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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花柳鸦雀麻醉大英雄 鹊卵鸟巢显示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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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凌两位议员在会馆中午梦方酣,却被警察厅派汽车接了去。凌冰心中明白,总是凶多吉少。但是事到而今,也只好认命。唯有许仁镜坐在车中,还不住口地乱骂,凌冰劝他:“不必发这种无谓的牢骚了,非徒无益,而又寒,这是何苦呢?”

    仁镜不但不肯接受,反说凌冰:“胆小怕事!你畏惧项子城,俺姓许的不畏惧项子城,倒看他敢把我怎样?”

    凌冰没好气地说道:“把你怎样?还不是枪毙吗?连我的结果,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仁镜道:“他一天不枪毙我,我就得骂一天!横竖活不了,乐得快乐快乐嘴。像你不哼不哈,他准就可怜不枪毙你吗?”

    两人在汽车上乱吵,车已经进了警厅大门,直拉到优待室前。马瑞跳下车来,向许凌二人道:“到了,请里面坐吧!”

    二人下车,随马瑞进了优待室。

    凌冰举目看屋里还坐着一个人,不但跟他同乡,而且还是同志。此人姓贾名杰,字英超,也是河南人,自幼留学东洋,加入铁血团同盟会,生平最反对的就是项子城。民国成立之后,他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却不肯就职,反倒让给了一个候补的王守敬。他自己却在北京组织了一个《民声报》,终日鼓吹反项。项子城把他恨极了,始而托人疏通,应许给他一个次长,他完全拒绝了。后来又应许给他三万块钱,叫他到欧美去留学,离开北京,他也摇头不允。这一来,可把项子城气坏了,于是暗中调兵遣将,设好了陷阱,专预备收拾他。这时候恰赶上河南白朗闹得很凶,他部下足有七八万人,终日杀人越货,绑票勒赎,有时候竟屠洗村庄,攻陷城池,甚至县官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项子城也曾三番两次派人去招安,怎奈白朗同王天宠誓不两立,他知道天宠已经投降了项子城,并且把手下的人,也都改编为拱卫军。白朗野性难驯,他既去了王天宠这一个劲敌,觉得河南一省之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制服他。至于那些官军在他眼中看着,简直是乌合之众,不值一击,因此他的胆子益发大起来,在河南河北各州县,直然是横行无忌。项子城正在高拱称尊。志得意满之时,他的家乡中却出了这样大盗,面子上总觉着不大好看。但是要认真派兵去剿,北洋几师劲旅正在防南,河南虽有不少的兵,全非节制之师,万万不能与白朗对垒。他因为此事,很是为难,后来想起一条以毒攻毒的法子来,便授意路成章去对王天宠说:“目前河南人民遭白朗的涂炭,老弟也是河南人,似乎不应当袖手不管。大总统说,你如果肯到河南讨伐白朗,将给你全省清乡督办的名义,准你招募两万乡兵,扫平白朗。将来肃清之后,即以河南督军一职作为酬劳。你可以告奋勇走一趟吧。”

    在路成章以为,天宠必然乐从。哪知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算了吧!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做官了,当年投降项公,原应许给我一个师长,后来将部下弟兄全让给项公了,师长也不曾落在我的头上,空空担了一个虚名,什么叫高等军事参议,我也不懂。每月给我一千二百块钱,我有意不要吧,是总统的面子;收下吧,这个钱花着也太无味了。如今又叫我去平白朗,白朗根深蒂固,岂是容易平灭的?假如放在当年,有我部下这一班人,全都听我指挥,我虽然没有十分把握,对付着还能同他打上几仗。如今我的旧部也都改编了,叫我拿什么去跟他对垒,此事只好请都督婉言回复总统,恕我敬谢不敏好了。”

    路成章碰了他这钉子,也不便再说什么,第二天一五一十地告知项子城。子城微微一笑,说:“他不去就不去吧,本来人怕闲,越闲越懒。他在北京住着,有多么舒服,岂肯再回河南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呢?”

    路成章敷衍了几句,便也退下。

    项子城心里盘算,听王天宠的话,他对我很有一种不满之意,今后再想利用他,恐怕不容易。但是这种人并非等闲之辈,就凭他那一身艺业,便能力敌万人,他既不为我所用,安知不为他人所用。倘然将来他要帮着他人,反过脸来对付我,这还真是一种心腹之患。看起来不可不先事预防,不过用什么手段才适当呢?比如仍用以前的辣腕,将他置之死地,未免太显露了“卫军中,他的旧部很多,岂不使这些人离心解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必须别开生面,使他甘心投入陷阱而不自知,也不必一定要他的性命,只需使他沉溺于一种嗜好中,以后不能振拨自雄,这个人自然就变成废物了。想到这里,便传下话去,叫他的侍从武官,一个叫张其盛,一个叫万呈祥的,二人一同上来,项子城吩咐他们如此这般,慢慢地去做,不必性急,务必要达到目的,两人诺诺连声,一同下来。张其盛是山东人,久在东三省军界做事,是一个著名的荒唐鬼,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后来在东三省闯了祸,有人要谋杀他的性命,他便逃至北京,托项三少的人情,向总统推荐,被任为侍从武官。他自得了这宗差事,仿佛满清时代皇帝的御前侍卫,在北京娼寮戏馆中,可以任意横行。每逢下班时候,他同着一班嫖友,在八大埠吃酒打牌,挥金如土,因此各小班中,没有不知张二爷的。那个万呈祥是安徽人,同张其盛也是一流,他却比张多一种嗜好,鸦片烟瘾非常之大,他的烟是随时总吃,永远不醉,每天有三两烟膏也光,有五两烟膏也净。并且他是专吃朋友的,不吃自己的,每天吃过早饭,便出去打烟围,不定撞到谁家,躺下就吃,并且有多少吃多少,非等到烟盒子空洞洞的,决不罢手。他不但自己以鸦片为生命,并且对于朋友,总是劝人吸大烟,他说鸦片烟可以助长精神,变化气质,人要有了这种嗜好,可以快活一辈子,无忧无虑,直然就是天上的大罗金仙。比如你要有什么逆心不快的事,只把烟灯点上,灯对着脸,脸对着灯,从灯头上催动那福寿仙膏,发出一股清香气味,钻入鼻孔,立刻入于脑海,达于四肢,贯注于筋骸百体,使周身血液活泼流通,飘飘然如出世登仙。这时候虽前有冰山,可以不冷;后有火山,可以不热。甚至死了老婆,不想续弦;死了儿子,不想过继;死了爹娘兄弟,连眼泪都可以不掉一颗。这真应了孟子所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无论遇到什么事全可以不动心,人生在世必须这样,才是真快乐。凡反对鸦片的人,全是不得个中真昧的愚人,假如要叫他尝着滋味,只怕可着世界,无论什么快乐之境,也不愿与鸦片对换呢。他每逢见了不吸烟的朋友,必要发这种怪论,有涵养的,只是不理他。好说话的就反唇相讥,说:“你是一个武人,并且现充侍从武官,是要上马杀贼,举枪拼命,才够资格。若终日卧在烟榻上,举着鸦片烟枪,倘然大敌当前,莫非烟枪也可以上阵吗?”

    万呈祥正颜厉色地说:“烟枪怎么不能上阵呢?你这人说的全是外行话,你要根本明白,临敌上阵,所恃的全是一股勇气。比如要有这勇气,便是一根柴禾棍儿也可以御敌;要没有这股勇气,就是摆上机关枪、辘轳炮,也一样无济于事。抽大烟的人,只要把瘾过足了,当时一蹬腿,一伸胳臂,真有拔山扛懂力。就借着这一股勇气,杀上前去,以此克敌,何敌不克?当年满清的绿营,哪一个不吸大烟?腰里别着烟枪,肩上扛着洋枪,一样能冲锋陷阵。有一年英法联军从天津进攻北京,半路上遇着了一支绿营的兵,彼此对阵,洋兵开枪向前打,眼看着枪弹打在营兵的身上,却仍然直立不倒。这一来把洋兵全吓坏了,说他们身上,一定有宝贝,吓得那些洋兵,全纷纷后退。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几百绿营兵,枪弹打在身上多半不倒的缘故。原来因为洋兵未来以前,他们都在野地上躺着抽大烟,伙夫埋锅造饭,烙了许多张大饼,叫他们吃饭。他们因为瘾未过足,都不肯吃,及至瘾过足了,伙夫每人给他们拿过几张饼来,才要张嘴去吃,报马回来说洋兵已经来至切近。他们顾不得吃了,于是将烙饼揣在怀内,一个人揣了四五张,肚腹胸膛,左右两肋,差不多都围满了。及至两军对阵,洋兵的枪子儿飞过来,只要打在烙饼上,一见软面,立刻卧住不动,连一点油皮儿也不伤,内中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因此将洋兵吓退。你请想,如果他们不吃大烟,烙饼俱都入肚,又怎能恃为防身之宝?可见鸦片烟真是大有利于行军。我们武人,又安可不尽量地去吸呢?”

    他云天雾地地说了这一套,气得朋友远远躲开他。他反倒洋洋得意,说:“我这鸦片烟鬼,居然能舌战群儒。以后不止可以带兵做将军,遇着机会出使外国,做一位全权公使,也许可以胜任愉快呢!”

    他同张其盛自受了项子城的密令,两人可就有了财源了,一齐去寻项三少,诉说总统委办之事,非钱不行。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只能赔上工夫,赔上殷勤,要讲花钱作阔,引人入胜,那王天宠谁不知是多年的大杆子头儿?他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腿还粗。我们舍命陪君子,也得陪得起啊!项三少明白他们的来意,是想借此要钱,自己也乐得借此机会,同他们分润几个,便完全答应起来:“这事好办,不过有言在先,咱们可是四六分账。如果领出一千来,你们只能拿六百,那四百是我的。”

    张万两人早想开了:只要能领得出来,不要说四六,便是对折,也伤不着我们什么,我们多要几回自然就有了。他们连声答应:“谨遵三少之命。”

    头一次开条子,领五千元,以三千元供给章台走马,以两千元供给短笛横吹。有三少在账房说一句,当然即刻发领。两人分了三千块钱,彼此商量,要怎样入手呢?万呈祥说:“我同王天宠曾见过几次,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也算是朋友,这事必须由我发起,才不显得突兀。”

    张其盛问他入手初步得以什么为题,呈祥说:“我已算计好了,天宠本是一位武术家,听说他的剑法很高,的的确确是武当剑。我家里有一口宝剑,剑柄上雕着曹彬两个字,据说确是北宋大将军曹彬的故物。剑背上有鱼鳞,在日光下一照,闪闪作青蓝之色,两刃并不锋利,但是一寸厚的铁板,可以应手剁开。这确是一口宝剑,有见过的,说这口剑便是古时的青龙剑,所以背上有鳞。我们只需以此为由,便可将他招来,慢慢地设法。”

    呈祥说到这里,便附在其盛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其盛连声赞道:“好计好计!”

    过了两天,呈祥在家里预备了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特下了八份帖子,所约的除去侍从武官,便是军事参议,张其盛、王天宠均在被邀之列。他那帖子上叙得明白:近日无意中购得古剑一柄,确系宝物,特请台驾光临,以资鉴定。并备薄酌,以共欣赏。下署万呈祥拜订。这一纸请帖,果然有很大效力,王天宠居然应时而来。他一见着呈祥,便哈哈大笑,说:“什么便宜货?全被万兄搜罗来了,小弟今天也开一开眼界。”

    呈祥也笑道:“王兄是法眼,什么样宝剑你没见过,小弟把你约来,就为的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不要忙,先介绍介绍诸位朋友。”

    座中有张其盛、李松林、王乃武,全是侍从武官;孙焕谋、周志扬、马光斗,全是军事参议。孙周马等,王天宠俱都认识,只有张其盛等三人还是初见。天宠挨着个儿周旋了一番,张其盛特别同他套近,问长问短,天宠当然也回问他从前做什么事。其盛大笑,说:“小弟是一条直肠汉子,不瞒王大哥说,我在东三省当过八年胡匪,后来又改入军界,做了两任营官。因为关外混腻了,特特跑到北京,蒙大总统派为侍从武官,实在侥幸已极。王大哥你可不要笑话小弟粗鲁,你就担待小弟的出身不高吧。”

    其盛这一套话,是故意逗弄天宠,天宠反倒认其盛是一个明心见性、表里如一的好人。自己也拍着巴掌,哈哈大笑道:“张大哥,咱们真是一家人了。你是胡匪,我是杆子头儿,谁也不用担待谁。你只要看得起我,以后彼此多亲近。因为咱们这种人,是没人敢亲近的,只好梅香拜把子什么人找什么人吧。”

    一席话招得在座的人俱都鼓掌大笑说:“到底是王张两公,不愧英雄本色,我们大家要想学你二位还学不到呢!怎么说不敢亲近呢?”

    万呈祥吩咐摆酒,要在酒席筵前赏鉴那一口宝剑。王天宠更是迫不能待,说:“主人,你何必这样做作?快把剑拿出来我看,岂不闻古人的诗上说:看剑引杯长。不看见宝剑,哪能饮得下酒去呢?”

    呈祥忙从内室中取出酱,双手捧着,递与天宠。天宠也双手接过来,见那绿鲨皮的鞘子,已经残旧不堪。剑柄在鞘外露着,却是金吞口、金挽手。天宠接过酱,先不向外抽,却仔细端详剑柄上是否有字。当他发现了曹彬二字之后,很惊异地说:“这还是南唐的故物呢!当日曹彬伐江南,一草一木皆无所取,只取了两口宝剑:一口叫作青龙剑,一口叫作青鱼剑。他把姓名刻在剑柄上,永作纪念。这口剑不知是青鱼还是青龙?”

    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好眼力!真不愧是剑学名家。”

    天宠说完了,却仍把剑双手托着,交还呈祥。呈祥诧异道:“王大哥,为什么不抽出来赏鉴赏鉴?莫非隔着剑鞘,就看见宝剑的全神了吗?”

    天宠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们是被邀的客,你是主人,客在主人面前,岂能拔剑?拔剑便是不敬,这不敬的罪过,担得起吗?”

    天宠这一说,大家不觉肃然起敬,说:“到底是王将军,真不愧为儒将!我们这些粗鲁人,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呢?”

    呈祥忙接过来,自己抽出,恭敬地放在案上,然后向天宠笑道:“请您看吧!还能推说不恭吗?”

    天宠过来,轻轻将剑执在手中,拿起来看了看,点头说不假。又踱至院中,在太阳底下,对日光仔细审视了一番,说:“这剑确是曹彬故物,不过剑上的鳞是鱼鳞,不是龙鳞,只能呼为青鱼剑,不能呼为青龙剑,不知青龙剑落在何人之手?然而只就这一口而论,已经价值千金了。”

    呈祥道:“只要是真的就好,管它青龙青鱼呢。但不知王将军说它是鱼鳞不是龙鳞,这鱼鳞龙鳞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天宠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鱼鳞是圆的,龙鳞兼带方形,凡水族中龙蛇之类,均以方为贵。如方头之蛇,必系龙种,河工上如发现了方头蛇,官吏人民均奉为大王,便是这种道理。”

    天宠说破了,在座之人无不叹服。忽见李松林跳起说道:“王将军博古婉,打破了小弟十载的疑团。”

    他这样一说,天宠蓦地过来,拉了他的手问道:“李将军,这样说,那青龙宝剑一定是在你的手中了。”

    李松林让天宠坐下,说:“王将军且不要忙,听小弟仔细对大家说。小弟原是神弹子李五的后人,我家世代保镖,到了小弟这一辈,交通便利,火器盛行,保镖这一途,简直就算无形取消了。小弟空学了一身武术,却没地方去挣饭吃,后来无法,只可到各州县去卖艺。那一年到山西去,从灵寿县经过,缺了盘缠,只得在闹市上拉开一个场子,打了两趟拳,又舞了一回剑,向大家乞讨几个钱。也是那时小弟少年无知,口出大言,说我这剑法,是得武当真传,走遍北五省,未遇过敌手。这两句话不要紧,可就招出祸事来了。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也秃了,胡子也白了,腰也弯了,脚力也迟钝了,他跑进场子来,便向我问道:‘你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跑到我们这地方来,居然敢发此狂言!一定是精停术了,老汉特来领教领教。’我当时看他老成这种样子,还认着他是找棺材本儿来了,便嘻嘻地笑道:‘老大爷,您这大年纪,在家里叫孙子孙女给您捶捶腿、绺绺胡子,搀着您在道边上遛遛食儿有多么好,跑来把式场子做什么?’老头儿一声冷笑,说:‘无知的小孩子,你以为我是找棺材本儿来吗?实对你说,老汉是特特来教训教训你!一个才出世的黄口小儿,就敢出此狂言,你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来来来!你既自夸精停术,老汉站在当中,你就用剑或砍或刺,一随尊便。我手无寸铁,如果叫你那剑沾在我的身上,我情愿拜你为师。’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来岁,真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又兼这老头儿当着大家这样奚落斥责,直比亲爹教训亲儿子、业师教训学生,还要加几分严厉。请想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如何能够忍受?我当时便对他说:‘老大爷,这可是您寻了我来,并非我后生小子,敢欺凌老前辈。在场的诸位先生,也都看见了,如果大家敢担保,我收招不住手时,伤着老大爷,千万不要加罪于我,那我才敢领教。要不然我情愿叫老大爷打我几拳,踢我几脚,我也绝不敢擅自还手。’我说完了这一席话,在场的人,有多一半出来担保,说:‘不要紧,你只管放大胆,同老头儿比试比试。如果走手误伤了他,有我们大家做公证人,决然不能加罪于你,你就放心大胆地上招儿吧。’我听大家这样说,心里有了底,便向老者抱拳拱手,说:‘老大爷,您既然肯赐教,似乎也不能空着手儿,我这里除去宝剑之外,还有几样兵器,您喜欢用什么,可以随便挑选一样。要不然,凭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刃,却去打一个徒手的老头儿,面子上也太难看了。’我自以为这样说话,总算立言得体,哪知老者听了,又是一阵狂笑,说:‘跟你这小孩子交手,哪里用得着兵刃?不必卖弄废话,赶紧递招儿吧。’我拾起酱,心中很犯犹豫:要真上招儿,一剑将他刺伤,虽说有人担保,也怕免不了一场是非。继而又一想,这老头儿也许是一位练家子,要不然本地的人,谁敢多事保他?看起来必是有根。我想到这里,双手捧剑,向老者说了一个请字,赶跟着一撤步,剑在右手,用了一个顺水推舟式,直奔老者的胸口刺来。哪知剑推过去,人随剑落,老者一矮身,从剑锋下过来,我知道不好,想要把剑撤回,如何能来得及?但觉手腕一发麻,这口双锋宝剑,竟到了老者的掌握中了。我此时真急了,一抬腿,想把老者踢倒地上。哪知脚一抬起,被人家一托脚跟,站立不稳,竟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者抢上一步,用他那破鞋踏住我的胸膛,一手倒持宝剑,剑尖朝下,对准了我的咽喉。我彼时以为他是真要扎呢,闭目合睛,只有等死。哪知老头儿哈哈大笑,挪开脚,说:‘起来吧,看你还狂不狂?’此时场里场外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我睁开眼见老者立在一旁,剑也撂在一边了,自己羞羞惭惭地,立起身来向老者双膝跪下,说:‘弟子愚昧无知,口出狂言,幸蒙老祖师这样教训我,这正是成全我的终身,弟子在这里叩谢了。’老者笑道:‘壮士请起,难得你知道认过,这真不失英雄本色,也不枉老汉费了一番心机。’我当时仍不肯站起来,又再再恳求,情愿拜在他的门下。只因我的年岁与老者太相悬殊,我情愿呼他为师祖,但求他把我收下∠者始而不肯,后来经在场的人帮着说情,有认得老人的,说:‘你老人家膝前又无子孙,何不把他收下?就作为你老的孙儿,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老者说活了心,便同我商议:‘你能否认我为义祖父,作为我的义孙,将来我们老两口子死了,你抓一捧土,将我们葬埋?我情愿将生平的绝艺,一律传授给你。’我当时大拜四拜,立刻呼老者为爷爷,孙儿情愿侍奉祖父母终身∠者欢喜极了,又约在场两位上年纪的老人作为保证,吩咐我带着行李兵刃随他回家。原来他家就住在灵寿城南一个小小村庄,叫作曹林庄。这一个庄中,有十分之八的住户全都姓曹,据说全是曹彬的后代∠者名叫曹秉义,他自幼习武,在前清时代,曾中过武进士,做过山西都司。他的夫人贾氏,从未生过子女,朋友劝他纳妾,他执意不肯,后来告老还家,只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两口儿全都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非常康健。他的本族中,只有远房,没有近支。这些远房中的子弟,没有一个他看入眼的,所以活了七十多岁,还不曾过继儿孙,如今无意中却收我做义孙,也要算一种意外的缘法。我随他回家之后,便住在他家里,跟着他朝夕学艺,并帮他料理家务。最令人可感的,是我那位义祖母,老太太慈善祥和,待我如同亲孙儿一般。我在他家住了二年,同村的曹姓全都嫉恨我,说我异姓乱宗。我有一次在本村的庙上,对大家演说,我来到这里,目的就为向义祖父学艺,并无图产之心。他姓他的曹,我姓我的李,说不到什么异姓乱宗。我既跟人家学艺,当然得给人家服劳。有一日我义祖父母归天,我眼看他们合了葬,即刻便离开此村。除我原来之行李兵器外,决不携带一草一木,所有我义祖父的产业房田,一律归你们族中秉公处分,我李松林决不过问,这样难道你们还不放心吗?经这一次解释之后,大家的嫉妒心果然云消雾散。又过了一年,我的剑术算是完全毕业了,恰赶八月中秋,老翁对月饮酒,非常高兴。他从箱子底上,取出一口宝酱,在明月之下,自己舞了一番。舞过之后,又将剑交给我,叫我也照样舞了一回,然后才郑重对我说:‘这一口宝剑,乃是祖传之物,本不与外姓之人,但是我本族中,俱是些市佺村农,并无一人可以承受此剑。因此我在外边访了十几年,好容易才遇着你,我生平精于相人之术,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将来有一番事业,因此先用小小手段,迎头折回你的锐气,然后收你为义孙,领到自己家中,又实地体验三年,知道你虽系青年,却老成可托。所以将一生绝技,尽量传授给你,今天乘中秋月圆之日,特特取出这酱,赠送给你,你要好好宝藏,并谨记我的话:剑存人存,剑亡人亡。你在中年,一定有一番大事业,但当有权之时,千万不要任性胡为,这宝剑便是你的生命。’我谨遵老人的话,当时磕头拜受了。这位老人家,真真是活神仙,他赠剑之后,未出三个月,便安然永逝了。夫人贾氏只迟半个月,也追随着一同走了。我是眼看着把两位老人家合葬在一处,就在坟地上雇了一辆车,将我的行李兵器一律拉着走了。家里善后的事,请他曹姓族人自己去办,我是一概不问不闻。这就是我得青龙剑前前后后一段极有趣味的历史。今天因为看见青鱼剑,不觉增加了我无限感慨,所以才想起当初这一段历史来,我从来不肯对人说的,因为王将军所谈真不愧是宝剑的知音,我也不忍再闷而不宣了。”

    松林一气说完这一段剑史,在座的人,全都鼓掌赞美,说:“李将军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的。”

    张其盛跳起来说道:“红粉赠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今天两口宝剑全都有了主人了,这一台席上,顿觉增了无限光辉,只可惜缺少红粉佳人,总觉着枯干一点。我老张发起,咱们大家不偏不向,每人叫一个条子,团团巍,足喝一气,才不辜负这两口宝剑。要不然,杀人不眨眼的青龙青鱼,净叫它喝寡酒,倘然它不耐烦,闹起脾气来,那可怎样对付啊?”

    一席话招得大家呵呵大笑。万呈祥首先说:“张大哥言之有理,来来来!孙焕谋大哥写得最好,请他代笔写条子。我还是老相好,三喜班的金福。张大哥的熟人太多,他叫一个是不过瘾的,最好叫半打∠孙你就擎着笔听命令吧。”

    张其盛扯开嗓子,仿佛跑堂的报菜名儿,他又是山东人,很挂点跑堂的味儿,只听他喊道:“武林春小宝※红院爱玉、散花楼凌仙、咏霓馆小秋,就这四个吧,很不算少了。”

    呈祥说:“不成!你是一个北方人,却专门招呼这些南蛮子,连话全听不懂,这有什么意思呢?你再叫两个北方的人儿,也凑凑热闹。”

    其盛道:“你就是南方人,怎么倒不欢迎南方人呢?”

    呈祥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南方人吗?你要知道:我们安徽省,并不能算南方,淮河流域自古以来就属于北方。自三国以至东西两晋,全是以安徽为南北分界。安徽在北方,是河南的屏障,所以张辽名震逍遥津,江北的地方,完全不属吴国,你怎么说我是南方人呢?”

    张其盛大笑道:“谁来同你讲历史?南方也好,北方也好,只要长得模样儿好,比什么都好。”

    万呈祥道:“岂有此理!你说的倒是朋友,还是妓女呢?”

    其盛道:“自然是妓女,朋友还能跟妓女比吗?”

    呈祥道:“不要废话!你倒是想起意中人来没有?”

    其盛道:“不要紧,再添两个:一个是翠芳班金桂、一个是三喜班小青,这可凑足半打,不要再麻烦我了。”

    在座的人每位叫了一个,只有王天宠说,向来没招呼过人,不知叫谁得好。其盛挺身出来,说:“王将军,要寻觅爱人,得我老张替你介绍。新近春云班中,来了一个叫湘君的,是河南洛阳人,生得天姿国色,真如出水芙蓉,而且举止大方,言谈爽朗,非王将军不称认识此人。我老张见了多少次,心痒难挠,继而一想,我这脸子实在不配,因此敬留完璧,以待高贤。王将军的艳福,真是不小。”

    天宠道:“既然这样,还是张兄认识她,小弟作为借条子吧。”

    其盛道:“不要让!你这时候让了,就要转脸后悔。”

    大家都笑了,说:“王将军纵然好色,也不至这样猴急啊!”

    呈祥催孙焕谋快写,特派出两个家人去,拿着条子,到八埠各小班去传人。小班中一看是公府武官老爷叫人,谁敢迟慢一刻?好在万公馆就住在粉房玻璃街,距八埠并不甚远,转眼间,仿佛花蝴蝶前后飞舞,一个跟着一个地来至万宅。头一个到的是散花楼凌仙,她乃是南京人,两只脚缠得非常之小,走起路来,大有洛上宓妃凌波微步之概。紧跟着三喜班小青也到了,虽是北方人,却生得修短适中,秾纤合度。不大工夫,一共到了十三个,就是其盛代天宠叫的湘君,始终还不曾到。其盛发急道:“真是名角,总得唱压场戏,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呢?”

    天宠道:“小弟对此道,向来没有什么兴致,不来倒是很好。”

    其盛道:“她一定有什么缘故,湘君平日,并没有抗头的恶习。”

    大家正议论着,湘君来到了,只见她穿一件青素缎夹旗袍,梳一条油光的辫子,脚底下登着两只白缎子绣蓝花的皂鞋,脸上未施脂粉,是天然的清水脸,却非常白皙,五官秀媚,自然含情,确具有一种天然美。比那矫揉造作、厚施脂粉,实在强得太多。只可惜玉容消瘦,带有三分病形。她来到了,先叫了一声张老爷,哪位是王老爷,求您带领引见吧。其盛将她拉到天宠座前,笑着说道:“这位王将军,因为跟你是同乡,又仰慕你的大名,因此我老张做媒,才给你们拉这一根皮条纤,你就多亲近吧。”

    一面又对天宠说:“你看看,凭这样的人才,总算对得起你吧。”

    大家都跟着凑趣,说:“果然非王将军,不能消受这样绝代佳人。”

    湘君又再三告罪,说:“本应当早来,只因连日犯了胃气病,不能起床,听说张老爷替朋友叫,又不敢不来。只得赶紧吃了两粒助气的药,匆匆梳了一条辫子,马上加鞭,就跑来了。”

    其盛道:“你有胃气病,为什么不早说呢?万老爷宅里,有的是好大烟,回头你吃上两口,比服药可灵得多呢!”

    湘君连说:“谢谢,我自从得了这个病,劝我吃烟的人很多,我因为怕上了瘾,所以始终连一口也没敢用。”

    其盛道:“上瘾谈何容易,我哪一天不吃十多口,直吃了六七年了,还没看见瘾的影子呢。”

    呈祥过来,说:“客到齐了,姑娘也来够数了,咱们正式喝酒吧。”

    一声令下,家人摆桌温酒忙作一团。呈祥一定让天宠坐了首席,大家依次相陪。

    这些妓女,有会唱的,便唱起来,唱过一个曲儿,便告辞而去。到了湘君面前,她要唱一段河南大鼓,此时天宠颇起了一种怜香惜玉之心,他首先说:“湘君既系扶病而来,可以免了吧。”

    其盛大笑,说:“你们看看人家王将军,真是护花使者,一见面就这样多情,将来交长了,不定还有多大劲呢!”

    呈祥笑道:“你不要起哄!人家王将军这种举动,确是尊重人道,她们姊妹也一样是人,既带着病来应酬条子,如果再叫她唱,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天宠大笑,说:“这才是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呢!”

    此时叫来的妓女已先后走净,只剩了湘君一个人,她的意思也想走,却被张其盛留住,说:“你的胃气病吃几口大烟准好,万老爷这里有新从香港来的大土公膏,你吃两口再走,我这确是一番好意。”

    湘君道:“谢谢张老爷!改天再扰吧〈的时候,我娘就嘱咐早回去,现在已经掌灯了,再一吃烟,不定要晚到什么时候了。”

    其盛笑着对天宠说:“这可用着你安驾了。”

    天宠果然对湘君说:“你不要害怕,晚回去一刻半刻的,算不了什么。难得张万两位老爷这份厚意,你怎好拒却呢?”

    湘君见天宠这样留她,果然迟疑不走了。其盛笑道:“到底是王将军一言九鼎,快点烟灯,看我来伺候王太太吃烟。”

    天宠说:“张大哥,你不要这样开玩笑,叫湘君心里岂不骂你?”

    其盛尚未答言,湘君早抢着说道:“只怕我们没有这大造化,要果然有这造化,感激张老爷还来不及,为什么骂人家呢?”

    其盛鼓掌大笑,说:“这是弦外之音,王将军,你就赶紧建筑金屋吧。”

    天宠一笑,呈祥将烟灯点着,其盛真给装好了一口,让湘君吃。湘君说:“罪过罪过,诸位老爷都未上口,我怎敢占先呢?”

    大家全说:“这有什么?你是有病,理应先吃这一口,不必让了。”

    湘君果然吸了一口,第二口让天宠吃,天宠道:“我向来不吃这个,当年在河南当杆子头时候,保险的烟土每年都不下几千包,我不止一口不吃,连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一概不准他们吃。后来同白朗闹意见,还是因为吃烟呢。他的烟瘾很大,却瞒着我不叫知道,那如何能瞒得住呢?我始而婉言劝他,他不肯听,后来索性揭明了,彼此的意见越闹越深,结果才闹得归于决裂。假如我如今要吃上大烟,也对不起白朗啊。”

    呈祥大笑道:“你以为嘴一沾枪,就有了大烟瘾吗?那真是笑话了。实对你说,这种东西是很不容易上瘾的,按准了时候,按准了口数,天天地吃,月月地吃,过三年都不准能上真瘾。何况是逢场作戏,偶然吸上一口半口呢?你不信请天天到舍下来,吃上三个月,如果有了瘾,我万呈祥情愿输你一辈子大烟吃,并且给你当一辈子烟奴,你不信就试试看。”

    天宠大笑,说:“我也不贪图这便宜,你也不必供我一辈子大烟。”

    其盛接过烟枪来,说:“让我吃吧。”

    他一气将三分重的一口大烟吸了个精光,自己又装了一口略小的对天宠笑道:“王将军,你所以不肯吸大烟的缘故是怕上瘾,有损你的英雄体质。请你看一看,我老张的体质比你何如,我是没有一天不吸的。假如要是吸烟就与体质有伤,那早就当皮包骨了,还能这样筋粗肉厚,像一个赳赳武夫吗?”

    他这一套话,却把天宠说活了心,觉得其盛所言不为无理,自己偶然吸一两口,也不见得就与体质有伤。他心里一活动,其盛早就看出来了,立刻将烟枪递上,说:“我替你看斗,你就闭着眼吸吧。”

    天宠果然不再推辞,一口气将烟吸光。他是生平未尝此味的人,如今忽然尝着了,但觉香喷喷的,不呛不辣,较比什么大炮台、吕宋烟,又别有一种不同的滋味。吸过了,向其盛拱手致谢,他要想坐起来,其盛却将他一手按住说:“先躺一刻,不要忙,俟等烟力散一散再起来不迟。”

    天宠果然躺着不动,但觉得四肢百体、周身血脉,全都酥酥然,有一股舒畅之气在里面运行。他心里想:怨不得世人多愿吸大烟,原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正在想着,其盛又装了一口,比方才略小一点,说:“吸烟不吸单,请把这一口再饶上吧。”

    天宠本是一个再豪爽不过的人,他既觉得这大烟滋味很好,便不肯再事虚让,接过来又一气吸光。这两口烟到了肚中,格外觉得精神焕发。此时人客差不多全走净了,只剩下张其盛、李松林、王天宠,还有天宠新认识的湘君。她因为连吸了两三口大烟,觉得有点头晕,不敢到外边,恐怕见风醉倒,因此同天宠对面躺着。天宠便搭讪着同她谈话,说:“你是什么地方人?因何流落在烟花队中?你家里可还有父母兄弟?”

    湘君被问,眼圈一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王老爷,按说咱们是初次见面,原不能过什么深谈,不过彼此是同乡,多少说有一点乡情,我看王老爷,又是一位豪气冲天的好男子,因此我才剖肝沥胆地对你说一说。我是河南府城里的人,原本姓贺,我父亲是一位黉门秀才,母亲司氏,膝前只生我姊弟两人,家中开着一座书店,兼卖南纸笔墨,字号是秀文堂。因为我父亲名文美,字子秀,所以才起了这个字号。每年的生意虽不甚好,但是对付着可以糊口度日。我十六岁上,便在女子中学毕业,原想着再入大学,我父亲说供给不起,况且女孩子多念书,也没有用处,因此便在家中帮着母亲操作。我那弟弟名叫贺炳新,比我小两岁,他也考入洛阳中学肄业。那一年伏假,因为学校中带着学生到鸡公山旅行,可就出了意外的祸事了。”

    天宠忙问什么祸事,湘君含着两泡眼泪说道:“我那弟弟炳新才十五岁,身体又弱,走起路来哪能赶得上人家,因此在鸡公山游山时候,便失落在后面了。校长到山上一查点人数,就缺他一个,当时急了,赶紧向回路搜寻,哪里寻一点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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