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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保皇党改唱献地图 参议院变成演武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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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有什么风声吗?”

    卓先却故意做出很为难的神气来,仿佛要说又不肯说,拉七爷急了,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犯踌躇呢?难道还有碍难说不出口的事吗?”

    卓先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烟卷放在烟碟里,郑重地说道:“我说这话,七爷可不要介意,说我张大其词跑来吓唬人。我这次来,实在是发于良心,不忍眼巴巴地看着咱们旗人叫他们当着鱼肉来吃,所以特地送一个信,好请七爷事前有一个防备,免得临时措手不及。我也实在因为七爷是咱们旗族中的出色人物,非一班亲贵子弟可比,士为知己者用,因此不避嫌疑,来送这个信。要放在旁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拉七爷道:“纯先生,你这番意思,我很感激。不过内幕究竟是什么事情,还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一说吧!”

    卓先道:“七爷总许知道,如今民党在北京成立了市党部,这已经不是一天了。党部的首领是田通、柏玉环,这两个人,我在东洋时候同他们是磕头弟兄,虽然后来宗旨不同,到底当年的情义多少总还有一点。所以自他们到北京,我便竭力拉拢,感情总算是恢复了,所以我说的话他们倒还肯听,因此无形中化解了许多事。每逢谈到旗人身上,我总说有钱的多已迁至外埠,现在北京的很寥寥了,因此他们倒还不曾想什么主意。哪知近日来了几个党员,听说全是从广东总部派来的,要在北京监视一切,也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调查得来,所有北京的世家大族,谁家中趁多少钱,有多少产业,全都造成一部清册,将来要挨着个儿地实行检举,最少限度,还要值百抽三十,差不多就得对半平分。所有的钱,作为提倡民生、赈济灾区之用。他们那一本册子,我已经见着了,许多亲友都在上面列着,我也不能细述。只有拉七爷府上是我最注意的,我看见他下面所标的数目就着实吃了一惊,当时虽然不曾发言,回到家中,却一宵也不曾睡着,翻来覆去替你打算,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所以今天草草吃过早饭,便跑来寻七爷,给你送个信儿,趁早想法子,别等他寻上门来,如果寻上门来可就不好办了!”

    旗人向来胆小,何况拉七又是一个女子,怎禁得卓先这样恫吓,早已吓得粉面焦黄,战兢兢地问道:“你、你、你纯先生,可看见他那册子上全写的什么话?数目一共有多少?”

    卓先道:“你府上的标数是最多了,不动产有八百多处,现金有五百多万。”

    拉七不等他说完便跳起来喊道:“岂有此理!我家里哪有这许多财产?简直是开玩笑了!”

    卓先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既这样写,我们就得想一种对付的方法,你要同他们讲理,他们还是讲理的人吗?”

    拉七为难道:“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卓先道:“我倒想了一条妙法,最好是请七爷入党,你能够加入公民党内,便是一家人了,他们也当然不好意思再来敲你家的竹杠。你想这法子好不好呢?”

    拉七很高兴地说:“这法子果然妙极,但我总是一个女流,他们肯要我吗?”

    卓先哈哈大笑道:“我们公民党内是男女平权,你没听说沈培贞、蒋子英,全是党中的健将吗?就连我们旗族中的宝书方,近来也加入了。七爷要是肯入党,将来你的名誉地位还愁不高出她们三人以上吗?”

    这一说,拉七更高兴了,说:“明天我就去入党,你看怎样?”

    卓先又做为难的样子来,说:“入党固然很好,但是还有种种的手续,缺一样也不成呢。”

    拉七问他什么手续,卓先道:“头一件得有本党二人以上之介绍,还得资格甚深、名望素著的,才能够入选,七爷可有这种相当介绍人吗?”

    拉七仰起头来想了想,说:“我从来同他们没有一点交际,哪里去寻介绍人呢?也罢!纯先生算一个吧,那一个可实在想不出人来。”

    卓先道:“论资格我也够不上当介绍人,不过既是七爷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总破除情面去说。只要那一位是个很有资格的,对付着把我加入,也就没得说了。”

    拉七忽然一拍桌子,说:“有了!有了!方才纯先生不是说过,现在北京支部的正、副部长,什么田通、柏玉环,全是你的把兄弟吗?那么,你就求一求他二位作保,岂不是近水楼台,并且资格也比旁人高,你看好不好呢?”

    卓先听她说到这里,心说这送到老虎嘴里来啦!净等着吃肉吧。便郑重其事地对拉七致辞,说:“七爷这主意,固然很妙,但是您还不明白内幕的情形。田、柏两人,虽是我的同盟兄弟,然而两个人的脾气迥乎不同。柏玉环是一位好好先生,无何不可,凡求到他的事,他倒没有不帮忙的。唯有那位田先生,性情非常暴烈,他对于咱们旗人,尤其是深恶痛绝。不要说叫他作保,无论什么事,他也休想赞成。偏偏柏先生又过于胆小,他从来是不给人作保的。这两个人,全指望不得,却怎么好呢?”

    卓先说到这里,做出为难的神气来…七爷当然也是倒吸气,没有主意。少停了一刻,卓先生忽然立起身来,满脸神气地说:“好!好!我想出机会来了。咱们只需用暗度陈仓的法子,又可以省钱,还可以打消老田反对那一重难关。凭七爷的身份,你要是入党,最少数也得捐五万块钱的党费,还不过落一个普通党员,如今只走这一条路,顶多不过花个一万八千的,不但捐一个党员,还能捐一个公民党顾问的资格。以后无论是谁,也休想再敲你家的竹杠,这真是再便宜不过的事。”

    到此图穷匕见,居然提出金钱问题来,拉七不免有点变貌变色地说:“纯先生,怎么入党还得花钱吗?”

    卓先笑道:“这个是自然。凭七爷这样聪明人,你想一想,如果党中不要钱,全国几十个支部,几千个分部,全峙偌大架子,开开门偌大挑费,却向什么地方去筹呢?难道办党的先生们,还肯自己掏腰包吗?当然得由党员大家担负。谁的身份大,家当多,便多捐一点;身份小的,自然也不能勉强。听说宝书方的入党费是两万呢?七爷的身份,当然在宝书方之上了,你要不走捷径,直接入党,至少还不得捐你五万元吗?”

    拉七被卓先这一套话给圈住了,如何能够摆脱得了!再说她心中也实在害怕,乐得拿出一万八千的,买一个平安,可以关上门过踏实日子,也不能说不值,便慨然允许,肯出一万块钱。但是追问这一万块钱究竟花在什么人身上,卓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拉七认为满意。这件事已经完全成功,卓先便又跑到瑞方的宅里,去寻瑞方的儿子瑞琦。也用的是同一手段,居然把他给哄信了,应许他一名干事,又诈得七千元。然后才到党部同柏玉环会面,说明了拉是一万元,买一个党员兼顾问;瑞琦是五千元,买一个党员兼干事,一共是一万五千元。柏玉环非常欢喜,立时便同田通说知,田通此时因为运动议员,正在如饥如渴之时,得了这一万五千元,真如枯苗得雨,把从前对卓先的恶感,一笔勾销,即刻应许派卓先为本党中交际股主任干事。卓先借这个题目,名利双收,自然是非常快活。暂且先不管他。

    如今单说田通有了这一笔天外飞来的运动费,便放开手预备买票当选,好做这一次新国会的议员。偏偏他下手的时候太晚了,众议院的议员已经全数发表,甚至连青海、西藏几处特别边远区,也被几个有钱的政客冒名买去了,自己只得向参议院一途用力。本来这时候的选举,虽然也仗着金钱势力,到底表面上无论如何总要分一个票数多寡,结果就不能不拼命买票了。因此初选当选人,凡没有复选当选希望的,哪一个不把这张票看成奇货可居?本来初选时候,全是由各党指定,开好了单子,送交各县分部,某县有多少选民,初选当选人一共可以出多少个,某党共有多少选权,全都预算好了,领出票来,不过照指定的人名,分配着一填,这公事就算办竣了。各党的初选人要按照党规,本应当投党中指定的某人,好叫他当选,但是到了复选之时,却多半变了卦,全想拿这一张票换几个大银圆。真照着党中指定人投票的,连十分之一也没有,这时候就看个人的运动力了。有那善运动肯出钱的,不怕是党中不曾指定,也依然可以当选。要是不善运动不肯出钱,纵然指定,也依然无效。当这纷纷竞争时代,一班官迷先生哪个不想弄一个议员当当!本来国会议员是做官的捷径,只要当选,能够出席,拿出全副的精神气力来,在议场上大声疾呼,拼命地一捣乱,政府自然就得想法子,大大地放他一个官儿,调虎离山,省得他事事作梗。纵然不给他官做,将来的希望也很多,选总统卖票,是头一笔大收益,其次如国务总理、各部总长,都要经议院通过,投哪一个人的票,多少也得沾光,种种的好生意全看开市后的手腕何如。请想哪一班官僚政客怎能够看着不红眼?真有典房子卖地预算买票当议员的。在民党中的政客,一方面党中接济,一方面自己也有手段能敲,倒还不感觉十分痛苦。最可怜的是官党中的人,他们多半是前清的旧官僚,而且又是极清苦的京官,虽然在宦途多年,却并不曾捞摸着一个钱。如今清室已倒,他们做官的命运也就从此告终。然而前途茫茫,果真要从此不做官,不但家里的日子不能支持,而且乡村中小米粥咸菜的生活,也着实过不惯。如今见了这选举议员的机会,焉肯轻轻放过!因此不怕牺牲一切如中疯狂似的拼着性命去运动。结果能够当选的,总算目的达到,还不枉费了许多心血,花掉许多金钱。最难过是有一种花钱甚多,又不是己身的钱,多半是向亲友挪借,或典房卖地出着好几分的高息,辗转而来之钱,实指望一鸣惊人,当选为国会议员,将来不但本利清偿,还可以升官发财,名利双收。哪知临时竟自发生了变化,议员被他人夺去,自己仅仅落了一个候补者,既无面目见亲友,而且产业精光,债权压迫,急气攻心,一病不起,这样的结果,也着实看着可怜。作小说的一支笔,也叙述不了许多,如今只举出一个例来,其余也就可以想见了。

    却说京东某县,有一位王翰林家,主人名叫王者基,字大田。少年科甲,在二十七岁上便点了翰林,下科散馆时,又蒙留馆改授编修,真是春风得意,指日便可以飞黄腾达,稳步云霄。偏偏经了一次庚子之乱,两宫西狩,后来科举永停,翰林也失了出路。在光绪末年,翰林院虽然仍存在一种名义,究其实同作废的衙门也差不多,除去在南书房行走的,尚有差事可当,其余都成闲员了。有那手腕灵敏善于运动的,便放在外省,去做提学使,但是这种提学使,可着全国,才不过二十来个缺,翰林院中的职员,却不下六七百个,哪里有许多提学使给他们做呢!只好在北京峙一个空架子,甚至在哪个府门里就上一个教读的馆,那还强似闲着呢!王者基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幸而他家里还有几百亩地,每年至少得典卖四五十亩,十来年工夫,已经就到水尽山穷了。偏偏又赶上满清倒灶,民国开基,翰林院的衙门算是根本废掉,他老先生只好仍在北京住着,等机会。可巧赶上选举国会议员,他以为这是机会来到了,在县里运动了一个初选当选,这原是不费力的事,因为他是本县的大绅士,所有他们那一个区里的乡村,当然全投他的票,他连一个铜子也不曾花掉,便巍巍然做了初选当选人。他此时心花怒放,以为国会议员是稳坐可以当上了,更兼他的大舅子、小舅子,全在本县当着什么教育局长、学校教员,在绅士中,也很占一部分势力。他们本身,全是初选当选,将来有三张舅子票做基本,再由大、小舅子四外一拉拢,还有做不到的事吗?他的大舅子叫唐仁,倒是一个很规矩的读书人,只是脑筋过于顽固,又自以为学贯天人,对于本县的新旧学者一律看不起。其实他不过是一位八股先生,除去八股试帖高头讲章之外,任什么也不懂。他的小舅子唐义、唐智,一个是小官僚,一个是大讼棍,表面上看着,倒是非常漂亮,不过这两位非钱不得。就是给亲爹办事,也得先把价钱讲好,不要说是姐丈了。王者基原意还想一个钱不花,先同唐仁商量,唐仁是满应满许,说:“这个你只管放心,我们弟兄三个的票是没得说了,其余凭咱们弟兄的势力面子,派他投谁,他就得投谁。这是给他脸,将来当选之后,高兴请他们吃一顿饭,不高兴连饭都不必请,谁还敢说什么?”

    王者基听唐仁这样说,胆子益发壮起来。哪知一见唐义,口气又变了,唐义皱着眉说:“姐丈,你怎样单信我哥哥的话呢?他是有名的书呆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他的票固然可以投姐丈你,人家为什么许的呢?凭你一个穷翰林,有什么势力可以唬人?至于面子,更提不到了。自从你做京官,乡里间的婚丧大事哪一家你应酬过?我哥哥尤其是不理凡人,如今忽然要同人讲面子,还不是自找钉子碰吗?再说复选之期已近,市面上已经有了票盘子,要在这时候买预约券,顶多一张票不过一百几十块钱,要等到临时现抓,只怕二百、三百,亦买不到手。听说咱们乡区的三十几张票,已经卖出一半去了,你纵然这时下手,还怕不够额数,得从外县去搜罗,何况直挺脖子等着,将来要不失败,我把眼距给你,算我见事不真!你不要净上我哥哥的当了。”

    这一席话,把王者基说了一个毛骨悚然,低下头仔细一斟酌,果然唐义话有理,自己已经有点落后了,要再傻等着,只怕将来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说不得只好忍肚痛花钱,早早下手买票。但是他手中又没有现款,而且那一班初选当选人,平日又没有拉拢,因为他在乡里间,老端着大翰林的架子,除去本村及左近从前同他有一点亲戚或同学关系的,再连一个朋友也寻不出来了。就是有钱,寻不着一个跑合的人,也买不到手啊!他只好托他内弟唐义、唐智替他张罗,两个人倒是说得很好,跑腿费话,卖多大气力,用不着你酬劳,只是票价,可得现钱不赊,我两个人的应酬费,得出在你的身上。王者基全都答应了,一面又卖地,也托他内弟给找主儿。八十五亩好民地,要按市价,足值五十两银子一亩。如今因为急于出售,又加上唐义、唐智要从中吃个钱,可怜四十块钱一亩,就写了杜绝字,完全归人家管业了,通共得了三千多块钱。唐义、唐智撒开了一拉拢,价值多少不一,至少也要一百元起码,通共买了二十二张票,连唐氏兄弟合计二十五张,可怜这三千多块钱,已经花掉十分之九。下剩了三百多块钱,还得留作在京的花费应酬。据唐义说,还得再买一两张,才能有十分把握,这二十五张,不过也只有七八分。唐仁却不以为然,他说钱花得太冤枉,将来票不足数,你们看我出去一招呼,三张五张票,犹如探囊取物。不用说旁人,只我的几个学生,我叫他们投谁,他们敢不投吗?大家也不敢和他争执,他既应许起来,乐得拿下余的这几个钱,在京里吃饭馆听戏,不更开心吗?

    王者基带着二十二张初选执照,来到北京,终日好像驾云一般,无论见了谁,张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经当选了!并且还应许我进了议院。一定想法子,各科里的科长、科员,我一定要荐进几个去。将来我要外放道尹,你们还能跟到外省去,乘机会捞摸几个钱。”

    他只顾这样一吹嘘,立刻门庭如市,王翰林的住宅,也不似从前那样冷落了。转眼已经快到了投票之期,京兆一区,当然是在北京投票。至于投票的地点,多数主张在参议院旧址,因为地方宽大,把票箱放在议场上,无论来多少人,也可以容得开。此时公民党与共和党,彼此摩拳擦掌,专预备决一死战,王者基当然是在共和党了。偏偏他那县中,公民党的初选票却占多数,尤其是公民党的领袖,恰是王者基父亲的学生,彼此同门兄弟,这位先生姓苏名子眉,也是一个好出风头的秀才,平日同王者基就有点嫌隙。他说:“王者基点了翰林,就敢看不起人,其实讲写讲作,他哪样赶得上我!不过侥幸走时运罢了!”

    这次他做了公民党的领袖,目的就在推倒王者基,自己当选为国会议员,也可以出一出这十几年的闷气。这个风声传到王者基耳中,他心里很害怕,同三位舅爷商量,唐义、唐智两个人,倒是主张联络,先请他吃饭,再动以同门兄弟之情,无论如何,请他帮忙,最好是两个人全都当选,谁的票有富余,可以让给谁一张两张的。如此办理,于咱们这一面有益无损,因为知道他的票是能超过当选数的为什么不拉拢他呢?唐仁却不以为然,说:“凭苏子眉哪配当选,别听他瞎吹啦!他不过借此为由想敲我们几顿吃,偏不请他!倒看他怎样当选,倒看他有什么法子能够打消我们的议员。”

    这几句话,正说到王者基的心坎上。因为他也在恨苏子眉,并且认定了子眉决然不会当选。哪知到了投票这一天,竟自出他意料之外,王者基的二十五张票,倒是全投进去了,但是总起全数来算,非二十七张票不能当选。苏子眉不多不少恰恰足了二十七张,王者基却缺少两张。当时在投票场上,这种情形已经同公开差不多了。王者基急得在场上乱蹦乱跳,拉着唐仁抱怨道:“那不是你?应许找你的学生,一准投我,如今在哪儿呢?”

    唐仁的脾气,向来是有不是不许人说的,他如何受得了王者基的责备,当时拉着王者基的手,说:“你同我来,我准有两张票给你。”

    王者基直着眼睛,便要随他同去,却被唐智用手一挡,说:“您二位先慢点走,眼前距投票的法定钟点,只剩两小时了,要准能手到拿来,固然是误不了,倘然要得费话,可千万别去。这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哥哥您要没有十分把握,将来担得起这个不是吗?”

    在唐智这原是一种好意,哪知反把唐仁招翻了,立刻拿出老大哥的身份来瞪眼喊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把握?你敢说这样话,便是目无长兄,论理应当拉你到祖宗坟前打你一百戒尺,才足以伸家法。只可惜这参议院中没有祖坟,便宜了你这无父无兄的败类。等将来选举过了,再同你算账!”

    说罢拉着王者基,仍然向外飞跑。把唐智气得白瞪着眼,只是跺脚,唐义说:“你先在这里候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到了不可赳赳开交时,也好有个下台的阶儿。”

    说罢便也如飞地随在二人后边,出了参议院,跳上车子,直拉到前门外粮食店万顺店里。

    原来万顺店里,住着两三个初选当选人,这三个人中,倒有两个是唐仁的学生,一个叫张大镛,一个叫赵智雄。在十几岁的时候,全从唐仁念过书,后来出考进学,却不在唐仁手中,不过有一种业师的名义罢了。他两人卖票的目的,倒是注重在王者基身上,并且暗中有人向他传过消息,说:“王者基票不足数,你们的票,千万不必急卖,等到投票那天,自然有人寻到你们上来,那时候你要多少,他得给你多少,一定能够利市三倍。”

    两人心里有底,因此迟迟不卖,并且把这个消息又转告他一个朋友,名叫葛长春的,此人也是待价而沽的一个初选当选人,所以听了张、赵两人的话,也取一致步调。按住了自己的票,不肯贱价出售,结果却真被他等上了。当唐仁同王者基走进他们的住室之时,张大镛满面赔笑地迎出来,朝着唐仁作了一个九十度折角的大揖,又柔和又响亮地招呼了一声:“老师!”

    紧跟着赵智雄也这样如法办理。在唐仁见了这种情形心里非常高兴,便毫不客气地向二人说:“你两个的票,到现在还不曾投,一定是因为上次我来访你们不曾遇着,你们没听见我的吩咐,不敢胡乱投,如今可有了机会了。你们就投我的亲戚王者基的好啦!将来他做了议员,与你们脸上也有光彩。”

    张大镛心里说:他真会说风凉话儿,我们放着大洋钱不要,要光彩做什么?也罢,先拿这老古董开一开心。随满脸做出极郑重而又愁苦的样子来,说:“老师的吩咐,我们只有遵命。不过学生们尚有一种下情,不能不向老师告禀。当日初选之时,我们本没有一点希望,所有的票完全是用洋钱买来的,我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位朋友,我们三人合伙,一共花了一千三百块钱,全是出五分息借来的。本想能卖出这个数目来,虽不赚钱,仍可保本。万没想到,张罗了这许多日子,人家买三张票,只肯出到七百块钱,比我们的原本还差着一半呢!我们始终不肯卖,哪知挨到现在更没有一点指望了。我们的宗旨是宁肯将票牺牲了,也决然不肯亏本。今日已经到了山尽水穷,我们三个人正商量着上褡裢吊呢!也省得活着受罪,叫债主儿逼得无路可投。偏巧命不该绝,有老师出来做救星,既是您的亲戚,还有什么说的,我们对于老师,难道还一定要一千三百块钱的原本吗?这样吧,请你令亲只拿一千块钱来,那三百作为我们奉送,这一窃当算是救我们的性命,凭王大田先生,堂堂大翰林,现任京官,拿一千块钱,不过如同花几个铜子,却救了三条活命,也不算不值。就请老师替美言一句吧!”

    张大镛说到这里,又深深请了一个安。赵智雄也哭丧着脸,说:“难得老师当初是最喜爱我们的,如今眼看学生要自杀,我想他老人家心里一定比我们还难过,这一千块钱,一定能办到的。只是便宜了咱那朋友,他当然也感恩不尽。”

    这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完了这一套,把唐仁木在地上,直着两眼,一句话也答不出。迟疑了片刻,忽然说道:“今有赤子匍匐将入于井,将从井而救之欤?抑坐视而不管欤?吁嗟乎!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念完了这几句四书,又朝着王者基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君欲发政施仁,今其时矣!”

    王者基等了这半天,目睹交涉情形,心中又着急,又生气。急的是投票钟点,转眼已经过时,还没有一点结果;气的是张、赵两人,故意设这种圈套,唐仁并不觉悟,还替他们说情,真要花一千块钱买三张票,我早就买到手了,何必借重你呢?但是目前却又不敢揭破了,如果揭破,这三张票不能到手,选举岂不要根本失败?他心里越着急,唐仁催问得越厉害,王者基实在无法,只得耐着性气,说:“我倒是赞成,只是向哪里去寻一千块钱的现款呢?这不同旁的,要人的票,就得给人钱,难道还能欠着不成?”

    唐仁见王者基因为钱的问题不敢遽然允许,心中早迸十二分不痛快,长叹了一口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放于利而行多怨,将来这三位,倘有一个长短,只怕九泉之下,还要怨恨你呢!”

    王者基听他这样说,可真急了,大声问道:“你说谁呢?我是有钱不肯花吗?咱们来京时候,我只剩了二三百块钱,这几天你们听戏吃饭,又花去一半多,哪里还去寻一千块钱买票?再说你事前要告诉我,得花一千块钱,我也可以有一个预备,偏偏你要充有鼻子有脸的,硬说一个钱也不用花,如今忽然变了卦,你饶不替我想主意,反倒帮着你的学生向我硬敲,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事呢?”

    唐仁生平没受过人的抢白,王者基当着众人目下这样羞辱他,他如何肯受?也瞪起眼来说:“你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我学生的票,当然要卖钱,不能白舍给你,你既没有钱,凭什么要当议员呢?”

    王者基见他这样蛮不讲理,立刻跳起来,要同唐仁厮打,唐仁也不肯示弱,伸拳挽袖,表示反抗之意。眼看两个人便要揪在一处,活该出了救星,唐义从外面喘吁吁跑进来,也顾不得说话,先用力把王者基拖开,又用身子挡住唐仁,说:“这样亲戚,有什么话慢慢讲,何必翻脸呢?”

    王者基气得直喘,也说不上什么来,唐仁还是不依不饶,向唐义大声道:“你不用劝架!你要是我的手足弟兄,你得帮助我,打他这毫无心肝、见死不救、侮辱妻兄、毁谤大儒的败类!”

    唐义听他说了这一大套,又可气又好笑,知道他哥哥又要犯呆气病了。心里计算,我不先把他调走,这个交涉还是办不清,随郑重地向他哥哥说:“我是来给您送信的,伯篪在馆里得了急病,请您快去看看呢!”

    这一句话把唐仁脸全吓白了,也顾不得打架,拨转头就向店外飞跑,抓了一辆车子,只说得一句:“什刹海!”

    便如飞地开去了。原来李伯篪是唐仁最要好的朋友,因为酸腐顽固的气味彼此差不多,所以唐仁看这个朋友直比看手足弟兄还重十倍。伯篪在北京后门什刹海一个旗人家里教书,唐仁时常去访他,如今听说他得了急症,恨不一刻飞到什刹海,看看他病势如何。其实哪里有这宗事呢?唐义是调虎离山,等他从什刹海回来,事情早办过了,省得他从中捣乱。

    唐仁走后,王者基才把始末根由对唐义说了一遍,唐义又重新向张大铺等接洽,算是八百块钱定局。王者基亲笔立的借字,唐义作保,这一笔交易才算完全成功。一看时刻,已经距法定钟点只有五分了,唐义说:“不好!得快赶!倘然过了钟点,他们把票匦踢,那时不但议员落空,连票价也白花了。”

    唐义一边说,一边催大家快走。由店里雇了五辆快车,一直拉奔参议院。下车后,五人一齐跑进投票场,只见票匦旁边,立着两个雄纠纠的人,一个按住了票匦,一个挥拳挽袖,要同另一个投票人动武。王者基见这种情形,吓得也不敢向前,低声向旁边的人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旁边的人笑道:“你不认得那一个投票人吗?”

    王者基揉一揉眼睛,又详细看了看,说:“噢!那不是张御史吗!他的票已经够数了,为什么又来续投呢?”

    旁边的人才要答言,忽听那边有人高声喊道:“你到底为什么不许我投呢?”

    又一个喊道:“你没长眼睛吗?过法定钟点已经十几分了,如果准其你投,这只票匦,明天也对不上了。”

    那个人又喊道:“我不管过钟点不过钟点,票匦既在这里,就得准其我投!”

    又一个便高声骂道:“滚开!什么东西!”

    那个被骂急了,喊道:“好啊!没王法啦!你敢骂人?”

    又一个说:“呸!这是中华民国,什么叫王法?腐败官僚也配充当议员?趁早儿收起你那官腔来,再说话我还骂你!”

    此时从旁边走过一位和事佬来,说:“你先生高高手儿,通融这一回,那不是行好呢?”

    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那个抱票匦的先生早伸过巨灵掌来,打了说话人一个嘴巴,紧跟着又是一脚,把那说话人踢出好几步远,还大声骂道:“别不要脸啦!你是公民党人,为什么反向着共和党人说话?你使了他多少钱?”

    那个白挨了打,一声儿也没敢言语,臊眉呆眼地溜出投票场去了。紧跟着又听那两个看票匦的大声喝道:“你们监视投票的委员是做什么的?为何过了钟点,你们还不封匦?你们使了共和党多少钱?趁早儿当众宣布,不然我拉着你们去见京兆尹,到底问问他,这个京兆区的选举,是公开啊?还是任意舞弊啊?”

    两个人这一吵闹,吓得监视委员,立刻七手八脚地,将票匦封好,放在铁柜中锁起来,完了他们应办的手续。然后由各党中推出几个人来,彻底轮流监视,好预备明天一早揭晓。当时复选的手续,总算完全办清了。却可怜那位张御史眼巴巴的,两张票完全作废,连一张也不曾投到匦里,当时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心疼钱,在投票场上,便顿足捶胸地大哭起来,直比死了什么亲人哭得还痛,大家连拉带扯,把他架出了投票场。兔死狐悲,哪知旁边还站着一位王翰林,他的心里比张御史尤其难过,八百元买了三张票,全变成废纸;八十五亩好民地,也归了人家,自己还得想法子还账。眼是直了,两腿也麻木了,唐义、唐智一看他这神情,恐怕他急气攻心,当时死在场上,忙忙叫了一辆马车,两个把他架到车里,陪着他一同回家。唐智对他说:“咱只管放心,没有这三张票,也一样能当选。我早调查清楚,顶多的不过二十六张票,咱们倒有了二十五张,还发什么愁呢?”

    一席话又把王者基说欢喜了,于是开量喝了一夜酒,专等明天报喜的来了,好当议员。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他便催促唐智去给他看榜。为什么单叫唐智去呢?因为当年会试,是唐智给看的榜,他巍巍然中了一百三十六名进士,所以这次仍然唐智去看,自以为唐智看回来的决然不会无名。哪知去了许久工夫,始终总不见他回来,王者基等急了,一个人踱出门外,在石头套上站立着,观看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有那走得慌张一点的,他便认为是报喜人,偏偏走到他的眼前又过去了,他心中不免大失所望。正在观望踌躇之际,忽然看见一个卖报的从那边过来,王者基便大声招呼,叫至眼前,问道:“你的报上,可有议员题名录吗?”

    卖报人连说:“有!有!”

    王者基忙伸手向他索要,卖报人笑道:“一毛钱一张,先给钱再看。”

    王者基瞪眼道:“怎么这样贵啊!”

    卖报人也答得好:“怕贵别买!”

    扭头便要开路,王者基哪里肯放,从身上掏出两毛小洋来,递给卖报的,说:“找给我一毛!”

    卖报人接过去放入衣袋中,却拿了两份报,递给王者基,说:“对不起!我没有现钱找。只好请你多看一份吧!”

    王者基这时候,只求着自己的姓名,能与议员两个字连带着印在报上,多花一毛两毛的,倒是很不在乎。把两张庇过来,从头看起,费了很久工夫,始终寻不见议员两个字。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这一班科甲出身的京官,多半是顽固脑筋,向来管新闻纸叫作洋报,人要看了洋报,便是离经叛道,受了洋鬼子传染,失掉他那做官的身份,所以把报纸视同仇敌,从来不肯寓目。如今拿过一张报来,简直不知从哪儿看起,寻了许久工夫,才寻着一个题目是“京兆选区揭晓”,他心说这可好了,忙接续着向下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看了三遍,忽然急气攻心,两眼向上一翻,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跌倒在大街上。要问王者基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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