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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豪士入屠门一场春梦 财神游古寺十笏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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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见龙也是命中注定,该当死于枪弹之下。当他被捕以前,恰恰赶上北京执法处处长换了一个新人,到任之始,雷厉风行,要同民党作对,便拿见龙做了头一名开刀祭旗之人。假如处长仍是云雷,在警察厅一方面,既未得着真赃实据,他也未必肯多这种事。或者将见龙移交法庭,判一个有期徒刑,也就许从此终结。偏偏来了一个路成章,成章原是陕西都督,因为霍正义一案,项子城心中总有点不痛快他,所以将他调至京城,改任为执法处处长。在子城这种调动很寓有一种深意,一者是警戒成章,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二者是北京这块地方,决不许民党势力暗长潜滋。把这大然给成章,正应了古人一句话,是猛虎在山,藜藿不采。他平日挂有屠户的荣衔,一班民党的人自然闻风知惧。这在老项,也要算知人善任。成章此时,只有感激涕零,力图报效。又兼国务总理姜凤飞又再再对他说,执法处长不是容易做的,你必须以全副精力,侦查乱党,防患未然。凡遇着形迹可疑的人,千万不要放过,如有关系扰乱地方破坏政局的案子,更须严厉惩办,丝毫不可放松。成章受了两面责成,怎敢怠慢。到任的头一天,便将全部五十多个职员,一百多名侦探,一律叫上来当面训话,他说:“我决不轻去一人,我也决不轻加一人,我以为这种机关,并不在人员得力不得力,而纯粹在处长指挥得得力不得力。如果指挥得力,全可化为有用之才。你们第一要服从命令,第二要勤劳职务,咱们宁可落一个多事之名,可别落一个不管事之名。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我是丝毫也不假借。咱们共事之始,你们要打起精神来,漂漂亮亮地办几件案子。我当处长,并不想借此发财,而且还能自己掏腰包,叫你们大家发财,你们可得给我做脸。我也不会转弯子,就是这几句大实话,你们要记住好了。”

    自从他训话之后,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侦探,全都瞪大了眼睛,要建立不世之勋。恰恰赶上这时候,出了田见龙一桩案子。这案的来龙,本是从内政部发生的,自然警察厅得风气之先,何况吴必翔在三个月前,已经把区广安置好了,当然这种生意,到不了执法处门前。然在未破获以前,警察厅可以严守秘密,不使外间知道。既经破获之后,如何还能瞒得了呢?早有执法处的侦探头目许必成向路成章台前报告。成章听了心里大不痛快,埋怨许必成为什么不早说,必成回道:“处长圣明,请您想一想,那警察厅平素同本处意见很深,誓不两立。他们当日曾因为此案与云前处长犯过口舌争执,可惜云处长彼时首先揭发此案,后来反倒不甚注意,一任吴总监去办。听说吴总监为此案,置了不少眼线,连本处人员都有给他做线的,他的耳目当然格外灵。此次暗中又有朱总长授意帮忙,当然更没有本处伸手余地了。”

    他这一席话,更将成章的气儿激起来了,立刻将科长叫上来,叫他行文到警察厅,说田见龙一案事关乱党潜谋不轨,虽然贵厅捕获,但贵厅无裁判之权。普通法厅,又不适用于此种人犯,务请贵厅将该犯及一干赃证,即日移交本处,以便研讯判结,事关重大,务希提前解送,是为至盼云云~事即刻缮清,即刻派许必成持文到警厅提人。必成拿着公文,另带了四名法警,刻不容缓地来到警厅。吴必翔见了公文,紧皱双眉,满心的不乐意。然而事关权限,又不能说不准人家提取。在他的意思,本想将危险物起出之后,自己原原本本,一面申详内政部,一面上呈大总统,请示提交普通法庭,抑交执法处。那时批示下来,无论交至哪一处,这破案捕人的大功,总归警察厅首先占去。却没想到,危险物尚未起出,执法处已经来提取人犯,既不能说不交,又不乐意把功劳叫人夺去。为难了多时,才将常明轩叫来,派他回一件公事。就说该犯虽然就获,赃证尚不完全,一俟全赃搜获,再当备文移送,不误研讯云云。这样轻描淡写,将许必成打发走了。紧跟着侯马两名侦探前来回话,诉说炸弹未能搜获一切经过情形。必翔真是大失所望,将侯马申斥了一番,后来替他们出主意,叫他们第二天早晨再去搜查,从夫役口中讨供。二人领命下来,彼此商酌,派两个面生的探兵,明早到社会团分部门前,专等查看踪迹。又再再嘱咐,你们只注意金戈二一个人,其余无关重要,二人领命去了。第二天早晨,五更天便跑了去,仿佛像神荼郁垒,大门前一边一个,也不说什么,只瞪大了眼睛,向门里边窥着。后来戈二出去寻访所长,他们便闪在一旁,及至所长希尼布身着制服,进了分部的门,二人心中很是疑惑:他把警察所长寻来什么用呢?莫非他要自首,可以减罪一等?后来见夫役出来招呼人力车,从分部中拿出一件一件的行李来,紧跟着有人押车一同启行。二人想要过去拦一拦,继而一想,人家既寻了本地面的警官,前来监视放行,我们何必再多事呢?最后是金戈二同希尼布一齐出来,他们一眼便看上那个黑提包,立刻抓了两辆车子随在后边,拐弯那,跟出有半里多路。忽见提包摔落在地上,他们便一同下来围观。戈二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全拿出来,又将提包拿起来,口朝下,底朝上,摇了两摇。这两个怯侦探,方才死心塌地地走了。戈二这才喘过一口大气来,特到劝业场去寻他的朋友,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两个怯侦探一直回警察厅,面见侯马二位头目,将早晨眼见的情形,同金戈二路上掉落提包的经过,一五一十,向他们回明。侯喜紧皱双眉,说:“这事更坏了,他一东炸弹移至他方,我们再想搜查都无从下手了。”

    马瑞说:“他故意将警察所长叫去监视,这是为遮人眼目,又将私人东西运走,仿佛炸弹也随着一同走了,这更是摇惑我们的心意,我们万不可以上他这个当。好在他已经走了,也用不着费话,我两人急速带人前去,彻底搜查,可以断八成,炸弹一定还在分部里边,并未移出。”

    侯喜听他这样说,也是半疑半信,只可点齐了十几名探兵,一同到南横街,先寻希尼布,问早间的情形。希尼布是实话实说,又极力担承,自己亲眼监视,并无一点舛错。马瑞说:“这事你可不要大意,现在总监急得跺脚,倘然炸弹搜不出来,不但我们担不住,连你本地面上,多少也得担一点不是。”

    希尼布一听这话也有点慌了,心说我从三等巡警,如今熬到当所长,很不容易,难道就这样轻轻断送了不成?秒示马瑞应当怎样办理。马瑞叫他带路,一同到分部来,先拷问两个守门的夫役,夫役推说一概不知。他们又二次搜检,连墁地的砖俱都起开,甚至连土也掘下几尺去,并未发现什么危险之物。侯马两人直到此时才算完全绝望,垂头丧气地仍回警察厅销差。只有在总监面前,叩头请罪,说:“卑弁无能,尽两日之力,并未搜出丝毫证物。应当受什么处分,只有请总监从宽发落,卑弁等感戴不尽。”

    必翔此时虽然着急,也没什么法子可想。正在踌躇不决之际,执法粗派人前来提案,公文上说,无须等候赃证,先提田见龙来处审讯。以后如发现赃物,再请贵厅继续送来,特派许必成守候,务希即刻移交。并派员随同护送前来,是为至盼云云。必翔一看这套公事,知道路成章急了,如果再不给他送去,他一定要翻脸去请示总统。警察厅本是一处行政机关,照例不能羁押人犯。执法处虽是一个非法机关,却有裁判处决之权,因此必翔不敢十分同他争执。见了这一套公文,便即刻传谕,叫常明轩预备公文,并派督察长陈畸生随同押送前往。陈畸生本是田见龙的好友,前回书中曾经说过,此次见龙被捕来厅,畸生是十分照应他。每日早晚两餐,从饭馆中叫现成菜饭,甚至连茶叶烟卷,畸生都代为预备。两人仅止不能过私话,其余说些家常,谈些海外留学的故事。畸生每天夜里,总陪他到三更以后。畸生对常明轩说:“我们两人曾同过学,他既遭了这场官司,无论如何,关系旧日同窗,怎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

    常明轩也说得好:“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我们当这份差事,也不能从此不认得朋友。何况田见龙确乎是一位少年英俊,我非常地爱慕他。纵然没有你老哥照应,我也决不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如今既有你老哥偏劳,我正是求之不得。不过这两天有一种消息,我们听了心里着实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

    畸生大吃一惊,忙问明轩是什么消息。明轩未张口,先叹口气,说:“如今这一国三公的局面,真不好办了。咱们警察厅只能捕人,不能裁判。这裁判的责任,本应归之法庭,何况跟前要想收回治外法权,司法独立的精神,更应当完全表现出来,才有力量呢。偏偏在都城之内,设立非法机关的执法处。自从有了这种非法机关,无论什么事,他们全要越权干预,把司风搅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关系政治犯,一律目之为乱党,他们可以随便提去,也不知援照哪一条法律,随便就可以宣布人家的死刑。你想这种举动,不是太已地蹂躏人权吗?”

    明轩滔滔滚滚地一路大发议论,畸生听到最后的几句,立刻心里有点发慌。向明轩问道:“田见龙这一案,也有信提到执法处吗?”

    明轩才要回答,忽见外勤警察上来回道:“现有金戈二同着一班学界辩及街面绅商,拿着禀帖要面见处长,大概是为保田见龙而来,请示处长,还是见他们不见呢?”

    明轩才要说让到客厅接见,忽见总监的小厮鹿儿跑了来,说:“常处长,请你快到总监办公室,总监有要紧的公事候着你呢。”

    明轩此时只得先伺候上司,便将接见绅商的责任,完全托付给陈畸生了,说:“畸生兄,请你会一会吧。禀帖不必接,我方才所说的意思,你也听明白了,就请婉言回绝他们好了。”

    他说罢便匆匆到办公室去。

    这里陈畸生亲至客厅,戈二见是畸生出来接见,他心里未免有点诧异:这是处长的责任,怎么督察长代庖呢?也好,既是熟人,或者好求一点,他总不至于拒绝不管。想到这里先站起来,赔着笑脸,向畸生说道:“督察长肯接见我们,这事更好办了。”

    畸生笑着让座,说:“众位先生到本厅来,可有什么赐教吗?”

    金戈二当然是首先发言,他自将炸弹运走之后,心想这时候恰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赃证既绝对不能被发现,见龙便没有死罪的危险。我正好趁此时机,纠合一二十位绅商学报各界的体面人,向警察厅递一张保呈,明知是保不出来,但求借此能将见龙移送法厅,他的性命就可以完全保住了。主意打好,然后到外面一招呼,居然邀集了十五六位,立时将保禀缮好,即刻来到警厅。他们原意本是求见常明轩,因为这种事不值得惊动总监,见了总务处长,一样能办。却没料到总务处长并未出面,却请督察长代见。要论地位,督察长本不在处长之下,不过这种事,非他权限所及,戈二不免有点诧异。继而一想,他既出见,当然可以负责,便将来意向畸生说明。随着将禀帖也递过去,畸生却不肯接,说:“保禀请金兄暂且带着,小弟有一言奉告,田见龙这案子,本是项大总统亲自交下来的,本厅只有逮捕之权,并无释放之权,此事得求诸君格外原谅。”

    戈二一听这口气不对,便用话试探,说:“见龙在北京热心公益,提倡教育,因此各界对他感情甚好。今日之来,虽不能如愿保释,但可否同他会见一面,稍致慰安之意,还请督察长格外方便,我等感谢不尽。”

    畸生道:“见龙自来本厅,便住在优待室中,不止饮食起居未曾受着一点委屈,便是吸烟卷,全预备的是大炮台。并且怕他一个人寂寞,每逢掌灯以后,兄弟有了闲工夫,还要到他优待室中,陪他谈些个家常闲话。诸位请想,他是否受着一点委屈,是否有慰安的必要,何必还担这种心呢?”

    戈二一听他这是阻拦大家不许见面,似乎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他想到这里,便用一种滑稽的口吻,向畸生笑道:“照督察长这样说,不是拘留犯人,简直成了款待贵客啦。假如见龙要能长久在贵厅住着,直然是有了终身的安乐窝,只怕踏破铁鞋也没处去寻这好地方呢。”

    说罢自己又哈哈大笑,却用冷眼盯着畸生。见畸生面上忽现一种惨淡之色,仿佛有许多抑郁,只是说不出来。略停了片刻,发为一种苦笑,说:“但愿如金兄所测,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不过未必能这样吧。”

    戈二借着这一句,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听督察长这样说,莫非有送法厅的消息吗?”

    畸生微摇其首,说:“送法厅起诉,我们厅里也很乐意这样,但恐事实上做不到吧。”

    此时戈二心中,也如一盆冷水,将五脏六腑全浸起来。因为他已了然畸生的话,知道见龙有送入执法处的危险。然而面子上,却又不好过于追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概见龙在贵厅,也许住不上几天了。”

    畸生点点头,戈二见事已至此,只得起身告别,大家也随着出来。畸生将他们才送出客厅,就听值日法警高声喊道:“提田见龙!”

    这一声喊下去,不止金戈二与同来的人全部吓了一跳,甚至连陈畸生也吓得变貌变色。戈二此时心里,却有点不痛快,向畸生冷笑道:“见龙究竟往何方?督察长何妨对我们言明,难道还怕我们抢差事吗?”

    畸生道:“金先生,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知道有此一举,却不知发生得这样快。也是活该凑巧,诸位在本厅门前略候一候,一定能同田先生见面。”

    戈二点头称是,带着大家出来。内中有胆小又同见龙没有什么关系的,便首先告辞,各自回家去了。只剩了金戈二文熊谓,还有分部几个职员,平日同见龙感情很好,当这吃紧关头,全想同他会上一面,便兀立在警察厅门前,一步也不肯挪动。

    却说此时警察厅里边,可真忙碌极了,一面缮写公文,一面指派陈畸生率领两名巡官,四个警察,巡官是制服佩刀,警察是荷枪实弹,特备了一辆马车,是预备见龙乘坐的~文缮好由总监亲手交与畸生,说:“此案人犯关系重大,他的党羽很多,难保路上没有觊觎之人,你务必要格外留心,只将该犯解至执法处,交代清楚,咱们厅中便可完全卸脱责任了。”

    畸生心里无论怎样难过,面子上却不能带出来,说:“总监自请万安,职员决不能疏忽大意。”

    他拿着公文,带领两名警察,来至优待室中。见龙一看这神气,心中早明白了八九,他倒首先向畸生道:“怎么样?是起解,还是出差?”

    畸生很郑重地说道:“田先生,对不起。处里要提你去问一问,手铐脚镣照例得用一用,等到那里自然有人替你卸下。”

    见龙大笑,说:“这有什么?请你公事公办。”

    畸生指挥警察将刑具给见龙戴上,然后知照许必成当着他的面指点明白:“这位便是田见龙,咱们一同送他走吧。”

    许必成仔细打量,他心里很诧异:这是一位白面书生,他能照外间宣传的那样暴烈吗?看起来,警察厅也是张大其词,不过预备邀功而已。两个警察架着见龙从优待室出来,马车已经套好,拧开车门,扶见龙上去。许必成在一旁相陪,陈畸生坐在对面,然后由赶车的一摇鞭子,转眼已出了警察厅大门。门外十来匹马,全是护送的,执法处原派的是四名法警,警察厅临时派的是两名巡官,四个一等警察。两处合计,不算许必成陈畸生,便是十个人。这十个人每人一匹马,法警腰中带着手枪,警察臂上挂着马枪。两名巡官,佩着指挥刀,看神气同捕送江洋大盗直然差不许多。十匹马在前,马车在后。此时金戈二同文熊渭在门外一旁站立,及见马车赶出来,他们的眼光一同射进马车之内,同田见龙的眼光,恰恰对成一条直线。原来见龙也正在向外瞧看,他一抬头,便看见戈二,略略点首一笑,紧跟着又摇一摇头。戈二也点首示意,四只眼拘无限的意思,只是不能接谈。赶马车的一举鞭子,车已开出几十步去,戈二再想同见龙对眼光也做不到了,只得约文熊渭一同出城,随着马车一同赶到执法处。

    在戈二的意思,是因为执法葱不同警察厅,警察厅可以得到优待的利益,执法处却是不分等级,凡送进来的一律以罪犯待遇。本来他这个机关,房间并不甚多,收入的监狱只有两处,一处是专收土匪盗贼的,一处是专收革命党政治犯的。收强盗的去处人数较多,仅仅在地上铺几领芦席,犯人饮食起居就在席上,屋内非常肮脏。因为人多,那汗臭之气,真能使人掩鼻而过。至于收革命党这间屋子,比较略大一点,屋内只设着十几张床铺,其余任什么也没有。至于说到囚粮,强盗的屋内,每人每天只发给两个窝头,一块咸菜,一大碗开水。革命党屋里,早晨是馒头,晚上是干饭,咸菜开水也同强盗是一般。可见执法处的犯人是再苦不过了。戈二深知此种情形,他自恃执法处的侦探中也有朋友,想要替见龙托一托,免得他在处里受苦,所以随着马车,一直来到新华大街。只见马车一直赶到里边,两方解差的官人,也都到里边去了。戈二此时也不便寻朋友谈话,只拉着文熊渭在对门那个饭馆中,当日枪毙联星,联星的老弟同纯卓先曾在此闹过一段笑话的,便是这个饭馆。今天戈二同熊渭也一样到楼上去,随便要了几样酒菜,慢慢地喝着,看处内有什么动静,然后再进行运动的方法。熊渭很难过地对戈二说:“此事总怨愚兄过于疏忽,当日若听二弟的话,把他暂拘在饭店中不许动一动,又何至有这意外的事呢?看起来,我实在有点对不住朋友呢。”

    戈二道:“天下事谁能未卜先知,这也是他命中注定,无可逃避。我此时最恨的,是那一枚水蜜桃,这桃中所含的满是坏水,可怜见龙偏要同她亲密,这真成了饮鸩止渴了。”

    熊渭很诧异地说:“这事与水蜜桃有何关系?那一天在湖广会馆中,因为得着被捕的消息,她几乎放声大哭,很流了不少眼泪。我当时还对李芳园说,这个人真有良心,怎么你倒恨起她来呢?”

    戈二冷笑道:“人说你们是书呆子,看起来确是一点不错,眼前这一点小事,你们就解释不开。你们就不想一想,用马车接证婚人,只有芳园同她两个人知道,怎么第二天阴错阳差,竟会叫警察厅抢了先去?若非有人卖底,能够这样巧吗?不但是卖底,简直是做成的圈套!难道芳园还能做这种事吗?看起来不是她,却是何人?你怎么还要替她辩护呢?”

    一席话说得熊渭如梦方醒,不觉跳起来骂道:“好毒辣的贱婆,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见了她,要不打她几个嘴巴,再踹她几脚,决不出胸中这口怨气。”

    戈二道:“这又来了,你打她踹她有什么益处,人已是被她卖了,徒然再结一层仇恨,遇巧了连你我都得受她影响,这个犯得上吗?”

    熊渭道:“依你这样说,我们难道就忍下这口气吗?”

    戈二道:“不忍气又有什么法子呢?眼前最要紧的,我们能同执法处通一通关节,叫见龙不至吃什么亏,受什么罪,这就很对得起朋友了。要想把他救出来恢复自由,实对你说吧,这个执法处可不同警察厅,是有去的路,没有回来的路。见龙这一进去,总是凶多吉少,我们做朋友的想救他出来,固然无此力量,但是托人运动,不叫他受着委屈,这一点心总是要尽的。不过这里面的情形,同警察厅太悬殊了。厅里一切举动,都很文明,尤其对待政治犯,不惜拿出钱来事事优待。这里面简直是变相的地狱,无论什么人,只要送进这个机关,休想讨出公道来。”

    戈二正同熊渭谈着,忽见警察厅的马车已然赶出来,陈畸生也随着一同出来,并没有人送他。他一个人跳上马车,回厅销差去了。戈二让熊渭一个人坐着,他独自到处里去,求见他的朋友黑二把。

    这黑二把在执法处也是多年老资格了,当年他是仓里的小伙计,同戈二很熟。这个人心直口快,对朋友很热心。自从他当了执法处侦探,戈二为朋友的事托过他几次,他很肯出力帮忙,因此这一回为见龙的事,戈二又去寻他。门警认得戈二,一直把他领到侦探休息室中,黑二把正在吃晚饭,一见戈二进来,忙让座,又留他一同吃饭。戈二说:“我吃过了,今天来是托你一点事,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

    黑二把眼珠一转,脸上的神气似乎有点不自然。他不等戈二明说出来,自己先迎头问道:“二爷您托的这事,可就是眼前从警厅解过来的这一号儿吗?”

    戈二点点头,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黑二把连连摇头,说:“我的二爷,您要为旁的案子,凡我力量所及的一定帮忙,决不含糊,唯独这一案关系太重。处长因为此案人犯落在警厅手中,我们当侦探的全都挨了申斥,谁还敢多嘴多事,自找麻烦呢?”

    戈二道:“我托你并不是这种意思,本案如何,我们概不闻问。就求你关照一点吃饭睡觉,不至受着委屈。这一点最低限度,我想在你总不至做不到吧。”

    黑二把低声道:“您只管放心,我必就我力量能做到的,替他谋一点舒适,您就满不用管了。并且我还有两句忠言请二爷注意,这种案子要稍微牵上一点,就免不了倾家败产。现在满城风雨,都知此案要犯同您有一点关系,不过素常日子您维持得好,大家都不好意举您。只要犯人口中不拉出您来,决不至有什么危险。不过眼前有一件事,我很替您关心,这个执法处不同警察厅,提讯之时,什么样的刑法全有,倘然犯人吃不住,将您拉出来,堂上一定要添传到案。这种挂误官司,可是打不起的。依我劝您,远远地躲几天,何必坐在家里担心呢?”

    戈二拱手致谢,说:“难得你这样关切我,我一定依照你的话暂且隐避。方才托你那一点小事,就请你量力维持吧。”

    黑二把点头应允,戈二这才告辞去了。

    却说田见龙自解到执法处,路成章见了公事,心中计算:吴必翔究竟是一个文人,他的魄力太小,手腕太弱。田见龙这种案子,本可以借题发挥,大大地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就说他身怀炸弹,谋炸总统。并且党羽密布,遍于京津,希图扰害地方,破坏秩序。这样地报上去,岂不可以大大擎一笔功劳,为什么要说形迹可疑,尚无证据,暗含着替他开脱呢?想到这里,即刻亲自出庭,提见龙审讯。先追问炸弹现存何方?党羽还有多少?来京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见龙回答得很好,炸弹根本就无此物,假如有炸弹,警察厅早已搜获,何待今日?至于说到党羽,凡注重民生,与我表同情的全是党羽。若别有图谋的私人党羽,却是一个也没有,我也不能随便诬攀。此次来京,所为振兴实业,提倡教育,为下层民生造福,此外毫无目的可言。见龙侃侃而谈,并不露一点惊慌畏惧之色。成章见问不出一句口供来,心里很不痛快,大声喊道:“你不实招,我可要动刑了。”

    见龙哈哈大笑,说:“你不必拿动刑来威吓我,死生尚且置之度外,何况刑不刑呢?”

    成章见吓唬他不住,便又另换了一种面目,满脸和气地笑着对他说:“田先生,你真不愧是少年英雄。方才我不过是试验你的胆量,你居然能这样慷慨豪爽,足见你不愧是革命领袖。只要你把经过情形对我说一说,我一定设法保全你。不但叫你担不着一点罪名,遇巧了,我在总统驾前,保你才堪大用。最小限度,也可以保你一个公府秘书。凭你这样少年英俊,为什么不轰轰烈烈替国家做一番事业,却偏要受乱党的利用,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呢?我劝你这全是金玉良言,你要再思再想,错过这机会,可就没地方再寻去了。”

    见龙仰起头来,对成章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着说道:“处长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礼下士,爱才如渴,假如我要是一个官迷,遇着你这样一位处长,我岂但有什么对你说什么呢,我还要递一个门生帖儿,拜你当老师呢!只可惜,我田见龙不是官迷,我乃是一个苦令光蛋。自从外国跑回来,看我们中国社会是快要塌台的社会,中国的民生是快要断气的民生,我心里实在难过。所以成立了一个社会团,是想要给我们穷苦同胞寻一条出路,任什么政治野心也没有。你说我受乱党利用,也不知你所指的乱党究竟是哪一党,我自信生平无论哪一方哪一面也休想利用我←用我的,只有一颗良心。你如果看着我危险,想加什么罪便加什么罪,这倒不失为光明磊落,何必故设机械陷阱,必须把人拉到里面去才称心呢?”

    成章被他顶了这一套,知道诓供是做不到的,便又改变方针,说:“你为民生求幸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本处长也十分赞成。但不知你们社会团的章程,究竟是怎样定的?你可拣那重要的默写几条,由我审查一番。如果与民生有利,与地方无碍,我可以拿这几条章程给总统看,解释他的疑团,自然这案子,就可以根本打消了。”

    他说到这里,特命法警取过纸笔墨砚,又在公堂上放了一张小饭桌,叫见龙席地而坐,慢慢地书写。见龙一想,这或者倒许是一番善意,我又何妨写几条给他看呢?自己伏在桌子上,将社会团十几条大纲,一律抄写出来,由法警转交与成章。成章看罢,连连点头,说:“照这大纲所说,诚然与民生有利,与地方无害,连我也十分赞成,想来总统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先屈尊两天,我必然替你想法子。”

    又吩咐法警特给田先生预备一间屋子,不要难为他,饮食起居不要与普通罪犯一律待成。他拿着见龙手抄的规章,一直到后边去了。黑二把立在一旁听审,听处长退席时候这样吩咐,他很是高兴,以为金戈二托的这个面子真可以圆上了。他便指挥法警,在本处旁院特寻了一间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见龙让进去。黑二把亲自过来周旋,说:“金二爷同我是朋友,他托我照应田先生,田先生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早晚两餐,由同兴堂给你送饭。你要想吃水果、吸烟卷,一切都有专人伺候,无不方便。”

    见龙再三称谢,说,“难得先生这样优待,见龙感激不尽。”

    他在这小屋里住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日落平西,执法处门前忽然贴出一张告示来,说:“田见龙勾结俄国虚无党图谋不轨,共有党羽三千人,分布于京奉津浦两路之间,约期举事。并携带爆性极大之炸弹潜来京城,谋炸中央要人。幸赖本处发觉甚早,首犯就捕,一再研讯,经伊亲笔招供,种种情形,丝毫不假。应按军法,将该犯田见龙执行枪决。一切从犯,准其自首减罪,并会同军警严密防闲,以保京饰安,而免商民涂炭。其各凛遵无达,切切此布”云云。可怜这一张布告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将田见龙结果了。结果的地方,并不曾离开执法处,大概仍是当日联星就义的那个去处。据成章对人说,这是党魁祸首,行刺要犯。他手下党羽密布,假如按照规矩,绑至行刑场,沿路之上,说不定许有人出头邀截。倒莫如这样先将人毙了,然后再出告示,是千妥百稳,决不至发生意外。执行之后,照例有一口薄棺,将死尸装在里边,由法警雇四名苦力,抬到南下洼子,浅浅地一埋,就算宣告终了。黑二把确乎有一点侠气,他眼看见龙这样青年豪杰,稀里糊涂,并未审出一点口供来,仅仅诓了他的笔迹去,也不知怎样造作的,就把命送掉了,心中很是惋惜。他在暗中特特拣了一具稍厚的棺材,他个人贴出十几块钱去,把见龙葬在陶然亭旁边一块稍高之地。又暗暗去寻金戈二报信,并劝他远远躲开,避一避风头。戈二知见龙已死,大哭一场,自己收拾收拾,连夜到天津去了。未起身以前,将那一枚炸弹,偷偷地交付了陈畸生,然后才放心大胆地去津。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路成章将此案办结,即刻去见总统。项子城问他有什么事,成章把田见龙的履历,及他亲笔自书的清供,一总呈与总统。项子城很郑重地看了一遍,不觉皱眉道:“一个小小社会团还这样厉害吗?此事吵嚷了足有半年,云雷同吴必翔两人始终也没办出一个结束来,到底还是你实事求是,居然把这关系地方治乱、国家安危的大案,于短促时间内擒其首要,完全解决。你的做事手腕,总不算不敏捷了。据我想,田某既已就诛,其余从犯可取宽大主义,不必株连∨人敷治,雷霆之后,必继以甘雨和风,万不可操之过促,使反侧不安。”

    成章连声答应,说:“总统荩虑周详,成章必当遵命办理。”

    子城点头,说:“很好,你先下去吧。”

    紧跟着传公府庶务处处长季云程。这个季云程,上回书中曾经说过,乃是项子城部下最得用的一个人。子城在北洋时,他曾做过两任大缺知县,很剩了几个钱。后来子城做外务部尚书,他又跟着做了一任司务厅司务。前清的规矩,凡各部中都有一座司务厅,这司务厅的性质,就好比是现今的庶务处。照例司务厅中是有两个司务,一满一汉。这两个司务,便是满汉两位尚书的当差杂役,凡部中两个司务,官位虽小,不过仅仅是一个八品官儿,他的权力却着实不小。而且进益比司官还大,并且三年任满,可以外放同知直隶州。季云程做司务时,部中虽有两位尚书,但是全部实权,都在项子城一人手中。那个旗尚书,好比是聋子的耳朵,不管闲事,因此汉司务的权,较比满司务也扩大十倍。这时候恰赶上慈禧太后还活着,她自庚子乱后回到北京,专门持媚外主义,同各国公使,与各公使夫人,非常要好。联络的手段,便是常常请他们吃饭~使夫人,总是请到宫里去宴会。至于各国公使,则由外务部时常请客。这时候的外务部,其奢侈阔绰,实驾乎各部之上。部中最发财的差使,无过于承办酒席的厨子头儿。此人姓于,大家都呼之为于厨子,经他手做出来的西餐,连各国公使都齐声赞美,说是别有滋味,直比巴黎纽约的头等席面好得多多。因此每逢宴请外人,总是由他承办。每一客西餐,最优等要开到五十两,普通不下三十金。每一次宴请各国公使,总是连参赞武官秘书翻译一总都请在其内,最少也有一百多份。这一笔报销,已经很可观了。此外还有一条发财的路子,是每逢宴请外人之时,所有刀叉之类,为阔绰美观起见,总是用赤金定制的。这种赤金刀叉,也是由于厨子承办,比如打出一份来,同司务厅报一笔账,等到下次再用时候,旧的就不要了,再定制一堂新的,花样尺寸与上次用的必有种种不同。那一堂旧的名为存库,其实便由于厨子赏收了。一年不定宴几回客,也不定要特制几次刀叉。于厨子同季云程暗中有合同,每定制一回,是三七分账,比如应领三万块钱,司务厅只发两万一千,季云程可以有九千下腰。就这样一二年的工夫,于厨子剩了一百多万,季云程也发了二三十万。后来项子城原品休致,开缺回籍,季云程便也随着他一同下野。子城因为信任他,便留他在河南家里管理庶务。季云程倒是真心报效,在项府中不但不赚一个钱,有时候因为项子城手笔太大,款项一时周转不开,他能到外边三万五万,立刻就能借了来,因此子城对他更格外信任了。及至子城做了总统,便把公府庶务处的事完全交付与他,这一来,他那发财的路径,比在外务部又多得多了。子城因为转眼之间已快到大选期间,自己虽有种种预备,临时不愁议员不能就范,但是面子上,也要敷衍他们,把感情联络好了,省得将来再借词捣乱,招人恶心。因此特派季云程,在南海中特备了许多花船,又定制上好的西餐,发了八百多张帖子,特请参众两院全体议员,在南海纳凉赏荷。第二天就到了日期了,所以把云程叫上来,问他可曾预备妥帖。云程回说:“全预备好了,各请帖也一律发出去。内中只有参议院议长汪立堂的一份帖,因为他本人早到西山去避暑,连家眷都带去了,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不敢收总统的帖,因此原帖璧回。”

    项子城听了,双眉紧皱,说:“怎么这样巧呢?我此次请客,本注意就在他一个人身上,怎么别人不走,单单的他走了呢?”

    又将几个临时招待全叫上来,内中有阮中书、梁世翼、杨志奇、梁世英、顾黾、杨修之类一班新旧谋士,全是帮着子城开基创业的大人物。子城再再地托付他们,明天对于这八百金身罗汉,总要多多敷衍。众人异口同音,都说总统自请万安,绝对能使他人人如意←然第二天出席议员居然有六百余人,约占全数十分之八,他们在南海中足乐了一天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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