,不足于沉郁;而宛转悠扬,词品固当在刘过之上尔。

    姜夔,字尧章,鄱阳人,寓居吴兴之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自号白石道人。庆元中,上书乞正太常雅乐,得免解,迄不第也。传有《白石道人歌曲》四卷,绵密而不为浓丽,深婉而出以空灵,于南宋特为词宗。苏轼、辛弃疾,逸怀浩气,腾跃于行墨之间;夔则深情密意,宛委于篇章以外。苏轼、辛弃疾,发之尽而肆有余劲;夔则敛为不尽而婉有余味。如《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曰: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辛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又《少年游·戏张斗甫》曰: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又《淡黄柳·客合肥》曰: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  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风流婉约,原出晏殊;清便流易,亦参秦观;然婉而不丽,此所以异于《珠玉》也;清而不切,此所以异于《淮海》也。顾一时论者谓“其精妙不减清真,而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则拟之不尽于伦。不知周邦彦精而不妙,夔则妙而未精。盖邦彦有余于功力,夔则或伤于滑易。邦彦笔之沉着,语之华艳,远过于夔;而辞之清,境之真,则不如夔。邦彦特工造语,而夔则能造境;夔意余于词,味美于回,邦彦则极意作艳词耳。邦彦浓妆,夔则淡抹。邦彦之后有夔,犹古文韩之后有欧乎?及其蔽也,虚神摇曳,空而伤泛,清而不切;亦犹欧归之流为桐城末派已。独张炎以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则可谓知夔之深者也。

    南宋词人,罕兼能诗。独夔则词宗,而诗亦别出江西以欲自名家。夔少学诗于萧字东夫;爱而妻以兄子。杨万里,之诗友也,因折节与夔交;而范成大更相友善。传有《白石道人诗集》二卷。其诗力湔肤廓,格老而韵高,视万里为和雅;比成大尤峻洁,冥心独往。五言古如《夏日寄朴翁朴翁时在灵隐》、《春日书怀》四首、《箜篌引》、《昔游诗》十五首,七言古如《送王孟玉归山阴》、《乌夜啼》、《送陈敬甫》、《生韵轩》、《契丹歌》,五言绝如《同潘德久作明妃诗》三首之一,七言绝如《沪上寓居杂咏》十四首之一至一四、《平甫见招不欲往》二首、《登乌石寺观张魏公刘安成岳武穆留题》、《访费山人》、《武康丞宅同朴翁咏牵牛》、《下菰城》、《萧山》,咸为一集之胜。大抵古胜于近,律不如绝。

    姜夔尝著《诗说》,以谓:“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词者也。句中无余字,篇外无剩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始于意格,成于句字。”盖承西江之极盛,而欲以优游救西江之迫切,以精约救西江之滥漫,以高秀救西江之伧俗者也。《自序》称:“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彼其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已,故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则其自负不浅已。其实清拔之笔,不出西江,而敛之为约,以蕴藉救其尽;幽隽之味,只是晚唐,而发之以永,以优游博其趣。所以西江入而晚唐出,蹊径与万里略同。特是万里才大而气粗,夔则语约而趣博。《四库提要》称“夔拔于宋人之外,傲视诸家”,亦未深究本末而为知言也。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人。尝与辛弃疾、姜夔游,以词唱和,为时所宗,传有《梦窗甲、乙、丙、丁四稿》。同时尹焕曰:“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然周邦彦工于造语,而特未融于境;尚有驱迈之气,运遣之笔,撮得事切,炼得意警。文英丽于缀字,而并未适于语;又无驱迈之气,运遣之笔,砌得词多,讲得意晦。沈泰称其“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而张炎比之“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当日固有定论。然亦有缀得词丽,而不害炼得意警者,如《如梦令》曰:

    秋千争闹粉墙。闲看燕紫莺黄。啼到绿阴处,唤回浪子闲忙。春光春光,正是拾翠寻芳。

    又《如梦令》曰:

    春在绿窗杨柳,人与流莺俱瘦。眉底暮寒生,帘额时翻波皱。风骤风骤,花径啼红满袖。

    又《点绛唇·和吴见山韵》曰:

    金井空阴,枕痕历尽秋声闹。梦长难晓,月树愁鸦悄。  梅压檐梢,寒蝶寻香到窗黏了。翠池春小,波冷鸳鸯觉。

    又《唐多令·惜别》曰: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往,谩长是,系行舟。

    又《双双燕》赋题曰:

    小桃谢后双双燕,飞来几家庭户。轻烟晓暝,湘水暮雨。遥度。帘外余寒未卷,共斜入红楼深处。相将占得雕梁,似约韶光留住。  堪举翩翩翠羽。杨柳岸,泥香半和梅雨。落花风软,戏从乱红飞舞。多少呢喃意绪,尽日向流莺分诉。还过半墙,谁会万千言语。

    以沉郁顿挫之笔,写绮丽绵密之词,片段亦尽浑成,楼台何害七宝。然而世之选梦窗者,只见其雕缋满眼,炫于七宝,而不见楼台;而不知楼台乃成气象,七宝岂漫灿璀。而七宝之所以成楼台,可组织而不可拆碎;镕铸以精心,运遣以遒笔,化零为整,以成片段;此藻采之所以组织,而七宝之所以楼台。就词论词,所以见作者之技巧,而供文学之吟玩者,在楼台弹指,而不在七宝拆碎。如云拆碎,岂惟七宝楼台,零珠碎玑,不成片段;即非七宝楼台,颓砖碎瓦,亦同零落。其故不在七宝而在拆碎,当为张炎进一解也。昔钟嵘品诗,谓:“任昉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文英多文,亦辄用事,所以词不得奇;而名章俊语,转有在不用事者。如《瑞鹤仙》曰:“掩庭扉蛛网黏花,细草静摇春碧。”《玉烛新》曰:“嫩篁细掐相思字,堕粉轻黏练袖。”《点绛唇》曰:“嫩阴绿树,政是春留处。”又一阕曰:“雁将秋去,天远青山暮。”《诉衷情》曰:“东风不管燕子初来,一夜春寒。”《醉桃源》曰:“凭阑人但觉秋肥,花愁人不知。”《西江月》曰:“绿阴青子老溪桥,羞见东邻娇小。”《朝中措》曰:“木落秦山清瘦,西风几许工夫。”《一剪梅》曰:“萼绿灯前,酒带香温。风情谁道不因春,春到一分,花瘦一分。”《探芳信》曰:“为春瘦,更瘦如梅花,花应知否。”《杏花天》曰:“东风入户先情薄,吹老灯花半萼。”《菩萨蛮》曰:“人瘦绿阴浓。”风流蕴藉,自然清丽。而梦窗之所以为梦窗者,固在字句之精深华艳,七宝庄严;然其化堆垛为烟云者,却以有神来之笔,运实于虚,羌无故实,而后血脉跳荡,神情传合也。

    周密,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人,流寓吴兴,与吴文英过从,以词唱和,一时有二窗之目,传有《苹洲笛渔谱》二卷。独标清丽,不为堆垛,视梦窗松秀过之,比白石深婉差似。如《好事近》曰:

    秋水浸芙蓉,清晓绮窗临镜。柳弱不胜愁重,染兰膏微沁。

    下阶微折紫玫瑰,蜂蝶扑云鬓。回首见郎羞走,罥绣裙微褪。

    又《明月引》曰:

    雁霜苔雪冷飘萧,断魂潮,送轻桡。翠袖珠楼清夜梦琼箫。江北江南云自碧,人不见,泪花寒,随雨飘。  愁多病多腰素销。倚清琴,调大招。江空年晚凄凉句,远意难描。月冷花阴,心事负春宵。几度问春,春不语,春又到,到西湖,第几桥。

    其他摘句如《解语花》曰:“睡起折花无意绪,斜倚秋千立。”《桃源忆故人》曰:“相思谩寄流红杳,人瘦花枝多少。”《唐多令》曰:“门外绿阴深似海,应未比旧愁多。”《瑶花慢》曰:“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蛩能说。”《曲游春》曰:“看湖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又曰:“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忆旧游》曰:“撚残枝重嗅,似徐娘虽老,犹有风情。”《玲珑四犯》曰:“凭问柳陌旧莺,人比似垂杨谁瘦?”《谒金门》曰:“日迟帘幕静。”《齐天乐》曰:“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大酺》曰:“一池萍碎,半檐花落。”《浣溪纱》曰:“石床闲卧看秋云。”《清平乐》曰:“人与杏花俱醉,春风一路闻莺。”眼前事,心头感,自然馨逸,固不必如梦窗之敷陈华藻。然饶韵致而乏意境,颇婉秀而未沉郁;所以味不厚,焰不长也。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汴人,流寓于浙,以词唱和,与姜夔相得。而韩侂胄为平章,用为堂吏;赋《满江红·书怀》曰: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成诗,诗成癖。

    盖自伤也。然专权用事,奉行文字,拟帖拟旨,俱出一手。赋《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有云:“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盖讥士大夫风月吟弄,不如己之图匡复,有经世术也。及侂胄用兵而败,遂黥焉。其人品至不足道,而词则抗手作者,传有《梅溪词》一卷,名章俊句,出入苏、秦,而有笔仗,有韵致;婉秀处似淮海,俊迈处似东坡;不为黄庭坚、辛弃疾之粗硬,亦无柳永、秦观之亵诨。如《双双燕》曰: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姜夔诵其词,极赏“柳昏花暝”之句。其他摘句如《绮罗香》曰:“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杏花天》曰:“栖莺未觉花梢颤,踏损残红几片。”《三姝媚》曰:“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祝英台》曰:“多少莺声,不敢寄愁与。”《钗头凤》曰:“莺声晓,箫声短,落花不许春拘管。”《点绛唇》曰:“独卧氍毹,明月知人瘦。”又一阕曰:“多少荷花,不盖鸳鸯冷。”《青玉案》曰:“绿染遍江头树。日午酒消听骤雨。青榆钱小,碧苔钱古,难买东君住。”《过龙门》曰:“夜来风雨晓来收。几点落花饶柳絮,同为春愁。”姜夔谓其“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而张镃序其词,则曰:“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污淫之失。”是已。然镃序又言:“分镳清真。”而近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遂谓其祖清真。不知清真辞精而情或掩,不如达祖之情深而文明,语俊而韵秀;于淮海词近,而与清真异趣。

    高观国,字宾王,山阴人。与史达祖交谊极挚,而词之疏俊相似,亦出秦观。惟达祖参以东坡,笔仗较豪放;观国则参以清真,铺叙较华藻。传有《竹屋痴语》一卷,其中婉秀可诵者,皆敩秦观者也。如《菩萨蛮·春思》曰:

    春风吹绿湖边草,春光依旧湖边道。玉勒锦障泥,少年游冶时。  烟明花似绣,且醉旗亭酒。斜日照花西,归鸦花外啼。

    又《醉落魄》曰:

    钩帘翠湿;寒江上雨晴风急。乱峰低处明残日。雁字成行,界破暮天碧。  故人天外长为客,倚栏一望情何极。新来得个归消息;去棹归舟,数过几千只。

    融情于景,极疏俊,极含蓄。其他摘句,如《金人捧露盘》曰:“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杏花天》曰:“一春多少相思意,说与新来燕子。”《清平乐》曰:“云压前山群翠失,烟水满湖轻碧。”《更漏子》曰:“云恼月,月羞云,半溪梅影昏。”《兰陵王》曰:“斑驳止还作。听点点檐声,沉沉春酌。只愁入夜东风恶,怕催教花放,趁将花落。”《思佳客》曰:“断云万一成疏雨,却向湖边看晚阴。”又一阕曰:“春思俏,画窗深。谁能拘束少年心?莺来惊碎风流胆,踏动樱桃叶底铃。”《玲珑四犯》曰:“驻马桥西,还系旧时芳树。不见翠陌寻春,问著小桃无语。恨燕莺不识闲情,却隔乱红飞去。”《霜天晓角》曰:“春云粉色,春水和云湿。试问西湖杨柳,东风外几丝碧?”《卜算子》曰:“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檐外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朗而为丽,秀而不滞。

    陈慥序其词曰:“高竹屋与史梅溪,皆出周秦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人谓推崇过当,我嫌流别欠明。秦观自为史达祖与观国之所宗,而观国特润泽以周邦彦之华藻,达祖则与邦彦异趣。而论词者好揭举清真以绳墨诸家,不知清真词剪裁古语,镕铸己出,而神情未尽傅合,特如诗家之有黄庭坚耳。“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山谷之诗,清真之词,皆所谓“降而不能”者也。陈师道学山谷而不至,遂成硬砌。吴文英学清真而不至,亦为堆垛。陈师道生吞活剥,而病未嚼碎;吴文英碎珠零玑,而苦无片段;所蔽不同,而失之饾饤,一也。若论思路之隽,能出新意,化堆垛为烟云,梅溪竹屋之视清真,自较后来居上耳。南宋词家,如张孝祥,如辛弃疾,则学苏轼;如刘过,如刘克庄,又学辛弃疾;由俊迈而粗豪,由感慨而叫嚣,变本加厉。物极攸反,至姜夔、周密、史达祖、高观国之伦,则以叫嚣非敦厚,粗豪非温柔,继迹秦七,上攀晏欧;未能敦厚,且先温柔;蕴藉而不为柳永、秦观之亵诨,朗丽而亦异周邦彦、吴文英之饾饤;风流婉约,自然隽致,以易张脉偾兴之叫嚣;一张一弛,势之自然也。乃论者动以清真相誉,求形似于字句,而昧于大体。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至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又云“周公谨词,刻意学清真”。不知名家后出,多识前言;一字一句,偶相形似;而神色气味,或别有会。苟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会稽人,以工词与张炎唱和。及宋之亡,而两人身更沧桑,陶写以词。然张炎空灵而近泛,不如沂孙之沉郁以耐思。传有《碧山乐府》一卷。炎为题《琐窗寒》、《洞仙歌》两词以冠卷端,而称“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然白石意度,造语空灵,超乎象外;而非“琢语峭拔”之谓。沂孙同白石之灵而异其空,以其有精意也;得清真之艳而益为妍,以其能造境也。看似粉怯珠愁,其实麦秀黍离;感喟苍凉之意,而托之风花雪月,秀采照人,沉哀入骨。辛弃疾有其感慨,而亡其深婉;张先同其深婉,而逊其沉郁;盖深得清真语之艳、律之浑,而兼有白石词之清、境之真;以此为宋代词人之殿,可谓深美闳约,而集诸家之大成者也。但其词有直抒所怀者;如《绮罗香·秋思》曰:

    屋角疏星,庭阴暗水,犹记藏鸦新树。试折梨花,行入小阑深处。听粉片簌簌飘阶,有人在夜窗无语。料如今门掩孤灯,画屏尘满断肠句。  佳期浑似流水,还见梧桐几叶,轻敲朱户。一片秋声,应做两边愁绪。江路远归雁无凭,写绣笺倩谁将去?谩无聊犹掩芳樽,醉听深夜雨。

    又《扫花游·秋声》曰: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顿惊倦旅。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断续无凭,试立荒庭,听取在何许?但落叶满阶,惟有高树。  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故山院宇。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数点相和,更著芭蕉细雨。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

    史载元巴延入临安,以全太后、幼帝?、两宫宫人、百官及三学生等北去,宋亡。而沂孙在行,两阕皆羁北而思南之作也。又《齐天乐·赠秋崖道人西归》曰:

    冷烟残水山阴道,家家拥门黄叶。故里鱼肥,初寒雁落,孤艇将归时节。江南恨切,问还与何人共歌新阕。换尽秋芳,想渠西子更愁绝。  当时无限旧事,叹繁华似梦,如今休说。短褐临流,幽怀倚石,山色重逢都别。江云冻结;算只有梅花尚堪攀折。寄取相思,一枝和夜雪。

    “冷烟残水”十三字,一起已令人魂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写春感,此写秋怀。“江南恨切,问还与何人共歌新阕”,真如丁令威化鹤而归,城郭犹是,人民已非。“算只有梅花”云云,乃以寄怀遗民贞士之隐遁不仕元者。又《醉蓬莱·归故山》曰:

    扫西风门径,黄叶凋零,白云萧散。柳换枯阴,赋归来何晚。爽气霏霏,翠娥眉妩,聊慰登临眼。故国如尘,故人如梦,登高还懒。  数寒英为谁零落,楚魂难招,暮寒堪揽。步屣荒篱,谁念幽芳远。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几多依黯。

    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登高还懒”,“几多依黯”,此皆以赋出之。笔情婉秀而出以低徊,不为叫嚣,此所以异于辛弃疾之慷慨悲歌也。有托物寄兴者,如《齐天乐·蝉》曰: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剪冰笺谁寄。凄凉倦耳,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  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

    此托蝉以喻全太后祝发为尼也。“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身分已见。史称宋太后全氏至京,不习风土;世祖皇后翁吉喇特氏屡奏乞令回江南。意全太后必有诉苦于世祖皇后而托代奏之事;“向人”之人,疑即世祖皇后也。“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自恨老病不死也。“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则祝发矣。又《齐天乐·蝉》曰: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此托蝉以喻王昭仪改装女冠也。曰“乍咽凉柯,还移暗叶”,言宋亡而北徙也。“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言国破身虏,不欲为容也。“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则矢艰贞以自洁,而不欲为杨柳之随风作舞,趋炎想薰矣。又《水龙吟·白莲》曰:

    翠云遥拥环妃,夜深按彻霓裳舞。铅华净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语。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娇无那,频相顾。  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谩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凌波去。试乘风一叶,重来月底,与修花谱。

    此借白莲以喻贞臣遗老,如谢枋得一流人也。“海山依约,断魂何许”,明指崖山之难,主臣蹈海。“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娇无那,频相顾”,言世间别有才士,而我何频相顾。史称世祖诏程文海以集贤学士拜侍御史,行御史台事,往江南博采知名之士。帝素闻赵孟、叶李名,谕必致此二人。文海复荐宋宗室赵孟及遗民三十人。谢枋得与焉,遗书文海,谓:“自今无意人间事矣。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辞甚激抗。留梦炎,宋宰相也;既降元贵仕,尤力荐之。枋得贻书辩论数千言,卒不出;所谓“仙姿自洁,芳心更苦,罗袜初停,玉珰还解,早凌波去”也。以叶李、赵孟文采风流,亦宋遗民之铮佼者;故以“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称之,“别有”者,谓不同于“仙姿自洁芳心更苦”之“早凌波去”者也。又《无闷·雪意》曰:

    阴积龙芳,寒度雁门,西北高楼独倚。怅短景无多,乱山如此。欲唤飞琼起舞,怕搅碎纷纷银河水。冻云一片,藏花护玉,未敢轻坠。  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栏,莫愁凝睇。应是梨花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

    雪取其洁,亦以喻宋遗民之洁己以遁,而不应征辟者。曰“欲唤飞琼起舞,怕搅碎纷纷银河水”,言世祖搜采纷纭以征江南遗民也。“冻云一片,藏花护玉,未敢轻坠”,言隐姓埋名以不降志辱身也。“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则以讽叶李、赵孟辈之弹冠欲起耳。《一萼红·石屋探梅》曰:

    思飘飘,拥仙姝独步,明月照苍翘。花候犹迟,庭阴不扫,门掩山意萧条。抱芳恨佳人分薄,似未许芳魄化春娇。雨涩风悭,雾轻波细,湘梦迢迢。  谁伴碧樽雕俎,笑琼肌皎皎,绿鬓萧萧。青凤啼空,玉龙舞夜,遥睇河汉光摇。未须赋疏香淡影,且同倚枯藓听吹箫。听久余昔欲绝,寒透鲛绡。

    此以梅喻谢枋得之孤芳独抱,屡荐不起,而继之以死也。曰“花候犹迟,庭阴不扫,门掩山意萧条”,入山惟恐不深。史称程文海荐枋得,枋得遗书,有云“稍知诗书,识义理,不可以辱召命”,所谓“抱芳恨佳人分薄,似未许芳魄化春娇”者也。“倚枯藓听吹箫”,“疏香淡影”之“未须赋”,遁世无闷何疑焉。及魏天祐为参知政事,欲起枋得为功,遣使诱之入城,与之言,坐而不对,或嫚言无礼。天祐怒,逼之北行。枋得以死自誓,上道即不食;二十余日不死,乃复少茹蔬果,积数月,困殆。至燕,问全太后所及瀛国公所在,再拜恸哭。疾甚,留梦炎使医持药杂米饮进之。枋得怒,掷诸地,不食五日死。则所谓“听久余音欲绝,寒透鲛绡”矣。“久”者,言其死之难;“余音”,谓恸哭也。《疏影·咏梅影》曰:

    琼妃卧月。任素裳瘦损,罗带重结。石径春寒,碧藓参差,相思曾步芳屧。离魂分破东风恨,又梦入水孤云阔。算如今也厌娉婷,带了一痕残雪。  犹记冰奁半掩,冷枝画未就,归櫂轻折。几度黄昏,忽到窗前,重想故人初别。苍虬欲卷涟漪去,慢蜕却连环香骨。早翠荫蒙茸,不似一枝清绝。

    此以梅为两喻;如谢枋得其人者,“梦入水孤云阔,算如今也厌娉婷”,自恨为才名所误,以不安于遁世无闷也;如叶李、赵孟之流,不能洁己,而高冠华盖以食元禄,则所谓“慢蜕却连环香骨,早翠荫蒙茸,不似一枝清绝”矣!“一枝清绝”,以喻谢枋得之孤芳独抱也。《一萼红·丙午春赤城山中题花光卷》曰:

    玉婵娟。甚春余雪尽,犹未跨青鸾。疏萼无香,柔条独秀,应恨流落人间。记曾照黄昏淡月,渐瘦影,移上小栏杆。一点清魂,半枝空色,芳意班班。  重省嫩寒清晓,过断桥流水,问计孤山。冰粟微销,尘衣不浣,相见还误轻攀。未许讶东南倦客,掩铅泪看了又重看。故国吴天树老,雨过风残。

    此亦为谢枋得作。起“玉婵娟”十三字,言世人惊怪枋得如此才华,而元之景运维新,不应征辟也;“玉婵娟”,以喻枋得之芳洁。“疏萼无香,柔条独秀,应恨流落人间”,乃枋得自明所以不应征辟之由。枋得遗程文海书,引“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所谓“疏萼无香”也。又曰“某自今无意人间事矣”,所谓“柔条独秀,应恨流落人间”也。“记曾照黄昏淡月”,言曾仕宋也;“黄昏淡月”,以象征宋末国势之陵夷。而“冰粟微销,尘衣不浣,相见还误轻攀”,则以自明降志辱身,不堪世用;而程文海、留梦炎之伦,则所谓“相见还误轻攀”者也。结“故国吴天”十字,低徊欲绝,柔厚之至。《一萼红·红梅》曰:

    占芳菲。趁东风妩媚,重拂淡燕支。青凤衔丹,琼奴试酒,惊换玉质冰姿。甚春色江南太早,有人怪和雪杏花飞。藓珮萧疏,茜裙零乱,山意霏霏。  空惹别愁无数,照珊瑚海影,冷月枯枝。吴艳离魂,蜀妖浥泪,辜负多少心期。岁寒事无人共省,破丹雾应有鹤归时。可惜鲛绡碎剪,不寄相思。

    此以梅而红,喻宋遗民而仕元也。曰“惊换玉质冰姿,甚春色江南太早,有人怪和雪杏花飞”,明讥江南遗民,如叶李、赵孟辈,不知亡国之恨,不能淡泊明志,薰心富贵以应元征。曰“辜负多少心期,岁寒事无人共省”,几乎发声征色。而《庆清朝·榴花》阕末有曰:“颠倒绛英满径,想无车马到山中。西风后尚余数点,还胜春浓。”榴红照眼明,而不引车马以“余数点”于“西风后”,正与此“玉质冰姿”之梅而红,“岁寒事无人共省”者激映;而以喻少数遗民之隐遁不仕元者。“还胜春浓”之“春浓”,即指起而仕之叶李、赵孟辈也。“春浓”与《齐天乐·蝉》第二阕“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之语相发;彼著一“想”字,此用一“浓”字,描写热中心事,绘影绘声。又《水龙吟·牡丹》曰:

    晓寒慵揭珠帘,牡丹院落花开未?玉栏干畔,柳丝一把,和风半倚。国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  池馆家家芳事,记当时买栽无地。争如一朵,幽人独对,水边竹际?把酒花前,剩拼醉了,醒来还醉。惟洛中春色匆匆,又入杜鹃声里。

    此以牡丹喻留梦炎也。梦炎以状元宰相,显仕于宋,如牡丹之为富贵花;而相业无称,如随风杨柳,依违取容,不能扶衰以当大事,所谓“玉阑干畔,柳丝一把,和风半倚,国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者也。“争如一朵,幽人独对,水边竹际”,则借宾定主,而形谢枋得之幽贞,以愧留梦炎之富贵焉。“扶春不起”之“春”以喻宋;与“春浓”之“春”以喻新朝者不同。《扫花游·绿阴》曰:

    卷帘翠湿,过几阵残寒,几番风雨。问春住否,但匆匆暗里,换将花去。乱碧迷人,总是江南旧树。谩凝伫,念昔日采香,今更何许。  芳径携酒处,又荫得青青嫩苔无数。故林晚步,想参差渐满,野塘山路。倦枕闲妆,正好微曛院宇。送凄楚,怕凉声又催秋暮。

    又《摸鱼儿》曰:

    洗芳林夜来风雨,匆匆还送春去。方才送得春归了,那又送君南浦。君听取,怕此际春归也过吴中路。君行到处,便快折湖边千条翠柳,为我系春住。  春还住。休索吟春伴侣,残花今已尘土。姑苏台下烟波远,西子近来何许?能唤否?又恐怕残春到了无凭据。烦君妙语,更为我将春连花带柳,写入翠微句。

    两阕皆以“春住”为言,“春”亦喻宋;春欲去而系之住,犹之国将亡而延其绪也。前阕曰“过几阵残寒,几番风雨,问春住否”;后阕曰“千条翠柳,为我系春住”;其殆有望于厓山将相,排万难,历百险,同心戮力以延宋一脉乎?而无如“匆匆暗里,换将花去”,春终不住,宋亦不延也。“乱碧迷人,总是江南旧树”,言元用以前驱伐宋,而勘定江南者,如范文虎、吕文焕、夏贵之徒,皆宋之降将耳。此皆以比兴为寄托。白石灵而或空;沂孙则运笔轻灵,而字字如抛砖落地,无一语无着落;所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证之以史,会之于词耳。自有沂孙而词乃尊,以风花雪月之词,而有家国沧桑之感,意内言外,真得《离骚》之意;否则以为诗之余事,游戏之作耳。必读沂孙词,乃知词所以补诗之阙,非诗之余也。惟周密《绝妙好词》,录沂孙词十阕,多采其似白石者,虽会清空婉秀之妙,而未极沉郁顿挫之致。张惠言《词选》,录沂孙词四阕,多采其似美成者,差得华美浑雅之致,而未尽感喟苍凉之意。《词选》每阕下注,亦多望文凿空,谩为大言,而未贯串史实,以得其意也。

    张炎字叔夏,南渡大将循王张俊之后。居杭,号玉田,又号乐笑翁。有《词源》二卷,《山中白云词》八卷。舒岳祥序称:“玉田张君,自社稷变置,凌烟废堕,落魄纵饮。”“扁舟浙水东西,为漫浪游。”仇远序称:“《山中白云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方之古人,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刘熙载《艺概》卷四,称:“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如玉田《高阳台》之‘接叶巢莺’,与碧山(王沂孙)《高阳台》之‘残萼梅酸’,尤同鼻息。”又称:“玉田论词曰:‘莲子熟时衣自落。’予更益以太白诗二句,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张炎词绵密深婉,出以空灵,与姜夔先后齐名,号姜张,盖以姜夔为宗云。刘熙载所称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云: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词“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有《黍离》《麦秀》之悲。“东风”两句,有才人遘末造之悲。“新愁”两句有王孙泣路歧意。词意深婉。

    张炎《八声甘州》,题称:“辛卯岁,沈秋江同余北归,秋江处杭,余处越。越岁,秋江来访寂寞,晤语数日,又复别去。赋此饯行,并寄曾心传。”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珮,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按元世祖二十七年(一二九〇)庚寅,征发张炎等赴大都缮写金字藏经,次年辛卯,张炎事毕南归,沈秋江名尧道与张炎同归。词记北行事,“寒气脆貂裘”,北行苦寒。“短梦依然江表”,梦想南归,不愿仕元,“老泪洒西州”,感念南宋人物而洒泪。“载取白云归去”,表达归隐心情。“零落一身秋”,甘于漂泊清苦生涯。此词足见其志事。清邓廷桢《双砚斋词话》称张炎词,“论者以为堪与白石老仙相鼓吹,要其登堂拔帜,又自壁垒一新。盖白石硬语盘空,时露锋铓,玉田则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如《长亭怨慢》之‘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黄叶’;《西子妆慢》之‘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木兰花慢》之‘流光惯欺病酒,问杨花过了有花无’;《渡江云》之‘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致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探春慢》之‘才放些晴意,便瘦了梅花一半’;《解连环》咏《孤雁》云‘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餐毡拥雪,故人心眼’。类皆遣声赴节,好句如仙。”深得清代浙派词人之称赏。

    第五节 金党怀英 赵秉文 王若虚 元好问

    女真以骑射起东北,灭辽伐宋,划江淮以北,而奄有中原,国号曰金,兵力莫强焉。特文学则宋之余波所沾溉尔,故以附于宋之末云。

    金初未有文字,而太宗嗣位,因辽宋之旧,以词赋经义取士。及伐宋,得宋文臣宇文虚中、蔡松年辈,草创典礼,润色书命。而汴京经籍,满载以归,于是伧荒之俗,泽以诗书。熙宗瞻拜孔子庙,北面伏谒如弟子礼。更世宗、章宗,历世承平,文物彬彬,庠序日盛,而士之得与科举者,选曹以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趋之。然经义则王学之唾余,词赋则西昆之末光,固已占高爵而钓厚禄,无当于大雅也。若其名高一代,而以诗古文为儒宗者,当首推党怀英。

    党怀英,字世杰,泰安人。以世宗大定十年举进士,事章宗为翰林学士承旨。章宗称之曰:“近日制诏,惟党怀英最善。”始生及长,仪观若神。儒道释诸子百家之说,乃至图纬篆籀之学,无不讨求。而文章字画盖天性。文宗欧阳,诗仿陶谢。而工篆籀八分,尝谓“唐人韩蔡不通字学,八分自篆籀中来”。欲以上轨钟蔡;而小楷如虞褚,大书宗颜真卿,士论称第一。独赵秉文推本欧阳以论定其文,谓:“文章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非要之必奇,要之不得不然之为奇也。韩文公之文,汪洋大肆,如长江大河,浑浩运转,不见涯涘,使人愕然不敢睨视。欧阳公之文,如春风和气,鼓舞动荡,了无痕迹,使读之亹亹不厌。凡此皆文章之正也。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古之文,不尚虚饰,因事遣辞,形吾心之所欲言者;间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亡宋三百余年间,惟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读之亹亹;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翰林党公天资既高,辅以博学,文章冲粹,如其为人。当明昌间,以高文大册主盟一世。自公之未第时,已以文名天下。然公自谓入馆阁接诸公游,始知为文法,而以欧阳公得其正;则信乎公之文,有似乎欧阳公也。”顾其集不传。间得读其遗文,抑扬爽朗,失之于尽;盖得欧之笔,而失欧之韵;有欧之朗,而逊欧之茹;行百里者半九十,傥学欧而得苏者乎。赵秉文稍后出,而声名过之。

    赵秉文,字周臣,号闲闲老人,磁州滏阳人。登大定二十年进士第,历世宗、章宗、卫绍王、宣宗、哀宗五朝,累拜礼部尚书,改翰林学士。乐平杨云翼与秉文迭主文柄,高文大册,多出二人;而秉文名尤重。传有《滏水集》二十卷,而云翼序其端,推“为斯文主盟,天下学者景附风靡,有如李之尊韩,苏之景欧”焉;盖为当代所重如此。特其门人元好问为志墓,亦以唐昌黎、宋欧阳为况,历叙宋辽金文学盛衰之迹,而归重于秉文;以谓:“沈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其文出于义理之学,故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者,不以绳墨自拘。七言长诗,笔势自放,不守一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于五言古诗,则沉郁顿挫似阮嗣宗,真淳简淡似陶渊明。”褒大师门,不免阿其所好。而《四库提要》谓“才高学博,一世之雄”。抑亦寻声逐响之谈。今观其文,主于浩浩直达,而畅所欲言,其原出于苏轼。然辞为爽朗,而无警切之论,徒见其肤,而未得为“才高”。学主义理,而无深沉之思,斯伤于浅,而未征其“学博”。义理之学,欲以自外于宋儒,而未能有独见;条畅之文,不过依稀于苏笔,而未能以自发;不拘绳墨,徒失体要。诗则为顿挫而欠沉郁,欲真淳而流浅率,亦是东坡之格调,参以香山之容易,而无其理趣,失其波澜。有时七言古学李太白,五言古拟陶渊明、拟韦苏州,亦东坡之学太白、学陶韦也;“唐昌黎,宋欧阳”云乎哉!集中《双溪记》之摹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涌云楼记》之摹范仲淹《岳阳楼记》,《寓乐亭记》之摹苏轼《超然台记》,如小儿仿红,字摹句拟,未足语于大方家也。至撰《党怀英神道碑》,谓“文章非能为之为工”云云,则袭苏轼《南行唱和诗序》语尔。然党怀英、赵秉文,名曰宗欧祖韩而实为苏。而王若虚,则更排韩轻欧以言宗苏。

    王若虚,字从之,藁城人。以章宗承安二年经义进士,历仕宣宗、哀宗,官直学士,秉史笔十五年。新进入馆,日有记录之课;书吏以呈宰相,“必问王学士曾点窜否?”为文不事雕琢,惟求当理;传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其中文仅五卷;而自卷一之四十,皆以辨证经史,考论诗文,褒弹古人,累千百条。

    论史不取司马迁、宋祁,以谓:“司马迁之法最疏,开卷令人不乐;然千古推尊,莫有攻其短者。惟东坡不甚好之;而陈无己、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呜呼!吾亦以千古雷同者为不可晓也。晋张辅评迁固史云:‘迁叙三千年事,止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繁省不同,优劣可知。’此儿童之见!迁之所叙,虽号三千年,其所列者几人,所载者几事,寂寥残缺,首尾不完,往往不能成传。或止有其名氏。至秦汉乃始稍详,此正获疏略之讥者,而反以为优乎?且论文者求其当否而已;繁省岂所计哉!抑余尝考之:迁记事疏略而剩语甚多,固记事详备而删削精当;然则迁似简而实繁,固似繁而实简也;安得以是为优劣哉?迁之胜固者,独其辞气近古,有战国之风耳。迁虽气质近古,以绳准律之,殆百孔千疮;而世家最无谓。颜师古曰:‘世家者,子孙为大官不绝也。诸侯有国称君,降天子一等耳;虽不可同乎帝纪,亦岂可谓之世家!且既以诸侯为世家,则孔子、陈涉、将相、宗室、外戚等复何预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纪,曰传,曰表,曰书,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门第之称,犹强族大姓云尔;乌得与纪、传字为类也!语世家往往随年附见他国大事;至于列传,亦或有之;徒乱其文,无关义理。夫《左氏》编年,本纪诸国之事,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互相发明,故可也。如迁史者,各有传记,足以自见,何必尔耶!

    “迁采摭异闻小说,习陋传疑,无所不有;亦多牴牾而不合。《周本纪》云:‘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逸》。’《鲁世家》云:‘周公恐成王有所淫佚,乃作《多士》、《无逸》。’自今考之:《多士》为殷民而作,《无逸》为成王而作者也;在《周本纪》,则并《无逸》为告殷民;在《鲁世家》,则并《多士》为戒成王;混淆差误一至于此。盖不惟牴牾于经,抑亦自相矛盾甚矣。《史记》载伍员父子语言,本传与世家参差不同。或云此变文也。予谓不然:言出于一人之口,书出于一人之手,而自变其文,人何以取信哉?凡称某王,类加国号;凡举人名,每连姓氏,冗复芜秽。《律书》之首以为:‘律为万事根本,而其于兵械尤重。武王伐纣,吹律听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杀气相并而音尚宫。同声相从,乃物之自然。’此固可矣。乃复备论帝王以来用兵之事,而终于汉文厌兵,百姓乐业,几七百言,何关于律意哉?斯实无谓之甚。而邵氏极称之,以为‘此其高古雄深,非他人拘窘所能到’,呜呼!文章必有规矩准绳,虽六经不能废;顾乃以疏阔为高深,以致密为拘窘,何等谬论!伍被谏淮南王,‘王于是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其词似赋,岂史记实录之体哉。”

    “欧公与宋子京分修唐史,文体不同,犹冰炭也。初书成将进;吏白旧例止署官高者一人姓名,云某等撰;而欧公官高当书。公曰:‘宋公列传,用功深而为日久,岂可掩其名?’于是纪、志书公,而列传书子京。以予观之:欧公正不肯承当耳。作史与他文不同,宁失之质,不可至于华靡而无实;宁失之繁,不可至于疏略而不尽。宋子京不识文章正理,而惟异之求,肆意雕镌,无所顾忌,至于字语诡癖,殆不可读,其事实则往往不明,或乖本意。自古史书之弊,未有如是之甚者。呜呼!笔力如韩退之,而《顺宗实录》不慊众论。或劝东坡重修《三国志》,而坡自谓非当行家,不敢当也。子京讥旧史猥酿不纲,而以传远自许;今之学者类皆欣艳以为新奇,旧史几废。以愚观之:旧史虽陋,犹为本分,且不失当时之实,宁无《新书》可也。子京于文字,其实处不及古人,而专以易置字语为新。人皆言‘利病’,而子京每云‘病利’;人皆言‘可否’,而子京或云‘否可’;虽义理无异,而读之不明矣。此犹求异于人,不已甚乎?古人文字中,时有涉俗语者,正以文之则失真,是以宁存而不去;而子京直要句句变常,此其所以多戾也。《魏氏春秋》好用《左传》语以易旧文;裴松之讥弹甚当。凡人文体,固不必拘,至于记录他人之言,岂可过加润色而失其本真?子京《唐书》,虽诏敕章疏,类皆变乱以从己意;至于诗句谚语,古今成言,亦或芟改,不已甚乎!刘器之尝曰:‘《新唐书》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迁固载相如文君事几五百字,而读之不觉其烦;使子京记之,必曰“少尝窃卓氏以逃”而已!’文章岂有烦简?要当如风行水上,出于自然;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烦简,则失之矣。《唐书》进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所以不及两汉文章者,正在此;而反以为工,何哉?”

    论文不取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以为:“凡文章须是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始知本末。世之作者,往往致力于其末,而终身不返;其颠倒亦甚矣。陈后山曰:‘扬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故思苦而辞艰。善为文者,因事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此论甚佳,可以为后学之法。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柳子厚《凌准墓志》,既称‘孤某以先人善予,以志为请’,而终云‘河东柳宗元哭以为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既称‘故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绿’一节,病在太多,且过于浮艳;余事皆略言,而此独说出如许情状,不惟为雅正之,而于文势亦滞矣。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云:‘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全篇皆从旁记录之词;而其末云‘生既至,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此乃方与他人言,而遽与本人语。亦有方与本人语,而却与他人言者。自古诗文如此者,何可胜数哉?‘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遂空其群耶?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解之者,自是两人;而云‘吾所谓空’,却是言之者自解也;若作‘彼’字,或云“所谓空者’可矣。退之评伯夷,止是议论散文,而以颂名之,非其体也。陈后山云:‘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予谓不然。唐人本短于议论,故每如此。议论虽多,何害为记?盖文之大体,固有不同,而其理则一;殆后山妄为分别,正犹评东坡以诗为词也。且宋文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而后山独怪其一二,何耶?子厚才识不减退之;然而令人不爱,恶语多而和气少耳!”

    “欧公《昼锦堂记》大体固佳,然辞困而气短,颇有争张妆饰之态;且名堂之意,不能出脱,几于骂题。或曰‘记言魏公之诗,以快恩雠,矜多誉为可薄,而以昔人所夸者为戒’,意者魏公自述甚详,故记不复及,但推广而言之耳。惜未见魏公之诗也。然记自记,诗自诗,后世安能常并见而参考哉?《史记》用‘而’字多不安;用‘于是’‘乃’‘遂’等字,冗而不当者十有七八。而欧公多错下‘其’字。如《唐书·艺文志》云:‘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德宗赞》云:‘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故其疑萧复之轻己,谓姜公辅为卖直,而不能容。’《薛奎墓志》云:‘遭时之士,功烈显于朝廷,名誉光于竹帛,故其常视文章为末事。’《苏子美墓志》云:‘时发愤闷于歌诗,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尹师鲁墓志》云:‘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此等‘其’字皆当去之。《五代史·蜀世家论》云:‘龙之为物,以不见为神。今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然其’二字,尤乖戾也。欧公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五代史》论,曲折太过,往往支离蹉跌,或至涣散而不收;助词虚字,亦多不惬;如《吴越世家》尤甚也。张九成云:‘欧公《五代史》论,多感叹,又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欧公之论,则信熟矣;而作文之法,不必如是也。邵公济云:‘欧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东坡之文,英气多,和气少。’其论欧公,似矣;若东坡,岂少和气者哉?文至东坡,无遗恨矣。赵周臣曰:‘党世杰尝言文当以欧阳子为正;东坡虽出奇,非文之正。’定是谬语。欧文信妙,讵可及坡?坡冠绝古今,吾未见其过正也。东坡自言:‘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自知所之者,常行于所当行,而止于所不可不止。’论者讥其太夸,予谓惟坡可以当之。夫以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态;而理尽辄止,未尝以驰骋自喜,此其横放超迈而不失为精纯也耶。东坡之文具万变,而一以贯之者也;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为小词,而无脂粉纤艳之失;楚辞则略依仿其步骤,而不以夺机杼为工;禅语则姑为谈笑之资,而不以穷葛藤为胜;此所以独兼众作,莫可端倪。而世或谓四六不精于汪藻,小词不工于少游,禅语楚辞不深于鲁直,岂知东坡也哉。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

    论四六不取杨忆、刘筠,以谓:“邵氏云:‘杨刘四六之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类俳可鄙。欧苏力挽天河以滁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夫杨刘惟谨于四六,故其弊至此;思欲反之,则必当为欧苏之横放。既恶彼之类俳,而又以此为坏四六法,非梦中颠倒语乎?且四六之法亦何足惜也?四六,文章之病也;而近世以来,制诰表章,率皆用之。君臣上下之相告语,欲其诚意交孚;而骈俪浮辞不啻如俳优之鄙,无乃失体耶!”

    论诗不取黄庭坚,以谓:“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其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鲁直于诗,成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终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于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耶。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扬雄《法言》而已。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逼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可望而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工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亦无事乎昆体工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

    若虚论诗论文,一以苏轼为宗,而主于条达疏畅,意到笔随。顾诵所作,未能相副;笔势缓懦,疏而不快;辞意肤浅,率而无味;以视赵秉文,尤为每况愈下。特其辨章述作,褒弹古今,虽多寻章摘句,尽有惬心贵当者焉。其他金人文集之仅见者,王寂有《拙轩集》六卷,李俊民有《庄靖集》十卷;而观其诗主清新,文必疏达,要不出苏门范围,而为时所囿,未能以别树一帜也。独元好问力追杜韩以变苏格,而欲挽宋弛以张唐风云。

    元好问,字裕之,太原秀容人。七岁能诗。年十有四,从陵川郝天挺学,淹贯经史百家,六年而业成。下太行,渡河而南,赋《箕山琴台》等诗。赵秉文方官礼部,见之,以为少陵以后无此作也。名震京师,目为元才子。遂出秉文之门,以登兴定五年进士;历官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入翰林,知制诰。金亡,东平路行军万户严实辟置于幕,遂依居而锐意著述。以金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兴,己所当为,而国史实录在顺天道万户张某所。乃言于章,使之闻奏,愿为撰述。奏可,欲开馆,而为人所沮。好问曰:“不可遂令一代之美,泯而不闻。”乃为《中州集》百余卷。又为《金源君臣言行录》,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记录,积百余万言,委积塞屋,名之曰野史亭。元世祖在藩邸,闻其名,召见;及即位,欲征修辽金二史,未及下命而卒。传有《遗山先生文集》四十卷。一时称者以其诗直配苏黄;而文则不使奇字,新之又新;不用晦事,深之又深;但见其巧,不见其拙;但见其易,不见其难。东坡之后,继以元子,可也。然好问诗文,非东坡之流亚也;盖志不在东坡之快利,而出以重缓;又不为山谷之生拗,而力求弘润;沉着痛快,固不仅浩浩直达,如赵秉文、王若虚之为苏轼者也。文为韩愈之排奡,而无其妥帖。诗得杜甫之沉郁,而逊其渊永。而《论诗绝句》三十首,欲挽江西诗派而反之于正;录二十一首,辞曰: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自注: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

    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磊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欶勒川。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谢客风流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较短长。

    玩其词意,殊不慊于苏黄;而门人弟子乃谀以直配苏黄。王若虚不满于黄,而好问则并不慊于苏。苏轼吐言天拔,黄庭坚锻炼辛苦;苏为其熟,而黄为其生。好问则生熟难易之间,大概以脱弃凡近,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破碎阵敌,囚锁怪变,轩豁幽秘,笼络今古,移夺造化为工;钝滞、僻涩、浅露、浮躁、狂纵、淫靡、诡诞、琐碎、陈腐为病。五言古如《颍亭留别》、《亭》、《送钦叔内翰并寄刘达卿郎中白文举编修五言》之三四五、《饮酒》五首、《后饮酒》五首、《龙潭》、《北邙》、《龙门杂诗》二首、《丰山怀古》、《乙酉六月十一日雨》、《种松》、《杂诗》四首之一二、《观淅江涨》、《五松平》、《阻雨张主簿草堂》、《送诗人李正甫》、《万化如大路》、《放言》、《李道人崧阳归隐图》、《学东坡移居》八首、《历下亭怀古分韵得南字》、《别李周卿》三首、《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喧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赋十诗》之一二三四六、《赵吉甫西园》、《临汾李氏任连堂》二首之二、《题张左丞家范宽秋山横幅》、《宿张靖田家》、《曲阜纪行》一首、《宝严纪行》,七言古如《秋蚕》、《范宽秦川图》、《西园》、《西窗》、《游黄华山》、《荆棘中杏花》、《萧仲植长史斋》、《读书山雪中》、《蟾池》、《天涯山》、《过刘子中新居》,杂言古如《去岁君远游送仲梁出山》、《此日不足惜》、《饮酒》、《送高信卿》、《寄赵宜之》、《段志坚画龙为刘邓州赋》、《纪子正杏园燕集》、《送李参军北上》、《王黄华墨竹》、《泛舟大明湖》、《赋邢州鹊山》、《送王亚夫举家归许昌》、《涌金亭示同游诸君》、《癸卯岁杏花》、《赠答赵仁甫》、《水帘记异》、《谼谷圣灯》、《李峪园亭看雨》、《游龙山》、《游泰山》,乐府如《天门引》、《蛟龙引》、《孤剑咏》、《芳华怨》、《后芳华怨》、《结杨柳怨》、《秋风怨》、《归舟怨》、《西楼曲》、《后平湖曲》、《洧川行》、《解剑行》、《望归吟》,五言律如《老树》、《少林雨中》、《十二月六日》二首、《短日》,五言长律如《怀益之兄》,七言律如《岐阳》三首之二、《玄都观桃花》、《汴梁除夜》,五言绝如《山居杂诗》六首,七言绝如《惠崇芦雁》三首、《梁县道中》、《俳体雪香亭杂咏》十五首、《春夕》、《内乡杂诗》,绝去雕琢,自然新丽,巧缛而幹以风力;抚时感事,闲婉浏亮,而无乖律切;自学杜尔。尝谓:“唐人之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诗;而其阨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掩;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餍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文字以来,诗为难。魏晋以来,复古为难。唐以来,合规矩准绳尤难。夫因事以陈辞,辞不迫切而意独至,初不为难;后世以不得不难为难耳。初予学诗以十数条自警,云:‘无怨怼’,‘无谑浪’,“无傲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媕阿’,‘无傅会’,‘无笼络’,‘无衒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辩’,‘无为贤圣癫’,‘无为妾妇妒’,‘无为仇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黥卒醉横’,‘无为黠儿白捻’,‘无为田舍翁木强’,‘无为法家丑诋’,‘无为牙郎转贩’,‘无为市倡怨恩’,‘无为琵琶娘魂黯词’,‘无为村夫子兔园册’,‘无为算沙僧困义学’,‘无为桃梗治禁词’,‘无为天地一我,古今一我’,‘无为薄恶所移’,‘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信斯言也,诗其庶几乎?虽然,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渠辈谈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人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尔。”

    古文尤擅碑志,一时之铭功德者,咸趋其门。有例有法,有宗有趣,而根柢盘深,雄浑挺拔,不可以绳墨拘。及其世涉沧桑,人有殄瘁,慨当以慷,则尤沉郁顿挫,令人读之神往。如《雷希颜墓志铭》曰:

    南渡以来,天下称宏杰之士三人:曰高廷玉献臣,李纯甫之纯,雷渊希颜。献臣雅以奇节自负,名士喜从之游,有衣冠龙门之目。卫绍王时,公卿大臣多言献臣可任大事者。绍王方重吏员,轻进士,至谓:“高廷玉人才非不佳,恨其出身不正耳。”大安末,自左右司郎官,出为河南府治中,卒以高材为尹所忌,瘐死洛阳狱中。之纯以蓟州军事判官,上书论天下事。道陵奇之,诏参淮上军,仍驿遣之。泰和中,朝廷无事,士大夫以宴饮为常。之纯于朋会中,或坚坐深念,咄咄嗟唶,若有旦夕忧者。或问之故。之纯曰:“中原以一部族待朔方兵;然竟不知其牙帐所在;吾见华人为所鱼肉去矣。”闻者讪笑之曰:“四方承平余五六十年,百姓无狗吠之警;渠不以时自娱乐,乃妖言耶?”未几,北方兵动。之纯从军还,知大事已去,无复仕进意,荡然一放于酒;未尝一日不饮,亦未尝一饮不醉,谈笑此世,若不足玩者。贞祐末,尝召为右司都事,已而摈不用。希颜,正大初,拜监察御史。时主上新即位,宵衣旰食,思所以宏济艰难者为甚力。希颜以为天子富于春秋,有能致之资,乃拜章言五事,大略谓:“精神为可养。初心为可保。人君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不宜妄费日力以亲有司之事。”上嘉纳焉。庚寅之冬,朔方兵突入倒回谷,势甚张,平章芮公逆击之。突骑退走,填压溪谷间,不可胜算,乘势席卷,则当有谢玄淝水之胜。诸将相异同,欲释勿追。奏至,廷议亦以为勿追便。希颜上书以破朝臣孤注之论,谓:“机不可失。小胜不足保。天所予,不得不取。”引援深切,灼然易见;而主兵者沮之,策为不行。后京兆凤翔报北兵狼狈而西,马多不暇入衔;数日后知无追兵,乃聚而攻凤翔。朝廷始悔之,至今以一日纵敌为当国者之恨。凡此三人者,行辈相及,交甚欢,气质亦略相同;而希颜以名义自检,强行而必致之,则与二子为绝异也。盖自近朝士大夫,始知有经济之学,一时有重名者非不多,独以献臣为称首。献臣之后,士论在之纯;之纯之后在希颜。希颜死,有人物渺然之叹。三人者,皆无所遇合,独于希颜尤嗟惜之云。

    希颜,别字季默,浑源人。考讳思,大定末,仕为同知北京路转运使事。希颜,其暮子也。崇庆二年,中黄裳榜进士乙科,释褐泾州录事。不赴,换东平府录事,以劳绩遥领东阿县令,调徐州观察判官,召为荆王府文学兼记室参军,转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考满再任;俄拜监察御史,以公事免。用宰相侯莘卿荐,除太学博士,还应奉,终于翰林修撰,累官太中大夫。娶侯氏,子男二人:公孙八岁,宜翁四岁。女二人:长嫁进士陈某,其幼在室。

    初希颜在东平;东平,河朔重兵处也,骄将悍卒,倚外寇为重,自行台以下,皆务为摩拊之。希颜莅官,所以自律者甚严。出入军中,偃然不为屈,故颇有喧哗者。不数月,闾巷间,家有希颜画像,虽大将,亦不敢以新进书生遇之。尝为户部高尚书唐卿所辟,权遂平县事。时年少气锐,击豪右,发奸伏,一县畏之,称为神明。及以御史巡行河南,得赃吏尤不法者,榜掠之,有至四五百者。道出遂平,百姓相传雷御史至,豪猾望风遁去。蔡下一兵,与权贵有连,脱役遁田间,时以药毒杀民家马牛,而以小直胁取之。希颜捕得,数以前后罪,立杖杀之。老幼聚观,万口称快,马为不得行。然亦坐是失官。

    希颜三岁丧父,七岁养于诸兄,年十四五,贫无以为资,乃以胄子入国学,便能自树立如成人。不二十,游公卿间,太学诸人莫敢与之齿。渡河后,学益博,文益奇,名益重。为人躯干雄伟,髯张口哆,颜渥丹,眼如望羊。遇不平,则疾恶之气,见于颜间,或嚼齿大骂不休,虽痛自摧折,猝亦不能变也。食兼三四人,饮至数斗不乱,征酒淋漓,谈谑间作,辞气纵横,如战国游士;歌谣慷慨,如关中豪杰;料事成败如宿将;能得小人根株窟穴,如古能吏;其操心危,虑患深,则又似夫所谓孤臣孽子者。平生慕孔融、田畴、陈元龙之为人,而人亦以古人期之。故虽其文章,号一代不数人,而在希颜,仍亦余事耳。希颜年四十六,以正大八年辛卯八月二十有三日,暴卒。后二日,葬戴楼门外三王寺之西若干步。好问与太原王仲泽哭之,因谓仲泽言:“星殒有占,山石崩有占,水断流有占,斯人已矣。瞻乌爰止,不知于谁之屋耳!”其十月,北兵由汉中道袭荆襄,京师戒严。铭曰:

    维季默父起营平,弱龄飞骞振厥声。备具文武任公卿,百出其一世已惊。紫髯八尺倾汉庭,前有赵张耻自名。目中中敌无遁情,太息流涕请进兵。掩聪不及驰迅霆,一日可复齐百城。天网四面开鲵鲸,砥柱不救洪涛倾。望君佐王正邦经,或当著言垂日星;一偾不起谁使令。如秦而帝宁勿生,不然亦当蹈东溟。玄精炯炯赋子形,溘焉宁与一物并。千年紫气郁上征,知有龙剑留泉扃。何以验之石有铭。

    志雷希颜,而一时豪俊以类见,此太史公附传之法。而笔势奇纵,兔起鹘落。其他赋如《秋望赋》,序跋如《章宗皇帝铁券行引》、《琴辨引》、《太原昭禅师语录引》、《跋国朝名公书》、《跋松庵冯丈书》、《跋紫微刘尊师山水》、《跋韵嵓书柳子厚独觉一诗》,赠序如《送秦中诸人引》,赞如《手植桧圣像赞》、《赵闲闲真赞》二首、《写真自赞》,碑志如《平章政事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王黄华墓碑》、《闲闲公墓志铭》、《寄庵先生墓碑》、《朝列大夫同知河间府事张公墓表》、《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内翰王公墓表》、《通奉大夫钧州刺史行尚书省参议张君神道碑铭》、《资善大夫集庆军节度蒲察公神道碑铭》、《御史程君墓表》、《平叔墓志铭》、《聂元吉墓志铭》、《太中大夫刘公墓碑》、《奉直赵君墓碣铭》、《御史孙公墓表》、《刘景玄墓志铭》、《南峰先生墓表》、《蘧然子墓碣铭》、《族祖处士墓志铭》、《敏之兄墓志铭》、《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千户乔公神道碑铭》、《千户赵侯神道碑铭》、《故帅阎侯墓表》、《冠氏赵侯先茔碑》、《西宁州同知张公之碑》、《五翼郡总领豪士信公之碑》、《清凉相禅师墓志铭》、《华严寂大士墓志铭》、《坟云墓志铭》、《孙伯英墓志铭》、《紫虚大师于公墓碑》、《天庆王尊师墓表》、《圆明李先生墓表》、《通玄大师李君墓碑》、《藏云先生袁君墓表》,杂记如《市隐斋记》、《临锦堂记》、《王无竞题名记》、《济南行记》、《成然院功德记》、《竹林禅院记》、《紫微观记》、《朝元观记》,咸可诵览。大抵省净不如欧,唱叹而出以宏赡;疏快亦逊苏,徐重而能为峻健。复体单语,杂厕奔迸,而飞腾瑰玮,仿佛韩愈;盖不为宋文而力追唐格者也。于是唐风振,而元之诗文渐变,则好问为之枢也。

    好问既搜金人诗以成《中州集》,而又采金人词以为《中州乐府》。其词以豪俊出生拗,亦衍苏辛一脉,而与姜张异趣。或谓好问之选,皆取其近己者;然王寂《拙轩集》、李俊民《庄靖集》两家之词皆不入《中州乐府》,而清雄顿挫,以视《中州乐府》,格调亦无二致。宋词深致能入骨;金词清劲能树骨;宋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金或失之伧荒,无解深裘大马之讥。独白朴幼育于好问家,学有端绪,而词则清婉秀逸,亦如南宋之有姜张云。传有《天籁集》二卷。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