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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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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的寓所到方板桥水安里,原只须四五分钟的步行,这时候我们却足足费了十多分钟。在这十多分钟之间,霍桑的脸色沉着,他的两只脚跨步很缓,而且步步稳重,仿佛是一个有内功的国术家,即使背后有什么人突然袭击,他的脚跟一定仍站立得稳。这态状足以表示他的内心的紧张,分明也觉得此刻去见这姓唐的少年,很不容易启齿。万一说僵,或不幸打草惊蛇,说不定会闹出意外的纠纷。

    故而我们在这步行的时候,大家默无一言,我虽想再和他说几句话,竟也没有勇气开口。

    我们走到了永安里口,霍桑停了脚步先向这弄里瞧。这一条弄也有好几条横弄,我记得那三子说这娃唐的住在十七号,料想总在后面几弄。霍桑正要转身进弄,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要紧说话,不能不乘这当儿提醒他一声。

    我低声说道:“霍桑,假使那唐科长也在里面,你想会不会妨碍我们的使命?”

    霍桑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答道:“我扣准了时刻,料想他不会在家了。万一他在,那也只能随机应付。包朗,你不要自己心虚,尴尬的局势,我们经历得多了,这算得什么?”

    霍桑首先走入弄中,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第一条横弄回,他停了停脚步,抬头检查石库门上的门牌。正在这时,有一个穿西装的人从第二条横弄里走出来,在霍桑的右侧里经过。我起初还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间,我的脑子突然有所触悟。

    那人年纪很轻,牌一件淡咖啡色有方格黑线条的春呢大衣,头上戴一顶同色的卷边呢帽,下面露出一条簇新笔挺的糙米色马裤呢的裤子,脚上一只黄纹皮的皮鞋。

    他的面颊很丰腴白嫩,两条浓眉,一只黑目,还配着一副罗克式的黑边眼镜,模样儿可算俊秀不俗。这个少年我并不认识,但我记得昨天根弟曾约略告诉我那个送丧少年的形状,看起来倒很相像。这天早晨根弟在电话中又说起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大衣,那末,这个人不是唐禹门是谁?

    霍桑当然想不到我们要找寻的人竟会就在眼前,几乎要当面错过。所以在霍桑继续前进的时候,我赶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抵了一下。霍桑旋转头来时,我又使一个眼色,努着嘴唇向我的右侧里牵了一牵。霍桑立即领悟了我的暗示。

    他马上回过来,装作一个陌生人寻访不着的样子,故意提高了声浪自言自语:“唉,唐科长住在第几号里,我倒忘记了。这倒很为难————唉,对不起,我要问一个信。先生,你可知道这弄里那一家是唐科长的公馆?”

    那少年一本正经的要出弄去,这时已穿过了第一条横弄的口,距离我们已有四五码远。他一听得霍桑的高声呼叫,便突然停了脚步,旋转头来向我们打量。

    他见我们的装束都很整洁,我们的年纪又不像浮滑的少年,故而他脸上并没有憎恶或拒绝的表示。可是他兀自向我们呆瞧,并不答话。

    霍桑索性回过身来,走近一步,满面堆着笑容:“请问有一位在警厅里当科长的唐华铣先生住在哪一家?我来过一次,此刻却记不起门牌。”

    那少年果真绝不疑心,略略点点头,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吗?请教尊姓?”

    霍桑装出一种出于意外的神气,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质尧兄————或是禹————”

    “正是,草字禹门。”他说着果真也伸出手来,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给我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我也带着笑容,照样和他行了一个握手礼。霍桑又笑着说道:“再巧没有,我们随便问一个信,竟一问就着。令尊可在府上?”

    唐禹门答道:“他在厅里。俞先生有什么贵干?”

    霍桑又做出踌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许回府来吃饭,我可惜来迟了。”

    霍桑的应变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这时候他的声音态度,确合得上沪谚所说“像煞有介事”,谁也瞧不透他的虚伪的面具。

    这时那少年说道:“他在厅里吃饭的。俞光生有什么事,不妨到厅里去会他。”

    霍桑又皱着眉峰,微微摇头答道:“我有几句很机密的话,到厅里去不便,才特地到府上来。现在却有些尴尬了。”他向那少年的脸部瞧瞧,又低倒了头踌躇。

    我已领会到霍桑所采取的策略,就乘势提出一种建议。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件事既和禹门兄有直接关系,你不如就先和禹门兄谈谈。”

    唐禹门一听,眼光一闪,红润的脸上顿时有些变异,眼光钉住在霍桑脸上。

    他作疑讶声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么事?怎么和兄弟有关?”

    我暗忖他既然承认我们是他的父执,却又自称兄弟,现在的所谓摩登人物,在礼貌称呼上真是不能怎样苛求的了!霍桑又装出一种诡秘的神气,故意向前后左右瞧瞧,恰巧有一个摩登装束的女子从第一弄里出来,皮鞋阁阁地从我们身旁穿过。霍桑等那女子走过去后,把头凑到少年的耳朵旁边去。

    他说道:“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我们在这地方立谈,似乎不方便。”

    唐禹门举起左手来瞧瞧他手腕上的手表。他的两条浓厚的眉毛,渐渐儿交接起来,刚才霍桑的踌躇状态,此刻竟移转到了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他低头沉吟着,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我这时绝不怕他拒绝我们,只要他不瞧穿我们的假面,他的好奇心既已打动,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他决不肯当面放过。

    一会,他果真说道:“俞先生,你的谈话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霍桑忙应道:“唉,不多几句,四五分钟尽够。”

    “那末,请到会间去坐一坐。”

    “好好,我们还不知道尊府的号数,请你引导吧。”

    十六号在第二弄的末二家。唐禹门把我们俩领到石库门口,并不叩门,忽先低声向霍桑说话。

    “请两位站一站,我到后面去开门,免得惊动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后门里去。

    这一着信合霍桑的期望。他的本意分明希望这一次谈判,最好不让第三者参加,这是我从他的急急应诺上知道的。但我还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门的父执,究竟用什么方法从这少年嘴里刺探这一个疑团的真相。时间很局促,我已来不及向他询问。不多一会,十七号的两扇黑漆的石库门轻轻地开了。我们先后侧着身子进了门,那少年便又慢慢地将门关上,又将门上的弹簧锁锁住。

    那也是一宅两上两下连侧厢的旧式住屋,客堂中的陈设,朴素而雅静,壁上的字尽对条,也古雅没有火气。但客堂中却并不见一个人,并且寂静无声。唐禹门将右手里的次间门开了,领我们走进厢房里去。这里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陈设也很雅致。我们坐定以后,并没有茶烟的享受,却只受到主人的两条视线,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打转。

    他忽作惊疑声道:“俞先生,梁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瞧见过二位。”

    我的心头一怔,不禁有些地恐惧。我们的照片曾在报纸上披露过好几次,万一他这时候识破了我们的真相,那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局势一定会发生变端。我不知道我的内心的恐惧,曾否在面容上有什么表示。幸亏那少年的视线,始终凝住在霍桑的脸上,霍桑的反应,却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禹门兄,好记性!你当然曾见过我们,从前我们和令尊本来交往很密切的。我们现在都在江西路营律师那里办事。这一次关于禹门兄的事,我们就是从曹律师那边听来的。我们顾念着交情,便打算私下来通知一声令尊。”

    那少年的脸容又一度变异,他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合着掌,露出一种显著的惶急状态。

    “曹律师?————俞先生,到底什么事?”

    霍桑忽又把身子向前接着,凑近那少年的脸。他的脸色沉着,声音也故意改低:“禹门兄,你不是和一个震旦女校里的王保凤相识的吗?”

    在我的预料之中,唐禹门听了这句单刀直入的问句,也许会跳将起来。可是我的预料并不怎样准确。他不但并无这种表示,连他的身子都不曾震动,仿佛他已经猜到了我01的来意,故而早有准备。

    霍桑见他呆住了不答,便忙着继续问:“唉!禹门兄,你不用顾忌得,大家自己人。这件事很严重,我们私下来通报,原想找一个补救方法,完全是出于好意。现在我可以说得明白些。今天早晨有一个姓朱的人到曹律师那边去商量一件事。这姓朱的是代表一个潘之梅的。这个人你可也认识?”

    唐禹门微微摇了摇头,他的眼光却钉住在霍桑脸上。

    霍桑仍自顾自地说道:“这潘之梅是南京路天源皮货号的总经理,姓朱的就是这皮号里的心腹的司帐。你总也知道王保凤的父亲,生前就和这潘之海合股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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