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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误上礼舆证婚遭逮捕 穷搜炸弹巧计出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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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龙来到社会团分部门前,他一看这种神气,才知道形势非常紧急,金戈二去的电报快信,果然不假。自己贸然来京,实在有点太大意了,但是事已至此,还能说上不算来吗?只可随机应变,设法减轻他们的疑虑,这才对拉车的说了一套鬼话。然后自己提着皮包,拉车的替他提着软箱,一直走进大门。看门的夫役不认得他,当然要拦住问话。见龙说:“我叫由梦云,是你们金二爷用电报约我来的,快领我去见二爷。”

    夫役还有点迟迟疑疑的,恰巧金戈二从里面出来,见龙忙跑过去,拉了他的手,招呼一声金二弟。戈二一听口音,便知道是田见龙,因为变得了面貌,却变不了口音。他这一惊真非同小可,立刻拉了见龙的手向后边走。又吩咐听差的,快把由先生的行李搬到后边,把车钱开付了。他一直将见龙拉进自己卧室,又怕有人进来,将房门倒锁上,然后才正式同见龙谈话,说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啊!

    按说金戈二本是一个极有胆量的人,为何这一次却这样谨慎小心,一见了见龙的面,就吓得手足无措,这同他平日的性情,岂不太悬殊了吗?做小说的一支笔难说两处事,北京社会团分部,自从最近一个月以来,简直成了警察厅侦缉处的权利目标。他们是全部出发,上至侦探长,下至探兵,都看社会团分部是一块肥肉,将来大家升官发财,全要取偿于此。要说起这件事来,阴错阳差,也有一个缘故在里面。这缘故并非出在旁人身上,完全是由社会团正团长洪化虎身上发生出来的。原来洪化虎在北京多年,他父亲原是一个京官。他从小时便在北京读书。他有一个同学契友,此人姓房名强,字自立。要论学问手笔,全比化虎高得多。他在光绪末叶,最末的乡会两试,连捷中了进士,以主事分在民政部当差。那时候化虎便到外洋留学去了,两个人有四五年不曾见面。后来化虎回国,在清廷考试留学时,他也取了一个甲等,钦赐进士出身,也以主事发交民政部当差。同房自立从前是同学,如今又是同官同部,按说感情当然更好了,哪知两个人竟自成了参商,彼此互相嫉恨,大有不共戴天之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原来两人反目的原因,就为的是新旧不同炉。房自立看不起化虎,说他是带洋味的鬼子进士,不能算正途出身,不配同自己在一个部里当差。这个风声传到化虎耳中,他说出来的话更刻薄了。他说像房自立这种人,别看他会过进士,只能算陈猫古老鼠,过时代落伍的人。不要说做官,连当茶房摆台,去伺候外国人,还够不上呢!他要自己知道分量,就应当回家去种地,还不失为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农。如今却然人面,敢在堂堂的民政部中,充司官老爷。新世界上,哪有他这样的老爷,我看他也只能充一架造粪机器吧。化虎这一套话,后来又传到自立耳中,自立便跳起来,大骂说:“好臭的奴才!他们那一群洋进士,当初国家造就他们,就是为给洋人摆台的。我不会摆台,不会伺候洋人,当然比不上他们,不过叫他翻开中国的历史看看,自海通以来,我们中国也出过不少外交人才,如曾纪泽,如郭松焘,如李鸿章,哪一个不是铮铮佼佼的,敢瞪起眼睛来同外人办交涉。如今国家花了许多钱,所造出来的外交人才,全是摆台好手。虽然会说几句洋话,除去耶斯耶斯的,人家说什么,他们答应什么之外,试问有几个能替国家争回权利,替人民争回体面。照化虎这种人才,沾了一点洋气,就敢大言不惭地藐视人,什么叫时代,什么叫落伍,那些当买办,当西崽,甚至头顶红缨帽,身挂白披肩,嘴里咧哗咧哗,给洋人赶马车的,才合乎时代,才不落伍吗?”

    房自立这一套词儿,再传人化虎耳中,当然意见是越搞越深。后来因为部里一件公事,由房自立主稿,不合上峰的意思,又改派化虎拟稿,居然得上峰赞许,说他立言得体。从此以后化虎便不时在上官面前,给房自立说了许多坏话。自立的资格,本比化虎深着五六年,可以有补缺的希望了,因为宪眷不隆,反倒把他搁起来,洪化虎倒先补了礼制司实缺主事。这一来,可把房自立真气坏了,但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对付他。直到辛亥革命,南京政府成立,化虎野心很大,他在部里请了三个月的假,便私自到南京去,想要运动一个部长,结果却不曾运动到手。他赌气脱离了平民党,想别寻一条路径,无意中却遇着了田见龙。他便使出种种手段来,没费一点力,安然取得社会团领袖地位,他便借此大肆吹嘘,俨然同平民党立于对峙地位。在他个人的声名,固然是越闹越大,然而他的祸根,可也就愈种愈深了。他自离了民政部,已经一年多,总是上呈续假,说他父亲染病在床,自己侍奉汤药,一刻也不能离开,求堂官允准他的假。这一年多虽然换了几个堂官,对于洪化虎的请假,却无人批驳,说真了,这就是沾了中国讲孝悌礼让的光。大家总是这样想,一个当儿子的,守着父亲的病,当然不忍分离。我们做上官的也是有父母的人,推己及人,何必过为已甚,便稀里糊涂地批一个准字就完了。其实化虎对于他父亲久已不通闻问,老头子自经革命之乱,便跑到杭州,在西湖旁边买了一所房子,杜门谢客,过他那隐逸生活。他也不管儿子,儿子也不管他,倒真有一种西洋父子的风味。不过化虎对于家庭,虽实行新文化中无父一条,但是他对于上官,谋所以保持自己功名,却依然将这位老父高高抬出来,好作一道护身的灵符。其实他这种种情形,全瞒不了房自立。不过自立在官场多年,也是很有深沉的人,他心里虽恨化虎,但是面子上却不肯露出来。化虎屡次请假,他在上官面前,从不曾加过一个字的可否,在他想,人家做上司的都不肯挑剔,我又何必多说话呢?假如我要在这时候多嘴,不但无损化虎毫毛,遇巧了,还许招上官的轻视,说我不重孝行,不讲义气,岂不弄巧成拙吗?我只洗净了眼,在旁看着,等什么时候机会到了,我只需下死力地踹他一脚,不但坏了他的官,还叫他永远变成死人,此后再想来北京,都不容易了。

    他的主意打定,果然过了不多日子,居然机会到来。什么机会呢?便是民政部改为内务部,大总统特任朱起秦为内务总长。这位朱老先生,乃是北洋有名的干员,做过北京外城巡警总厅厅丞,在吏治人才中,是项大总统第一个赏识的人。特任他为内务总长,又当面嘱咐说:“我国内政窳败,本大总统时切疚心,原意本想把这责任委之赵秉衡,叫他彻底地整顿一番,不料秉衡中道夭折,本大总统费了多日的体察研究,只想到你还可继秉衡之后,实行整顿出一点成绩来。因此费了许多周折,才通过两院。你此后务必要振刷精神,实事求是,庶不负本大总统一番期望之心。”

    朱起秦很惶恐地答道:“起秦本是庸碌之才,怎敢同赵先总理比长挈短。所自信的,只有事事认真,不敢敷衍,以勤补拙,以俭养廉,期无负大总统属望之殷。至于成绩如何,连起秦也是不敢自信的。”

    自到部以后,确是事事躬亲,丝毫也不敢疏懈。这时候恰有两件事,一齐搅上他的心来,什么事呢?就是洪化虎续假的呈文又递到了。他接着这呈文,当时并未批示可否,却猛然想起,上海报上在两三月前曾登过一条新闻,组织什么团,什么党,那党中的首领,恰恰就是洪化虎。是另一个人呢?还就是这请假的部员呢?他心中很犯犹豫,以为这个问题关系非常之大,万不能轻轻放过,我必须就这部中,寻一位资格最老的司员,同他谈一谈,好探明洪化虎的根柢,然后再定对付之方。他把民政部的同官录取过来,仔细检查,一眼便看中了房强。头一样是科甲出身,第二样有十年以上的资格,第三样同洪化虎在一个司里当差。起秦便决定向他嘴里讨供,这一来洪化虎的运命,也就因之决定了。起秦为人特别谨慎,他对于这些话,不肯在部里说,特特拿自己的片子,叫茶房到礼制司中,对房老爷说,总长特约到宅里,有要事面谈,就在今晚五六点钟,务必请枉驾走一趟。房自立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着实诧异,总长要谈公事,尽可在部里谈,何必约我到家去呢?再说我同朱总长,从前并无往来,便谈不到私人交际。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呢?后来一想,总是有利方面占的成分为多,除非表示亲近,决不肯约我到宅里去,我只有应时前往好了。他想到这里,心中当然格外高兴。四点钟下了班,又到旁处略坐了一刻,便乘马车一直到朱总长的宅里来。

    他平日有包月的人力车,并不乘坐马车,今天因为赴总长之约,一者给人家壮壮门面,二者坐马车来,门房中回得快一点,也免得多时等候。哪知朱总长对门房中,早有交派了,房自立才一到门,阍者便将他一直引到内书房,并且沏茶递烟卷,非常的殷勤。少时朱总长出来,一见面便拉了自立的手,称呼他老年兄,说:“今天小弟查看本部同官录,才知道同老兄是乡试同年,我们既有同年之谊,又有同寅之雅,这交情非比寻常,因此冒昧请年兄到寒舍一叙。我们要脱略形迹,着实地恳谈一番,才不负今日盛会。”

    起秦尽量地一灌米汤,灌得自立有点晕头晕脑的,连说:“司官不敢当,以后还望总长勤加训诲,俾有遵循,不胜荣幸之至。”

    起秦同他攀谈,问他在部里当了多少年差。自立回说已经九年了。起秦道:“老年兄资格很深,按说早应补缺才是,为何浮沉到现在还是散员呢?”

    自立道:“总由司官学识浅短,能力薄弱,当然不敢同新进的人才比较。”

    起秦大笑,说:“这也不见得,等兄弟慢慢替你想法子,在最近期内,总可补一个实缺。”

    自立忙鞠躬致谢,说一切全仰赖总长栽培。起秦又留他吃晚饭,他再三辞谢。起秦说:“我们是兄弟,何必如此拘泥?这也算不了请客,不过多谈一会儿罢了。”

    两人喝着酒,起秦问他说:“年兄那一司中,有一位同事叫洪化虎,想来一定很熟的了。”

    自立忙回道:“洪化虎倒是认得,却没有什么深交。不知总长问他,可有什么委派吗?”

    起秦道:“他连番续假,已有六七次之多,部里纵有委派,他也不在京啊。”

    自立点点头,却默然不作一语。起秦已经看出这种神气来,便进一步问道:“化虎为人究竟如何,想来总瞒不了年兄。今天把酒闲谈,我们何妨随便说一说呢?”

    自立故意做出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向起秦道:“司官请示总长,对于化虎,如有什么公事关系,为大局起见,司官当就所知的详细禀陈。如没有公事关系,仅止私下闲谈,司官很不愿谈化虎的事,只能说莫赞一词了。”

    起秦何等精明,听他这话外余音,心中早已明白八九,索性便揭开了说:“昨天我又接到化虎续假呈文,看见他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前一两月,上海各报纸全登一条新闻,说社会团总部成立,总部的部长,便是洪化虎。我因呈文,便连带想到社会团,也不知部中的洪化虎,是否即为社会团的洪化虎,我心中很犯犹豫。方才见了年兄,忽然想起来此事,与本部多少总算有一点关系。年兄如果不知道呢,小弟也不便强询;要是知道一点底里,总求你详细见告才好。”

    起秦说到这里,自立仿佛不自禁地慨叹了一声说:“咳!历任总长,没有这样留心的,在司官也很不愿谈这些话,并且也没有机会可谈。今天总长居然能问到这里,足见是关心司员的人品行止与本部的名誉。假如司官要再意存袒庇,秘而不宣,不但对不起总长,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起秦听他说得这样郑重,倒不觉愕然一惊,忙放下酒杯问道:“听年兄这样说,化虎个人一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小弟倒要洗耳领教,免得将来部中都受了牵连,我这当长官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自立道:“本来这事说起来关系很大,当年化虎本是一位洋进士,他自到部之后,便在暗中鼓吹革命。也曾三番五次,拉司官入什么铁血团同盟会,彼时尚在满清时代,司官曾再三劝他,这是关系自家性命的事,万万使不得。后来入了民国,他又说现在的革命党,已经同项子城妥协,这是最可恨的。他要另组织一个无政府党,并且仿照俄国虚无党的内幕,专门招致暗杀人才,将来分布京津,实行其暗杀主义。并且屈着指头,历数当代要人,某某在暗杀之列。彼时司官听了,只有掩耳疾走,认为他说的是疯话。不料过了不多日子,他便请假到上海去了。以前倒还不甚注意,后来上海报上,登出那一条新闻来,司官这才明白,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但是历任总长,对于他的请假,总是慨然批准。司官自己想人微言轻,何必多嘴多舌,徒然招上官的轻视,遇巧了还许说司官排除异己,坑陷同寅,我又何必担这恶名儿呢?”

    自立这一席话,说得起秦毛骨悚然。他用筷子敲着桌边,连连摇头,说:“没想到这里面竟含着如此大问题,若非我一时细心,又遇着年兄掬诚见示,恐怕早晚酿出事来,我们部中连影儿还不知道。这个风声,传到大总统耳中,一定要大加申斥,说你们部员,组织暗杀党,你做总长的连影儿都不知道,究竟所司何事?那时小弟岂不是有口难分诉吗?这样看起来,真是天假之缘,才有你我弟兄的巧遇。我们倒得想一个法子,赶紧消祸未然,难道还能任着他们的性儿在北京胡闹吗?年兄有何高见?咱们不妨开诚商酌一番。”

    自立道:“眼前京津两地,全有社会团分部。总长可以密令两处警厅,叫他们对于分部特别注意,如果有形迹可疑之人,正是他们正副部长、主要人物,倘然携带什么大宗行李,难免内中藏有危险之物。到了紧急时候,说不得只好施以检查拘捕。这样去做,纵一时不能根本肃清,到底也可以防患未然,总不致酿成什么意外的祸变,不知总长意下如何?”

    起秦道:“年兄所说的法子固然是很周密了,你却不知北京警厅对于社会团早已就特别注意。吴总监三番五次受总统的训斥,叫他对于各党部特别注意,千万不可姑息养奸。怎奈党部中全没有破绽可寻,他们所标榜的党纲,全是国利民福,光明正大,应在约法保护之内。大总统虽叫防备他们,却又限制不许轻举妄动,你想这种事有多么难办呢?”

    自立道:“难办固然是实情,但最大原因,还因为不摸底←然摸底,自然可以放手去做。既有真赃实据,难道还怕他们狡展不成?”

    起秦道:“照你这样说,最好就叫警厅派干警协同侦探,给他一个猛鸡夺嗉,实行检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吗?”

    自立微微摇首,说:“检查是第二步。第一步还是得底,假如不得底,而遽然检查,打草惊蛇,寻不出一点赃物来,反倒叫他们振振有词。而且以后,更不易措手了。据司官想,最好是多派几名精干的侦探,先投入社会团中,实行卧底。一方面再从旁处,寻一个同该党首领接近的人,愿意做官的许以官,愿意要钱的许以钱,叫他们随时告密,自然可以得着内幕真相。那时候再下手,还怕晚吗?再者司官尚有一得之见,是以后须改变方针,专注意他们的首领,而不必注意他们的普通党员。就以社会团说吧,他那两个团长,一个是洪化虎,一个是田见龙。这一龙一虎,合在一处是再危险不过了。化虎立于发纵指示地位,见龙却是一个专门放手枪掷炸弹的实行家。这两个人犹如狼狈,自要剪除其一,那一个自然也就无能为役了。”

    他这几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打动起秦,不住点头说:“你的策划很是。明天我便告知吴总监,叫他注意洪田两人的行踪。只要这两人中,有一个敢来北京的,社会团的黑幕就不愁不能破露了。不过化虎请假的呈交,应当怎样批示才好,这个倒要请教年兄。”

    自立道:“依司官的意思,最好由总长仍然批准,却加上几句话,说他续假过多,务必提前来京销假,到部任差,勿得自误云云。这样批示,可以安他的心,他早晚也许真来销假,那时总长把他扣住,求一个水落石出。既脱了本部的干系,又可叫总统看总长一秉大公,不袒护本部职员,这岂不是最稳当的一个主意吗?”

    起秦拱手称善,两人吃过饭,又谈了几句闲话,自立告辞回家。起秦至再将他送出大门,又再三叮咛,有工夫自管请过来闲谈,我们同年好友,千万不要拘僚属的俗套。自立再三谦逊,请起秦回宅。起秦一定请他上车方肯回去,自立如何肯,高低叫车夫将马车赶出一二十步,起秦方才拱手回宅。自立坐在车上,心中越想越快乐,这一来洪化虎可掉在陷阱中了。

    不提他个人得意,单说朱起秦第二天便将吴必翔请至宅中,将自立口中所述社会团的底里,全对必翔说了,叫他注意洪田两人的行踪。必翔也觉着这事关系重大,将来倘或出了意外,自己是头一个得负责任的人。他回至警厅中,便恳恳切切给区广写了一封信,说社会团的声气近来越闹越大,当日由吾兄慨允,有令亲肯为帮忙,何以迟之又久,渺无音息,不知令亲现在何方,有何报告,请吾兄早期示知,以便有所准备云云。区广接了这信,心中十分害怕,恐怕社会团真有动作,自己如何担当得起?幸亏他岳母昨天来了一封密电,报告田见龙身带利器,克日进京。自己本不愿多事向警察厅报告,恐怕给自己添许多麻烦,如今吴必翔下了这一道催命符,他如何还能沉得住气,立刻携了这一纸密电,便到警察厅去告密。这一来,可把刀把子递给吴必翔了。必翔是一个老官僚,又阴又辣,他听见区广来拜,仿佛平地拾着核桃大的珍珠,这一份欢喜真难以笔墨形容。立刻请到自己养静的密室,拉着手儿,表示十二分的亲密,说:“小弟的前程,完全系于老兄掌中,老兄肯帮兄弟的忙,真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因为这个案子近来越闹越大了,总统是三番两次,责备小弟办事不力。朱总长也说,此事关系重大,你在最近期中,如不能破获此案,不但你那总监的前程保持不住,连我这内务总长也要担不是了∠兄你听,这个话的口风有多么紧!兄弟受两层压制,真是一筹莫展。幸亏朱总长将我提醒,说此事你要倚仗侦探破获,那是绝对做不到的,因为他们不得底,净指着撞天钟,如何能撞得响呢?最好得有一位切己的朋友,同该党接近,能将该党的底里随时报告与你,这个案子,自然就不难破获了。我听了总长的话,便想到老兄身上,当日承老兄格外帮忙,转求令亲监视报告,如今事隔两月,尚无切实消息,兄弟终日如坐针毡,但不知老兄宅中近日可接到令亲什么信息吗?”

    区广忙将密电取出,双手奉与必翔。必翔如接着纶音圣旨一般,恭恭敬敬地捧读。因为已经翻好,一过眼便了然一切。他看完了,也不将电被还,却揣在自己怀中,向区广拱手致谢,说:“令亲这一封电报,真可抵赵氏连城。既有这一条线索,我们事不宜迟,从今天起便要进行一切。兄弟手下有两个侦探头目,一个叫侯喜,一个叫马瑞,我将他两人叫来,完全听老兄的指挥调遣,这件事自然就容易办了。”

    区广才要推辞,他已传下话去将两人叫来。必翔很郑重地对两人说:“这位区大人已得到社会团的底细,早晚他令亲随该团副团长田见龙乘车来京,你两人可带领得力警探,只随在区大人后边,他叫你们注意谁,你们便注意谁,他叫你们拘捕谁,你们便拘捕谁。事事要听区大人的命令,不许违误。你们要仔细了,将来案子破获,是你们的功劳。倘然徇私卖放,区大人向我报告了,我一定重重地办你们,你们小心一点好啦!”

    他这一套交派,明着是警戒侦探,暗着却是说给区广听,把千斤的担子,完全放在他一个人肩上。区广虽是一个青年学生,初入仕途,手腕软弱得很,但是他心里并不糊涂,知道这个干系太重,将来案破获了,自己不过是白效劳,丝毫好处也得不着;但是倘有一个意外失闪,这个罪过却完全归到自己身上,老吴的手段太辣了。他推说公府中的差事,一日不能间断,自己请不下假来,如何能帮这个忙呢?必翔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说:“这一层你老哥只管放心,兄弟今天面见总统,先替你请一个星期的假。如果一星期内不能破获,所有续假的责任,也完全由兄弟担负。”

    这一来,区广又转忧为喜,因为这样办,仿佛在公府中立了一个案,将来如果破获,不用必翔保荐,总统自然就知道是我的力量,还愁不能得一个很重的褒奖吗?他当时便欣然承诺。侯马两人随他一同下来,马瑞先向他请示进行办法。区广说得也好:“我对于访案捕人的事完全是外行,实对你二位说,案中要犯,是随舍亲一同进京,就在这三五天内,一准来到。我只认得舍亲,却不认得要犯,这件事应当怎样办,还得你二位想法子。”

    侯喜点点头,说:“区大人,自能带我们同到车站,临时就求您将令亲指认我们明白,自然有法子逮捕要犯。”

    马瑞说:“这事必须格外机密,不动声色。咱们到车站上,区大人自带家人仆妇,作为欢迎令亲老太太。卑弁同侯喜两人分作两班,一班随在区大人身旁,一班却远远地哨着。临时区大人只招呼令亲一同上车,我等在旁边看着,便能断定哪个人是随令亲来的,是否为此案要犯,我们自有对待方法,也就不用区大人费心了。”

    马瑞自愿这样一吹牛,临时便闹了一个阴错阳差。他们是一方面派了几个很时髦而又有口才的侦探,投到社会团分部报名入党,而且非常热心,每天必要到党中研究党纲,联络同志,好探明田见龙何时准到。一方面照着马瑞的计划,天天从早晨直到夜半,在东车站上,专候区广的令亲到来。

    这一天叶树芬倒是真来了,区广上去一招呼,她微微摇首示意,便随着一同出了车站。这一来可把马瑞给窘住了,许多人如潮水一般从车上向下走,却看不出哪一个是随那位女客有什么关系,而且那个女客又摇首示意,更断不定田见龙到底来了没来。要论田见龙本来的面目,他们倒是全认得,不过这一次见龙来京,他们料定必是化妆而来,决不肯现本来面目。到底他化一种什么式样,侯马两人也没有把握,他们专等着区广的亲戚在暗中指示他们,自然可以心领神会,手到擒来。哪知叶树芬这个妇人,却非寻常可比,她焉肯当着大众把田见龙指出来,一任侦探逮捕,她既不愿担这种不义的名儿,而且也怕将来自己有什么危险。因此特特地放松一步,叫侦探赚一个空欢喜,却无处去拿人。当她略一摇首之际,马瑞便以为是不曾同来,然而自己又不便上去打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区广将叶树芬陪走,自己只好会同侯喜与一班侦探实行检查。见龙假充老书呆子,居然将他们蒙混过去。紧接着一个青年姓田的学生,也是广东人,预备到北京考大学的,却被侯马两人注上了意。盘问之后,又彻底检查,虽然没查出手枪炸弹来,却搜出一柄很锋利的短剑。这一来,他们又有了把柄啦,硬说这个姓田的学生便是田见龙,连人带东西,一齐拉到他们的侦缉处。就在这阴错阳差的工夫,田见龙早已到了社会团分部。这也是侯马两人一时疏忽,假如他们要有一个坐上快车,飞奔到社会团分部,在那里守候着,见龙当时就得被他们捕去。只因忘了这一着儿,便给见龙留了趋避的工夫,在他们又不免多费了一番周折。原来见龙自见了金戈二之后,两人秘密谈了几句,戈二便将他的手提包藏好了一个地方,自己陪着见龙从分部的后门出来,抓了两辆极快的胶皮车,如飞也似的,奔东交民巷六国饭店而来。到了饭店门前,恰恰遇着文熊渭从饭店出来,戈二一见着,他便大声招呼:“文四哥,不要走!请仍随我们到饭店来,有要事同你商量。”

    熊渭一抬头,啊呀了一声,说:“你可来啦。”

    原来见龙的化形能瞒别人,却不能瞒文熊渭,因为在上海时候,见龙曾三番两次化形到街上闲游,熊渭是看惯了的。如今又同戈二走到一处,他心中更为了然了。立刻拉了见龙的手,一直拉进饭店。戈二吩咐茶房开了一间头等房子,是九十七号,三个人一同进来。熊渭先笑着说:“你来得巧极了,我同李芳园早晚在湖广会馆结亲,就短一个证婚人,你这一来,我们可不发愁了。”

    见龙笑道:“你总算有志者事竟成,居然达到目的。不过我们分部里,却少了一位女健将,我实在不乐意给你们证婚。”

    熊渭大笑道:“岂有此理,她虽然嫁了我,实际上还是你的秘书。如今的女子,撞服务社会,经济独立,难道嫁了人,就不许做事吗?”

    他两人说得很高兴,金戈二在一旁听着,只是紧皱双眉,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熊渭道:“金二弟同他到六国饭店来,莫非想在这里常住吗?”

    戈二点点头。熊渭道:“要这样太不经济了,这里住一天一夜,就得一二十块。分部里有的是房子,为什么不住呢?”

    戈二道:“这几天你没到分部去,不晓得眼前的形势,紧得很呢!一个分部中,已经侦探四布,所注意的就是他一个人。幸亏今天我才一见他,便一直拉入六国饭店,要不然,被他们看见了,再想逃走,可难得很呢!”

    熊渭还有点不信,说何至如此。见龙也说:“既来之则安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是一个好动不好静的人,要长久在六国饭店闷着,不许出大门一步,哪如何做得到呢?”

    戈二听他两人这样说,心里很不痛快地说:“我对于朋友,向来不肯藏私,今天倾心吐胆对你二位说,社会团的风声确实不好,当道已经决定了,龙虎两人无论是谁,只一跨进北京的城门,便施以逮捕。目前就如天罗网,已经布置得非常周密,我做朋友的不能不竭廉所能替你谋安全,最好是在六国饭店暂忍几天,只要足不出户,他们就是知道,也无可奈何。俟等有机会,随外国人一同出京,总不至有什么生命危险。要是不听我的话,稍一大意,倘然落在他们的网中,那时再想出来,直比登天还难。你们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大意了!这一座北京城中,所有官私两面,差不多全是我的朋友,假如寻常一点的事,他们关系我的面子,无论如何不忍下手。纵然必须要办,事前也必然给我送一个信儿,好叫我有防备,不至吃亏。唯独这一次,种种情形,全都不对。最近入党的十几个人,我睁眼一看,就认得他们全是侦探,然而面子上,又不能揭开。他们的头儿马瑞同我是多年的老街坊,而且平日感情也不坏,前天在元兴堂饭庄,我看见他,他把我叫到一间密室中,很恳切地对我说:二哥,您同社会团分部有什么密切关系吗?我当然说是没有,不过因为该党政纲,注重下层民生,与我平素宗旨相合,因此很愿帮他们的忙。至于关系,确是一点也没有。马瑞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劝二哥,从今以后远着该党一点,省得将来担了嫌疑,咱们是自己弟兄,无话不说,二哥可千万不要多心。我当时再再地称谢,转过脸来,便给天津去了一封电报阻止田见龙,不要到北京来。哪知结果他高低还是来了,所以我连一刻也没敢停,便把他送至六国饭店。最好暂时先不要出头,俟等风声平静一点,赶紧离京。天津上海有租界可住,总比北京平安得多。”

    田文两人听戈二这样说,不便再商量证婚的事,熊渭首先要走,说:“明天参议院开会,还有应议的事,得我先回去整理整理。”

    熊渭走了以后,戈二又再再嘱咐见龙:“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六国饭店的门。我也不能常到这里来,免得那些侦探注意。”

    见龙倒是一一答应了,哪知戈二同他分手之后,两个人从此再也不能见面。原来叶树芬自回到区宅以后,马瑞便随着赶了去,向她请示田见龙究竟来了没有?叶树芬对他说:“见龙倒是来了,只是在车站上万万逮捕不得,因为他身上带有特制的炸弹,你们一伸手,他当时掏出炸弹来向地上一扔,最少也要炸死百八十人,这如何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摇首示意,是叫你们智取,不可淋。现在最要紧的你们先探一探他究竟落在什么地方,是在社会团分部,还是迁到其他寓所。先把这一层探确实了,然后再进行逮捕,方才不至落空。要不然,岂不是徒劳无补吗?”

    马瑞点头称是,离了区宅,他便照着树芬的话进行一切。并且先回警察厅,将经过情形向吴必翔详细报告。必翔听见特制炸弹四个字,早已吓得头昏脑晕,向马瑞再三吩咐:“你们必须在三日以内,将田见龙获住,可不要容他得手,将炸弹施展出来。那时候总统怪罪,咱们一厅的人全担不起啊!”

    马瑞连声答应,说:“总监自请万安,卑弁已经派人先探好他的行踪,然后再用调虎离山计,将他诓来警察厅中,总不怕他飞上天去。”

    马瑞这话确不是吹牛,他实在有这种本事。当日晚间他就知道见龙落在六国饭店了,这是最叫他为难的一件事。因为六国饭店,不同旁的栈房旅馆,可以自由进去拿人。它是坐落在使馆界内,而且门前有傻大黑粗的印度巡捕,两句话不投机,脸上吃锅贴,底下吃火腿,无论是谁也不愿去寻这种晦气。马瑞先派了八名侦探在六国饭店左近昼夜逡巡,防备见龙逃跑。他又运动好了饭店的茶房,在暗中监视见龙,随时报告消息。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在茶房口中,便得到一种秘密消息。马瑞自得了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已算计好了。只有这个题目,田见龙已经入了他的掌握之中,要想逃出是万万不能了。但是他这种计划,必须借重叶树芬的力量才可以做到。因此他刻不容缓,立刻去见树芬,磋商进行的步骤。其实树芬的本心并不愿害见龙,不过她眼前已经成了一种骑虎的形势,内有爱女娇婿再三催促,外有侯喜马瑞终日絮聒,她想要不办,其势已有所不能了。但是她心里总觉着,如果将见龙送入了死地,自己对良心实在有点太下不去。她当着马瑞区广的面,索性揭开了说:“你们如果能担保田见龙没有生命危险,我就可以帮忙。假如捕了去,今天下狱,明天便拉到刑场,我叶树芬宁可自己替他去打这场官司,也决不能帮着你们将他逮捕。我这是发于良心的话,你们必须有一个切实答复,然后才有商量余地,要不然只好作为罢论。”

    马瑞笑道:“老太太,您就是不虑到这一层,我也要详细地对您说,此次项大总统对我们吴总监当面交派,说田见龙实在是一个人才,青年英俊,谋勇兼优,将来驾驭得宜,真可为国家栋梁之选,只可惜受了平民党的引诱,鼓吹革命,破坏选举,若不暂时把他拘禁起来,倒许发生危险。最好等他进京时,用诳骗手段,将他骗到警厅中,给他预备两间优待室,一切饮食供给俱要从丰,俟等总统选出之后,再把他放出来,完全恢复自由。他如果悔过自新,可以酌量派他一种优差,也省得他再去胡闹∠太太您想,总统若有意要他的命,又何必交派这一套话呢?您如果帮着我们,将田先生暂时拘禁起来,这正是成全他。以后他做了官,还得感激您的好处呢,您就不必犹豫了。”

    马瑞这一套话,说得有多么好听,他这完全是愚弄妇人。叶树芬无论怎样精明,究竟妇女容易蒙混,何况遇着这八面玲珑的老侦探,随机应变,便将树芬说活了心。她的女婿区广又在旁边怂恿着。她便问马瑞:“这件事究竟应当如何处理?”

    马瑞低言悄语,说有一刻钟工夫。树芬点头说:“这条计策果然稳当,不用费一点力,也不必冒多大险,不知不觉地可以将他骗入警厅,真是再妙不过了。你就预备好了,听我的信吧。”

    马瑞去了,树芬连一刻也不停,立时叫了一部马车,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她下了车,一直走进去,看门的夫役都认得她,说叶先生回来了。树芬问他们李秘书可在家吗,夫役说:“李先生才回来,提着一大包袱衣裳,到她自己屋里去了,您快看看去吧。”

    树芬一直来到李芳园门前,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低声叫道:“芳园芳园。”

    李芳园揭开窗帘,向屋外观看,便高声喊道:“大姑,您进来吧!”

    树芬推门进来,只见芳园身穿一件妃色软缎绣花旗袍,正对着穿衣镜在那里照呢,不觉大笑:“我的李小姐,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啊!”

    芳园脸上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说:“大姑别拿我开心啦,我是新做了几件衣裳,恐怕穿着不可体,因此试一试,偏巧就赶上您来啦。”

    树芬道:“我在上海时候,就知道你要大喜啦!这是终身大事,难得你自己寻着如意郎君,我们做亲戚的听见了,当然也格外欢喜。我心里是很惦着你,因为你离家在外,父母兄弟都不在眼前,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长亲,咱俩又是同事一场,我不帮你的忙,更有何人来帮忙。因此至再至三地,催田见龙北上,明着是为党里的事,其实是怕误了你的喜期。”

    叶树芬这样一灌米汤,李芳园的心里当然十分高兴。她将旗袍脱下来,仍然折叠好了,放在包袱里,张罗给树芬沏茶,又把自己抽的大炮台香烟取出来让树芬吸。树芬说:“我们自己人,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呢?”

    芳园说:“您坐下,我还有事同您商量呢。”

    两人都坐在床沿上,脸对着脸,芳园说:“此次我同熊渭结婚,原定的请两位证婚人,男的是田见龙,女的便是大姑您,我们认为再适当没有了。不料昨天熊渭对我说,见龙虽然来了,却住在六国饭店中,不能出大门一步,证婚的事,恐怕不能指望他了。我问熊渭究竟有什么缘故,他又吞吞吐吐的,不肯对我实话实说。大姑您请想,假如临时男的方面,要缺一个证婚人,这岂不是美中不足吗?因此我心里很不痛快。比如再换一个,也未为不可,不过总没有见龙适宜。”

    树芬大笑道:“岂有此理,见龙既然来到了,有什么不能证婚的。要叫我说,他住六国饭店都是多余,政府又不曾出告示缉捕他,他这样见神见鬼的,倒是因为什么呢?”

    芳园把嘴一撇,说:“这仅是金戈二起讧捣乱,他硬说老项有密令,叫逮捕田见龙。警察厅同执法处全都派有侦探专办此案,并且形势还十分紧急。仿佛见龙这个人,有什么特大价值,当道一刻也不能容留他,您想可笑不可笑呢?”

    树芬道:“这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戈二是别有居心。他在北京城,总算人杰地灵,同官面上全有拉拢,故意做出这种形势来,将来好在本党居功。见龙的性命,都是他给保全住的,以后在本党中,自然要占一份很大的势力。这正是他假借机会,好求遂个人野心,你们为什么要上他的当呢?要叫我看,临时只管请见龙出席,决不会有一点错儿。”

    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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