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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遍布天罗网插翅难飞 私练主人兵迎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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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翼得着种种机会,自以为这次来约立堂,准可以马到成功了,及至同叫天一商量,叫天说:“我是一个做艺的下等人,怎配给汪小姐为师?这太言重了,我实在担不起。”

    童其泰在一旁大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满清时许多王公贝勒都拜在你门下,你也不曾拒绝过谁,何争这一位汪小姐呢?”

    叫天道:“您可不知道,满清的王公大人,我们是伺候惯了,没什么说的。至于民国这些老爷们,我不曾伺候过,怎敢轻言收徒弟呢?”

    世翼道:“我跟童院长都是民国的官儿,咱们不也是好朋友吗?你何必那样固执呢?”

    叫天道:“您与童院长是风雅中人,又当别论。汪议长乃是民党健将,人家的思想根本上就同我们反对,我怎敢同人家表示亲近呢?”

    童其泰笑道:“你不必再推辞了,你答应了这件事,直接是帮秘书长的忙,间接是帮大总统的忙,前途关系很大,你就应承好了。”

    瑞子吟在一旁也极力撺掇,说:“这不过是偶然凑趣,还讲什么师父徒弟?你只管答应下来,将来是我吹笛子,我说戏,你在旁边指拨一两句就成了,难道还用你掰着手儿教吗?”

    大家全赞成这话,叫天也无的可驳了。但是他最后又提出了一种条件,请世翼认可。他说:“这寺中长老清澄,因为要刷新罗汉殿,将这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凡有破裂残缺之处,一律找补着修饰齐了,就这一种工程,最低限度得要用五千元以上。和尚原托我向滔贝勒说好了,款子尚未拨过,清室已倒,滔贝勒也逃往天津。我心里直到而今还存着一块病,好在梁大人不在乎此区区小钱,您在和尚的缘簿上随便写一笔,我这一生心愿,就算从此终了啦。这原是功德无量的事,料想梁大人一定可以赞成。”

    世翼大笑,说:“你早就该说,何必等到今天呢?”

    第二天一早,世翼传下话去,叫和尚特备上好素席一桌,并发出请柬去。头一位主客是汪议长,第二位是汪太太,第三位是汪小姐,第四位童院长,第五位瑞子吟,第六位谭鑫培,第七位是童院长的笛师任先生,第八位是本寺长老清澄。世翼预先开好了十万支票,交付其泰手中。又另外开了五千,是预备给和尚的。清澄听说梁大人请客,吩咐预备素席,立刻传下话去,叫专做素菜的厨夫苏三特别加工加料,移荤做素。什么燕窝、鱼翅、清蒸鲤鱼、口袋鸭子,各种各样北京的名菜,一律要用素料做出来,同荤的一般无二。尤其是用冬菇口蘑大豆三样吊出来的高汤,直比鸡鸭肉的三合汤更觉清鲜适口∠和尚老早地就跑到世翼的行辕来张罗一切,在芭蕉树下陈列好了桌椅家具,等到夕阳西下,明月初上,清风徐来,在这里浅斟低酌,自然有一种特别不同的滋味。少时童其泰先到了,世翼将他拉到密室中,两人秘密地谈了有一刻钟,汪立堂带着太太小姐也到了。小姐一见世翼的面,便首先问道:“梁伯伯,我托您的事情办好了吗?”

    世翼笑道:“我今天请客,就是为给你们介绍,人家谭老板已经应允,倾囊倒箧,将昆曲的奥妙完全说与小姐,你就净等着受教好了。”

    汪小姐听了,欢喜得舞蹈手足,连连称谢。立堂在一旁用申斥的语调说道:“你这孩子太疯了!见了梁伯伯,不说一句正经话,却拿这些没要紧的事同人家纠缠,也不怕笑话吗?”

    汪太太见立堂申斥她的女儿,心里很不自在,便也发话道:“昆曲也是一种艺术,并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你带孩子到西山来,不是为消遣吗?难道总得按着她的头念英文学算术,那才算正经吗?”

    其泰听他两口子的语气是要抬杠,赶忙想法子岔开,从西屋中将叫天子吟全叫出来,替给引见,说:“这就是谭老板,这位瑞先生是给他吹笛子的,也是昆曲学大家。”

    一面又对谭瑞说:“这位汪小姐是醉心艺术的,很仰慕你们二位,以后大家不要客气,尽可以彼此研究,教学相长。”

    叫天很恭敬地向汪小姐鞠躬,称呼一声小姐,又向其泰说:“人家汪小姐研究昆曲是求学问,怎能同我们做艺的人相提并论?我们这种昆曲不过是蒙人吃饭罢了。”

    汪小姐道:“谭老板,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

    老谭啊呀了一声,说:“小姐这样说,怕不折了我谭鑫培的草料?我们做艺的人,很想求小姐指点,又怕小姐不屑于赐教,您如今这样客气,我们更当不起了。”

    他们在这里谦古,世翼插言道:“不必客气了,这是随便研究学问,也不必分什么师徒。最好从明天起,叫谭老板同瑞先生到小姐的贵寓去,实地传习一小时。准能这样,有一个月的工夫,小姐的昆曲学,自然进步了。”

    汪小姐鼓掌赞成,叫天还一再谦逊,后来还是立堂出来,向叫天客气了两句,才没得说了。

    大家入席饮酒,因为天气热,庙里特备的站人老号啤酒同玉泉山汽水,全用冰镇透了,大家喝着,自然格外可口。立堂问世翼:“你才从北京来,可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

    这一句,真是问到鼓点上了。世翼喝了一口酒,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要说吧,说了反令人不痛快。”

    立堂很诧异地说:“什么事难过?那样你更得说了。难道许你难过,就不许我们难过了吗?”

    世翼道:“社会团的田见龙,平素同你们贵党最为接近,你总知道这个人吧?”

    立堂道:“知道倒是知道,只是未同他见过面。听朋友说,倒是一个青年有为之士,不过性情激烈一点罢了。你提他作什么,莫非由他身上,又出了什么变故了。”

    世翼道:“哪有变故,叫执法处给枪毙了!”

    立堂一听,不觉大吃一惊。但是他面子上,仍故示镇定,说:“小小的年纪,实在可惜。但是他也必有自取之道,不能专归罪于执法处吧。”

    世翼道:“传说他携带炸弹潜来北京,要谋杀当道要人。其实这些话也未必靠得住,大概他的来意,是以破坏大选为最终目的。哪知这一件事,便是投当道所忌,又遇上那好事喜功的路成章,当然就没有活路儿了。”

    这几句话,深深刺入立堂耳中,他脸上的颜色都有点变了。其泰却故意插言,说:“破坏大选,也没有这大的罪啊?”

    世翼摇摇头,说:“你们哪能知道内幕情形呢。在项公本人,未必有什么恋战野心,但是他手下那一班武人,哪一个不想着攀龙鳞、附凤翼,好扩大北洋系的威风。怎能眼睁睁地将总统地位让与别人呢?我们并不是袒护项公,以为正式总统非他不可,我们是为大局起见,免得将来地方人民遭了连带涂炭。莫若以此席属之项公,自然可使全国武人心平气和,不至再起什么争端。如其不然,将来一有变局,京津地方便不免有一场纷乱,连我们大家也是躲不开的。”

    世翼这种说话,虽然含有几分恫吓意味,到底也是实情。因为眼前的局面,无论何人也看到了,正式总统如果不选项子城,一定要大大地起一场纷乱,各省武人决不能善罢甘休。就是东西洋各国,他们为保持和平,利用东亚这一片广大商场,好发展自己事业,也决不愿中国再起内乱。因此对于项子城的正式总统,无形中早有默契,别人纵有想争的,量一量己身势力,再看一看国际形势,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难而退了。不过人类的权利思想,领袖欲望,是不能根本停息的,自己明知道不能当选,但是也决不乐意叫自己反对的人,公然当选。一定还得用种种方法,使种种手段,向对方实施其破坏主意,这就是彼时大选以前酝酿中的一种局势。怎奈项子城的爪牙多,手段辣,他早布好了天罗地网,将这一班反对的人一齐拘入网内,失其自由,你纵然想反对想破坏,其势已有所不能。除去俯首帖耳乖乖地选他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汪立堂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还看不出这种形势来吗?他跑到西山来,原是一种待价而沽的意思,并不是根本反对。今天见世翼请客,在酒席筵前,又说了这一套话,他心中更彻底了解了。面子上极力敷衍世翼,说:“不但二哥这样想,连小弟也是这样想。依着小弟的意思,我们本党议员应当无条件地一致投选项公,偏偏内中还有几位坚持异议。我同他们很抬了几次杠,索性跑到西山来,暂时躲避躲避,也省得再同他们怄气。”

    世翼听他这样说,便乘势劝驾,说:“你老弟深明大体,我是很知道的。连项公提起来,也很佩服你的眼光远大,与其他民党不同。不过天下事总是人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如今参众两院三四百民党议员,因为没有领袖,简直成了一盘散沙。若非有一位资格深名望大的在前面做领导,将来投票时候,一定要闹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那时候倘然出一点意外,不但与大局有妨,就连贵党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想这领导的责任,非老弟亲身走一趟不可。虽说天气暑热,谁叫为国家大局呢?你还能辞得了这一场辛苦吗?”

    立堂听他明揭出来,自己左右作难。说即刻回京吧,未免太丢身份,被人家空言一吓,就受不住了;不即刻回京吧,又怕留这一重痕迹,老项的手段太辣,说不东来就许报复报复。他只得想一个旁的托词,说:“小弟并没有丝毫成见,要论我的资望,在本党中,原指挥不动他们这些人,不过二哥既说到这里,当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弟此番携眷到西山来,倒不是专为自己避暑,实在因为你那小侄女,她在春间,发生了一点肺病的苗头。医生说,必须到西山空气好的地方住上两个月,这病自然会好的。如今来了才半个月,怎好就回去呢?等早晚我同她母女商量商量,如果小女赞成回京,我们即日便可以走。至于天气凉热,有什么关系呢?”

    世翼听他将这责任推到女儿身上,心说你这可要上当了,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叫你在这里安居不得。大家开怀畅饮,直吃到月亮上来,方才将残肴撤下去。清澄又沏了十多碗碧螺春,每人一碗,在芭蕉树下品茗。其泰挽着立堂的手,在月亮门外的树底下席地而谈,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这里汪小姐一定烦瑞子吟擫笛,她要歌一支昆曲,好请教谭老板好坏如何,大家全都赞成。瑞子吟取出笛子来,任先生也乐意帮腔,两个人双笛齐鸣,汪小姐引吭高歌,唱了一段《游园》,谭老板鼓掌大声叫好。唱完了,一定向谭瑞任三人请教。三人各发挥了一套议论,汪小姐听着,真是闻所未闻,说不尽的欢喜。少时立堂同其泰也拉着手儿回来,立堂脸上很表现一种欢喜愉快的神色。

    大家又谈了有一点钟,立堂带着太太小姐首先走了。世翼其泰等送他到大门外,清澄在门外合掌当胸,给汪议长站班,直待他走远了方才进来。其泰向世翼微然一笑,只说了一句“钱能通神”,两人四目相视,彼此会意。世翼回来,斜坐在竹椅上,向和尚清澄笑道:“老方丈,你是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你可算出来,今天庙里有什么喜事吗?”

    清澄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贫僧昨晚在禅堂上打坐,忽见本寺五百尊罗汉,身上全都大放光明,倒把贫僧吓了一跳。忙向本寺伽蓝打听,据他对我说,是天上文曲星君要与罗汉结一种善缘,在他们丈六金身上,加一层特别光彩,这岂不是非常喜事吗?”

    一席话招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尤其是谭老板笑得格外起劲,向老和尚说道:“文曲星君就在眼前,你快过来谢谢吧。”

    清澄笑容可掬地朝着世翼深深鞠躬问讯,说:“文曲星君,从那一天光临敝寺,小僧就看清了,要等到今天才认得,一世清修岂不用在空地上了。”

    世翼哈哈大笑,说:“真有你的,果然不愧是一位高僧,我那五千块钱,总算没花在空地上。”

    说罢从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来,说:“这是交通银行五千元的支票,你拿了去,将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彩一律见新,如果此数不符,差多差少,可到北京我的宅里照着数儿补领。”

    和尚恭恭敬敬地将支票接过来,嘴里还不住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小僧十年的心愿,不料顷刻之间就功行圆满。总算是一点诚心,感动了天上星君,同我佛结此光明之缘。也不枉小僧黑夜白日苦祷了十年,五百尊罗汉爷爷,从此丈六金身又可以出现于大千世界了。”

    他谢了世翼,又挨着个儿谢在座这一些人。叫天说:“你要赶紧动工,等秋天开光时候,我们还来瞻仰呢。”

    清澄连声答应,说:“开光以前,我们寺中一定遍发请帖,凡本寺的施主檀越,一位也不能落下,全都请到了,也好表彰梁大人这一番功德。”

    世翼道:“这一点小事,还值得表彰嘛!你干你的正事去吧,我们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清澄如奉到赦旨一般,赶紧合掌行礼,慢慢退下。其泰说:“立堂已应许竭力疏通,但是他附带着要求一种条件,是总统当选之后,千万不要解散国会,更要求当道不要仇视平民党的议员。这两条我都完全应许了,你将来见他时候,再切实地找补几句,这件事就算妥当了。如今是要进行第二步,快快地催他进京。他自一到了北京,为四周的空气包围,不愁他不给尽力。其实他们本党的议员,也正在寻他商量主意,他也正好顺水推舟,做这现成的人情。有田见龙那个榜样在前边,我想他们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公然反对大选。不过他是此中一个领袖,无论如何面子上不能不敷衍他,也省他暗地作梗,从中破坏。”

    世翼点头称是,又秘密同谭瑞两人商议,怎样促立堂回京,一切步骤全安排好了。

    第二天下午,谭瑞两人一同到汪议长行辕。小姐听说他们来了,当然是特别欢迎,特备的西瓜汽水果藕莲蓬、上好的奶油点心、西洋饼干,真正吕宋香烟、大炮台烟卷,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客座里安着风扇,开十足的马力。谭瑞进来,真有点受宠若惊,齐说:“小姐何必这样客气?我们是来向小姐讨教,小姐这样优待我们,更叫我们心里不安了。”

    汪小姐说:“你们两位先生太言重了,我认为这是天赐之缘,所以才遇着你们二位昆曲大家,此后我的学业当然日有进步了。你们要这样客气,彼此免不了都要拘束,我还怎好意思再向你们请教呢?”

    正说着,汪太太也出来说:“谭老板,你不必拘束。我们是以艺术家待你,你要还守那从前的规矩,便不是我们的意思了。”

    谭瑞两人听她们说话这样慨爽,大有旗宅门的风味。心说到底是南方人进化进得快,到北京不多日子,居然就学得这样落落大方,确是十分难得。他两人倒是选精撷粹,特将那昆曲说白唱作的秘奥,很发挥了不少。她们母女两个也很能心领神会。说了有两个钟点,又谈了几句闲话,方才回本寓去了。

    第二天仍然按时而来,一连来了三天。这一天将艺术谈完了,叫天忽然正色地向汪太太、小姐说道:“我们两人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特特向太太小姐辞行。将来太太小姐回北京后,我们再到府上请安。”

    小姐正在学得高兴,忽然听他这样说,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不痛快。突然问道:“谭老板,你们一定回北京是什么意思呢?”

    老谭笑道:“我的小姐,您要知道,我们一个做艺的人是没有丝毫自由的。目前随梁大人到西山来,不过是忙里偷闲,借人家的金钱势力,享几天清福。其实这一歇,北京城大宅门的堂会,已经耽误了十几处。如果日子长了,再不回北京去,这些位饭主东,岂不都得罪了?将来北京这块地方,还能有我立足之地吗?再过一两天,总统府就有堂会,别人不应酬还能敷衍得过,唯有总统府,向来是庶务处下令传人,如果抗传不到,警察把你抓了去,轻则罚金,重则罚苦力。小姐请想,我们这大年纪,能够受得了吗?说不得只好赶回去,先敷衍过这一场差使,免得招出麻烦来又得托人情疏通,费许多周折呢!”

    汪小姐皱眉道:“照你这样说,我才学了三天,岂不是前功尽弃吗?”

    老谭故意做出为难的神气来,踌躇了好一刻,方才答道:“我倒想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但是强人就我,恐怕不是小姐的意思吧。”

    汪小姐道:“你只要有主意,能够叫我继续再听讲一个月,无论怎样都可以做得到。”

    老谭道:“最好是小姐也能提前回京,您的宅里同舍下又相离很近,我们两人情愿每日下午仍到您宅里,这样岂不可以两全?谁的事也不至耽误吗?”

    汪小姐鼓掌赞成,说:“好极了!就是这样办吧,明天我们大家一路回京,你看怎样?”

    谭瑞笑道:“小姐这样热心艺术,勤学好问,真真难得。明天汪大人果肯回京,我们大家一路走,是再不好过了。”

    汪太太在旁边也一力坦承,说:“明天准走。谭瑞两人回寓,对世翼说知。”

    当天晚上,他三家又开了一次联席会议,决定了明天再住一天,后天的清晨,三家一同起身。他们头一天都给北京个人宅里去电话,叫开汽车来接,此时谭老板也不主张骑驴了。若问这是什么缘故,请阅者仔细去领会,自然能够彻底了解。碧云寺的和尚清澄,他也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怎么会未卜先知,就算出梁世翼到寺里来?掐着时候,带领合寺僧众来接这位文曲星君?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此中线索,完全在老谭一个人身上。说白了,不过就为的是五千银元。他们三家回到北京,梁世翼先到总统府销差,当面告知项子城,说:“汪立堂已经被接回北京,并应许极力向两院议员分头疏通,无论如何不能投到别人的票。虽不敢保全场一致,最低限度也能有三分之二。必能叫总统安然当选。”

    项子城听他报告,心中欢喜极了,很慰劳了世翼一番。世翼又低声对子城说了几句,子城点头会意,说:“我必使他们早有防备,决不至受该党暗算。”

    世翼告辞下去。

    这里项子城传话,将路成章吴必翔两人叫来。两人见了总统,侍立在一旁,静听吩咐。子城对他们说:“再有两个月,便到了大选之期了,你们两人可知道应负什么责任吗?”

    这几句话,问得路吴两人瞠目不知所对。还是吴必翔文人出身,心眼儿比较灵敏一点,口中也来得快点,忙躬身回道:“大选关系国家安危,中外人士全异口同声,以为正式一席,非大总统莫属。必翔官卑职小,原够不上参与大选,但是维持两院治安,整肃议场秩序,严防宵小,不得破坏,这全是必翔分内的责任。谨当仰承总统意旨,早早地布置一切,庶免临时陨越,有忝职守。”

    他这样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套,自以为总统必当嘉许。哪知子城听了,一声也不哼,又用眼去瞧路成章。路成章急得满头是汗,突然向总统回道:“成章是一个武人,就知报熊统。将来大选时,他们这些议员谁要不投总统的票,我路成章当时便同他誓不两立!”

    他说这话时,倒是很有一种义形于色的神气。项子城也笑了,说:“你不愧是一个武人,倒很有一点忠义之气,不过你所说的全是梦话,他们写票时候,想投某人,还能叫人看见吗?再说他们这些人,到了大选之时,是否肯出席投票,谁也不敢断定。你就是想监视他们,又从何处监视起呢?按照法律规定,大选之时,得有两院议员四分之三以上出席,三分之二以上票数方能当选。在这两个月以内,他们如果存了破坏之心,不必说投谁不投谁,只不辞而别地偷偷走出北京一部分议员,将来的大选就不好办了。”

    路吴两人听总统这样说,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一齐回道:“总统自请万安,从今日起,如果放走一个议员,请总统唯我两人是问。”

    子城点点头,说:“我也不派你们别的责任,你们就看住了这八百多议员,无论是谁,在大选未竣事之前,不准他们走开北京一步。却又不可用强迫态度得罪他们,只需软磨善劝,将他们圈住,一步也走不得,这便是你两人一件大功。其余旁的事,你们一概不必多管。”

    路吴两人领命下去,子城又打电话,招呼天津警察厅长杨德林速来公府报到,有要事面谕。究竟谕的是什么事?我们暂且搁置不提。

    却说汪立堂自回北京,在默地里招集几个同党议员,平素言行激烈,好出风头,而且有一部分势力的,在他家中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他先宣布:“如今距大选为期已迫,我们大家当然得取一致行动,将来究竟是投谁的票,预先也得筹划好了。免得临时参差不齐,反使党外的人有可借口。你们想我这话可是吗?”

    他的话尚未说完,座中早激恼了一个人,此人是山东议员,姓许名仁镜,乃是山东平民党支部部长,也是一位革命的急先锋。在议院中三番五次,总同项子城过不去,要依着他,早就提弹劾案了,多亏本党几个老成持重的议员把他阻拦下,但是他心里总是愤愤不平。今天听汪立堂这样说,他的气可就大了,立刻哈哈地一阵狂笑,说:“立堂,你且住口。你说我们大选投票应取一致态度,这还用你说吗?至于究竟投谁的票,我们既是平民党议员,当然要投平民党首领,除去孙先生之外,还能再投第二个人吗?”

    他这一发言,内中也有两个鼓掌赞成的,可是十有八九,全都低头不作一语,尤其是汪立堂,更不肯再有表示。停了足有十分钟,还是一位四川议员姓李的叹了一口气,说:“许兄的话何尝不正当?本来我们党员推举党魁,这是人情大顺,还有什么说的?不过眼前的形势,能不能允许我们走这一条道路,还是一个问题呢。”

    许仁镜道:“投票是我们的自由权,谁敢不允许呢?”

    李议员尚未答言,湖北的张议员早抢着说道:“许先生,你怎么说这呆话呢?项子城把我们的自由早就剥夺净了。将来大选时,我们如果不举他,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我们何犯上因为一张票,牺牲自己的性命呢?”

    张议员这一席话,几乎全场一致赞成。汪立堂也插言了,叫着张议员的号,说:“壮谋,你的话真可称一语破的,我是从心眼儿里佩服你的。我今天约大家谈话,也是见及于此,并且有一种事报告。目前项子城为争大选,已经下了最后决心,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唯有总统一席誓死不让。凡有蓄意破坏大选的,他便以敌人相待,日前田见龙被执法垂毙,其原因即在于此。此事瞒得了他人,却瞒不了文熊渭兄。大家不信,请问他就知道了。”

    原来文熊渭是跨党,他是社会团团员,也是平民党党员。今天立堂请大家来,特特把他请了来,其用意就是为证明田见龙之死,是死于反对大选。熊渭正憋着一肚皮牢骚,也很想借此发泄,他便将见龙死事情形,原原本本对大家述说了一遍。这些议员听了,谁不惊心?唯有许仁镜,还有一个河南姓凌的议员名叫凌冰的,他两人独得北方刚劲之气,不屈不挠,无论说什么,就是不认可投项子城的票,其余无形中全软化了。

    大家散席之后,许仁镜约着凌冰一同到醉琼林吃晚饭。他两人喝了几杯酒,益发触动满腹牢骚。许仁镜便大骂当道不是东西,你纵有千方百计,我们是一定之规,将来一定不投你的票,倒看你有什么法子制伏我们?难道还真有杀头的罪过吗?凌冰比较仁镜,略为沉着一点,他低声说:“大哥说话要压一点音,防备属垣有耳。”

    仁镜道:“谁怕这个?难道还不许我们张嘴吗?”

    二人吃过饭,从馆子出来,就觉着身后有两个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凌冰觉着这件事有点不妥,他回到寓中,一夜也不曾合眼。自己盘算我又没有家在这里,为什么担这险?将来还得昧着良心投项子城的票。莫若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倒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制伏我?想到这里,便将要紧的东西放在手提包中,其余不要紧的铺盖行李全都抛弃不要了。自己有包月车子,他也不坐,只雇了一辆破胶皮车,直奔东车站去。

    到了票房前,才要下车,忽听有人招呼。他回头看,原来正是许仁镜。凌冰心说,这可真成了英雄之见大略相同,我两人竟会走到一条路上。两人略谈了几句,凌冰说:“你要打票,我替你一齐打好吧,不是到天津去吗?”

    仁镜点点头,凌冰一个人走进票房,取出十块钱一张钞票来,向售票员说道:“天津二等两张。”

    售票员看看他,微笑摇头,却不肯接他的票子。凌冰诧异极了,说:“你这里是票房不是?你是卖票的不是?”

    售票员笑道:“先生问的全是,这里是票房,在下就是卖票的。”

    凌冰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卖给我呢?莫非还没到时候吗?”

    售票员道:“时候到不到倒没有什么关系,我如今请问您是否两院议员?”

    凌冰很有气地问道:“两院议员与买票有什么关系呢?莫非两院议员可以不买票白坐车吗?”

    售票员哑然笑道:“那敢情倒好了,我们也可以省去一番手续。实对您说吧,我们站长奉局长训令,局长又奉交通部训令,在大选未正式举行以前,所有现在京城的两院议员一位也不许离京。我们这站台上同票房内全有侦探驻守,在一旁监视着,不拘哪位议员老爷,只要一进站,他们就知照票房,指点某某人是两院议员,不许卖给他票。方才您同门外的那一位,他们已经知照过了。您是人民代表,再圣明不过的,请想我们一个小小职员,上有局长命令,旁有侦探监督,有多大胆子敢通融卖给您一张票?这事只好请您原谅吧。”

    一席话说得凌冰哭不得,笑不得,又是气,又是恨,向售票员说道:“既然这样,请你把侦探请出来,我同他交涉吧。”

    售票员尚未答言,只见从里间走出一个人来,细高的身材,穿一身白布西服,一手拿着草帽,向凌冰深深鞠躬,满脸堆着笑容,说:“凌先生,请您后屋坐,在下有一言奉告。”

    凌冰一看他这神气,心里的气可就大了,冷笑一声,说:“足下就是上峰派来的侦探吗?”

    那人连说:“岂敢,在下叫马瑞,在警察厅当一份小差使,也够不上侦探资格。只因奉着上令,专在这站台上,守候诸位议员老爷有几句话奉告。”

    凌冰很不耐烦地说:“我没工夫同你废话,我只问你,凭着什么理由,援引哪条法律,可以拘束我的行动自由?”

    马瑞一点也不着急,仍是和颜悦色地答道:“滨先生,您是人民代表,什么事您不明白?我们一个小小职员,天大胆子也不敢拘束您的行动自由,只因警察厅吴总监当面有交派:以后两院议员,如有买票出京的,务必婉言劝回。他也不曾对我们申述什么理由,援引什么法律,可叫我怎样答复先生的质问?先生如能体念我们当小差使的苦楚,就请您避万分委屈,暂回尊寓。好在大选为期已近,不过仅仅一两个月工夫,等到竣事之后,您想哪时出京,便可以哪时出京,何必忙在这一时呢?”

    马瑞说话的态度,虽然极其和平,但是话外余音,直然是矫情无赖。凌冰在民党多年,性气极暴,他焉能忍受得了,不待马瑞说完,便大声喝道:“放屁!出京与大选有什么关系?就是今天大选,我要出京,也尽可以自由,何况还离着两个月呢?你要阻拦我也成,必须吴必翔亲自出来,同我答话,不然就得卖给我票,没有旁的话可说。”

    凌冰说到这里,许仁镜也跑进来了,大声喝道:“没有闲工夫同他们废话。”

    一直过去,拉住售票员,说:“快快拿票来!车已经开到了,要误了我上车的钟点,你得赔偿损失。不然咱们是法庭相见。”

    售票员道:“你二位是议员,是人民代表,张口讲法律,合口讲法律,法律上各有各的职权,各有各的地位。你二位凭什么资格,可以闯入我们的票房?有什么权力,可以强制我们非卖给你票不可?假如我以车站售票员资格,不经议院许可,不佩戴出席旁听证,便一直闯进你们的贵议院,你们可以容许我吗?你们议员是代表人民发言的,但是我们要闯到议席,硬逼着叫你们发言,你们也能够认可吗?天下事全是一理,请你二位设身处地想一想,似乎可以不必在我们这票房发脾气了。”

    售票员发了这一大套议论,仓促间竟把许凌两人给问住了,略一停顿,马瑞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许仁镜又瞪着眼问售票员道:“必须怎样你才能卖给我们票呢?”

    售票员道:“此事很好解决,我的顶头上司,就是本站站长,你二位只要问好了他,由他关照一句话,我即刻以车票奉上。”

    凌冰道:“站长在哪里?请他出来说话。”

    售票员笑道:“事不凑巧,站长因为有病,已经三天没到站上来了。你二位除非是家里去寻他,他住家在西四牌楼太平街,您一打听就知道了。”

    凌冰明白他这是托词,故意延宕,便向许仁镜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悻悻地走出票房。凌冰叹了一口气,说:“咱们先回去吧,再想主意,大概这样走是走不脱的。”

    许仁镜虽憋着一肚子闷气,但是在站台上也无可发泄。

    两人赌气跑回去,在凌冰寓所里,彼此又商议了多时。依着凌冰的意思,过几天等形势缓和缓和,再做脱身之计。偏偏这位许先生犯起半吊子脾气来,非即日出京不可。凌冰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附在仁镜耳边,告以如此这般。仁镜鼓掌赞道:“妙计妙计!咱两人就是这样定规,白天还是分开的好,省得那一群疯狗注意。好在大通车得夜间九点才能开呢,咱们八点准在站台上见。等通车到了,偷偷地摸上三等,神不知鬼不觉就走了,管他有票没票。有什么饥荒,在车上再打去,横竖不过罚几个钱,怕他怎地?”

    凌冰点头称是。二人一东一西,在前门外闲遛了一回,又钻进小饭馆中,胡乱吃了些东西。在太阳将落时候,不约而同地一齐来到站台上。看门的向他要票,他们说是送朋友,也不曾十分阻拦,便放他们进站了。两人很是欣幸,以为这一进了站台,便可以毫无阻挡,又不敢公然在人群里站着,恐怕露了马脚,探头探脑,仿佛做贼似的,只拣背静去处躲避。好容易盼着车到了,车上的人如潮水一般向下涌。本来这边车是从关外开来的,人客非常之多,直等着车上的人全下净了,两人这才要上三等车。两条腿才跨进车门,只见四个青年壮汉也随着上来,一声也不言语,两个人架着一个,怎样上得车去,又怎样拉下车来。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莫非是有了架票的了,辇毂之下,不能够啊?再说不架头二等车上的人,为什么惠顾到三等呢?一定有缘故。仁镜沉不住气,便大声喊起来。他以为这一喊,路警必得过来,这四个强徒便不难就获。路警果然来了,不但路警,还有许多好事的客人,也都随着拢围上来。仁镜高声说:“这四个是强盗,他们是预备要行抢的。”

    哪知这四人丝毫也不畏惧,侃侃地说道:“诸位乡亲,诸位同胞,你们要听清了,我等四人是大中华民国的公民一分子,也可以说是大中华民国主人翁的一分子。他们这两位,上车要走的,一位是参议院议员,一位是众议院议员,当初全是我们全国同胞投票选出来的。我们选他等当议员,每月还给他数百元薪俸,这就好比是大家的雇佣,雇他等出来,替我们人民说话办事。假如当说的话,他们不说,当办的事,他们不办,却偏要忙里偷闲,到外埠去荒唐玩耍,请问诸位同胞,我们是否应当干涉他的行动?”

    众人听了,都一齐应道:“该当干涉!该当干涉!”

    尤其是路警更格外喊得起劲,四人又继续说道:“目前伏假已过,正在开会期间,请问诸位,他们当议员的是应该出席议事,还是应该到天津去玩?”

    众人又齐声应道:“该去议事,凭什么拿着民脂民膏,到天津去玩呢?”

    四人见得了大家同情,便益发轩眉吐气地说道:“诸位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不止在议事期间,而且还有一个特大问题,急待他们议员解决。假如他们要全都甩手一走,这个大问题,便停止不能前进。这个问题一停止,便即刻把我们中华民国,陷入无政府状态,使我们四万万同胞,全都失其保障,这是再危险不过的一件事。我们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能够眼睁睁地放他们一走吗?”

    四人说到这里,便有好多嘴的,问他是什么大问题。四人很郑重地答道:“眼前快要选举正式总统了,这个正式总统,关系国家强弱、民众安危,乃是中华民国开宗明义的一个大关键。他们要稍有人心的,就应当体贴人民意中欲选之人,大家联为一致,早早宣布出来。静候到了临时,完成这一幕手续,以慰四万万同胞望治之心,这才不辜负大家选他们的本意。如今这两个议员心怀叵测,不前不后,单单在大选前一个月私自逃席,他们明明是想拆中华民国的台,明明是要陷全国同胞于危难之境,我等四人为义愤所激,这才出头阻拦。他们要稍有良心,就应当在我们大家面前谢罪,赶紧地回寓。从此洗心涤虑,专候到时投票选出正式总统,也算稍有一点悔悟之诚,我们也不便过为已甚。倘然他们执迷不悟,非走不可,我们大家以主人翁资格,说不得便要执行惩罚。就是官府也不能袒护议员,反加主人翁以如何罪状。请诸位评一评,我们的理由可充足,办法可正当吗?”

    本来这时候,北京人民对于两院议员感情是非常恶劣。在大家眼光中,看这一班人直然是特殊阶级的高等流氓。这其间一面是由于项子城部下种种宣传,一面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这些人初来北京,陷入这种繁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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