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九十七回 城门吊炮东站备专车 两院藏兵议员变俘虏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用红矾鹊卵治病,真是从来未有的奇方,然而对症则灵,有时候竟能收起死回生之效。湘君吸下这两枚鹊卵去,陶一鹗对大家说:“少时药力发作,她一定要肚痛,并且痛得很凶,大家却不必害怕,待痛过去,一定要作泻,两条生物全从大便泄出来。善后调理戒一个月生冷油腻,三日以后,只喝米汤,用素食调养,在百日以内,万不可吃面条子。一过百日,便全无禁忌了。”

    一鹗说一句,金氏答应一声。他的话尚未说完,湘君在床上,用西子捧心而颦的架势说道:“我肚子疼得很厉害,啊呀可了不得啦。”

    大家都劝她忍着,只是忍不住,后来索性疼得满床上乱滚,口口声声只说肚内有虫子打架,一鹗道:“它打不了多时,自然就死掉了,你忍着一点吧。”

    又过了片刻,湘君向金氏道:“娘,我要大解,请老爷们外面坐吧。”

    大家一同出来,金氏取过恭桶,亲自伺候湘君大解过了,扶她到床上躺下。然后亲自提恭桶来,在光亮处一看,里面果然有两条红似火鲜如朱的蛇虫,已经是死了。她这才佩服陶大人真是神医,特到她自己屋中,向一鹗叩头致谢,并述其所见,众人都为之惊服。一鹗又向天宠道:“这可用着贵药了,三日以内,要吃银花野参,一面消毒,一面培她的元气。三日以后,取极好的花旗洋参,将它切成饮片,便放在粥锅里去煮,每日喝上三四遍参粥。喝过两个星期,就不用喝了,有一个月,便可复原,同好人一样,永不复发。”

    他交代完了,便立起身来走。天宠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坚留,只喊套车送陶大人回宅。等把一鹗送走,他吩咐长班拿了一百块钱,到同仁堂买野参洋参。再看湘君,已经瘫摊在床上,喘不过气来,便安慰了几句仍回金氏屋中。呈祥又一力劝他吸烟,只得吸了两口。从本日为始,每天午后,三个人必然同来看视湘君的病。有时候凑上手,便在这里叉几圈麻将;凑不上手,便在金氏屋中,吸烟闲谈。整整一个月,天宠的烟瘾已经差不多了。湘君的病,也好得复旧如初。从认识那一天起,这一个月中,天宠花了足有两千多块。两人的感情,当然与日俱深。天宠把自己的果直意思,向张、万两人说知,愿代湘君脱籍,纳之簉室。其盛满口应承,说一定能替你做到。他是单刀直入,向金氏提议:不多不少给你五千块钱,这是当日治病时候,说好了的价钱。你如果不答应,恐怕一个也得不着。金氏始而表示不愿,说:“我有这一株摇钱树,每年的进益,就不止五千元,如今连根割掉只有此数,请张大人想一想,我苦老婆子下半世的生活朝谁说啊。”

    其盛冷笑道:“你不要脂油糊心啦,你还想把持良家子女吃一辈子吗?实对你说,这五千块钱就如同恩赏,你如果不乐意,将来叫你人财两空,遇巧还许把你打一个解地还家,想在北京混都做不到啦。”

    几句话把金氏说住,她又放出软磨的手段来,磕头礼拜,求其盛给她说好话,再多添几千,后来算是八千块钱定议。天宠特特备了一辆花车,将湘君接到家中,又备了几席酒,有几位近朋友一律请来贺了一番。

    张、万两人吃过这回席,便到总统府谒见项子城复命:怎样费了两个月工夫,天宠的大烟瘾已吃上了。又在荤中接出一个人来,正在烟色并行,决不至再有所图,请总统放心好了。项子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下来,子城心中还有点信不及,自己打算:我必须再试验一回,才能知道他的宗旨何在。这时候距大选仅剩了一个星期了,一切方法手续俱都布置妥帖,只是对北京民众方面,如何促着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愿我当选,这也是一幕重要戏剧,必须有一个名角扮演,才足以示威,压住大家口面才好。这份差使,我就派在天宠头上吧。想到这里,立刻传谕派公府侍从文官,率领四名府役,拿着八样金饰、四匹绸缎、一双如意、两大匣化妆品送与王将军,给他贺纳星之喜。天宠真是欢喜不尽,得着了这一份意外赏赐。在他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是出自大总统所赐,叫湘君看着,才一进门就有这样光荣,妇人的虚荣心最盛,当然觉着格外光彩。他自己也不能不到府中当面申谢。项子城听说天宠来了,即刻传见。一见面,天宠便叩头致谢,子城亲手将他搀起来,笑着说:“你今天有纳星之喜,我听见了很是高兴,几样粗旧东西,权作为给新宠催妆吧。”

    天宠道:“末弁因为丧妻,家中小孩子无人照料,不得已接来一个侧室,怎敢劳大总统宠赐多珍,卑弁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子城让他坐下谈话,他一定不肯。子城笑道:“老弟是侠义,我不以武弁待你,你何必这样拘泥?”

    天宠却不似杨德林,见总统恳切相让,他便依实坐了。始而谈几句闲话,后来慢慢说到大选上,子城叹气说:“这一群糊涂议员故意捣乱,实在使人灰心。”

    天宠道:“总统何必灰心,眼前民意全都归向总统,总统想怎样办,就怎样办,何必顾虑那些议员呢?”

    子城道:“民意固然归向,但是表面上,也得叫他们有的可以借口,然后才能督促那一班议员,不至临时乱投选票。”

    天宠道:“总统虑得很是,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人民借口呢?”

    子城道:“方法倒不是绝对没有,不过谁能破脸去做?这个人选却很难呢。”

    天宠本是武人,性情直爽,哪里懂得对方的机械陷阱,率尔说:“怎见得没人去做?只要不是笔尖上的事,天宠全可以直任不辞。”

    他说完了这几句,心里又觉着失言,但是再想拉回来,可就有点不容易了。何况项子城净等的是他这一句,听他已然说出来了,不觉满面堆欢,抱拳拱手,说:“难得老弟这样忠勇,大选的事,不难成功了。”

    随将座位向前凑近一步,低声对天宠说了几句,又加以解释,说:“这样办,不过是给人民一个借口的机会,好叫他们督促议员正式投票,并不是真要这样办,并且也决然不至到这一步∠弟只管放胆去做,将来大功告成,我必要重重酬报。”

    天宠道:“总统吩咐,末弁义不容辞,也不敢希望酬报。不过总要有一种名义,然后才可调动军队。要不然,一个参议空衔,谁肯听末弁的指挥呢?”

    子城笑道:“那是自然,并且我给你的这种名义,所有北京九城的警察军队一律都可以节制调遣,你难道还怕不好办吗?”

    天宠道:“也无须如此,只要三二百人,暂时叫末弁节制,再有几辆炮车,虚张声势,也足足够用得了。这本不是行军上阵,只算威吓人民,难道还用着什么坚甲利兵吗?”

    子城说:“你所论很是,明天我就下公事,你在家听信好了。”

    天宠辞了总统,回家候令。

    第二天午后,果然由文传宣处送来一件公事。天宠抽出来一看,是委他为京师军警总稽查,并拨拱卫军一营归他训练,稽查兵又准由他自择一块地方,组织稽查处。每月饷糈公费,准由该处作正开销,该处长月薪八百元,公费六百元,着即到差任事。此令。天宠接了这一道委任令,心中觉着着实为难:这个老家伙,又利用到我头上了。明明是挨骂招怨的事,却叫我去做。北京城一二百万人民,都在九城以内居住,无是无非的,在城头架起炮来,叫人民看着,我倒成了一个什么人?有炮不去对外却把炮口对准同胞,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因为一时高兴,竟在他面前告了奋勇。总怨我器量太小,受了人家这一点私恩小惠,就不知如何是好,脱口而出,竟给自己招出这一场苦恼来,如今可怨谁呢?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唉声叹气,湘君在一旁看着诧异,心说我昨天进门,他今天就这样不高兴,看起来未必是真有爱情。想到这里,不觉秀目中落下泪来。天宠一见,也是诧异,忙问道:“你为什么哭啊?”

    湘君说:“我见将军唉声叹气,必是嫌妾丑陋愚拙,不堪侍奉巾栉。因此自叹命薄,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还望将军原情宽恕。”

    天宠听了,不觉大笑,说:“你们妇人家心眼儿太多了,我方才唉声叹气,忧的是国事,并非有什么不快于你,你何必多这心呢?”

    湘君忙问什么国事,天宠便说:“今日总统下令,委我为京师军警总稽查,叫我去威吓民众,你请想,这是什么好事?将来成了功,是他做总统;成不了功,却是我们挨骂招怨,叫人民背地里,说某人某人是项家的走狗。凭我一个侠义出身,名满全国,结果却给人当走狗,这事有多么委屈啊!再说京城这个地方,本来人心就不定,我再领着头儿捣乱,人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这事不怨旁的,总怨我太沉不住气,昨天受了他一点赏赐,又被他用话一领,我便自投罗网,告起奋勇来。今天再后悔,也无可奈何了,我是越想越懊恼,所以唉声叹气,没想到却招出你的误会,这真是冬瓜拉到茄子架上————太可笑了。”

    湘君目光一转,向天宠笑道:“将军要是仅仅为这一点小事,妾倒有一主意,不知可能采纳否?”

    天宠道:“好好,你果然说得有理,岂止采纳,我当时就可以实行。你快说吧。”

    湘君道:“天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将军城头吊炮,虽说是奉总统面谕,然而并没有正式公文,将来事情办好了,固然没得说,倘然激出一点事变来,总统不认这一笔账,到那时,将军岂不是有口难分诉?这是第一步得想办法。第二步大选之后,如果项子城落选,那时北京秩序一定要紊乱,将军手下这一营军人如何疵呢?我们真能开炮向城里打吗?那时拱卫军、禁卫军必然全部哗变,我们这一营人,要随在里面抢劫,固然说不下去,然而袖手旁观,其势又有所不能。我以为到了那时,最好把这一营人改作总统的亲军卫队,随着他的专车开往河南。到了河南,将军有这一营的兵士同全部军械子弹,凭你在河南的声望,登高一呼,便可啸聚两三万人。有这一营拱卫军作基本军队,一面再招降北京的拱卫军,双方并进,取得一种相当实力。然后决定或是拥护项公,或是自立为王,无论如何,总可以制人而不受制于人。这是第二步的办法。如今先说第一步办法,将军可面见拱卫军总帅,请他来一封移文给总稽查处,就说大选以前,有许多党人潜来北京,想要乘机扰乱,破坏选举,请总稽查消弭隐患,先事预防,务取一种示威举动,以资震慑。然后将军再按照总统的话去办,自然就可以压住大家的口面了。”

    天宠听她洋洋洒洒发了这一大篇议论,而且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不觉跳起来,拍着巴掌笑道:“你真不愧是一位女谋士,我自从丧了前妻,料想中国再没有她那样的奇妇人,如今听你定谋划策,俨然是我那前妻复活重生。我王天宠真是生来的幸福,接连得这样贤内助。看起来,人生全是前定,不能勉强了。”

    湘君道:“你先不必这样高兴,赶紧地办正事要紧。”

    天宠忙换了制服,先到公府谢委,并说明求下公事的意思。总统点头道:“回来由本府下一公事,也不必知会拱卫军了。如果一营人不敷分布,你可向张世裕多要一营,这是壮声威的事,气派大一点不妨。”

    天宠又乘势向总统建议说:“固然民意所为,议员也不能选举他人,自绝于民,到底在总统也不能不做退步打算。比如大选结果,倘然竟出人意料,不知总统有何准备?如有驱遣之处,末弁情愿效劳。”

    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老弟可称善为我谋。我的意思,将来如果落选,这北京地方,多一天我也不住。在大选的前三天,我在东站便备好了专车,将煤水俱都上足。但听结果一宣布,我不在当选之列,即刻率领家眷,回我的彰德洹上村,从此终老山林,不问世事。所有北京全部治安,谁当选总统,谁便来负责任,我是丝毫不能管。”

    天宠听项子城这样说,他心中又觉得很佩服湘君的智慧果然不小,便正色对子城说:“总统既打算倏然远引,末弁是伺候总统的近人,还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意思呢?将来总统如果归山,末弁情愿随驾还乡,一者不离开总统,稍报从前知遇之恩;二者到了河南,总统如有驱遣之处,可以随时呼唤,天宠必竭恋护总统到底。”

    天宠这一席话,真把项子城说信了。他是非常欢喜,说:“难得老弟这样热心,真不失侠义本色。这样你就下去会同本府庶务季云程,早早地将车备妥,省得临时仓促之间,没有这许多辆,那时岂不要大费周章?”

    天宠答应一声,便去寻季云程,说是奉总统面谕,同你接洽车辆的事。云程说:“我已知会好了西站预备五列专车,每一列是十八辆,一共是九十辆车。不知王将军有多少军队?再增加多少辆车才可敷用?”

    天宠说:“我的部下一共是两营,大约有一千二百人,似乎也得有一列车才可敷用。”

    云程皱眉道:“这事很难办了,方才说的五列车,我费了三天工夫,说了有几千句话,方才同京汉、京奉、津浦三局局长交涉妥协。据他们说这五列车,差不多把三路整齐一点的车全搜罗净了。他们为营业起见,至不济每天总要开三次车,如今全被总统调了来。在临时三天以内,连两次也开不成了,这三日营业上的损失,三路合起来,怕不有一百几十万。如今再叫他们增加一列,他们如何肯答应呢?”

    天宠笑道:“这事我能办,请云翁带着我去见他们,就说总统当面派我为车卫长,将来启程时候,完全由我带兵护驾。我部下有许多人,当然要早早将车给他们备好,我自有法子同他们交涉要车。”

    本来季云程正在发愁,他深知道项子城的脾气,凡是不好的事,总不愿自己出名,必须有人迎合他的心思,将事情替他办好。不但挨骂招怨,还得当面受他的申斥,但申斥自管申斥,你可沉住了气,不出三天五日,不是升你的官,便是给你一份优差,至不济也津贴你几个钱,决不叫你白费力,空受申斥。此次要专车预备离京,在项子城口中,并不肯正式发表,尤其不能行文路局,说出这样不顾大局的话来。可是季云程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自己出面同路局去交涉,偏偏这些局长不甚明了项子城的脾气,他们总愿意有总统的公事,将来卖些力气将专车备好,无论用得着用不着,总可在总统驾前擎一笔功。如今只有公府庶务处长的口头吩咐,固然他们也不敢驳回,但是总觉着未奉明文,气力卖在空地上。所以推三阻四,费了许多唇舌,才要得五列车。在季云程又不好将这意思对他们说明,其实他的理想中,恨不得把所有三路的车,一辆也不剩,完全调到西站,由前门西一直排到西便门。好叫北京人民知道总统要回河南,不管北京的治安,并且把全部军队也一律调走。将来北京这个地方,便要实行扮演《空城计》,如此大大地威吓一下,岂不使大选可以促成?他的打算未尝不好,只是实际上又有点不易做到。正在为难发愁,来了这位莽将军向他要车,他心中早已有了成算,故意推到三路的局长身上,好叫天宠同他们对面交涉,天宠果然揽到自己身上。在天宠也是有他个人的打算,不趁这个机会将车交涉好了,将来倘然有一个意外,我这两营基本军队向何方安置呢?只要有了车,不管北京糟成什么样儿,我马上就可以到河南,最低限度,总可恢复我那杆子头儿的本来面目。他想到这里,便催季云程一同前往。

    云程心里是有根的,他知道唯有京汉路局长孙葆华最难说话,他便将天宠一直带至西站京汉路局办公处。卫警认得云程,知道这是总统管事的头目,怎敢怠慢,立刻上去回话。孙葆华吩咐一声请,自己出来接见。一见云程,倒不怎样,只有随着云程进来的这个人,却不免叫他吃惊:头戴簪缨军帽,身穿中将制服,腰间还挎着军刀。孙葆华不认得天宠,心说这位不是都督,也是师长。他跑来见我,可有什么事呢?云程忙给引见,说:“这位是公府高等军事参议,现任北京军警总稽查王天宠王将军,这位是京汉路局长孙葆华孙局长,你二位大概还是初次见吧。”

    天宠明前同葆华握手,葆华一面周旋,心中却有些打鼓:这是有名的大杆子头儿,他跑来见我,莫非是要绑我的票吗?赶紧让至客厅,敬烟敬茶,非常殷勤,说:“王将军在北京保持治安,这真是地方人民的幸福。”

    天宠道:“小弟本不能担此重任,好在总统的意思,并非叫我稽查奸宄,不过叫我做一个临时护卫。有这总稽查头衔,凡北京军警,我全可以任便指挥。目前大选只有两三天了,总统特派我为车卫长,预备将来不能当选即刻出京,我在车上保护总统的军队,一共有两千来人,除去总统自用的五列车之外,最低限度,还得再预备两列车,好分载这两千来名军士。因此小弟特来晋谒台端,恳求格外帮忙,无论如何,在明日务必备齐,不误大选那一天开用才好。”

    孙葆华一听,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说这可真是难题,当这仓促之间,不要说两列车,便是一列车也没地方去搜寻啊。何况本路的车已完全调来,加入五列之数,下余只剩了几十辆残破不齐的车,还要敷衍营业,这却如何是好呢?但是这位王将军,看来头又有点不易开发,只好先用油滑手段宕一宕。便和颜悦色地回道:“王将军所命,本局长自当敬谨遵从,不过这事据我看,十分之九总是用它不着,以项大总统的德望威灵,两院不选他,更有何人可选?在总统本人,固不能不有此一虑,其实他老人家想回河南,事实上也做不到啊。备车的事,只能认为姑存一格。以将军之明,难道还见不及此吗?”

    说罢又哈哈大笑。天宠却正颜厉色地回道:“小弟此次来是向贵局长要车,并不是同贵局长议论大选。你有车没车,片言可决,何须发这许多议论呢?”

    几句话把孙葆华顶住,半晌答不上来。还是季云程代为解围,说这事总有办法,王将军也不可过于性急。孙葆华面上含着一种苦笑,向天宠道:“王将军,咱们说一句私话,谁不是总统提拔的人?对于总统的事,当然惟力是视,绝不敢稍存一种推诿之心,不过天下事,就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以兄弟说吧,假如自己的力量能够调得车来,不要说两列,便是二十列二百列也点到不回。只因事实上实在有种种困难:一者京汉路并没有许多富余车;二者在汉口存的车,又不能说话就开到。将军的事便是总统的事,我决然尽力去办,不过两列能否凑齐,可实在无此把握。比如我眼前答应了,临时做不到,那便是有意扯谎,更不对了。”

    天宠听人家说这话,确是开诚布公,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便也借着套儿下,说:“贵局长的话,我也很信得及。如能努力调集,不怕两列做不到,稍差一点,也可以将就。”

    孙葆华听他口气松了,便又说了许多感激奉承的话,好容易把这两人打发走了。

    天宠心中有了底,知道临时准有出路,不至留在北京。便坦坦然然又向拱卫军要了一营人,前后一共是两营,一营炮兵,一营步队,又拉来十二辆野战炮车。他以又军警总稽查名义出了许多布告,大意说现值大选之期,北京治安关系重要,风闻有乱党秘密来京,预备乘机扰乱,本总稽查身负重责,自不能不事先预防,除在城垣安设炮位外,并随时严密检查,以保安宁,而消隐患云云。出过告示以后,他便命兵士将炮车拉上城头,始而尚没有一定位置,直到大选这一天的早晨,城头的炮算是有了一定方向了。从顺治门城楼向西,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辆炮车,尤其是对准象坊桥一带。众议院大门同参议院大门,全有很大的炮车,不偏不倚,正对成一条直线,吓得象坊桥的住户纷纷搬家,内中有一家开私烟馆的,乃是旗人,一共三口:儿子叫恩多,现充众议院守卫巡长;妈妈德氏,是旗人中一位女光棍;媳妇塔氏生得模样很好。德氏家里住着三间房子,特意收拾出一间来做烟馆。所交的照顾主儿,多半是参、众两院的职员,间有一二破落派的议员也夹在其中,前去过瘾。这位女老板倚着儿子是巡长,仿佛有了保险票,大肆招揽,生意非常兴隆。每天参、众两院的老爷们来过瘾,总是早饭后或晚饭后。今天恰恰赶上大选,照例的规矩,议员同职员全是许入不许出的,非待大选揭晓之后,不准自由出入。因此一班有瘾的职员,在头一天便定下,明日早晨七八点钟便来过瘾,过足了瘾好回院中,帮着办理大选的手续。内中唯有议事科担的责任最重,手续也最繁,参议院的议事科长王文源,外号叫王大混子,他的烟瘾是非常之大,每日风雨无阻,必到德氏家里吸烟。众议院的议事科中,有一位头等科员武宪章,因为他生得身量矮小,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管他叫武二哥哥。言他是行者二郎武松的哥哥,专就他的身量而论,总算名实相符。这位先生也是一位瘾者,每日同王大混子总是对灯吸烟。由他两人身上,又介绍了两位议员:一位是关外人,姓金叫金人铭,生得身体魁梧,比寻常人总高着一尺有半。每逢到烟馆来,必须低着头方能走入,进了屋子,差不多他的头顶便紧挨着顶棚。他的绰号叫曹交,言其准够九尺四寸以上;那个议员是陕西人,姓江,身量又太矮,大家便管他叫江豆子,这全是德氏的好照顾主儿。

    大选这一天早晨,才交八点,武二哥哥先来了,一进门便躺在床上向德氏道:“老板快挑两块钱的,我得一气吸光。要不然,这一天的活儿,可实在了不下来。”

    德氏赶紧把烟挑好了,点上灯,武二哥哥便实行工作起来。一口烟不曾吸完,王大混子推门进来说:“好啊!天这般早,武大郎就显魂来了。快吸快吸!好把枪让给我。”

    武二哥哥说:“我才吸一口,你要等这枪,可早得很呢。莫如将就点使那一支吧。”

    原来德氏烟馆中只有两支枪,一支是象牙的,资格最老。不但吸到口中沉着有力,而且有三钱烟的瘾,用这支枪只吸二钱便足可以抵住了。这支枪非是老顾主、阔顾主,轻易摸不着使。在平常日子,有的是工夫,可以轮流串换。如王、武、金、江这四个人,全可以使得着。怎奈今天是一刻千金的日子,当然捷足先登,谁跑到头里,谁便得了便宜。王大混子眼巴巴地落了后,看人家使象牙枪,他却摸不着使,两眼几乎冒出火来。恨不一拳将武二哥哥捶死,他好做那象牙枪的承袭人。偏偏遇着武二哥哥是一个带粘性的匪类,他能沉得住气,一声儿不言语,只是目不旁视地眼对着灯,灯对着枪,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喘。王大混子恨极了,说:“你再不起来,我把你提出门去,扔在大道上,看你还赖不赖。”

    武二哥哥央告道:“王科长,王大哥,王仁兄,请你稍候一刻,我再吸一口便让给你,还不成吗?”

    王大混子听说再吸一口,有盼望了,便直着两眼等候。谁知一口吸完了,他仍然不起来,说:“您已经候了这多时了,我再来一口,一定奉让,说谎的是乌龟。”

    大混子听他起誓发愿,料定不假,哪知吸完了,依然还是不起。说:“你再候一刻,我当一辈子乌龟,还有什么不便宜的?”

    大浑子骂道:“你本来是乌龟,还拿这个起誓冤人,真真可恨极了,我今天非把乌龟的黄子砸出来不可。”

    他揎拳挽袖,正要对付武二哥哥,忽然闯进一条大汉,一言不发,把武二哥哥从床上提起来,仿佛提一条小叭狗似的掷出门外。一歪身躺在床上,把住那一支象牙枪,向德氏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给我平一两来,再点上一盏灯,替我烧几个泡儿。”

    王大混子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外号曹交的金人铭。这一来不但象牙枪到不了自己的手,连那一盏烟灯也被人家占上,自己再想降格以求都做不到了。他心中怎能不起火着急,一腔愤怒,完全倾注在武二哥哥身上,冷不防上去便打了武二哥哥两个嘴巴,说:“我今天就是打你这只奸坏的乌龟。”

    武二哥哥挨了嘴巴,当然也不答应,说:“你凭什么无故打人!你既瘾得难过,为什么不早来?来晚了还要发横,使霸道,世界上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啊?”

    王大混子不服,仍要挺身来打,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一个警察穿着一身制服,由外面匆匆地跑进来,形色很是仓皇。把王、武两人吓了一怔,也顾不得打架了,仔细观看,原来正是这烟馆的少老板恩多。他一进门,便向德氏说道:“阿妈不好啦,咱们收拾收拾,快点走吧。”

    德氏还认着是有抄烟馆来的,说:“怎么你当了这好几年的差,他们还好意思来抄吗?”

    恩多发急道:“不是抄烟馆,是城头吊起炮来啦,正对着这一条象坊桥街,咱家的门口正对着炮口,难道还等着填炮眼吗?我姥姥家住在后门外,咱们到那里躲避一时。”

    德氏听了呸的一口,啐了恩多满脸唾沫,说:“真浑蛋,糊涂虫!难为你还当了七八年差使,连这一点哑谜全猜不透。这是大总统使的一种手法,预备着炮打金刚,火烧罗汉,好吓唬着,叫他们服服帖帖地投票选举项宫保做大总统‰我们人民八丈远呢,你害的是哪一门子怕?”

    德氏真是久经大敌的女光棍,她几句话提醒了恩多。恩多立刻不害怕了,脸上也现出笑容来,说:“到底是阿妈的眼光远,见识大,可怜我活了快三十岁,连这一点诀窍也看不开。”

    他母子在屋里说着话,床上躺着吸烟的同地下站着两个候补的听了这些话,全有点动心。这就应了戏台上的话:事不关心,关心者乱。金人铭举着象牙枪吓得直打哆嗦,烟也吸不好了。偏偏江豆子又赶了来,也要忙着吸烟,叫金人铭将枪让给他。人铭没好气,说:“你死到头上,还要过瘾呢!”

    江豆子吓了一跳,说:“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无故咒人?”

    金人铭道:“你别做梦啦,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城头吊的是什么东西吗?”

    江豆子说:“我瘾得要命,哪里还顾得向城上看?我那拉车的小奎,一气便把我拉到这里,我进门就吸烟,当然看不见城上有什么东西。你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金人铭把吊炮的情形对他说了,江豆子胆量更小,不觉叫了一声妈,说:“这样倘然选不出他来,我们岂不都变成炮屎啦吗?”

    人铭说:“这事谁有把握?只好碰大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应该遭劫,还能逃得开吗?”

    江豆子连连摇头,说:“人没有自趋死路的,我不管你,我决不能向炮口里钻。”

    他说完这话,便朝着德氏深深一揖,说:“老大娘,老伯母,您只当积德修好,容我在您家里躲避一天,我情愿送您十块钱买点心吃。”

    德氏眼皮一翻,心说这是肥猪拱门,我得多敲他几个。想到这里,便正颜厉色地说:“这个我可不敢,选举是国家大典,我把投票人关在家里,这事叫大总统知道了,脑袋砍下去,腔子还得扛枷呢。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江豆子急了,从十元直添到四十元,德氏方才勉强应允。金人铭倒是有点胆气,说:“我过足了瘾,便去出席投票,不犯着花冤钱。”

    江豆子却随着德氏,跑到人家的卧室去藏躲,自以为万无一失了。

    哪知过了没有十分钟,外面叫门之声如擂鼓一般。德氏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我们是参众两院的茶房,特来寻科长科员有紧急公事。德氏将门开了,忽地闯进七、八个人来,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马褂,说话多半是天津口音,一进门便直奔烟房。德氏道:“你们倒是干什么的,怎么硬往人家住房屋里跑啊?”

    内中有一个说道:“你开私馆,这便是营业不正,怎么还敢拘留议员?误了大选投票,你担得起吗?”

    说着直闯进屋中,见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正在地上来回打转,每人揪着一个,大打耳光子,说:“你们身为两院议员,这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里吃大烟,不去办正事。你们看一看,天都快到晌午了,离开会就差两个钟头了,你们还在这里自由什么?”

    说着便有两个人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押解着,仿佛押囚犯一般,一直押回议院。这里只剩了金人铭,还在床上躺着想再吸一口,早有两个人过来,说:“金先生,走吧,今天是投票选举总统的日子,不是吸烟的日子。等过了今天,可以放开量地吸一个饱,请你先到议院投票去吧。”

    金人铭一看这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连忙将烟枪一放立起身来,说:“好好,我这就走。”

    来的人说:“先等一等,你还有一个姓江的伙伴呢,他到哪里去了?”

    人铭向旁的屋子一努嘴,大家都明白了,立刻分出四个人来,要到隔壁的屋子去搜,德氏用胳臂一横,说:“慢着,那是我儿媳妇的屋子,她生了小孩,还没有满月呢,你们怎这样不讲理啊?”

    这些人也说得好:“我们不管产房不产房,我们是来寻议员的,你既窝藏着议员,就得许我们大家搜。”

    说罢便一拥而上,进了塔氏的屋了。他们住的原是三间西厢房,一明两暗,当中一间是厨房,南间是烟房,又是德氏的卧室。北间是恩多两口子住着,江豆子藏在北间,以为这是人家小媳妇的闺房,当然无人敢入。哪知道这一群人心里是有根的,他们自金、江两个议员从家里起身之时,就在后面跟定了,一直跟到德氏门前。他们早经调查明白,这两位大议员每天必到这里来过瘾。甚至连王大混子、武二哥哥,他们也都认得。

    这些人本是奉了祝子琴的命令,在午饭以前,无论如何必须把这七八百议员一律送入众议院,预备开会投票。内中有宿妓的,便到妓院去;有在俱乐部赌钱的,便到赌窟去抓;有鸦片烟瘾太大,不能起床的,便堵在他门外吵嚷,必须把本人叫起来,赶紧到院,不误投票。除去规矩议员按时到院的,用不着他们以非常手段对付,其余多半要受他们一种威迫。尤其是这一天各站岗的警察,对于保护议员,都不肯十分出力。凡议员同这些公民冲突起来,总是帮着公民,说议员的不是。本来北京的警察是训练出来的,人人有一条苏张之舌,他们面子上,虽不敢公然说议员的不是,但是高调是要唱的,什么大选就在今日,时光一刻千金,诸位今天如不早到院去,有负人民期望。这几位公民前来督促着,正是看得重您,你就急速前去,不必迟疑了。异口同声,警察嘴里,都是这样说话。闹得那些滑头好玩的议员,也都没有法儿了,只可乖乖地到议院去。偏偏金、江这两位大议员,竟闷在烟馆里不出来,这如何能躲得过?他们原是派好了的,跟金人铭的是两个,跟江豆子的也是两个,另有四个人是看守议院,专查两院议员,在大选这一天不能尽职,他们便实行干涉。最重要的议事科科长科员,临时却不知哪里去了,他们如何肯答应?问本院的守卫警察,全说不知道,后来问到一个当茶房的,此人姓史,因为他天性邋蹋,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叫屎里混。他原是伺候议事科的茶房,素常日子很受武二哥哥的气,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直不拿他当人待。积威之下,屎里混当然是敢怒而不敢言,不过他心里,总也存着一种报复的念头。如今无意中遇着这几个假公民,向他打听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的下落,屎里混说:“你几位问他做什么?”

    这几人便回说:“我们大家全是公民,今天特来监督大选,却看不见议事科的重要职员。他们每月三百二百地拿着薪水,今天到了大选之期,如何重要,却躲起来不肯露面,这样的职员还要得吗?”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