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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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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

    琦见之大骇,惧其文播而三军哗也,谢不欲再见,微以咎修。而富弼当国,尤不乐之,曰:“此君专劝人杀戮立威,岂得直如此要官做!”久之无成而归。累年始得召试策论舍人院,辞不至。而《上皇帝书》,指陈政事得失,五千言。执政欲不次用之。富弼持不可曰:“姑少待之!”乃除试秘书省校书郎。时韩琦已为相,洵上书琦,诉贫且老,不能从州县待改官,譬豫章橘柚,非老人所种;且言:“天下官,岂以某故而冗耶?”修亦为言,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令姚辟,同修太常因革礼。而王安石亦以修荐为知制诰,议论高奇,方谈经术,见洵文,诋曰:“此战国之文尔。”洵闻之,大恨。会张方平亦为安石所排,二人者,素相善也,洵乃作《辨奸论》,谓:“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人之情也。今也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盖以斥安石,献之方平,而不以示修。安石微知之,益不快,而两家之隙,遂不可解也。洵有《嘉祐集》二十卷;为文章特工议论,如《几策》之《审势》、《审敌》,《权书》之《心术》、《法制》、《强弱》、《攻守》、《六国》、《项籍》,《衡论》之《御将》、《广士》、《养才》、《申法》、《议法》,六经之《易》、《乐》、《诗》、《春秋》四论,《史论》上中下,《谏论》上下,《管仲论》、《明论》、《上韩枢密书》、《上田枢密书》、《上王长安书》、《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苏氏族谱引》,指事类情,袅娜百折,烟波无限,令人往复而不厌。其学原本兵家之权谋,法家之刑名,而抒以纵横家之捭阖,切事情,明是非,其笔力一出一入,王安石目为战国之文,可谓知言。特以清畅肆辨折,而不为《国策》苏张之瑰奓。同一抵掌而谈,纵横跌宕,而一雄丽,一清遒;纵笔所之,风驰雨骤,极挥斥之致,而机势圆转如辘轳。同韩愈之驰骋雄迈,而无其沉浸郁;此所以为宋人之文也。然洵之文,有学韩愈而极神似者:《张益州画像记》,有意为愈之峻重而不为驰骋,仿佛《柳州罗池庙碑》、《郓州溪堂诗序》笔意。《木假山记》,有意为愈之盘郁而力跻诡变,仿佛《送廖道士序》、《蓝田县丞厅壁记》笔意。而《送石昌言为北使引》、《名二子说》,亦得韩愈嵚崎之致;知其用力于韩者深也。特其所以异军突起而成一家之言者,自在《策论》;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而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洞爽轩辟。而晓畅戎机,尤善论兵;如《权书》之《心术》曰: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纵兵于穴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为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有以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词约而意赅,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盖孙武以来所未见也。《六经论》,于经术甚疏,而《易》《乐》《诗》三论,持论不根,一说以臆;读之娓娓,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特以洞明世故,惬理餍情,而行文纵横,往往空中布景,绝处逢生,令人有陵云御风之意。欧阳修态有余妍,洵则笔有余劲。而《上韩枢密书》、《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得《国策》之雄诙,参《韩非》之峭劲,肆意有所作,而语有断制,出入西汉贾、晁,雄放当为宋人书中第一云。洵为人聪明辨智,遇人气和而色温,而好为策谋,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迹。谈兵尤喜自负,慨然有志于功名者也。顾不遇而肆之为文章;每于其穷达得丧,忧叹哀乐,念有所属,必发之于此。于古今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必发之于此。于应接酬酢万事之变者,虽错出于外,而用心于内者,未尝不在此也。盖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而要由于笔力之劲以跻乎此。二子轼、辙,兄弟竞爽,以济厥美;而轼之才尤大。

    苏轼,字子瞻,聪明天成。父游学四方,而母氏程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读《后汉书》,至《范滂传》,问于母曰:“儿若为滂,夫人亦许之乎?”母曰:“儿为滂,吾独不能为滂母耶!”因抚轼喜曰:“吾有子矣。”既而父命从同学刘巨学。巨赋《鹭鹚诗》,末云:“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轼曰:“断章无归宿,曷若‘雪片落蒹葭’?”巨,宿儒也,乃惊谢曰:“吾非若师。”及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嘉祐二年,试礼部。欧阳修实知贡举,而梅圣俞为之佐。疾时文之磔裂,士风之诡异,乃擢轼、辙高第以式多士。而圣俞得轼卷《刑赏忠厚之至论》,以为其文似孟子,呈修。修诵至“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按曰:“此出何书?”圣俞曰:“何须出处!”欲置第一;而修疑其客曾巩所为,抑为第二。复以《春秋》对义,擢第一。轼诣谢。圣俞问:“皋陶三杀,尧三宥,出何书也?”轼徐曰:“想当然耳!”既而诣修,修亦问,轼曰:“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修检之无有,再问,轼曰:“曹操以袁熙妻赐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以妲己赐周公。’操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修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顾轼终身服膺于修,每语人:“欧阳公,天人也,恐未易过。非独不肖所不敢当也;天之生斯人,意其甚不易;非且使之休息千百年,恐未能复生斯人也。”及修以直言荐轼兄弟,而同召试者甚多。宰相韩琦语客曰:“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其言传,而不试去者,盖十八九矣。时仁宗春秋高,策试举人罢朝,而色喜,告皇后曹氏曰:“朕今日得才士二人,曰苏氏轼、辙;然吾老矣,虑不能用。将以遗子孙,不亦可乎!”历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累官端明殿翰林侍读学士。中间以与王安石议论不合,乃作《荀卿论》以相讥切。又发愤言:“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遂遘党祸,屡遭贬逐,才起而卒仆;至哲宗绍圣改元,贬知英州,移惠州、琼州;赦还,提举玉局观,故有苏学士、苏玉局之称。传有《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既以刺新法流弊而谪居黄州,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孟,博辩无碍,浩然其无涯也。其思想出入佛老,旁参名法纵横。而为文章不拘一格,大体可得而论者有二:

    其一调适而鬯遂,抒其胸次之高旷;如《滟滪堆赋》、《黠鼠赋》、《前、后赤壁赋》、《醉白堂记》、《喜雨亭记》、《超然台记》、《宝绘堂记》、《墨宝堂记》、《放鹤亭记》、《思堂记》、《文与可筼筜谷偃竹记》、《石钟山记》、《游桓山记》、《睡乡记》、《画水记》、《方山子传》、《韩幹画马赞》、《石室先生画竹赞》、《答李廌书》第二首、《日喻》、《怪石供》等篇,博揽物态,清旷自怡。而短札小记,涉笔成趣,著墨不多,自然韵流;如《与毛维瞻尺牍》曰:

    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想当一笑也。

    又如《题凤翔东院王画壁》曰:

    嘉祐癸卯上元夜,来观王维摩诘笔。时夜已阑,残灯耿然,画僧踽踽欲动,恍然久之。

    又如《记承天寺夜游》曰: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盖欧阳修工于唱叹,虽颂美之文,亦发以唱叹;而轼则好为嬉笑,虽羁愁之文,亦出以嬉笑;萧然物外,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焉。

    其一深切以往复,发其议论之宏辩,如《秦始皇帝论》、《魏武帝论》、《伊尹论》、《管仲论》、《孙武论》上下、《乐毅论》、《荀卿论》、《韩非论》、《留侯论》、《贾谊论》、《鼌错论》、《霍光论》、《大臣论》上下、《论武王》、《屈到嗜芝论》、《论战国养士》、《论秦》、《论鲁隐公》、《论隐公里克李斯郑小同王允之》、《论孔子》、《论周东迁》、《论商鞅》、《论始皇汉宣李斯》、《策略》、《策别》之《课百官》《决壅蔽》《专任使》《无责难》《无沮善》《均户口》《教战守》《去奸民》《倡勇敢》九篇、《策断》、《上神宗皇帝书》、《徐州上皇帝书》、《代张方平谏用兵书》、《代李琮论京东盗贼状》、《上富丞相书》、《上韩太尉书》、《上刘侍读书》、《应制举上两制书》等篇,指陈利害,议论出入今古,事核理当,而笔力雄伟,抒词高朗,极纵荡变化之能,不可羁勒;而落韵甚轻,若行所无事;如《论战国养士》曰: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

    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又如《策别》之《倡勇敢》曰:

    臣闻战以勇为主,以气为决。天子无皆勇之将,而将军无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倡莫善乎私。此二者,兵之微权;英雄豪杰之士所以阴用而不言于人,而人亦莫之识也。臣请得以备言之。

    夫倡者何也?气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军之勇怯。人人而较之,则勇怯之相去,若莛与楹。至于三军之勇怯则一也,出于反覆之间,而差于毫厘之际,故其权在将与君。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兵,出入于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虺蜴而却走,闻钟鼓之声而战栗者,是勇怯之不齐至于如此。然闾阎之小民,争斗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于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于未悔之间;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勃然之心,而开其自悔之意,则是不战而先自败也。故曰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然者众矣。弓矢相及,剑楯相搏,胜负之势,未有所决,而三军之士,属目于一夫之先登,则勃然者相继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也;三军之众,可以气使也。谚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苟有以发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间而用其锋,是之谓倡。

    倡莫善乎私,天下之人,怯者居其百,勇者居其一,是勇者难得也。捐其妻子,弃其身以蹈白刃,是勇者难能也。以难得之人,行难能之事,此必有难报之恩者矣。天子必有所私之将,将军必有所私之士,视其勇者而阴厚之。人之有异材者,虽未有功,而其心莫不自异;自异而上不异之,则缓急不可以望其为倡。故凡缓急而肯为倡者,必其上之所异也。昔汉武帝欲观兵于四夷,以逞其无厌之求,不爱通侯之赏,以招勇士;风告天下,以求奋击之人,卒然无有应者。于是严刑峻法,致之死地,而听其以深入赎罪,使勉强不得已之人,驰骤于死亡之地;是故其将降而兵破败,而天下几至于不测。何者?先无所异之人,而望其为倡,不亦难乎?私者,天下之所恶也,然而为己而私之,则私不可用;为其贤于人而私之,则非私无以济。盖有无功而可赏,有罪而可赦者,凡所以愧其心而责其为倡也。

    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方西戎之叛也,天子非不欲赫然诛之;而将帅之臣,谨守封略,外视内顾,莫有一人先奋而致命,而士卒亦循循焉莫肯尽力。不得已而出,争先而归。故西戎得以肆其猖狂,而吾无以应,则其势不得不重赂而求和。其患起于天子无同忧患之臣,而将军无腹心之士。西师之休十有余年矣,用法益密,而进人益难;贤者不见异,勇者不见私,天下务为奉法循令,要以如式而止。臣不知其缓急,将谁为之倡哉!

    其长处在援引史实,属辞比事,尤善譬喻,巧于构想。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澈。苏洵以申韩之峭刻,变苏张之纵横,其气放,其笔拗;轼则以庄生之骀宕,化孟子之激切,其辞达,其势旷。苏洵瘦硬通神,轼则潇洒自得。

    所为骈文委曲旁达,亦有议论波澜;内外制如《范子渊知峡州敕》、《杨王子二人荆王子七人并远州团练使敕》、《赐新除依前中大夫尚书右丞王存辞免恩命不允断来章批答》第二首、《赐新除知枢密安焘辞免恩命不许断来章批答》第一首,表奏如《谢中书舍人表》第二首、《代滕达道湖州谢上表》、《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子》,书启如《谢制科启》二首、《谢王内翰启》、《贺欧阳少师致仕启》、《答王幼安宣德启》,祭文如《祭欧阳文忠公文》、《祭欧阳仲纯父文》,抑扬爽朗,一变西昆杨刘拘对组俪之习,欧阳修称其“四六述叙,委曲精尽,始得斯人,及见为幸”。其原出于陆贽。虽是四六述叙,而明切事情,卷舒自在,则与策论波澜莫二。

    若其书牍之不为四六者有二:其一急言竭论,有识有笔,同策论之气体;如《上富丞相书》、《上韩太尉书》、《上王兵部书》、《上刘侍读书》、《上知府王龙图书》、《上梅直讲书》、《应制举上两制书》,抗其气,振其辞,于文章为健笔,于书简实非体;而唐宋八家书之入文集者皆如此;虽似有识有笔,而实不情不理。其一随事抒怀,不衫不履,乃书简之正宗;如《与谢民师推官书》、《答张文潜县丞书》、《答李廌书》第二首、《答舒尧文尺牍》第二首、《答毕仲举尺牍》第一首是也。如《答谢民师书》:

    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

    昔韩愈喜称扬雄,为文章力摹心追;而轼则以“艰深”“文浅易”讥之,不以奇字奥句为尚,此宋文之所以异于唐文,而轼之别出于韩愈以自名家者也。然轼之文,工于策论,疏于碑传。策论则横放侧出,实能以条鬯臻雄恣,焯有波澜。碑传则平铺直叙,未能以振提出精神,实伤冗絮。惟《表忠观碑》气跻苍坚,辞能劲敛,卓荦为杰,集中之冠;其次《万石君罗文传》,仿韩愈《毛颖传》,虽逊其古茂而得其波澜。又次则《富郑公神道碑》、《代张文定公作故龙图阁学士滕公墓志铭》、《代张文定公作赵康靖公神道碑》,虽差有振提,而已伤烂漫。至于《陈公弼传》、《司马温公行状》、《范景仁墓志铭》、《张文定公墓志铭》、《赵清献公神道碑》,虽为《宋史》诸传所本,而辞繁不杀,不知所以裁之,刺刺生厌。独《亡妻王氏墓志铭》,絮而不冗,澹而能挚。《杂记》记先夫人不残鸟雀,亦臻简永。条达是其所长,简老独为所短,可以抒议论,而不可以作碑传。尝自诩:“作文如行云流水,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凡人文字,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尔。”“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而不能不为之为工。”而诫:“少年为学,每读一书,当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盖亦自道所得焉。

    诗于宋为一代宗。陈师道谓:“其诗初学刘禹锡,晚学李太白。”朱弁《曲洧旧闻》则引《参寥子》语,亦称轼早年致力禹锡。今观其诗学陶潜,学李白,学杜甫,学王维,学韦应物,学韩愈,学孟郊,学柳宗元,学白居易,皆有辙迹可寻;独不见所谓学刘禹锡。而按之轼生平议论,诗推陶潜,推杜甫,推韦应物、柳宗元;而亦不及刘禹锡。以谓:

    吾于诗人无所好,独好渊明诗。渊明作诗不多,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陵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好。又云“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今《太白集》中有《归来乎》、《笑矣乎》及《赠怀草书》数诗,决非太白作;盖唐末五代间,贯休、齐己辈诗也。余旧在富阳,见国清院太白诗,绝凡近;过彭泽唐兴院,又见太白诗,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往有临时卒然之句,故使妄庸敢尔。若杜子美,世岂有伪撰者耶?李白诗飘逸绝尘而伤于易,学之者又不至,玉川子是也;然犹有可观者。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诗,晚年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静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密,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按以上引文见《书黄子思诗集后》,《书司空图诗》、《书李白集》等合编。)

    天性洒脱,清旷自怡;及自为诗,学杜不得其沉郁,学韩又难为生刬,而以白香山之容易,抒柳子厚之秀澹,上窥陶彭泽之旷真,旁参李太白之豪俊,其辞则跌宕昭彰,其境则清深旷邈,而托之禅悦,焯有理趣。五言古如《书焦山纶长老壁》曰:

    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法师非无语,不知所答故。君看头与足,本自安冠屦。譬如长鬣人,不以长为苦;一旦或人问,每睡安所措,归来被上下,一夜无著处,展转遂达晨,意欲尽镊去。此言虽鄙浅,故自有深趣。持此问法师,法师一笑许。

    又《开先漱玉亭》曰:

    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乱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余流滑无声,快泻双石硔。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晶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鲩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又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曰: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若人今已无,此竹宁复有?那将春蚓笔,画作风中柳。君看断崖上,瘦节蛟蛇走。何时此霜竿,复入江湖手?

    晁子拙生事,举家闻食粥。朝来又绝倒,谀墓得霜竹。可怜先生盘,朝日照苜蓿。吾诗固云尔,可使食无肉。

    又《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曰: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清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悬知君能诗,寄声求妙语。

    七言古如《泗州僧伽塔》曰:

    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不嫌俗土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

    又《舟中夜起》曰:

    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又《大风留金山两日》曰: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朝来白浪打苍崖,倒射轩窗作飞雨。龙骧万斛不敢过,渔艇一叶从掀舞。细思城市有底忙,却笑蛟龙为谁怒。无事久留童仆怪,此风聊得妻孥许。灊山道人独何事,半夜不眠听粥鼓。

    五言律如《大秦寺》曰:

    晃荡平川尽,坡陁翠麓横。忽逢孤塔迥,独向乱山明。信足幽寻远,临风却立惊。原田浩如海,滚滚尽东倾。

    七言律如《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曰:

    路转山腰足未移,山清石瘦便能奇。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黑黍黄粱初熟后,朱柑绿橘半甜时。人生此乐须天付,莫遣儿郎取次知。

    又《书普慈长老壁》曰:

    普慈寺后千竿竹,醉里曾看碧玉椽。倦客再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久参白足知禅味,苦厌黄公聒昼眠。惟有两株红百叶,晚来犹得向人妍。

    七言绝如《题西林壁》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又《春日》曰:

    鸣鸠乳燕寂无声,日射西窗泼眼明。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醉赏春晴。

    又《惠崇春江晚景》曰: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又《书李世南所画秋景》曰: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攲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其他五言古如《李氏园》、《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扶风天和寺》、《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首、《别岁寄子由》、《许州西湖广陵会三同舍刘莘老》、《送岑著作》、《宿临安净土寺》、《自净土步至功臣寺》、《焦千之求惠山泉诗》、《秋怀》二首、《九日湖上寻周李二君不见君亦见寻于湖上以诗见寄明日乃次其韵》、《金山寺与柳子玉饮大醉卧宝觉禅榻夜分方醒书其壁》、《僧惠勤初罢僧职》、《游灵隐高峰塔》、《新城陈氏园次晁补之韵》、《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第一首、《庐山卢敖洞》、《和顿教授见寄用除夜韵》、《西斋》、《京师哭任遵圣》、《答任师中家汉公》、《雨中过舒教授》、《中秋月》三首、《送参寥师》、《人日猎城南会者十人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为韵得鸟字》、《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游惠山》三首、《赠钱道人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与客游道场何山得鸟字》、《送孙著作赴考城兼寄钱醇老李邦直二君于孙处有书见及》、《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定惠院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冬至日赠安节》、《栖贤三峡桥》、《建昌李野夫公择故居》、《初别子由至奉新作》、《徐大正闲轩》、《金山妙高台》、《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著色山》二首、《文登蓬莱阁下弹子涡作诗遗垂慈堂老人》、《故周茂叔先生濂溪》、《题杨次公春兰》、《袁公济和刘景文登介亭诗复次韵答之》、《熙宁中轼通守此郡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日暮不得返舍因题一诗于壁》、《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示坐客》、《泛颍》、《欧阳季默以油烟墨二丸见饷各长寸许戏作小诗》、《送运判朱朝奉入蜀》、《和陶饮酒》之第一、三、四、八、十三五首、《送蒋颖叔帅熙河》、《东府雨中别子由》、《谢运使仲适座送王敏仲北使》、《过庐山下》、《廉泉》、《碧落洞》、《峡山寺》、《白水山佛迹岩》、《和陶归园田居》六首、《雨后行菜圃》、《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安期生》、《午窗坐睡》、《藤州江下夜起对月赠邵道士》,七言古如《王维吴道子画》、《谢苏自之惠酒》、《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第二首、《游径山》、《和欧阳少师寄赵少师次韵》、《往富阳新城李节推先行三日留风水洞见待》、《法惠寺横翠阁自普照游二庵》、《和钱安道寄惠建茶》、《青牛岭高绝处有小寺人迹罕到》、《听贤师琴》、《留别释迦院牡丹呈赵倅》、《次韵僧潜见赠》、《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九日黄楼作》、《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登云龙山》、《百步洪》二首、《次韵秦大虚见戏耳聋》、《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送杨杰登州海市》、《送陈睦知潭州》、《送表弟程六知楚州》、《赵令宴崔白大图幅径三丈》、《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幹马》、《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有书来求红带作诗为戏》、《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寄蔡子华》、《喜刘景文至》、《次前韵送刘景文》、《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扬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诗见怀次其韵》、《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次韵吴传正枯木歌》、《书晁说之考牧图后》、《鹤叹》、《子由新修汝州龙兴寺吴画壁》、《清远舟中寄耘老》、《寓居合江楼》、《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荔枝叹》、《独觉》,五言律如《游鹤林招隐》二首、《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东冈上归》二首、《倦夜》,七言律如《和子由渑池怀旧》、《楼观》、《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第二首、《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夜至永乐文长老院文时卧病退院》、《过永乐文长老已卒》、《寄黎眉州》、《同年王中甫挽词》、《和晁同年九日见寄》、《予以事系御史台狱作诗遗子由》、《初到黄州》、《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红梅》第一首、《次韵子由送千之侄》、《送贾讷倅眉》第二首、《次韵刘景文见寄》,七言绝如《陌上花》等篇;言景如画,言情如话,不须矜才使气,兴会所到,险境发以雄,精理透之显;而行所无事,意思闲暇,舒以养气,显以发奥,四通六辟,使人心神融释;凡经史传记百家之言,信手拈来,无不贯穿协合,尽是毫飞墨喷,自然水到渠成,脱然畦封,似不经意而出;然句如坚城,而气极和厚;盘硬而不入于生涩,流宕而不落于率易,此所以卓然名家为不可及也。然亦有顿挫沉郁,酷似杜甫者,五言古如《八阵碛》、《白帝庙》、《神女庙》、《夜行观星》、《岘山》、《颍大夫庙》、《次韵子由论书》、《真兴寺阁》、《是日至下马碛憩于北山僧舍有阁曰怀贤南直斜谷西临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登常山绝顶广丽亭》、《赠狄崇班季子》、《冬至日赠安节》,七言古如《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秦穆公墓》、《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游金山寺》、《自金山放船至焦山》、《孙莘老求墨妙亭诗》、《铁沟复赠乔太博》、《韩幹马十四匹》、《赠写御容妙善师》、《次韵答刘泾》、《携妓乐游张山人园》、《答范淳甫》、《虢国夫人夜游图》,五言律如《过巴东县不泊闻颇有莱公遗迹》、《鳊鱼》、《中隐堂诗》第二首,七言律如《次韵颜长道送傅倅》、《次韵穆父尚书侍祠郊丘引满醉吟》,是也。亦有诙诡生拗,颇学韩愈者,五言古如《诅楚文》,七言古如《石鼓歌》、《无锡道中赋水车》、《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是也。亦有瘦硬峭炼,偶似孟郊者,五言古如《读孟郊诗》二首、《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第一首,是也。三者皆集中之变体,而要非轼乐易坦荡之本来云。

    宋词自晏殊婉丽开宗,瓣香南唐。欧阳修虽有疏俊,而未极豪放。至轼出,始摆脱婉转绸缪之态,创为激越之声调,抗首高歌,横放杰出。如《水龙吟》曰:

    古来云海茫茫,蓬山绛阙知何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向玉霄东望,蓬莱?霭,有云驾,骖风驭。  行尽九州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

    又《水调歌头》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又《念奴娇》之《赤壁怀古》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又《念奴娇》之《中秋》曰:

    凭高眺远,见长江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鲸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又《哨遍》之《春词》曰:

    睡起。画堂银蒜押帘,珠幕云垂地。初雨歇,洗出碧罗天,正溶溶养花天气。一霎晴风回芳草,荣光浮动,卷皱银塘水。方杏靥匀酥,花须吐绣,园林翠红排比。见乳燕捎蝶过繁枝,忽一线炉香逐游丝。昼永人闲,独立斜阳,晚来情味。  便乘兴携将佳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撚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坠,渐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人生但要适情耳。

    苏轼之于欧阳修,犹欧阳修之于晏殊,皆由门下开拓,不拘师法。而欧之境,去晏未远;苏之笔,视欧益豪。词之有苏轼,犹诗之有李白,往往高举无前,以歌行纵横之笔,盘屈而为词,跌宕排奡,一变晚唐五代之旧格,遂为辛弃疾一派开山。而清人刘熙载《词概》,则谓:“太白《忆秦娥》声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然轼之词,非尽大笔淋漓,亦有赋情婀娜。如《定风波》之《感旧》曰:

    莫怪鸳鸯绣带长,腰轻不胜舞衣裳。薄幸只贪游冶去,何处?垂杨系马恣轻狂。  花谢絮飞春又尽,堪恨,断弦尘管伴啼妆。不信归来但自看,怕见,为郎憔悴却羞郎。

    又《江城子》之《悼亡》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又《虞美人》曰:

    冰肌自是生来瘦,那更分飞后。日长帘幕望黄昏,及至黄昏时候转销魂。  君还知道相思苦,怎忍抛奴去?不辞迢递过关山,只恐别郎容易见郎难。

    又《贺新郎》之《夏景》曰: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蔌蔌。

    虽是情辞缠绵,依旧阵仗纵横;天生一枝健笔,有必达之辞,无难显之情。而性喜宏奖,一时文士,多游其门。分宁黄庭坚、高邮秦观、淮阴张耒、巨野晁补之,称苏门四学士;益以彭城陈师道、济南李廌,称苏门六君子。黄庭坚年最长,少东坡九岁,秦观少庭坚三岁,张耒少观三岁,陈师道、晁补之皆少耒一岁,诸子年龄才调皆相伯仲。而秦观之诗之词,黄庭坚之文之诗,皆欲别出于轼以自名一家。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少豪俊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第。强志盛气,二十四岁读兵家书,以为与己意合也。闻苏轼为时文宗,欲往游其门,未果。会轼自杭倅移知密州,道经扬州;观预作轼笔语题一寺中。轼见之,大惊,自念:“无此也,而何辞笔之似也?”大惑不解。及晤知庐州孙觉,出观诗词数百篇,读之曰:“向书壁者,必此郎也。”遂结神交。二十九岁谒轼于彭城。轼每叹“少游文章如美玉无瑕。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三十七岁始登元丰八年进士第,调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元祐初,以贤良方正荐于朝,除太学博士,校正秘书省书籍,迁正字,而复为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改元,轼既贬逐;观坐党籍,累谪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徽宗立,复官宣德郎,放还,至藤州,游华光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而死。先自制挽词,其语甚哀。年五十三。轼闻叹曰:“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传有《淮海集》十七卷,《后集》二卷,《词》一卷,《补遗》一卷,《续补遗》一卷。

    秦观久从轼游,而诗与词皆别于轼以自成家。文则议论得轼之疏快,而碑传胜轼之冗絮;如《鲜于子骏行状》、《故龙图阁直学士中大夫赐紫金鱼袋李公常行状》、《陈偕传》、《魏景传》、《李状元墓志铭》、《庆禅师塔铭》、《葛宣德墓铭》、《泸州使君任公墓表》,不矜奇字奥语,亦不刻意构画其事;而用笔有提挈,叙事有裁断,洁净而具本末,坦迤而有波澜,俨然欧阳修义法;而不似轼之平铺直叙,徒乱人意。至于《高无悔所藏尺牍跋》、《录壮愍刘公遗事》,则尤生气奋动,笔力崭然,足称其人之生平,卓荦为杰,不懈而能追古,如韩愈《张中丞传后序》、欧阳修《王彦章画像记》之所为,看似莽苍而实瘦炼,尤非轼所能及也。虽其游戏之作,如《眇倡传》、《清和先生传》,亦复含茹吞吐,滂沛寸心;虽气溢墨外,笔力不敢望韩愈,而韵流简中,辞意庶几希欧阳。然观之文,有刻意模韩愈者,如《清和先生传》模韩愈《毛颖传》,《五百罗汉图记》模韩愈《画记》,其辙迹显然者也。其后吕本中尝言:“少游尝从东坡游,而其文字乃自学西汉。”今观其文虽不及西汉,而要非轼一家所能限。惟其为赋,为四六,以议论出波澜,为跌宕为昭彰;为书,为策论,以往复尽情事,以明快跻深切,洞爽轩辟,此则轼之家法,而观衍其气体。赋如《寄老庵赋》、《叹二鹤赋》,四六如《代答范相公尧夫启》,书如《上王岐公论荐士书》,策如《安都》、《官制上》、《财用上》,论如《石庆论》、《李陵论》、《司马迁论》、《韩愈论》,其尤可诵者也。观其陈古以监今,惬理而餍情,策论一体,尤嗣轼法。而辞主于达,气异其激;俊迈轶荡,虽不如轼之澜翻不竭,而醇粹明白,意尽则言止,亦无轼好尽之累。至于《龙井题名记》,潇洒自得;《闲轩记》,倜傥不群,乐易旷真,亦得轼之一体。而《祖氏先茔芝记》,低徊咏慕,唱叹尽致;《送钱秀才序》,纡徐委备,自在流韵;则又优游缓节,欧阳之逸调焉。其论文以为:

    有论理之文,有论事之文,有叙事之文,有托词之文,有成体之文。探道德之原,述性命之情,发天人之奥,明死生之变,此论理之文,如列御寇庄周之所作是也。别白黑,切事情,要其归宿,决其嫌疑,此论事之文,如苏秦张仪之所作是也。考同异,次旧闻,不虚美,不隐恶,人以为实录,此叙事之文,如司马迁班固之所作是也。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骇耳目,变心意,此托词之文,如屈原宋玉之所作是也。钩列庄之微,挟苏张之势,摭班马之实,猎屈宋之英,本之以《诗》《书》,折之以孔氏,此成体之文,韩愈之所作是也。盖前之作者多矣,而莫有备于愈。后之作者亦多矣,而无以加于愈。然则列、庄、苏、张、班、马、屈、宋之流,其学术才气皆出于愈之文;犹杜子美之于诗,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桢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也!

    聪明天生,而学成于自力。自称:“少时读书,一见辄能诵。暗疏之,亦不甚失。然负此自放,喜从滑稽饮酒者游,旬朔之间,把卷无几日,故虽有强记之力,而常废于不勤。比数年来,发愤自惩艾,悔前所为,而聪明衰耗,殆不如曩时十一二。每阅一事,必寻绎数终,掩卷茫然,辄复不省。故虽有勤苦之劳,而常废于善忘。比读齐史,见孙骞《答邢词》云‘我精骑数千,足敌君羸卒数万’,心善其说,因取经传子史事之可为文用者,得若干条,勒为若干卷,题曰《精骑集》。既从轼兄弟游,而深窥其学,得其所以为人;谓: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中书轼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补阙辙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万物由之而不自知也;故中书自谓‘吾不及子由’,仆窃以为知言。”顾观之策论,最为类轼;而观之诗词,则绝异轼。诗律体不如古体,七古不如五古。律诗尽有妍丽,而气调少驽。七古绰有气调,而意思不警。七古惟《赠女冠畅师》、《送乔希圣》、《宿金山》三篇,可诵。五古如《泊吴兴观音院》、《寄曾逢原》、《田居》四首、《送李端叔从辟中山》、《和王忠玉提刑》、《病犬》、《幽眠》、《次韵参寥莘老》、《荷花》,多可诵者;而蹊径与轼五古绝不同。轼以疏澹为旷真,以坦迤出跌宕,由韦以希陶;观则以妍丽为清新,以追琢出秀爽,学柳以变谢;此其较也。至于词则思路之隽,略似欧;阵仗之雄,不如苏;而特寓深婉于疏俊,以妍媚出沉郁。如《捣练子》曰:

    心耿耿,泪双双。皓月清风冷透窗。人去秋来宫漏永,夜深无语对银。

    又《如梦令》曰:

    门外绿阴千顷,两两黄鹂相应。睡起不胜情,月到碧梧金井。人静人静,风弄一枝花影。

    又《虞美人》曰:

    行行信马横塘畔,烟水秋平岸。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  红装艇子来何处?荡桨偷相顾。鸳鸯惊起不无愁,柳外一双飞去却回头。

    又《南歌子》曰: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境由静而得深,情以婉而得挚,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特晏欧有艳词而无村语,东坡有豪语而无俚词,而村语俚词,不嫌入词,自秦观始。如《品令》曰:

    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  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胳织。衠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

    又《品令》曰:

    掉又。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  每每秦楼相见,见了无限怜惜。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

    又《满园花》曰:

    一向沉吟久。泪珠盈襟袖。我当初不合苦就。惯纵得软顽,见底心先有。行待痴心守。甚捻著脉子,倒把人来僝僽!  近日来非常罗皂丑。佛也须眉皱。怎掩得众人口。待收了孛罗,罢了从来斗。从今后。休道共我,梦见也不能够。

    语不讳俗,融裁一片,纵笔挥洒,如弹丸脱手,几开元曲之蹊径矣。此自来词家所无,而轼虽豪放,未尝有此也。然观之于轼,终身服膺。而黄庭坚则颇树赤帜,每曰“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以讥轼也。及轼之殁,庭坚在南康落星寺,闻之痛惜。已而顾寺僧,拈几上香合在手曰:“此香匾子,自此却属老夫矣。”

    黄庭坚,字鲁直;举进士,调叶县尉。熙宁初,举四京学官,第文为优,教授北京国子监。留守文彦博才之,留再任。苏轼尝见其诗文,以为“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由是声名始振。及轼为侍从,举庭坚自代,至云:“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哲宗即位,以秘书省校书召至京师;寻除神宗实录院检讨官,集贤校理;累迁著作佐郎、起居舍人。轼知贡举,举庭坚为佐,亦如欧阳修之于梅尧臣也。既坐党籍,以修史失实谪涪州别驾,黔州安置,移戎州。徽宗即位,召起吏部员外郎,未赴,再贬宜州,卒以斥死。生而奇逸通脱,五岁已诵五经。一日,问其师曰:“人言六经,何独读其五?”师曰:“《春秋》不足读。”庭坚曰:“是何言也?既曰经,何得不读!”十日成诵,无一字遗。七岁,能作《牧童》诗;八岁,作诗送人赴举曰:“送君归去玉帝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二十二岁,以英宗治平三年丙午,赴乡举。诗题《野无遗贤》,主文衡者庐陵李询读其诗,有句云:“渭水空藏月,傅岩深锁烟。”批云:“此人不惟文理冠场,异日当以诗名擅四海。”既而之京师,于相国寺得宋祁《唐书》稿一册,归而熟观之,由是文章日进;此无他,见其窜易句字,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所起故也。三十六岁,官太和令,将之任,而其舅氏李常以提点淮南西道刑狱自同安来,相见于舒州之皖口,遂游三祖山山谷寺,而爱其石牛洞之胜,有诗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因自号山谷道人。传有《山谷内集》三十卷,《外集》十四卷,《别集》二十卷,《词》一卷,《简尺》二卷。其文以朴老而臻密栗,诚学韩愈而遗貌取神者也。顾诗独为世传诵,以与轼相配,称曰苏黄。顾轼则谓:“每见鲁直诗,无不绝倒;然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而庭坚独自负诗人之奇,诏人作诗,以谓:“举一纲而张万目,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盖自道功力所到,以俗为雅,以故为新;锻炼勤苦,尤工用事,剪裁镕铸,点化无痕。其文有《寄洪甥驹父》一书,谓:“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然毕生功力,尽于下语;炼句而未能炼意,语新而意伤木;用事而或艰用笔,事融而笔未浑;所以势峻而或仄,笔老而不到。大抵古人文字,有辞达而意不警者,杜牧之古文是也。有笔老而意欠到者,黄庭坚之诗是也。就其可诵,笔老而到者,五言古如《阻风铜陵》曰:

    顿舟古铜官,昼夜风雨黑。洪波崩奔去,天地无限隔。船人谨维笮,何暇思挂席。凭江裂嵌空,中有暗水滴;洞视不敢前,潭潭蛟龙宅。网师登长鳣,贾我腥釜鬲;斑斑被文章,突兀啄三尺;言语竟不通,喁亦何益;魁梧类长者,卒以筌饵得;浮沉江湖中,波友永相失,有生甚苦相,细大更啖食。安得无垢称,对榻忘语默。

    又《劳坑入前城》曰:

    刀坑石如刀,劳坑人马劳。窈窕篁竹阴,是常主逋逃。白狐跳梁去,豪猪森怒嗥。云黄觉日瘦,木落知风饕。轻轩息源口,饭羹煮溪毛。山农惊长吏,出拜家骚骚。借问淡食民,祖孙甘糟;赖官得盐吃,正苦无钱刀。

    又《题竹石牧牛》曰:

    野次山峥嵘,幽篁相倚绿。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

    七言古如《上大蒙笼》曰:

    黄雾冥冥小石门,苔衣草路无人迹。苦竹参天大石门,虎迒兔蹊聊倚息。阴风搜林山鬼啸,千丈寒藤绕崩石。清风源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向来陆梁嫚官府,试呼使前问其故。衣冠汉仪民父子,吏曹扰之至如此。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田无米食(史注云:无米食,当作无食米)。但愿清官不爱钱,长养儿孙听驱使。

    又《常父答诗有“煎点径须烦绿珠”之句复次韵戏答》曰:

    小鬟虽丑巧妆梳,扫地如镜能检书。欲买娉婷供煮茗,我无一斛明月珠。知公家亦阙扫除,但有文君对相如。政当为公乞如愿,作笺远寄宫亭湖。

    又《赠送张叔和》曰:

    张侯温如邹子律,能令阴谷黍生春。有齐先君之季女(埙字叔和,洛中人张焘龙图之后,娶山谷季妹),十年择对无可人。箕帚扫公堂上尘,家风孝友故相亲;庙中时荐南涧苹,儿女衣袴得补纫。两家俱为白头计,察公与人意甚真。吏能束缚老奸手,要使鳏寡无颦呻。但回此光还照己,平生倦学皆日新。我提养生之四印,君家所有更赠君。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无可简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我肱三折得此医,自觉两踵生光辉。团蒲日静鸟吟时,薰一炷试观之。

    又《薄薄酒》二章曰:

    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无祸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富贵于我如浮云,小者谴诃大戮辱。一身畏首复畏尾,门多宾客饱僮仆。美物必甚恶,厚味生五兵;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丑妇千秋万岁同室,万金良药不如无疾。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

    薄酒终胜饮茶,丑妇不是无家;醇醪养生等刀锯,深山大泽生龙蛇。秦时东陵千户食,何如青门五色瓜?传呼鼓吹拥部曲,何如春雨一池蛙?性刚太傅促和药,何如羊裘钓烟沙?绮席象床雕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何如一身无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吾闻食人之肉,可随以鞭朴之戮;乘人之车,可加以钺之诛。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丑妇自能搔背痒。

    五言律如《谢王炳之惠石香鼎》曰:

    薰炉宜小寝,鼎制琢晴岚。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头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

    又《嘲小德》曰:

    中年举儿子,漫种老生涯。学语啭春鸟,涂窗行暮鸦。欲瞋王母惜,稍慧女兄夸。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

    七言律如《次韵裴仲谋同年》曰:

    倾盖春风汝水边,客床相对卧僧毡。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

    又《宿广惠寺》曰:

    鸦啼残照下层城,僧舍初寒夜气清。风乱竹枝垂地影,霜干桐叶落阶声。不遑将母伤今日,无以为家笑此生。都下苦无书信到,数行归雁月边横。

    又《次韵元翁从王夔玉借书》曰:

    为吏三年弄文墨,草莱心径失耕锄。常思天下无双祖,得读人间未见书(《后汉书·黄香传》京师号曰“天下无双,江夏黄童”。肃宗诏香诣东观读所未尝见书)。公子藏山真富有,小儒扪腹直空虚。何时管钥入吾手,为理签题扑蠹鱼。

    又《和高仲本喜相见》曰:

    雨昏南浦曾相对,雪满荆州喜再逢。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公心是后雕松。闲寻书册应多味,老傍人门似更慵。何日晴轩观笔砚,一尊相属要从容。

    庭坚七言律,中二联多兀傲不调平仄;然其笔端,实无丝毫俗韵,盖学杜得其一体。在杜如“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时见渔樵人”,“锦官城西生事微,乌皮儿在还思归;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惟恐邻人非”,不过百首之一二。而在庭坚,则十首之三四焉。七言绝如《上萧家峡》曰:

    玉笥峰前几百家,山明松雪水明沙。趁墟人集春蔬好,桑菌竹萌烟蕨芽。

    又《考试局与孙元忠博士竹间对窗夜闻元忠诵书声调悲壮戏作竹枝歌三章和之》曰:

    南窗读书声吾伊,北窗见月歌竹枝。我家白发问乌鹊,他家红妆占蛛丝。

    屋山啼乌儿当归,玉钗罥蛛郎马嘶。去时灯火正月半,阶前雪销萱草齐。

    勃姑夫妇喜相唤,街头雪泥即渐干。已放游丝高百尺,不应桃李尚春寒。

    又《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二首曰:

    故人折松寄千里,想听万壑风泉音。谁言五鬣苍烟面,犹作人间儿女心。

    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

    其他五言古如《溪上吟》、《次韵时进叔二十六韵》、《薛乐道自南阳来入都留宿会饮作诗饯饮》、《奉答子高见赠十韵》、《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用其韵》、《古诗二首上苏子瞻》、《丙寅十四首效韦苏州》、《次韵谢外舅病不能拜复官夏雨眠起之什》、《次韵奉送公定》、《次韵公定世弼登北都东楼》四首、《寄南阳谢外舅》、《赋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八韵寄李师载》之见心靡三韵、《以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为韵寄李子先》之同心臭如兰五韵、《见子瞻粲字韵诗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辄次韵寄彭门》三首之二、《再和寄子瞻闻得湖州》、《春游》、《次韵感春》五首之三四五、《圣柬将寓于卫将乞食于齐有可怜之色再次韵感春五首赠之》之一二五、《送张沙河游齐鲁诸邦》、《再和答为之》(君勿嘲广文起句)、《次韵叔父夷仲送夏君玉赴零陵主簿》、《次韵伯氏长芦寺下》、《赠别李端叔》、《贵池》、《庚寅乙未犹泊大雷口》、《乙未移舟出口》、《灵龟泉上》、《发舒州向皖口道中作寄李德叟》、《过致政屯田刘公隐庐》、《次韵章禹直开元寺观画壁》、《寄陈适用》、《和孙公善李仲同金樱饵唱酬》二首之一、《题高君正适轩》、《癸丑宿早禾渡僧舍》、《宿观山》、《乙卯宿清泉寺》、《己未过太湖僧寺得宗汝为书寄山蓣白酒长韵诗寄答》、《庚申宿观音院》、《金刀坑迎将家待追浆坑十余户山农不至因题其壁》、《和答魏道辅寄怀》十首、《食笋》十韵、《读方言》、《送彦孚主簿》、《过家》、《明叔知县和示过家复次韵》、《铜官县望五松山集句》、《寄耿令几父过新堂邑作乃几父旧治之地》、《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次韵答邢惇夫》、《和邢惇夫秋怀》十首之七八、《谢公定和二范秋怀五首邀余同作》之一三四、《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喜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次韵张仲谋过酺池寺斋》、《次韵子瞻送顾子敦河北都运》二首、《送张天觉得登字》、《咏伯时画太初所获大宛虎脊天马图》、《咏伯时画冯登世所画大宛象龙图》、《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三首、《戏答俞清老道人寒夜》三首、《赠秦少仪》、《次韵谢黄斌老送墨竹十二韵》、《用前韵谢子舟为余作风雨竹》、《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又和》二首、《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以古铜壶送王观复》、《次前韵谢与迪惠所作五幅》、《题李亮功戴嵩牛图》、《次韵徐仲车喜董元达访之作南郭篇四韵》、《次韵仲车为元达置酒四韵》、《颜徒贫乐斋》二首、《道中闻松声》、《游愚溪》、《以柳子茶瓶寄德孺》二首,七言古如《清江引》、《还家呈伯氏》、《次韵谢子高读渊明传》、《次韵子瞻春菜》、《和谢公定征南谣》、《戏赠彦深》、《次韵晁补之廖正一赠答诗》、《赠张仲谋》、《阻水泊舟竹山下》、《长句谢陈适用惠送吴南雄所赠纸》、《送范德孺知庆州》、《送谢公定作竟陵主簿》、《答王道济寺丞观许道宁山水图》、《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幹马因论伯时画天马》、《送刘道纯》、《送薛乐道知郧乡》、《次韵王炳之惠玉版纸》、《博士王扬休碾密云龙同事十三人饮之戏作》、《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戏答陈元舆》、《戏答赵伯充劝莫学书及为席子泽解嘲》、《观伯时画马》、《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听宋宗儒摘阮歌》、《和子瞻戏书伯时画好头赤》、《姨母李夫人墨竹》二首、《老杜浣花溪图引》、《送曹子方福建路运判兼简运使张仲谋》、《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戏咏子舟画两竹两鸲鹆》、《送石长卿太学秋补》、《和王观复洪驹父谒陈无己长句》、《题子瞻画竹石》、《题莲华寺》、《武昌松风阁》、《次韵文潜》、《书磨厓碑后》、《明远庵》、《和范信中寓居崇宁遇雨》二首之二、《对酒歌答谢公静》、《走答明略适尧民来相约奉谒故篇末及之》、《答明略并寄无咎》、《赠赵言》、《再用旧韵寄孔毅父》、《寄题安福李令爱竹堂》、《戏和于寺丞乞王醇老米》、《送王郎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再答元舆》、《次韵答曹子方杂言》、《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五言律如《呻吟斋睡起五首呈世弼》、《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五首,七言律如《寄怀公寿》、《闰月访同年李夷伯子真于河上子真以诗谢次韵》、《次韵寅庵》四首之三四、《赠答晁次膺》、《题落星寺》四首之一二三、《登快阁》、《送刘季展从军雁门》二首之一、《寄黄几复》、《懋宗奉议有佳句咏冷庭叟野居庭坚于庭叟有十八年之旧故次韵赠之》、《次韵黄斌老晚游池亭》二首、《河舟晚饮呈陈说道》、《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三首、《次韵杨君全送酒》、《追和东坡壶中九华》、《梦中和觞字韵》、《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五言绝如《和凉轩》二首,七言绝如《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和李才甫先辈快阁》五首、《酴醿》、《戏和舍弟船场探春》二首、《自门下后省归卧酺池寺观卢鸿草堂图》、《六月十七日昼寝梦李白诵竹枝词三叠》、《上南陵陂》、《次韵任道食荔支有感》三首、《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二五六七八、《谢答闻善二兄九绝句》、《病来十日不举酒》二首、《题小景扇》、《鄂州南楼书事》四首、《寄黄龙清老》三首、《戏简朱公武刘邦直田子平等篇》,避熟避易,力求生崭,而时出妍媚,虽籍苏门而不用苏法。苏轼以旷见真,以坦为激,以透能警;庭坚则以清为奥,以生出新,以涩作健;而“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其说实本苏轼而别出蹊径。苏近于欧,黄则似梅。苏轼以韦学陶,以白学杜,而间参以韩孟;庭坚以谢化孟,以韩学杜,而亦或用韦白。庭坚与秦观五言皆致力于二谢,而秦媲于柳,黄化以孟。尝曰:“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犹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耳。”然庭坚未泯釜凿,实伤雕琢;而其好用事以语僻难晓,则与西昆不同体而同蔽。西昆丽典新用,特以比兴为妍;庭坚整语碎用,欲以翦裁出奇。西昆比引有迹,庭坚点化无痕;此其所自得意而能胜一筹者也。

    惟庭坚之诗出杜甫,以融裁为捃摭,不免巧琢;而庭坚之文敩韩愈,以瘦硬出老成,却能浑化。序跋如《小山集序》、《庞安常伤寒论后序》、《道臻师画墨竹后序》、《题自书卷后》、《题东坡书道术后》、《题东坡所作马券》、《跋相鹤经》、《跋陷蕃王太尉家书》、《跋王荆公书陶隐居墓中文》、《跋张龙阁家问》、《跋秦氏所置法帖》、《书陶渊明责子诗后》、《跋刘梦得竹枝歌》、《跋子瞻木山诗》、《跋子瞻送二侄归眉诗》、《书王元之竹楼记后》、《书筠州学记后》、《题韩忠献诗杜正献草书》、《书刘景文诗后》、《书欧阳子传后》、《书所作官题诗后》、《跋招清公诗》、《题意可诗后》、《书林和靖诗》、《书邢居实南征赋后》、《跋王慎中胡笳集句》、《跋高子勉诗》、《题王观复所作文后》、《跋王介甫帖》、《书王荆公赠俞秀老诗后》、《跋俞秀老清老诗颂》、《书陈亚之诗后》、《书鲜洪范长江诗后》、《跋元圣庾清水岩记》、《题校诗图后》、《题渡水罗汉画》、《跋浴室院画六祖》、《题七才子画》、《题济南伏胜图》、《题赵公佑画》、《题摹燕郭尚父图》、《题明皇真妃图》、《题辋川图》、《书王荆公骑驴图》、《书刘壮舆漫浪图》、《题李伯时画天女》、《题崔白画风竹上鸲鹆》、《题东坡像》、《题画山水图》、《问画娘子军胡骑后》、《跋仁上座橘洲图》、《题惠崇九鹿图》、《题陈自然画》、《题徐巨鱼》、《书土星画》、《题画醉僧图》、《题宗室大年画小山丛竹永年画狗》、《题太宗皇帝御书》、《又跋兰亭》、《书右军文赋后》、《题瘗鹤铭后》、《题乐毅论后》、《题东方朔画赞后》、《题法帖》、《题绛本法帖》、《书遗教经后》、《题蔡致君家庙堂碑》、《题徐浩碑》、《题杨凝式书》、《跋张长史千字文》、《题颜鲁公帖》、《题颜鲁公麻姑仙坛记》、《书徐浩题经后》、《跋翟公巽所藏石刻》、《跋王立之诸家书》、《跋李后主书》、《跋李伯时所藏篆戟文》、《跋洪驹父诸家书》、《题东坡字后》、《跋东坡水陆赞》、《跋东坡书》、《跋东坡墨迹》、《题东坡小字两轴卷尾》、《跋东坡帖后》、《跋东坡书帖后》、《跋东坡论笔》、《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书摹拓东坡书后》、《跋为王圣予作字》、《书缯卷后》、《跋自临东坡和陶渊明诗》、《跋自所书与宗室景道》、《跋与徐德修草书后》、《书自作草后》、《自评元祐间字》、《跋与张载熙书卷尾》、《跋旧书诗卷论黔州时字》、《跋湘帖群公书》、《跋五宰相书》、《跋常山公书》、《跋舅氏李公达所宝二帖》、《跋周子发帖》、《题王荆公书后》、《跋王才叔书》、《跋米元章书》、《跋王晋卿书》、《跋李康年篆》、《书家弟幼安作草后》、《跋淡墨砚铭》、《题传神》、《跋范文正公帖》、《跋范文正公书伯夷颂》、《书徐德占题壁后》、《跋王荆公禅简》、《跋匹纸》、《书枯木道人赋后》、《书梵志翻著袜诗》、《题刀镊民传后》,赠序如《李大耕大猎字序》、《书药说遗族弟友谅》、《书赠俞清老四首》、《书赠韩琼秀才》、《书赠福州陈继月》、《书赠晃师》,书如《答王子飞书》、《与王子予书》、《答洪驹父书》三首之二三,碑志如《朝请郎知吉州毕公墓志铭》、《西头供奉官潮州兵马监押尹君墓志铭》、《左藏库使知宣州党君墓志铭》、《太子中允致仕陈君墓志铭》、《萧济父墓志铭》、《王力道墓志铭》、《刘道原墓志铭》、《张大中墓志铭》、《刘咸临墓志铭》、《杨宽之墓志铭》、《全州盘石庙碑》、《圜明大师塔铭》、《法安大师塔铭》、《非熊墓铭》、《叔父和叔墓碣》、《章明扬墓碣》,杂记如《自然堂记》、《书吴无至笔》、《书侍其瑛笔二则》、《书小宗香》、《书幽芳亭》、《书壶中九华山石》,颂赞如《具茨颂》、《曹侯善政颂》、《清闲处士颂》,祭文如《代赵枢密祭韩康公文》、《祭姚大夫文》、《祭李承议文》,咸可诵览。其中碑志同昌黎之坚卓,而力祛奥僻;短题小记似东坡之诙诡,而特为简峻。东坡文章疏快,而骨力不免缓懦;庭坚骨力坚卓,而辞笔特以峻重;盖亦有意异军突起,而以自别于苏门者也。生平读书作文,用力甚劬,所以诏学者曰:

    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策而游息,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节,皆迎刃而解也。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为儒者末事,然素学之,不可不知其曲折。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合;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刘勰论文章之难,云“意翻空而易奇,文征实而难工”,此语亦是。沈谢辈为儒林宗主时,好作奇语,故后生立论如此。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往年尝问东坡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文章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其病至今犹在。唐惟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惟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免此病耳。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

    盖洞明古今文章利钝,所以不懈而及于古如此。然而自来论庭坚者,多称其诗,扬之不免过誉,毁之亦嫌敚实;而要皆未明其渊源自出,利钝之由。陈师道独以谓:“其学博矣,而得法于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故其诗近之,而其进则未也。”若有不足于意者,而揄扬庭坚实已溢量。诗至少陵而体备矣,而力雄矣,谭何容易进于少陵耶?师道固有“人言我语胜黄语”之句,殆自以为进于庭坚者也。庭坚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截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特以元祐诸贤,才气横溢,往往烂漫;而一时独有此一种拗瘦之作,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师道以为“其学少陵而不为”,吾则谓其学少陵而未至者也。师道谓之“其进则未”者,尚以其拗怒有余劲,而未极逼仄之至,如己所为耳;此所以有“人道我语胜黄语”之句也。遂承庭坚以为江西诗派继别之宗云。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彭城人,与巨野晁说之俱学文于曾巩;既而师道得诗法于黄庭坚。他日,二人论文。说之曰:“吾曹不可负曾南丰。”既而论诗,师道曰:“吾此一瓣香,须为山谷老人烧也。”师道初携文卷见巩。巩览之,问曰:“曾读《史记》否?”师道对曰:“自幼年即读之矣。”巩曰:“不然!要当且置他书,熟读《史记》三两年尔。”师道如其言。及巩自明守亳,师道走泗州间,携文谒之,甚欢,曰:“读《史记》有味乎?”巩过荆襄,师道携所作以谒,因留款语,欲作一文字,事多,托师道为之,且授以意。师道穷日之力,仅数百言,以呈巩。巩曰:“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遂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凡削去一二百字,读之则其意尤完。师道叹服,遂以为法。每谓:“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如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至奇也。”少好为诗,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庭坚,尽焚其稿而学焉。庭坚以为:“譬之弈焉,弟子高师一著,仅能及之;争先则后矣。”世家彭城,后生从之游者常数十人。所居近城,有隙地林木;闲则与诸生徜徉林下。或愀然而归,径登榻引被自覆,呻吟久之,矍然而兴,取笔疾书,则一诗成矣。因揭之壁间,坐卧吟咏,有窜易至数十日乃定,有终不如意者,则弃去之。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抱寄邻家。呻吟累日,乃能成章。同时秦观则杯觞流行,篇咏错出,略不经意。故庭坚为赋诗曰:“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师道生平恶人节书,以为:“苟能尽记不忘,固善;不然,徒费日力而已。”夜与诸生会宿,忽思一事,必明烛翻阅,得之乃已。或以为可待旦者,师道曰:“不然。人情乐因循,一放过,则不复省矣。”故其学甚博而精。以荐充徐州学教授,移颍州、棣州,随除秘书省正字。馆中会茶,自秘监至正字咸集。或以谓少陵拙于为文,退之窘于作诗,申难纷然。独师道默无语,众乃诘之。师道曰:“二子得名,自古未易定价。若以为拙于文,窘于诗;或以为诗文初无优劣;则皆不可。少陵不合以文章似吟诗样做,退之不合以诗似做文样做。”于是议论始定,众乃服膺。每谓:“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独子美之诗,奇常工,新易陈,无不好者。”又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传有《后山集》二十四卷。其古文笔意峭健,不减孙樵;而名不甚著,特以诗掩。然诗境至师道而益仄,时境至师道而已穷,辞藻既以力湔,才气又不敢骋,无才无华,只见瘦硬。盖师道运思欲幽,造语欲僻,而倡为“宁拙”“宁朴”“宁粗”“宁僻”之论;又谓:“学者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浅。”余谓老杜诗探怀以出,无心于“好”“不好”,而刚健婀娜,自然妙造。白居易,苏轼,能为“好”者也;逸趣横生,寓怨悱于风情,以警快出闲暇。韩愈,能为“不好”者也;硬语盘空,发妩媚于粗朴,以迟重出雄矫。至于黄庭坚、陈师道,欲为“不好”者也;枯其笔,僻其句,而趣不足以发奥,气不能以运辞。然庭坚危仄之中,自有驱迈;而师道瘦硬以外,别无兴会。庭坚尚致力二谢而得其隽致,师道则一味韩黄而益为瘦硬。庭坚疏影横斜,尚有暗香浮动;师道枯株槎丫,只见瘦骨崚嶒。庭坚有奇而无妙,有斩截而无横放;师道虽僻而不奇,虽瘦硬而不斩截;欲为拙而不免巧,斯弄巧以成拙;欲为粗而不免弱,时再衰而三竭;所以朴而为伧,僻而为涩。庭坚欲为“不好”而尚能“好”者也;师道欲为“不好”而不讨“好”者也。而师道乃自扬诩,以为“人言我语胜黄语”。其然耶?其不然也。然师道五律诗之佳者,清深峭健,极瘦有骨,尽力无痕,学杜直到圣处,实非庭坚可比。如《寄外舅郭大夫》曰:

    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敢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

    《示三子》曰: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登快哉亭》曰: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

    《野望》曰:

    山开两岸柳,水绕数家村。地势倾崖口,风涛啮石根。平林霜著色,沙岸水留痕。剩寄还乡泣,难招去国魂。

    《山口》曰:

    湖阔疑无地,河回忽见山。登临聊自试,衰疾致身闲。四壁宁虞盗,千方莫驻颜。无风回远笛,有月待人还。

    《登城楼》曰:

    城郭春容晚,因行可当游。飞来双蛱蝶,自去一浮鸥。峡险山将合,江平水却流。同来端兴尽,且为小迟留。

    字字锻炼,直以万钧九鼎之力,束于八句四十字之间。其他如《送外舅郭大夫夔路提刑》、《放怀》、《次韵观月》、《春夜》、《别叔父昆山丞》、《住雁》、《寓目》、《除夜对酒赠少章》、《和贾明叔秋晚见怀》、《沈道院有水墨壁画奇笔也惜其穷年无赏之者贾明叔请余同赋》、《和彦詹题远轩》,亦皆浑脱浏亮,最为一集之胜也。次则七言绝如《次韵答邢居实》二首、《次韵答学者》四首之一、三、四,《东阡》、《即事》、《绝句》、《春兴》、《何郎中出示黄公草书》四首之一、《绝句》四首之四、《徐仙书》三首之二、《和黄生出游三绝句》之三、《酬颜生惠茶库纸》,瘦铁屈蟠,以乾老出清新,亦得老杜之深趣。如《次韵答邢居实》二首曰:

    汉庭用少公何在,不使群飞接羽翰。今代贵人须白发,挂冠高处未宜弹。

    秋来为客意何如?千里河山信不疏。异日老人今则少,不妨红叶闭门书。

    《次韵答学者》曰:

    津津爽气贯眉目,十五男儿万里身。笔下倒倾三峡水,胸中别作一家春。

    暗中摸索不难知,眼里轮囷却见稀。行地径须先八骏,刺天终不羡群飞。

    太阿无前锋不缺,铅刀不堪供一切。至柔绕指刚则折,善而藏之光夺月。

    《绝句四首》之四曰: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酬颜生惠茶库纸》曰:

    破卵剥膜肌理滑,削玉作版光气薰。老子尚堪哦七字,阿买颇能书八分。

    其尤可诵者也。七言律诗如《送赵教授》、《次韵苏公督两欧阳诗》、《答颜生》、《上赵使君》、《题王平甫帖》,抑扬爽朗,语无枝叶,亦得杜之一体;而无沉郁顿挫之致,失之太快太尽。七言古如《赠二苏公》、《呜呼行》、《送杜侍御纯陕西转运》、《次韵苏公湖上徙鱼》第一首、《古墨行》、《蝇虎》、《寄邓州杜侍郎》、《答魏衍黄预勉余作诗》、《和魏衍闻莺》、《答黄生》、《谢寇十一惠端砚》、《五子相送至湖陵》、《湖陵与刘生别》、《大风》、《赠知命》、《赠黄氏子小德》,生崭盘硬,时出诙诡,乃学韩愈,学黄庭坚,辙迹显然。五言古如《妾薄命》二首、《送内》、《别三子》、《次韵苏公观月听琴》、《次韵苏公涉颍》、《寄参寥》、《寄答王直方》、《还里》、《送魏衍移沛》、《寄黄允》、《咸平读书堂》、《与魏衍寇国宝田从先二侄分韵得坐字》、《次韵答秦少章》、《次韵应物有叹》、《黄楼》、《次韵苏公独酌》、《次韵德麟吴越山水》、《送李奉议亳州判官》四首之一、三、四、《答无咎》、《画苑》,抑遏掩蔽,往往遒警,乃学孟郊,亦有孤诣。其他摘句:五言如“月到千家静,林昏一鸟归”,“雪余盖地白,春浅著梢红”,“鸟语催春事,窗明报夕阳”,“时要平安报,反愁消息真”,“归怀属有思,弃世不待怒,老境厌逶迟,人情费将护”,“庭梧自黄陨,风过成夜语”,“鸥没轻春水,舟横著浅沙”,“草与遥山碧,花欺晚照红”,“山断开平野,河回杀急流”,“冲风窗自语,涴壁虫成字”,“过雨作秋清,归云放月明”,“齿脱心犹壮,秋清意自悲”,“地平宜落日,野旷自多风”,“寒灯挑不焰,残火拨成灰”,“霜叶深于染,秋花晚自春”,“山静云盘髻,江空月印眉”;七言如“早年著眼觑文字,万卷初无一言契,多生绮语未经忏,半世虚名足为累”,“冷眼尚能看细字,白头宁复要时名”,“欲傍江山看日落,不堪花鸟已春深”,“闲处著身容我老,忙中见记识君情”,“年侵身要兼人健,节近花须满意黄”,“水兼汴泗浮天阔,山入青齐焕眼明”;亦皆情真格老,下字如铸。综观所作,学杜,学韩,学孟,学黄,而要之学杜而得其性之所近,尚未跻于具体而微。然杜、韩、孟无不自造语;而黄庭坚及师道不能自造语。往往挦扯古人诗句,强改一二字,而美其名曰点化,其实仍是饾饤。西昆之杨刘饾饤,西江之黄陈,何尝不饾饤?惟西昆以故事为饾饤,托为比语;而黄陈以成语为饾饤,欲如己出;此其较也。然师道刻意炼句,而有极拙,往往意枯而不淡永,笔瘦而不峭劲,语硬而不老靠;一生用死力炼句,而不能创意造言,只是捃摭古人语,饾饤成章;多读古人诗而不能自己做诗,食古不化,无句能活,有诗功而无诗情,无诗才,虽有善焉者寡矣。诗之为白苏者,务达务适;及其蔽也,调滑而语肤;为黄陈者,避俗避熟,及其蔽也,句僵而神木;为蔽不同,而不警不切,其境界之隔一也。其后婺州吕本中在南宋时以诗得名,传有《东莱诗集》二十卷,自言传衣江西,作《江西宗派图》,黄庭坚以降,列陈师道等二十五人,而己居其末以为法嗣,谓其源皆出庭坚也。庭坚尝与苏轼论书。轼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庭坚亦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扁浅,亦甚似石压虾蟆。”庭坚以《神宗实录》除起居舍人。苏辙方在政府,不悦,曰:“庭坚除日,为尚书右丞,不预闻也。”盖不乐庭坚也。

    黄庭坚之词,师道尤极称之,谓:“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只秦七黄九耳。”以为媲秦观而胜苏轼也。其实庭坚之词,只是学苏轼而未至,而与秦观异趣。观所作,疏俊令人喜;而庭坚恶赖令人呕。观作间有俚词;庭坚连翩村语。如《归田乐引》曰:

    对景还销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就。姘了又舍了,一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

    其他如《忆帝京》、《江城子》、《少年心》、《少年心添字》、《鼓笛令》、《归田乐令》,连篇累纸,刺刺不休。吊膀子,拆姘头,无不可恣情做,不奇;无不可对人说,大奇。剧而淫滥,尚干禁令;词而亵诨,更乖雅道。庭坚论诗,蕲于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傥亦欲以施之于词,而秽语村言,满纸胡柴,俗则俗矣,风雅何存?吊膀拆姘,信笔拈写,新则新矣,文章扫地。《四库提要》乃谓“造语高妙,脱尽畦町”。然意鄙而不高,语俚而不妙;畦町尽是脱尽,造语实为恶赖;岂只如所称《沁园春》等十余首,亵诨不可名状也耶。其有志不出于淫荡,而词无害为俊雅者;如《定风波》曰:

    小院难图云雨期,幽欢浑待赏花时。到得春来君却去,相误,不须言语泪双垂。  密约樽前难嘱付,偷顾,手搓金橘敛双眉。庭榭清风明月媚,须记,归时莫待杏花飞。

    又《采桑子》曰:

    城南城北看桃李,依倚年华。杨柳藏鸦,又是无言飐落花。  春风一面长含笑,偷顾羞遮,分付谁家,把酒花前试问他。

    含羞映媚,尚姽婳有致。然而屈原香草美人,只托比兴。宋玉《高唐》《神女》,亦止礼义。而女子偷汉,男人调情,庭坚乃作正经事做,当正经话说,长言歌咏,此正词人之孽,文章之妖也。相传庭坚少时好为纤淫之词。法秀道人诫曰:“笔墨劝淫,应堕犁舌地狱。”庭坚答:“空中语耳。”晚年作词,往往用禅和子语,借题棒喝,如效宝宁勇禅师等《渔家傲》五首,是也;但又堕入理障,而绝无理境理趣,发人深思。庭坚之词,盖欲学苏轼而不能者也,欲为苏轼之豪迈而不能,故为倔强,出以鄙倍;欲为苏轼之超诣而不能,拈弄禅机,不免和障。学我者僵,似我者死,盖性分所限而无如何。惟《清平乐》曰: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

    又《南歌子》曰:

    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玉人邀我少留行,无奈一帆烟雨画船轻。  柳叶随歌皱,梨花与泪倾。别时不似见时情,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

    绵丽而能爽朗,疏俊而为凄惋,颇得秦观之一体;然庭坚之所自负,而师道之所称许者,不在此也。师道亟称庭坚《西江月》“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之语;谓:“韩诗有‘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今按其词全阕曰: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微影蘸横波,不饮傍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恶,春来没个遮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

    不过倔强作态,镕铸韩语作缩脚耳;然而篇外无余味,句中无余势,言尽则意止,犹是假苏轼也。而师道乃以苏词非本色,庭坚为词宗,其然,岂其然乎?传有《山谷词》一卷。

    陈师道亦有《后山词》一卷,其词婉惬有文,不如诗之瘦硬无泽;然字句典雅,风味索莫,其病只在无兴象,无寄托。山谷词外强中干,师道则貌泽神索,惟不如庭坚之秽词可鄙,而亦无庭坚之警句可采。庭坚脱尽畦町,师道不乖矩矱;然言尽则意止,与庭坚不同而同也。庭坚早出苏轼门下,或曰后自名家,类相失云。

    苏门六君子之三,得轼之笔,为文章波澜莫二者,曰晁补之、张耒、李廌。李廌,字方叔,济南人,传有《济南集》八卷。其文才辨纵横,去轼最近。轼亦最赏之,称其笔墨澜翻,有飞砂走石之势也。晁补之,字无咎,巨野人。初轼通判杭州;补之年甫十七,随父端友宰杭州之新城;轼见所作《钱塘七述》,大为称赏;由是知名。传有《鸡肋集》七十卷。今观其文,大抵好驰骋议论,有轼之体者也。张耒,字文潜,楚州淮阴人。初与秦观同学于轼。轼以为:“秦得吾工,张得吾易。”而世谓“工可致,易不可致”;以耒为难云。耒幼而颖异,十三岁能为文;十七时作《函关赋》,传诵人口。游学于陈。而苏辙为学官,爱异之;因得从轼游。轼曰:“无咎雄健峻拔,笔力欲挽千钧。文潜容衍靖深,若不得已于书者。”传有《宛丘集》七十六卷。

    苏辙,字子由;十九岁,与轼同举登进士科,又同策制举,能文章,称大小苏。累拜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已而落职,累贬筠州、雷州、循州,再复大中大夫致仕。筑室于许,号颍滨遗老,自作传万余言。卒,追复端明殿学士,谥文定。自称:“始学,得一书,伏而读之,不求其博,而惟其书之知;求之而莫得,则反覆而思之,至于终日而莫见,而后退而求其得,惧其入于心之易,而守之不坚也。及既长,乃观百家之书,纵横颠倒,可喜可愕,无所不读,泛然无所适从;盖晚而读《孟子》,而后遍观乎百家而不乱也。辙才术技艺,无以大过于中人,而何敢自附于孟子?然其所以泛观天下之异说,三代以来兴亡治乱之际,而皎然其有以折之者,盖其学出于孟子,而不可诬也。”“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传有《栾城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四卷,《三集》十卷,《应诏集》十二卷。今观其文疏于叙事,而善议论,辨明古今治乱得失,出以坦迤,抑扬爽朗,语无含茹,而亦不为钩棘;策论特其所长,碑传则其所短,与轼蹊径略同,而波澜不如;气不如轼之舒,笔不如轼之透。集中论如《商论》、《周论》、《六国论》、《三国论》、《晋论》、《七代论》、《隋论》、《唐论》、《五代论》、《老聃论》上下、《蜀论》、《北狄论》、《西戎论》、《西南夷论》、《燕赵论》,策如《君术策》一、二、《臣事策上》一、三、五、《臣事策下》三、《民政策上》二、四、五、《民政策下》一、二,叙如《元祐会计录叙》、《民赋叙》,书如《上神宗皇帝书》、《上昭文富丞相书》、《上刘长安书》、《陈州为张安道论时事书》。按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深切喜往复,洞明得失,如《三国论》曰: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耶!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慧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自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

    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纯,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才。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策论至苏氏父子,原原本本,述往事,思来者,有以见天下之赜,古今之变,而观其会通,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直与周秦诸子同为一家之言,固不仅文章之工。而观辙之所为,其学兼综兵农儒法,其文出入庄、孟、苏、张,虽不如洵之峭劲廉悍,而颇追轼之条达疏畅,意到笔随,无愧难弟也。轼尝称辙,以为:“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亦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然轼辙之文,有余于汪洋,不足于澹泊;工于用尽,而不善于用有余;可振厉以警发愦愦之意,而未能唱叹以发人悠悠之思。惟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乃所谓“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亦不没其“秀杰之气”者,此于辙文为逸调,而可以弁冕全集。次则《王氏清虚堂记》、《武昌九曲亭记》,寄意旷真而出以浑融,颇得欧阳修之闲逸;《京西北路转运使题名记》,落笔骏重而抒以盘奡,则学韩愈之雄矫;亦一集之胜也。骈文如《郭逵自致仕起知潞州》、《姚兕磨勘转东上阁门使》、《刘挚右丞》、《曾肇中书舍人》、《曹诵遥团知保州》、《韩忠彦枢密直学士知定州》、《李之纯宝文阁直学士知成都府》、《太皇太后父遵甫唐王诸敕》、《尚书左丞韩忠彦免弟嘉彦尚主不允诏》第二首、《韩忠彦乞外任不许诏》第一首、《辞尚书右丞》第四状、《谢除中书舍人表》第一首、《除中书舍人谢执政启》、《贺欧阳副枢启》、《贺欧阳少师致仕启》,不漫为雕文绮错,而绰有议论波澜,其原出于陆挚,与轼同。至《田子谅湖南运判》、《钱知慎州》及《吕陶京西运副上官均比部员外郎》三敕,则又以古文行之,感慨肫挚,辞简而意足;同于元稹之纯厚明切,追用古道者也。

    苏辙诗则五言古如《郭纶》、《夜泊牛口江上早起》、《入峡》、《寄题清溪寺在硖州鬼谷子故居》、《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次韵子瞻凌虚台》、《和子瞻自净土步至功臣寺》、《登嵩山》十首之《玉女窗》、《峰顶寺》、《将军柏》三首、《游泰山》四首之《四禅寺》、《灵岩寺》两首、《和韩宗弼暴雨》、《和鲜于子骏益昌官舍八咏》之《桐轩》、《竹轩》、《柏轩》、《巽堂》、《山斋》、《闲燕亭》、《会景亭》七首、《和文与可洋州园亭》三十咏之《霜筠亭》一首、《吕希道少卿松局图》、《子瞻惠双刀》、《次韵子瞻系御史狱赋狱中榆》、《黄州陪子瞻游武昌西山》、《除夜泊彭蠡湖遇大风雨》、《次韵侯宣城垒障楼双溪阁长篇》、《顾子敦奉使河上席上再送》、《题王生画三蚕蜻蜓》二首、《程之元表弟奉使江西次前年送赴楚州韵戏别》、《燕山》、《木叶山》、《夏夜对月》,七言古如《江上看山》、《严颜碑》、《竹枝歌忠州作》、《襄阳古乐府野鹰来》、《王维吴道子画在普门及开元寺》、《次韵子瞻宿南山蟠龙寺》、《柳湖感物》、《和子瞻金山》、《和子瞻焦山》、《次韵子瞻游径山》、《和子瞻煎茶》、《次韵子瞻游道场山何山》、《西湖二咏》之《食鸡头》一首、《赠净因臻长老》、《游钟山》、《次韵孔武仲三舍人省上》、《韩幹三马》、《次韵子瞻好头赤》、《出山》、《虏帐》、《求黄家紫竹杖》、《任氏阅世堂前大桧》、《梦中咏醉人》、《种松》,五言律如《次韵子瞻题长安王氏中隐堂》之三四,七言绝如《次韵子瞻望湖楼上》五绝之一五、《次韵子瞻登望海楼》五绝之四、《和毛君州宅八咏》之《翠樾亭》一首、《南斋竹》三绝之一二等篇,咸可诵览。大抵意趣以婉惬出旷真,敩韦以希陶;波澜以坦迤为跌宕,由白以窥杜;而造语时参以王维之清丽,韩愈之生刬,跌宕昭彰,亦自成其为苏门之诗,与轼同一机杼;而笔不如轼之灵,意不如轼之警。独辙论诗,极推杜而不甚许李,以为:“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理义之所在也。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然杜诗奇横,辙亦尽见得;每曰:“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丽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老杜诗长篇纪事,予特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亦可谓知言矣。

    苏轼有子过,辙有孙籀,翰墨文章,咸擅家学。过,字叔党,轼之第三子也。轼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旋徙廉永,诸子中独过随侍,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需者,一身百为,口不言瘁。初至海上,为文曰《志隐》;轼览而善之,曰:“吾可以安于岛夷矣。”因命作《孔子弟子传》。辙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既而轼卒于常州,过扶榇葬汝州颊城小峨眉山;遂家颍昌,营湖阴水竹数亩,名曰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传有《斜川集》六卷。碑传叙事,本非苏门所长。而过得父之笔,亦长于议论;如《论海南黎事书》、《萧何论》、《书张骞传后》、《书周亚夫传后》,虽不如乃翁之俊迈,而曲尽情事,辞能爽朗,一时以小坡目之。晚而游大阉梁师成之门;师成自谓轼遗腹子,待过如亲兄弟也。士论丑之。苏籀者,辙之孙,迟之子也;传有《双溪集》十五卷。集中《上秦桧》二书,献谀干进,亦殊不称家儿。其文则雄骏疏畅,犹不失苏门矩矱云。

    第七节 曾巩 王安石附司马光

    欧阳修之风神骀宕,苏氏父子之辞笔雄骏,咸以所能擅雄宋代。其有骏爽不如苏,渊永尤逊欧;而特以醇粹明白,得西汉董仲舒刘向之意,而开南宋朱熹理学之文者,曾巩、王安石也。

    曾巩,字子固,建昌南丰人。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欧阳修见其文而奇之。登嘉祐二年进士第,调太平州司户。守张伯玉,前辈人也。欧阳修王安石咸誉巩能文,伯玉殊不顾,一日语巩:“吾方作六经阁,其为之记。”巩易稿六七,而伯玉意不当,则谓巩曰:“吾自为之。”乃援笔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云云。巩大服,自此益自励于峻洁。如《送刘希声序》曰:

    东明刘希声来临川。见之,其貌勉于礼,其言勉于义,其行亦然,其久益坚,其读书为辞章日盛。从予游三年,予爱之。今年庆历五年,还其乡,过予别。与之言曰:“东明,汴邑也,子之行,问道之所向者,以告子。子也一趋焉而不息,至乎?尔也。苟为一从焉,一违焉,虽不息,决不至也。子也好问圣人之道,亦如是而已矣。五月四日序。”

    又《鹅湖院佛殿记》曰:

    庆历某年某月日,信州铅山县鹅湖院佛殿成,僧绍元来请记。遂为之记曰:自西方用兵,天子宰相与士大夫劳于议谋,材武之士劳于力,农工商之民劳于赋敛。而天子尝减乘舆掖庭诸费,大臣亦往往辞赐钱,士大夫或暴露其身,材武之士或秉义而死,农工商之民或失其业。惟学佛之人,不劳于谋议,不用其力,不出赋敛,食与寝自如也;资其宫之侈,非国则民力焉;而天下皆以为当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今是殿之费,十万不已,必百万也;百万不已,必千万也;或累累而千万之,不可知也。其费如是广,欲勿记其日时,其得耶?而请余文者,又绍元也;故云尔。

    短章寂寥,而一出一入,笔力崭然。召编校史馆书籍,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为实录检讨官,通判越州,知齐州,历襄州、洪州、福州、明州、亳州、沧州。巩负才名,久劳于外,世颇谓偃蹇不偶。一时后生辈锋出,巩视之泊如也。神宗召见,劳问甚宠。帝以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与仁宗、英宗两朝国史,各自为书,宜合而为一;加巩史馆修撰,专典之,不以大臣监总。诏自择属官。巩以陈师道荐,朝廷以布衣难之。未几,撰《太祖皇帝总叙》一篇以进,请系之《太祖本纪》篇末,其说以为太祖大度豁如,知人善任使,与汉高祖同;而汉高祖所不及者其事有十,因具论之,累二千余言。神宗读之不悦曰:“为史但当实录以示后世,亦何必与先代帝王较优劣乎?且一篇之赞如许之多,成书将复几何?”既而不克成。会官制行,拜中书舍人,时自三省百执事,选授除书,日至十数,人人举其职,史称其训辞典约而尽也。为文章原本六经,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传有《元丰类稿》五十卷。其文欲为果锐而不达,所以不如苏之发人意;欲为茹涵而不沉,所以不如欧之耐人味。方其肆意有所作,随笔曲注,从容浑涵,不大声以色,而波澜老成,自然郁厚;如《宜黄县县学记》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进材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其所以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于中,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而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而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终始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余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惟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夫其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敝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盗贼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废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匠不发而多。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为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惟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欤?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故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浑雄博厚。而记事之作,取舍廉肉不失法,尤善部勒,简以驭繁,详而有纪,三苏之所不及,而足与欧阳相颉颃;特有笔法而无笔情,不能如欧之余味曲包,风神骀宕耳。集中议论如《唐论》、《为人后议》、《救灾议》,序跋如《太祖皇帝总叙》、《列女传目录序》、《礼阁新仪目录序》、《战国策目录序》、《梁书目录序》、《陈书目录序》、《先大夫集后序》、《范贯之奏议集序》、《越州鉴湖图序》,奏疏如《移沧州过阙上殿札子》、《乞赐唐六典状》、《乞登对状》,书牍如《上欧阳学士第二书》、《上蔡学士书》、《上杜相公书》、《与孙司封书》、《再与欧阳舍人书》、《寄欧阳舍人书》,赠序如《送刘希声序》、《赠黎安二生序》、《送周屯田序》、《送江任序》、《送李材叔知柳州序》、《送赵宏序》、《送王希序》、《送蔡元振序》,碑志如《虞部郎中戚公墓志铭》、《戚元鲁墓志铭》、《尚书都官员外郎陈君墓志铭》、《都官员外郎曾君墓志铭》、《王容季墓志铭》、《都官员外郎胥君墓志铭》、《司封员外郎蔡公墓志铭》、《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库部员外郎知临江军范君墓志铭》、《赠大理寺丞致仕杜君墓志铭》、《胡君墓志铭》、《殿中丞监扬州税徐君墓志铭》、《永州军事推官孙君墓志铭》、《尚书都官员外郎王公墓志铭》、《卫尉寺丞致仕金君墓志铭》、《抚州金溪县主簿徐洪墓志铭》、《金华县君曾氏墓志铭》、《寿安县君钱氏墓志铭》、《天长县君黄氏墓志铭》、《仁寿县太君吴氏墓志铭》、《寿昌县太君许氏墓志铭》、《夫人周氏墓志铭》、《永安县君谢氏墓志铭》、《永安县君李氏墓志铭》、《试秘书省校书郎李君墓志铭》、《池州贵池县主簿沈君夫人元氏墓志铭》、《双君夫人邢氏墓志铭》、《旌德县太君薛氏墓志铭》、《永兴尉章佑妻夫人张氏墓志铭》、《福昌县君傅氏墓志铭》、《寿安县太君张氏墓志铭》、《江都县主簿王君夫人曾氏墓志》、《知处州青田县朱君夫人戴氏墓志铭》、《光禄少卿晁公墓志铭》、《天长朱君墓志铭》、《亡妻宜兴县君文柔晁氏墓志铭》、《仙源县君曾氏墓志铭》、《二女墓志铭》、《秘书少监赠吏部尚书陈公神道碑铭》,传状如《故朝散大夫尚书刑部郎中赐紫金鱼袋孙公行状》,杂记如《鹅湖院佛殿记》、《宜黄县学记》及《筠州学记》、《分宁县云峰院记》、《仙都观三门记》、《墨池记》、《抚州颜鲁公祠堂记》、《齐州二堂记》、《齐州北水门记》、《杂识》二首等篇;咸可诵览。

    自韩愈因文以见道,而未探心性之微。至欧阳修乃为之说曰:“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之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若夫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也。”独曾巩原本大学,穷理致知;而《宜黄》、《筠州》两《学记》,尤为后世言理学者所宗。朱熹爱慕其文,以为:“文字依傍道理做,不为空言。”又曰:“《宜黄》、《筠州》两《学记》好,说得古人教学意出。”屡见语类。于是理学家之古文仿焉;亦以其不矜才使气,醇实明白,易为依仿也。苏氏父子善于论兵,而曾巩独明水利荒政,如《救灾议》、《越州鉴湖图序》、《襄州宜城县长渠记》、《越州赵公救灾记》,语繁不杀,详悉如画,可以为后世法。仁人之言,其利溥哉!

    碑志如蔡邕《郭有道》、《陈太丘》诸碑,皆虚摹风采,不详叙事实,令读者想见其生平于事为功业之外。至韩愈、欧阳修,始抒以史传之体,称美不称恶,只以详略见意为斡旋。巩之为碑志,其文格自承韩欧一脉,而特多摹想风采之作,与韩欧攸异。如《赠大理寺丞致仕杜君墓志铭》曰:

    君姓杜氏,澶州濮阳人,卒于皇祐元年十月庚申,葬于熙宁八年十月丁酉。其墓在濮阳县桂枝里之栾村,以夫人仙居县太君潘氏祔。君曾王考祐,王考延嗣,考玽。子男三人:曰言,曰宗谏,皆蚤世;曰宗诲,殿中丞。女二人,嫁马氏,栾氏。孙男二人,曰良辅;余未名也。

    君讳莹,字德温,赠大理评事,又赠大理寺丞。为人孝友温良,以清静为学,而以淡泊自足,行修于家,而誉闻于乡、其自得者,寿考见于身;其有余者,流泽见于后。故其年至于八十,而有子能大其门。言理之士,以此多君也。

    宗晦为人质厚恬夷,世俗之所为,有不为者。余为襄阳,宗晦实佥书节度判官公事。爱其所守而知其有所受也;其以君之墓乞于余,故不辞。铭曰:

    有以养其内,克遐者寿。有以行于远,克昌者后。帝原厥初,追锡命书。余与此铭,贲于幽墟。

    此虚摹耆德以称其福寿者也。又《胡君墓志铭》曰:

    君名敏,生于天禧之戊午,卒时皇祐之辛卯也。既卒之明年,葬于其所家抚州金溪县之东某里某原。字某,姓胡氏。父名晏,教君学,已为之求师,又为之求四方善人君子与之接,致其力,不敢懈;至于老以死,不敢变。君亦能奉其意。故君之为进士,其强学,其广记,其能文辞,于其业可以谓之修。其事亲,其居家,其与人游,不见其缺亏,其约,其质,其不苟,其寡言,于其行可以谓之修。夫积其勤以至于业之修,而止荐于乡;积其谨以至于行之修,而不克显于世;此世之所以哀君也。然君有可以慰其亲而不疚于其内,比于得其欲,富贵于一时,而有愧于其心者,其得失何如,固易知也。母某氏,妻某氏,子某,弟某。君尝学于余也,故铭之。铭曰:

    慰其亲,学也勤。短而屯,塞不伸。震无垠,瑑斯珉。

    此虚摹才俊以悼其不遇者也。他如《戚元鲁墓志铭》、《都官员外郎曾君墓志铭》、《王容季墓志铭》、《都官员外郎胥君墓志铭》、《司封员外郎蔡公墓志铭》、《卫尉寺丞致仕金君墓志铭》、《抚州金溪县主簿徐洪墓志铭》、《金华县君曾氏墓志铭》、《永兴尉张佑妻夫人张氏墓志铭》,只为其人未有功业可见,写其生平,正于虚处著神;每从诸人旁衬见身分,不以细琐事刻画,卓然大方,正与蔡邕《郭有道》、《陈太丘》两碑同一机杼。惟蔡邕以雅练胜,以淡远见风度;巩则以跌宕胜,以议论为波澜,即有叙事,亦如画龙之一鳞一爪,出以烘托,无取铺排。王安石碑志亦多乃尔,亦文章得失之林也。

    曾巩为诗则又语质而意警,气雄而格老,不为东坡之烂漫,亦异山谷之生僻;而跌宕昭彰,自然遒变,远绍杜陵,近追欧公。五言古如《杂诗》四首之一二、《至荷湖》二首、《送徐竑著作知康州》、《写怀》二首、《茅亭闲坐》、《靖安县幽谷亭》、《青云亭闲望》、《答裴煜》二首、《寄王介卿》、《游瑯琊山》、《高松》、《庭木》、《李节推亭子》、《答葛蕴》、《北湖》、《秋怀》二首、《招隐寺》、《汉阳泊舟》,七言古如《一鹗》、《里社》、《南源庄》、《论交》、《种园》、《叹嗟》、《侯荆》、《黄金》、《初夏有感》、《东津归催吴秀才寄酒》、《溯河》、《边将》、《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明妃曲》二首、《南湖行》二首,五言律如《和郑微之》,七言律如《闲行》、《送觉祖院明上人》、《甘露寺多景楼》、《大乘寺》,七言绝如《城南》二首、《夜出过利涉门》、《西楼》,纵横开合,韩笔杜势,虽大家不过;而世论谓巩短于韵语,非其实也。巩与王安石少年交好。安石声誉未振,巩导之于欧阳修而与以书曰:“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千万不可失也。先生傥言焉,进之朝廷,其有补于天下。”盖推重之如此,而安石之名乃著。

    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晚年居金陵之钟山,自山距城道里适相半,因号半山。登庆历三年进士上第,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神宗以为参知政事,厉行新法,谤议朋兴;罢而再起,封舒国公,改封荆,卒谥曰文,配食孔庙,追封舒王。传有《临川先生集》一百卷。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服其精妙。曾巩以视欧阳修。修得之,爱叹诵写,而传语曰:“更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巩作书以告安石。安石作许氏世谱,写致修。修一日曝书见之,取看,不记是谁作,意以为安石作,既而曰:“介甫不能如此,其曾子固之文乎?”盖气体略相似也。曾巩与安石,以文章相赏会,亦以学术相契合。安石有《洪范传》,而巩亦有《洪范传》;安石喜扬雄书,而巩亦喜扬雄书;安石以《周官》行新法,而巩亦欲以《周官》明职掌,有《请以近更官制如周官六典为书札子》、《乞赐唐六典状》、《乞登对状》,皆论建官制理之方,宜上稽《周礼》,旁求六典也。韩愈《原道》而不言心性,欧阳修则曰:“君子之于学也,务于道,而性非学者之所急。”盖以性与道为二事,与程朱理学不合。至曾巩始以《熙宁转对疏》言:“大学之道,在致知,在得之于心。”而为《宜黄县县学记》,以谓:“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至安石《虔州学记》,则直曰:“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诗》《书》能循而达之,非能夺其所有而予之以其所无也。”盖揭率性为道之义,而合于程朱之说焉。朱熹谓:“南丰文却通质,他初亦只是学为文,却因为文渐见些子道理,故文字依傍道理做,不为空言。欧公文字敷腴温润,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虽议论有浅近处,然却平正好。到得东坡,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当处。老苏尤甚。荆公之文,他却似南丰文。”说见《语类》。大抵安石与曾巩学术相同,意气相投,文章不期而似。人只知南丰文字平正,而朱熹却道“更峻洁”;人尽说荆公文字精悍,而朱熹却道“似南丰”;骤听不解,而朱熹实见其深。读巩之集,如《送刘希声序》、《送赵宏序》、《送蔡元振序》、《鹅湖院佛殿记》、《胡君墓志铭》、《永州军事推官墓志铭》,寂寥短章,而一出一入,笔力崭然;何减安石《原过》、《伤仲永》、《读孟尝君传》、《读柳宗元传》、《书刺客传后》、《读孔子世家》、《答司马谏议书》、《答钱公辅学士书》、《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抚州祥符观三清殿记》、《送李著作之官高邮序》、《石仲卿字序》、《祭王回深甫文》、《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长安县太君王氏墓志》、《鄞女墓志铭》诸文之气峻体洁。录安石《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曰:

    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名姓。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而自李纮已上至查遒,得其名;自杨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是书石而镵之东壁。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得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急务,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

    又《祭王回深甫文》曰:

    嗟嗟深甫,真弃我而先乎?孰谓深甫之壮以死,而吾可以长年乎?维吾昔日,执子之手;归言予之所为,实受命于吾母。曰:“如此人,乃与为友。”吾母知子,过于予初。终子成德,多吾不如。呜呼天乎!既丧吾母,又夺吾友;虽不即死,吾何能久?搏胸一痛,心摧志朽。泣涕为文,以荐食酒。嗟嗟深甫,子尚知否?

    又《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曰:

    右正言宝文阁待制特赠右谏议大夫汝阴常公,以熙宁十年二月己酉卒;以五月壬申葬。临川王某志其墓曰:公学不期言也,正其行而已。行不期闻也,信其义而已。所不取也,可使贪者矜焉,而非雕斫以为廉。所不为也,可使弱者立焉,而非矫抗以为勇。官之而不事,召之而不赴;或曰:“必退者也,终此而已矣。”及为今天子所礼,则出而应焉。于是天子悦其至,虚己而问焉;使莅谏职,以观其迪己也;使董学政,以观其造士也。公所言乎上者无传,然皆知其忠而不阿;所施乎下者无助,然皆见其正而不苟。诗曰:“胡不万年。”惜乎既病而归死也!自周道隐,观学者所取舍,大抵时所好也。违俗而适己,独行而待起,呜呼!公贤远矣!传载公久,莫如以石!石可磨也,亦可泐也!谓公且朽,不可得也。

    其他称是,而所以为难能者,为其简老严重,而无害于笔力天纵,以折为峭,特峻而曲,辞简而意无不到,格峻而笔能驶转,愈峭紧,愈顿挫;此其似于巩者一也。

    至巩所为《战国策目录序》、《范贯之奏议集序》、《先大夫集后序》、《上杜相公书》、《与孙司封书》、《宜黄县县学记》、《移沧州过阙上殿札子》诸文,长篇大论,纡徐委备之作,而运以隽杰廉悍之笔,随事曲注,而浑雄博厚之气,郁然纸上,沉着顿挫,乃深得西汉贾董笔意。亦岂苟为平正,而提不起,放不下,失其所以为峻者耶?

    安石之文,亦有洋洋大篇,浑灏流转,而抒以隽杰廉悍之笔,沉着顿挫者,如《答韶州张殿丞书》曰: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颂,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耶?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余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其行文遒以婉,镵以刻,曲折淋漓,字句亦觉锋棱隐起。又如《给事中赠尚书工部侍郎孔公墓志铭》曰:

    宋故朝请大夫给事中知郓州军州事兼管内河堤劝农同群牧使上护军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六百户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孔公者,尚书工部侍郎赠尚书吏部侍郎讳勖之子,兖州曲阜县令袭封文宣公赠兵部尚书讳仁玉之孙,兖州泗水县主簿讳光嗣之曾孙,而孔子之四十五世孙也。其仕当今天子天圣、宝元之间,以刚毅谅直,名闻天下。尝知谏院矣,上书请明肃太后归政天子,而廷奏枢密使曹利用、尚御药罗崇勋罪状。当是时,崇勋操权利,与士大夫为市;而利用悍强不逊,内外惮之。尝为御史中丞矣,皇后郭氏废,引谏官御史伏阁以争,又求见,上皆不许,而固争之,得罪然后已。盖公事君之大节如此,此其所以名闻天下,而士大夫多以公不终于大位,为天下惜者也。

    公,讳道辅,字原鲁,初以进士释褐,补宁州军事推官,年少耳;然断狱议事,已能使老吏惮惊。遂迁大理寺丞,知兖州仙源县事,又有能名。其后尝直史馆,待制龙图阁,判三司理欠凭由司,登闻检院,吏部流内铨,纠察在京刑狱,知许、徐、兖、郓、泰五州,留守南京,而兖、郓,御史中丞皆再至,所至官治;数以争职不阿,或绌或迁;而公持一节以终身,盖未尝自绌也。其在兖州也,近臣有献诗百篇者,执政请除龙图阁直学士。上曰:“是诗虽多,不如孔道辅一言。”乃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于是人度公为上所思,且不久于外矣。未几,果复召以为中丞。而宰相使人说公稍折节以待迁,公乃告以不能,于是人又度公且不得久居中,而公果出。初开封府吏冯士元坐狱,语连大臣数人,故移其狱御史。御史劾士元罪止于杖,又多更赦。公见上。上固怪士元以小吏与大臣交私,污朝廷,而所坐如此;而执政又以谓公为大臣道地,故出知郓州。公以宝元二年如郓,道得疾,以十二月壬申卒于滑州之韦城驿,享年五十四。其后诏追复郭皇后位号,而近臣有为上言公明肃太后时事者,上亦记公平生所为,故特赠公尚书工部侍郎。公夫人金城郡君尚氏,尚书都官员外郎讳宾之女。生二男子:曰淘,今为尚书屯田员外郎;曰宗翰,今为太常博士;皆有行治世其家。累赠公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而以嘉祐七年十月壬寅,葬公孔子墓之西南百步。

    公廉于财,乐振施,遇故人子,恩厚尤笃。而尤不好鬼神祥事。在宁州,道士治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数出近人,人传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以闻,故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蛇杀之。自州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又皆大服。公由此始知名。然余观公数处朝廷大议,视祸福无所择,其智勇有过人者,胜一蛇之妖,何足道哉?世多以此称公者,故余亦不得而略也。铭曰:

    展也孔公,维志之求。行有险夷,不改其辀。权强所忌,谗谄所雠。考终厥位,宠禄优优。维皇好直,是锡公休。序行纳铭,为识诸幽。

    笔笔腾涌,句句逆折,故峭劲百倍。其他如《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上时政疏》、《复雠解》、《太子太傅致仕田公墓志铭》、《广西转运使屯田员外郎苏君墓志铭》、《太常博士曾公墓志铭》、《兵部员外郎马君墓志铭》、《度支郎中葛公墓志铭》,势尽宽衍,气自峻遒;此其似于巩者又一也。安石之文,亦有平正而不甚峻遒者;如《周礼义序》曰: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惟道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速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圣上,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亹亹乎乡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冒昧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诏颁焉。谨序。

    又《书义序》曰:

    熙宁二年,臣某以尚书入侍,遂与政,而子雱实嗣讲事,有旨为之说以献。八年,下其说太学班焉。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赖学士大夫诵说,以故不泯。而世主或莫知其可用。天纵皇帝大知,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区区所闻承乏与荣焉。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轻眇,兹荣也,只所以为愧也欤。谨序。

    无意高奇而自然雅驯。其他如《进戒疏》、《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易泛论》、《卦名解》、《周公》、《杨墨》、《老子》、《庄周》上下、《答曾子固论读经书》、《上邵学士书》、《上人书》、《虔州学记》、《君子斋记》、《余姚县海塘记》、《游褒禅山记》、《慈溪县学记》、《扬州龙兴讲院记》、《送陈升之序》、《送孙正之序》、《许氏世谱》、《先大夫述》、《尚书兵部员外郎谢公行状》、《叔父临川王君墓志铭》、《亡兄王常甫墓志》、《金溪吴君墓志铭》、《节度推官陈君墓志铭》、《曾公夫人万年太君黄氏墓志铭》、《永安县太君蒋氏墓志铭》、《金太君徐氏墓志铭》、《仁寿县君杨氏墓志铭》,醇粹明白,而出之以优游缓节,不为险仄,而亦不为支蔓,意尽言止;则似曾巩之平正矣。朱熹所谓“似南丰文”者,盖指此。然安石之文,亦有低徊感慕,风神骀宕,而不徒为峻洁者;如《芝阁记》、《大中祥符观新修九曜阁记》、《灵阁诗序》、《王深父墓志铭》、《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王逢原墓志铭》、《祭欧阳文忠公文》、《祭李省副文》,情文相生,余味曲包,则又欧阳修之唱叹矣。欧阳修乐易长者,苏轼名士放旷,独曾巩、王安石严气正性,而所为文,庄厉谨洁,类其为人。

    安石以为:“文者,礼教政治云尔;其书之策而传之人,大体巍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千百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是其论文直以孟子为宗,而韩柳尚非屑;以二人龂龂于辞,而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安石所为四六文,跌宕昭彰,亦不苟为炳炳琅琅,如《答吕吉甫书》曰:

    某启:与公同心,以至异意,皆缘国事,岂有他哉。同朝纷纷,公独助我,则我何憾于公。人或言公,吾无与焉,则公何尤于我。趣时便事,吾不知其说焉;考实论情,公宜昭其如此。开喻重悉,览之怅然。伏以昔之在我者,诚无细故之可疑;然则今之在公者,尚何旧恶之足念?惟公以壮烈,方进为于圣世;而某则衰疢,特待尽于山林。趣舍异路,则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之愈也。想趣召在朝夕,惟良食为时自爱。

    其他如《辞免平章事监修国史表》之二、《除平章事监修国史谢表》、《辞免除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表》二道之二、《辞免使相判江宁府表》二道之二、《李舜举赐诏书药物谢表》、《乞罢政事表》三道之一、《乞退表》四道之三四、《手诏令视事谢表》、《代王鲁公乞致仕表》三道之二、《贺韩魏公启》、《贺韩史馆相公启》、《谢知制诰启》、《回谢馆职启》、《知常州上中书启》、《谢孙龙图启》,深切遒举,使人读之激昂,讽咏不厌。时论四六,以欧阳修第一,苏轼、王安石次之。然宋朝四六,以杨亿刘筠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首变其体者苏舜钦,而欧阳修和之,谓:“四六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自及第,遂弃不作。”然欧阳修本工时文,早年所为,排比绮靡,仍是四六;及为古文,方一洗去;如曰:“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冀阴以中人;宣言于庭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遂与初作迥然不同。既而见苏氏轼辙之作,叹赏以为不减古文。而轼四六,有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排宕顿挫,盖与古文同一波澜,而四六之法则亡矣。然二苏四六,尚议论,有气焰;而王安石则以辞趣婉切为主;兼之者,惟欧阳修耳。则是四六之变,惟欧阳修兼苏王之长,而古文亦惟欧阳修碑传、议论,兼能并擅。苏氏轼辙,策论得欧阳修之明快,而碑传殊无体要。曾巩、王安石,碑传同欧阳修之峻洁,而议论未极警发。曾巩、王安石以平实发灏瀚,得西汉董仲舒刘向之意,此宋人之学汉人文也;苏洵以廉悍为疏纵,有先秦孟轲韩非之风,此宋人之学周人文也;学焉而皆得古人之所近。惟欧阳修之容与闲易,苏轼之条达疏畅,虽是急言竭论,而无艰难劳苦之态,以自在出之,行所无事;是则宋人之所特长,而开前古未有之蹊径者也。然安石之四言祭文,诙诡发趣,矫厉落笔,如《祭范颍州文》、《祭丁元珍学士文》、《祭高师雄主簿文》、《祭曾博士易占文》、《祭周幾道文》,峻洁直上,语经百炼;其源出韩愈《祭河南张员外》、《柳子厚》、《侯主簿》、《穆员外》诸人文,知用力于韩文者深矣。而安石则讥韩文以为“可怜无补费精神”也。

    安石初不识欧阳修,曾巩力荐之,而安石终不肯自通。及为群牧判官,修还朝,始见知,遂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然安石不以为知己,酬之曰:“他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自期以孟子,处修以韩公。修亦不以为嫌。及在政府,荐可以为相者三人,同一札子,吕公著、司马光及安石也。安石议论高奇,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于是《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方今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材不足故也,而不患财之不足。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所患者,异时欲有所施行变革,顾有一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说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及相神宗以行新法,其所注措,大较不外此书,乃为时贤诋排。而苏氏轼辙擅文章议论,管其喉舌,虽曾巩不能无微辞。而司马光亦与安石素厚善也,三贻书规之。而安石欲以自明其意,乃答书曰: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任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末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辞意侃侃,一心奉公,以天下为己任;而于世俗之毁誉,私人之恩怨,漫不措意。虽伊尹、周公,何以加焉。然而憎兹多口。朱熹《语类》谓:“新法之行,诸公实共谋之,虽明道先生程灏不以为不是,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但后来人情汹汹,明道劝之以不可做逆人情底事。吕氏家传载荆公当时与申公吕公著极相好,新法亦皆商量来,故行新法时,甚望申公相助。又用明道作条例司,皆是望诸贤之助。当时神宗令介甫行《三经义》,意思本好。所以王介甫行《三经》、《字说》,是一道德,同风俗;是他真个使天下学者尽只念这物事,更不敢别走、别胡说;上下都有个据守。东坡之德行,那里得似荆公?东坡初年若得用,未必其患不甚于荆公。但东坡后来见得荆公狼狈,所以都自改了。初年论甚生财,后来见青苗法行得狼狈,便不言生财。初年论甚用兵,如曰‘用臣之言,虽北取契丹,可也’;后来见荆公用兵用得狼狈,更不复言兵。他分明有两截的议论。”当时情实如此。

    安石以进士沉溺诗赋而疏于经术,习为浮华而无当大道,欲试经义以革士风,而自为之程文:或洁净精微,附题诠释;或震荡排奡,独抒己见。一则制义之祖也,一则古文之遗也。如《论语五十以学易》曰:

    有是心而后可以观是书。书具一天理,必待天其心者,始足以契之;不然,非惟龃龉不合而适以自病。五十以学《易》,洙泗之教。何其详而有节,从容而不骤也?设教之时,自十五至三十,至四十时而不惑,犹未足以语天命。圣人何吝如此?此非圣人所能吝也。力未壮,不可以语学搏。年未至,不可以讲冠婚。此天理不可强,不可勉。使其欲以不然之心,而读夫自然之书;三多凶,五多功,始冀其功,而且以获凶;四多惧,二多誉,始望其誉,而且以致惧;吉未居其一,凶悔吝吾已备其二。信乎,书之天,不可强契以心之人。虽然,画于羲,重于文,系于孔,非人乎?使三圣人之心不天,则画可增,重可减,而系可去矣。人能迟是心以待其天之全,其三圣人之天可以触,一书之天可以会。若夫躐等之学,试一语之。

    着眼做“以”字,而力阐五十学《易》之所以;此附题诠释,制义之祖,而特为洁净精微者也。又《参也鲁》曰:

    所学有迟敏,所悟无昏明。圣人之于学者,岂以不敏之害道也哉?造道有在,不在于机慧,而在于一念之觉;则今日之鲁,未必非他日之大智也。参也鲁,夫子取之。刃刺之芒,不如缓绠之可以入坚;竹箭之利,不如缓绠之可以达石。大抵进锐者其退速,而钝者乃所以为利也。善观人者,不于其迟速之间而优劣之。盖易晓者亦易昏,而难入者必难忘。遽得者亦遽失,而久成者必久安。故窒者未通则已,如其通也,必异于人之通之也。晦者未明则已,如其明也,必异乎人之明之也。

    夫子之论仁也,不与巧言而与木讷;于礼乐也,亦进野人而退君子。何哉?木讷非巧言之可求,而野人或君子之过也。人之得道,固在朴拙而不在儇巧也。参也之鲁,其圣人之深取乎?观其辨速朽速贫之言,不如有若;辨袭裘裼裘之礼,不如子游;而一贯之妙,自子贡不能领其旨,而曾子会一唯之间,果何谓者耶?以鲁得之矣。虽然,以参之鲁,视回之愚何如也?参也不鲁之鲁,回也不愚之愚也。惟不愚以愚处之,兹所以为盛德者也。宜乎曾子之守约,不如颜子之坐忘。

    不呆诠“鲁”字,而深发“鲁”之何以可造道,此独抒议论,古文之遗,而发以震荡排奡者也。制义之兴始于安石,安石之作,大较不出二者:观其诂经析义,苦心分明,瘦硬而出以辨析,骏快而务为曲达,往复百折,笔笔驶转,而笔以折而入深,义以显而发奥;议论之文,必从此下手,而后辞祛庸肤,理必明当,无模糊影响之谈,亦无饾饤琐碎之习;所谓文理密察,足以有别;斯诚说理之示范,岂特制义之开山。制者,学士之制,义者,诂经之义。制义云者,谓士应举之经义也。

    苏氏轼辙尤不快于安石之变法,而于贡举亦有违议。然二苏经义,颇多传诵,而辙为胜。盖论与经义同原。论,才气胜者也;经义,理法胜者也。轼则长于才者疏于理,雄于气者轶于法;辙之经义,亦论也,而其理较醇,其法较密。苏辙经义,如《孟子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曰:

    天下之人莫不有气,气者,心之发而已。行道之人,一朝之忿,而斗焉以忘其身,是亦气也。方其斗也,不知其身之为小也,不知天地之大,祸福之可畏也,然而是气之不养者也。不养之气,横行于中,则无所不为而不自知;于是有进而为勇,有退而为怯。其进而为勇也,非吾欲勇,不养之气盛而莫禁也。其退而为怯也,非吾欲怯也,不养之气衰而不敢也。夫志意既修,志盛夺气,则气无能为而惟志之从。志意不修,气盛夺志,则志无能为而惟气之听。故气易致也,而难在于养。昔之君子,以其眇然之身而临天下,言未发而众先喻,功未见而志先信,力不及而势先之者,以有是气而已。故曰:“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养志以致气,盛气而充体,体充而物莫敢逆,然后其气塞于天地之间。

    观其所作篇无冗句,句无冗意,以瘦硬祛肤辞,以层析抉奥义,笔笔驶转,一层深似一层,题蕴毕宣,与安石同一机杼,遂为元明两代举业之所托始焉。

    唐宋八家,惟安石为人风裁峻整,绝去一切声色绮纨之好,尤为素朴而纯实,所以见于文章,醇粹明白,语无枝叶。及其形之诗什,峻洁深婉,态有余妍,峻于风裁,挚于性情,其素所蓄积然也。

    王安石诗,五言古如《示元度营居半山园作》、《月夜》二首之二、《两山间》、《洊亭》、《新花》、《再用前韵示蔡天启》、《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与僧道昇》二首之一、《独卧有怀》、《同沈道源游八功德水》、《杂咏》三首、《即事》三首、《送李宣叔倅漳州》、《思王逢原》、《登景德塔》、《两马齿俱壮》、《结屋山涧曲》、《少年见青春》、《秋枝如残人》、《山田久欲坼》、《今日非昨日》、《秋日不可见》、《骐骥在霜野》、《日出堂上饮》、《游章义寺》、《答瑞新十远》、《别孙莘老》、《乙巳九月登冶城作》、《寓言》九首之二、《答陈正叔》、《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二首、《有感自舒州追送朱氏女弟憩独山馆宿木瘤僧舍明日度长安岭至皖口》、《白纻山》、《泊舟姑苏》、《昆山慧聚寺次孟郊韵》、《秃山》、《寄虔州江阴二妹》,七言古如《元丰行示德逢》、《后元丰行》、《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予作诗》、《陶缜菜》、《同王浚贤良赋龟得升字》、《法云》、《春日晚行》、《白鹤吟示觉海元公》、《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和吴冲卿鸦鸣树石屏》、《和刘贡父燕集之作》、《阴漫漫行》、《一日归行》、《阴山画虎图》、《杜甫画像》、《估玉》、《和王乐道烘虱》、《赠曾子固》。五言律如《欣会亭》、《岁晚》、《半山春晚即事》、《攲眠》、《秋夜》二首之一、《即事》、《旅思》、《将次洺州憩漳上》、《游赏心亭寄虔州女弟》、《自白土村入北寺》二首之二、《次韵冲卿过睢阳》、《昆山慧聚寺张祜韵》、《吴江》、《游杭州圣果寺》,七言律如《送陈舜俞制科东归》、《和杨乐道见寄》、《寄友人》三首之二、《法喜寺》、《长干寺》、《清风阁》、《留题微之廨中清辉阁》、《金明池》、《次韵舍弟赏心亭即事》二首之二、《寄友人》、《太湖恬亭》、《自金陵至丹阳道中有感》,五言绝如《聊行》、《沟港》、《霹雳沟》、《台上示吴愿》、《山中》、《南浦》、《杂咏》四首之四、《春晴》、《浦叶》,七言绝如《初夏》、《竹里》、《与道原自何氏宅步至景德寺》、《北山》、《杨柳》、《寄蔡天启》、《同熊伯通自定林过悟真》二首、《书湖阴先生壁》二首之一、《望淮口》、《泊船瓜州》、《赠外孙》、《乌塘》、《城北》、《午枕》、《钟山即事》、《暮春》、《雨晴》、《邵平》、《王章》、《重将》、《若耶溪归兴》、《乌石》、《定林所居》、《游钟山》、《松间被召将行作》、《题张司业诗》、《崇政殿后春晴即事》、《夜直》、《后殿牡丹未开》、《春日》、《和惠思岁二日》二绝、《赴召道中》、《夜闻流水》、《次韵杏花》三首、《访隐者》、《山前》、《江雨》、《独卧》二首之二、《贾生》、《杏花》、《又游钟山》、《天童山溪上》诸篇,原本杜甫,旁逮诸家而兼撷其长。大抵五言古,五言律绝,旷真参盛唐王维,妙有怅惘不甘之意,抒其微喟。七言古奇崛出中唐韩愈,颇得硬语盘空之致,发其诙诡。七言律绝清遒似晚唐司空图、方干,不乏弦外澄夐之韵,寄其深致。知用力于唐诗者深矣。独不为白居易之乐易,李商隐之绮靡,匪惟体格不相近,抑亦性行有不类也。其他摘句,五言如“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微风淡水竹,净日暖烟萝”,“朝随云暂出,暮与鸟争还”,“坐对青灯落,松风咽夜泉”,“邻鸡生午寂,幽草弄秋妍”,“花发蜂递绕,果垂猿对攀”,“城云漏日晚,树冻裹春深”,“水漾青天暖,沙吹白日阴”,“紫苋凌风怯,青苔挟雨骄”,“水远浮秋色,河空洗夜氛”,“日转山河暖,风含草木葩”,“树疏啼鸟远,水静落花深”,“雨过云收岭,天空月上湾”,“烟云藏古意,猿鹤弄秋声”,七言如“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露鹤声中江月白,一灯岑寂拥书眠”,“缭绕山如涌翠波,人家一半在烟萝”,“直以文章供润色,未应风月负登临”,“高论颇随衰俗废,壮怀难值故人倾”,“尽取繁华供侠少,只分牢落与衰翁”,“背城野色云边尽,隔屋春声树外深”,“北城红出高枝靓,南浦青回老树圆”,“残红已落香犹在,羁客多伤涕自挥”,“野林细错黄金日,溪岸宽围碧玉天”,“云归山去当檐静,风过溪来满坐凉”,“山从树外青争出,水向沙边绿半涵”,“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等语;凄婉深秀,咸耐讽味。乃袁枚《随园诗话》,以谓:“昔人言白香山诗无一句不自在;故其为人和平乐易。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愚谓王荆公作文,落笔便古;王荆公论诗,开口便错。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执,故琢句选词,迥不犹人。诗贵温柔,而公性情刻酷,故凿险缒幽,自堕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余以为首句是乞儿向阳,次句是村童逃学。”辞极揶揄。其实安石诗什,名章迥句,处处间起;正不必得意青山两语;而检集中亦不见也。自我论之,安石之诗,妙能以凄婉出深秀,寓悲凉于夷旷,正合诗教温柔敦厚之旨,非如枚所云“凿险缒幽,自堕魔障”。至七言古学韩,“凿险缒幽”,务为奇崛,又固其所。安石之文,尤能以平正为通达,寓顿挫于委备,深得汉文雄直浑灏之致;非如枚所云“琢句选词,迥不犹人”;至碑志刻石,“琢句选词”,力求峻洁,亦体之宜。袁枚所以诮安石之诗者固谬;而世论所以称安石之文者亦非也。只缘“拗相公”三字,横梗在人胸中,牢不可破。不知相公当官尽拗,而行己自厚;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昔李翱状韩愈,谓其气厚而性通;吾论安石以谓行峻而情挚。人岂可以一端尽?而君子立身自有本末,亦未易以成败论英雄也。余故特著而辨之。

    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仁宗时,与安石同官侍从,特相友善,暇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宴终日,他人莫与。及两人同差修起居注,安石辞,而光亦辞,上疏谓:“王安石文辞宏富,当世少伦;如臣空疏,何足称道,乃与同被选擢,岂不玷朝廷之举,为士大夫所羞哉?”所以推崇之如此。及神宗下诏起安石为翰林学士兼侍讲,安石未赴召,先遣其子雱之京师寻宅,谓:“须与司马君实相近。此人家居,事事可法。”既而安石行新法,光不谓然,三以书规,谓:“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诗》曰:‘询于刍荛。’自古立功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安石复书以自解,而光不以为可也,再三上疏论之。推安石变法之初衷,亦欲以福国利民,顾自用太过,施行未善。而论新法之害,未有如光之指事类情,深切著明者也。累官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为人直谅多闻,不以文章自许,独以忠诚为天下倡;与人书札,谦不能文,而以为:“古之所谓文者,乃《诗》《书》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鸿辩也。”及为文章,探怀以抒,文彩不艳,亦不矜才使气;而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乃似蜀汉诸葛亮。传有《传家集》八十卷,中如《进交趾献奇兽赋表》、《为文相公许州谢上表》、《论张尧佐除宣徽使状》、《请建储副或进用宗室》第一状、第三状、《论麦允言给卤簿状》、《论正家上殿札子》、《辞知制诰》第二状、第六状、《治平元年五月二十八日上皇太后疏》、《言任守忠》第三札子、《乞罢刺陕西义勇上殿》第二札子、第四札子第五札子、《治平二年八月十一日上皇帝疏》、《论风俗札子》、《上体要疏》、《乞罢条例司常平使疏》、《应诏言朝政阙失状》、《起请科场札子》、《回状元第二第三先辈书》、《答谢公仪书》、《与范景仁书》、《答刘贤良蒙书》、《答周同年源书》、《范景仁传》,宅心平实,发言恳到,辞直而不讦,识明而不炫。是则光之所独至,而为欧、苏、曾、王之所莫逮,不于文章论工拙也。

    第八节 周邦彦

    方新法纷纭,苏王角张之日,而有一士焉,萧然尘外,模写物态,虽文章议论无裨于治道,而声律揣摩有补于词学者,是则周邦彦也。邦彦,字美成,钱唐人。神宗时,以献《汴都赋》,召为太学正;历哲宗、徽宗,仕至徽猷阁待制,出知顺昌府,徙处州。好音乐,能自度曲。徽宗尝以提举大晟乐府,比切声律,十二律各有篇目。词韵清蔚,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混。而用唐人诗句,栝入调,浑然天成;长篇富艳,尤善铺叙。自号清真居士,传有《清真词》二卷,亦名《片玉词》。一时贵人学士,倡妓市井,无不爱诵,以为深美闳约,二百年来,乐府独步也。其实密而不闳,美而未深,铺叙有余,深秀不足;工于造语,而未融于造境;浑于入律,而不遒于运笔;谐于歌讽,而不耐于味咏;不知何以推崇之过也。独长调《六丑》之《蔷薇谢后作》,尤为有口能诵。其词曰: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最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攲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此阕一笔驶折,有转无竭,颇得歌行以气承转之意。至中调小令如《玉团儿》曰: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

    又《红窗迥》曰: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  拥春醒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情性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又《意难忘》曰:

    衣染莺黄,停歌驻拍,劝酒持觞。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檐露滴,竹风凉。拼剧饮淋浪。夜渐深,笼灯就月,子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又恐伊寻消听息,瘦损容光。

    浑脱浏亮,俚处得隽,异黄庭坚之鄙。《诉衷情·残杏》曰: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子犹印小唇丹。  南陌上,落花间,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又《一落索》曰: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日日倚栏愁,但问取庭前柳。

    又《南柯子》曰:

    宝合分时果,金盘弄赐冰。晓来阶下按新声,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  露下天如水,风来夜气清。娇羞不肯傍人行。扬下扇儿拍手引流萤。

    婉媚清新,丽处能朗,得张先之意。然志不出于淫荡,词不免于哀思,既无晏欧高秀超诣之境,亦不如东坡之辞锋横溢,以其无抱负,无意境也。虽是当行,未见出色。至于《青玉案》、《花心动》、《凤来朝》等词,床笫之言,不羞逾阈;好色而淫,以视柳永,尤为变本加厉矣。然自来论词者,胥推邦彦为一代词宗,而以结北宋之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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