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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保皇党改唱献地图 参议院变成演武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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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星为什么要现出本形来自投罗网呢?这件事猛然看去,似乎很奇特,其实说破了也很平常。因为前文已经表过,联星本是一个坦白直爽,并且具有侠气的人物。自经铁金声诱供之后,他心里打算:如今既堕入他们的手中,要想出去,是很不易了。并且他们已经查出我住在髽髻赵家中,我倘然不招出我是联星,他们对于赵家,一定还不能甘心,难免三番五次去搜查。人家待我那样好,我岂不是给人家造了孽!再说他们一定要从我口中追问联星的下落,我却说什么呢?说不知道,他们必定不信,要说知道,却向何处去指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事到而今,看北京城的神气,军警森严,犹似铜墙铁壁,而且侦探密布,一举一动,全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要想举事,哪里做得到呢!尤其叫人寒心的是到南苑访问锡龄之际,据锡龄口中所说的话,旗籍朋友差不多全把天良丧尽了,大清朝哪里还有重兴的希望呢!这段节目,倒不可不补叙一番:原来联星初到南苑之时,把门的守卫兵不肯放他进去,其实守卫兵虽不认得化装的联星,联星却认识他。因为这个营部正是联星上级的营部,他同锡龄本在一个营中,那守卫兵还是本连的下士呢!名字叫恒兴,本是满洲旗人,从前同联星感情最好,也算是他一名心腹。如今对面不认识,在联星心里,自然觉着非常难过。然而又不好明言,只用话试探他,说:“你不是恒老总吗?”

    恒兴听他叫出自己的姓名,很怪异地问道:“你怎么认得我姓恒呢?”

    联星道:“我并不认得你,因为我从关东来时有一位朋友托我带信给这里锡老爷,另外嘱咐我:你如果见不着锡老爷的面,可寻一位看大门的守卫,他姓恒名兴,因此我冒昧地叫一声,却没料到居然碰着老总。这是再好不过了,就请你向锡老爷给我回一声吧!我自能见着他,当面把信递上,就算交了我的差使,也不枉遥遥数千里,受朋友一番委托。恒老总,我这一件最低的要求,料想无论如何,你总可以帮忙的了。”

    恒兴听他这样恳求,面上似乎少有活动之色,但是还不敢遽然承认他的请托,又追问了一句,说:“托你带信的朋友,他可是姓联吗?”

    联星低声答道:“正是姓联。不过请老总放低声些,防备人听见。”

    恒兴很游移地说:“既是联老爷叫你来的,我本应当给你去回,不过这里门禁森严,倘然有一点差错,我如何担得起呢?”

    联星道:“老总,你不放心,我还可以对给你一个保人。”

    他说完了,便一招手把赵小伶唤过来,说:“老总,你看这位学生,是联老爷的世交子弟,他姓赵,住在东直门,将来如有舛错,全由他担负责任,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恒兴想了一想,说:“不错,当初联老爷好练武术,同一位叫髽髻赵的彼此至好,这位可是髽髻赵吗?”

    联星笑道:“他虽不是髽髻赵,却是髽髻赵的亲生少爷。这一说,老总可以放心了。”

    恒兴道:“既然这样,请你二位少候一候,我进去看看。如果锡老爷在连部里,我一定向他说,您就候着吧!”

    他说过便转身进营盘去了。

    候了片刻,见恒兴喜滋滋地跑出来,说:“锡老爷有请二位。”

    他们便随着进去,一直引到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里面只有锡龄一个人。彼此仍然行了一个旗礼,互相请过安,锡龄便示意叫恒兴退出去,然后才张口向联星谈话,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联星未曾开言,眼中早流下泪来,说:“大哥!你可认得我是谁吗?”

    锡龄不觉愕然道:“听你说话的声音,不是联二弟吗?为什么老成这种样子?难道你也过了一回昭关吗?”

    话又说回来,锡龄能听出联星的语声,为什么方才恒兴却听不出呢?因为这一层,联星也曾虑到,他自化装之后,见了生人,便装哑巴,见了熟人,却操一口东三省的土语,所以恒兴听不出来。及至见了锡龄,他才将本音吐出,两人本是同盟要好的弟兄,焉有听不出之理!所以锡龄很惊讶地诘问他,他这才低声说了实话,锡龄吓得伸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说:“二弟,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啊!如今北京九城差不多要画影图形捉拿你,你为何单在这时候,来自投罗网呢?幸亏是化装,不然早就被人逮捕了!”

    联星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哪里知道,我在长春住着,终日如坐针毡,恨不即刻飞回北京来看一看。就是死了,也觉着甘心。偏巧赵大哥给我有信,说他在北京城下等社会中很运动了不少帮忙的人,将来登高一呼,就可以召集两三万人,我们的事不难达到目的。我因为见了这封信,所以不远数千里而来,究竟能否做得到,看神气还是毫无把握。我只可先来面见大哥,问一个底细,我们的基本军队,究竟有多少,这是最要紧的一重关键。倘然基本不足时,只好从缓进行。我也不便久在北京住了。”

    锡龄道:“兄弟,不要问了。咱们的大清皇族,只怕永没有重兴之望了!说什么基本军队,连那几位基本的保皇党,如今全都别抱琵琶,降伏在人家的旗帜之下了。”

    锡龄说到这里,联星便接口道:“本来他们这些人也实在的靠不住,去年腊月三十日,是我亲目所睹,若非受他们的刺激,我还不至于出外呢!”

    锡龄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最近更闹得不像了,索性投入民党中,明目张胆地当开干事了。”

    联星很诧异地说:“他们怎会变得这样快呢?难道堂堂的民党就肯收留他们这一群没价值的人吗?”

    锡龄叹道:“你哪里知道呢!人家民党正在初到北方设立支部之时,第一要联络的就是咱们满洲旗人。因为他们标的是五族平等的招牌,这五族之中,自然以汉、满两族为最重要,汉族不必说了,人家原是一气,唯独我们满族,从前本立在主体地位,如今形势一变,连客体全不如了,然而满族的内幕究竟如何,在他们眼光中看去,自然还认着有一种潜势力,决不可侮,因此便想用怀柔手段把这种势力消化了,免得将来再有什么意外反动。在人家本是一种老谋深算,故此对于我们旗人,非常的表示欢迎态度。他们正当这时候投了去,还愁没有一个干事当当吗?”

    联星不等他说完,便追问首先投了去的是谁呢?锡龄道:“这个还用问吗?你仔细想想,平素对于保皇最热心,口头上也喊得最有力的是哪一个?如今甘做贰臣去投降人家的,当然也就是他了。”

    联星想了想,说:“第一个一定是纯卓先,对不对啊?”

    锡龄鼓掌道:“大老爷真圣明。不用三猜四猜,只一猜就猜着了,可惜还不止他一位呢!”

    联星道:“不用说,第二个一定是龙子春、文伯泉那一干人。”

    锡龄点点头,说:“一点也不差!”

    要提起这一段历史很长呢!

    原来自去年腊月三十日夜里联星同他们决裂分手之后,这些人面面相觑,也很觉着无味。有那急于回家过年的,便早一步走了。单单就剩下纯卓先、文伯泉、恒石风一干人,主人龙子春陪着他们预备了几样年菜,请他们在这里度岁,并且商议以后应当进行的事,别等民党来到了,措手不及,我们必须有一个防患未然的法子,倘然保皇保不成,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那才冤枉呢!纯卓先一手把着酒杯,只是微微地发笑。龙子春道:“看这神气,纯二哥一定有成竹在胸,毫无可虑。你何妨指给大家一条明路?也省得提心吊胆呢!”

    纯卓先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方才抬起头来,望了望龙子春,笑道:“子春,你何必这样胆小呢?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国民党到北京来,正是我们升官发财的机会,但看你会做不会做便了。”

    子春道:“方才你所说的,多少我也了解一点。不过这种资格,只有你同石风两位是完全具备的,照我与伯泉一干人,不过仅仅有个旗官的资格,既不能冒充留学生,从前又同他们党人没有拉拢,临时愣跑了去投降,人家信得及吗?”

    此时卓先尚未答言,石风便抢着说道:“这一层没有什么为难的,将来我同卓先可以介绍入党,不过那一笔入党费,可得你们自己筹划,我们是垫办不起的。”

    石风说到这里,卓先便插言道:“着啊!我所发愁的也就为这一样。他们民党中人哪一个不爱钱?早把我们这一群旗人看成肥肉,要不迎头给他两口吃,他们能够善罢甘休吗?”

    龙子春才要答言,文伯泉早抢着说道:“什么?他们还要钱吗?别人有钱给他,我文伯泉却是一文不名,杀剐徏流,只好随他们的便!”

    卓先听伯泉出头反对,连忙向他飞了个眼色,伯泉便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石风道:“伯泉,你哪里知道这内幕的情形呢?我同卓先在日本住过好几年,所有他们的性情嗜好早就琢磨透了。在海外奔走时候,无论到什么地方第一步就是筹款,实在没的可筹,便开演说会,还要卖三块钱一张票呢!如今功成名就,来到北京,焉能够轻轻放过呢!”

    石风这样一敲打,文伯泉是不说什么了,龙子春却很发愁的,说:“照你二位这样说,不花钱是决计不行的。不过照我做了二十年穷京官,哪有许多钱应酬他们呢?”

    恒石风不等子春把话说完,便拍着他的肩叫了一声:“龙二哥,凭你这样漂亮人,怎么是这样固执起来?有小弟同卓先在头里,还能叫你为难不成!”

    卓先也帮腔道:“这话对啊!我同石风跟民党一班要人全是老朋友,并且当初也是极要好的,如今见了面当然要特别欢迎。我们介绍的朋友他们当然也得特别优待。虽说到了吃紧时候,得点缀几个钱,究竟与旁人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出在旁人身上,得用一万块钱,我们自己朋友有个三千两千的,也就能敷衍过去了。你虽然是一位穷京官,究竟区区之数,还不至十分为难。何况同他们接近之后,将来想做官也容易,想当议员也容易。眼前花几个钱,将来仍旧找得回来,虽不敢说一本万利,多少总要赚几个下腰,似这样有盈无亏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

    纯卓先这一席话句句打入龙子春的心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又请教恒、纯两人,究竟是做官的好,还是当议员的好?两人异口同音,全说当议员好:“当国会议员,便是一条做大官的终南捷径。就以子春哥的资格说吧,你原是一位现任的监察御史,要按程序说,只能外放知府,连道台全够不上。假如你要当了一任国会议员,运动得好,便能外放民政长,至不济也能放一任兵备道。要是内用呢,纵然不做总长,也可以做各部次长,比你那个御史岂不强得多吗?”

    这一席话益发把子春说乐了,自己悠悠忽忽仿佛当时就做了民政长。大家乘势又举起酒杯来,祝他成功,这位老先生,便放开量痛饮,不大工夫,已经玉山倾倒,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这时天光已经发亮,卓先一干人不辞而别,个人坐着个人的包月车子回家过年。偏偏冤家路窄,纯卓先无意中却撞见了金戈二,只好求丁元珍疏通、和解,结果却被元珍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便是前几回书中所叙的节目。

    卓先经这一次教训之后,心中十分懊恼,怎么这样倒霉,处处全碰着冤家对头呢?不管他,还是进行我个人的事情。于是天天探听民党的重要人物有什么人到京。也是活该纯卓先应当露脸,这时北京的民党支部,正在入手组织之时,正副部长是田通、柏玉环,这两个人在民党中素称激烈分子,从前在日本留学时,纯卓先同他两人是在一个校中,彼时卓先正负着敬亲王的使命,刺探民党中一切举动,他便也投入铁血团同盟会,终日大唱革命,因此柏、田两人,便引他为知己,三个人还是换帖的弟兄呢!没想到纯卓先毕业回国,竟现了原形,恢复了本来面目,田、柏两人也曾三番五次地写信骂他,他却有一个好法子,只是概不答复。却没想到这次革命成功,田、柏两人却跑来北京,组织党部。纯卓先听见这消息,非常高兴,继而又一想,这两人虽然同我是拜盟兄弟,然而后来已经决裂,闹得冰炭不同炉,我此时若贸然去见他们,一定挡驾不见。纵然见了,难免他们的讥笑呵叱,岂不是自讨无趣吗?但是不入虎穴怎得虎子?也罢!我只得先用一点手法试试看。他想到这里,便在惠丰堂饭庄,特定了一桌燕菜席,拿着自己的片子,派人送到党部,说明是送给田、柏两位老爷的。送去之后,他心里还忐忑不定,拿不定人家准收不准收。万没想到居然收了,还带回两张名片来,另外赏了来人两块钱。

    纯卓先真是喜出望外,当日晚间,他便亲自去拜访。田通出门去了,只有柏玉环在家里,真乃十足的面子,亲自迎出卓先来,紧紧握着手,叫了一声:“三弟!”

    卓先说:“小弟自听见大哥同田二哥到北京来,真是喜而不寐,恨不得即刻前来,给两位哥哥请安,偏巧部里有一件公事,立等起稿,越急越做不成,好容易才脱了稿,没等核下来,我就赶快出门了。”

    柏玉环笑道:“难得三弟这样惦念着我们,咱们屋里谈吧。”

    两人走进屋里,卓先便问田二哥怎么不见,柏玉环叹了一口气,说:“他出门去了,你不见他也好吧!”

    卓先假作惊诧,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柏玉环道:“你原来不知道,他还是当年的脾气,丝毫没改。就因为你以前那一点缘故,直到而今,还是念念不忘。我也曾替你解释过多少次,怎奈他的成见太深,总不能根本化除,你说这事可怎么好呢?”

    卓先假意做出一种很难过的神气来,说:“小弟真是不白之冤!我怎么能那样没心肝呢?我的原意,本想要做徐天麒第二,却没料到始终不曾得手。假如要是得手,我早就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了,还能挨到今日吗?大哥是知道小弟心理的,所以肯特别谅解。二哥的脾气,向来疾恶如仇,总认着小弟是甘心当满奴,不肯效忠民党,这真真是屈枉死我了。其实我也不能怨他,谁叫我是蒙古旗人呢?殊不知蒙古同满洲,本是世仇,我们两族的仇怨,比汉族还深呢!我恨不即刻推倒他,才出了这一口数百年的怨气。怎么还去报效他们呢?我只有求大哥把这番意思向二哥恳切解释,弟兄们千万不要稍存芥蒂才好。”

    柏玉环听他这样说,只是微微地笑,后来听他要托自己向田外释,便大包大揽地说:“三弟,你只管放宽了心,这事全交给哥哥我了。”

    两个人又密切地谈了许久工夫,方才告辞去了。从此纯卓先便天天到党部来,但是会见的仅止柏玉环一人,田通却始终不见他。他心里总是满腹狐疑,不知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有时向柏玉环探听,柏玉环也只是含糊其辞,总得不着要领。因为田通不见面,所以他想在党部活动的话,也有点不好开口了。

    这一天,柏玉环忽然请他吃晚饭,两人同到煤市街悦宾楼,寻了一座极幽静的房间,并无第三人加入。两人喝着酒,柏玉环对卓先说:“我有一点小事,在饭馆里不便细谈,等回头吃过饭,咱们到石头胡同三喜小班金喜的房中,那里僻静,再细细地谈吧!”

    卓先听玉环有事同他相商,真有点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忙连声答应,说:“大哥有什么事见委,小弟理应效劳。”

    柏玉环微微一笑,说:“其实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因为你同田二弟始终隔膜,如今借这机会,给你们解释前嫌,免得长久犯僵,也是为朋友一番苦心,想来你一定也是很赞成的。”

    卓先听了,自然更是投其所愿,连连称谢,说:“大哥对待朋友,向来是古道热肠,何况我们同盟弟兄,当然更关切了。至于田二哥的事,就同小弟本身的事一样,那还有什么说的!”

    柏玉环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

    两人放开量地喝了一回,然后吃了几个蒸食,喝了两碗稀饭。卓先一定要候账,玉环说:“原是我约你出来,咱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可争的。”

    他付过钱,两人一同出来,好在全有包车,只说了一句:“石头胡同。”

    便如飞地向西跑去。柏玉环的车夫,知道他主人必上三喜小班,所以不用吩咐,拉到三喜门前就把车停住了,卓先的车子,当然也一同放下。二人下了车,柏玉环是来熟了的,门房都认得他,便高声喊叫:“柏老爷来啦!”

    金喜姑娘打帘子,一声未了,早有一个丽人揭帘而出,婷婷袅袅地迎着他们两人,笑向玉环道:“你怎么两三天不来?又在哪儿招呼人啦?”

    又向卓先问:“这位老爷贵姓?”

    卓先答说:“姓纯!”

    三人同到屋里,金喜还至再追问为什么不来,柏玉环说公事太忙,金喜把嘴一撇,说:“什么公事啊!怕不是有绊着腿的。”

    卓先忙替解释道:“没有这事,柏老爷对我说,在北京城只认识你一个人。委实因为党部里新来了几位朋友,商量紧要公事,今天偷工夫跑出来,还瞒着他们呢!”

    金喜笑道:“谢谢纯老爷,你就替我监视着他吧!”

    卓先忙躬身道:“卑职谢委!谢大人的栽培,以后必当竭力报效。”

    招得玉环同金喜都笑了。紧跟着跑厅的沏上茶来,两碗茶尚未斟完,就听外面喊着:“金喜姑娘的条子,福兴居。”

    金喜送过茶来,向玉环道:“真讨厌,正想同你说几句话,条子又来了。怎么这样巧呢!”

    玉环道:“你只管请便,我同纯老爷慢慢谈着,等你回来。”

    金喜走了以后,屋中只剩下卓先、玉环两人,卓先便问玉环:“方才大哥说有事同我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玉环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因为眼前已经到了国会选举之期,这正是我们党中唯一的工作,因为本党前途能否发展,就看选举的胜利如何。听说共和、民主、进步三党暗中有合而为一之势,假如这三党真个合并了,我们民党,根本上就得失败。头一样以三党对一党,我们的人数,当然没有他多;第二样共和党中,全是一班旧官僚,这些人手中当然富有金钱,我们绝对赶不上的。本来选举这种事,第一要以金钱为最大问题,假如这个问题不能根本解决,简直就不必办党了。纵然勉强去办,结果也必归于失败。咱们党中,旁的事全有几分把握,唯独金钱,却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你看怎么好呢?”

    卓先听他说了这半天,还不曾到题,便逼进一句,说:“既然没有钱,就得想办法啊!”

    玉环拍着大腿道:“着啊!办法是最要紧的了!然而办法两个字,又谈何容易呢!咱们党中的人,全是一班穷光蛋,奔走了多少年革命,到处同讨饭的叫花差不多,如今才吃着一碗舒心饭,要叫他们拿出钱来办选举,除非是唱一出《花子拾金》,半空掉下大元宝来,哪能有这事呢?所以必须临时筹几个钱。我倒是借着了一笔,虽然不足,对付着还够买几张票的。唯有咱们那位二爷,他简直是一钱不名,这几天愁得连饭全不能吃,你说可怜不可怜!我想你在北京多年,各方面全有拉拢,可以替他想一条急法子,先抓个一万八千的,不怕是过了选举,咱们再想法子还人家。就是出上几分息,也没什么要紧。这种事除去老弟,再没有第二人能办,就请你多偏劳吧!”

    卓先不假思索,便应道:“能办!能办!并且小弟还有一条最妙的法子,是我们当选,却叫别人拿钱。既不用出息,更无须偿还,大哥请想,这法子不更妙吗?”

    玉环鼓掌道:“到底是老弟足智多谋,真不愧桑孔再世!但是这法子怎样进行呀?”

    卓先道:“进行并不甚难,不过在本党中,得给我一种名义,然后我在外面,才能下手。不然恐怕人家不信呢!”

    玉环笑道:“这个容易得很。北京民党支部干事,我当时就可以委派你。”

    卓先听了连忙立起身来,深深地请了一个安,说:“谢部长的栽培!”

    请过安后,他自己又觉着不是滋味,民国之中,哪还有请安的礼呢?于是又重新鞠了一个九十度折角的躬,改了口,说:“谢谢大哥的委派!”

    玉环见他这种情形,心里觉着好笑,但是又不能笑出来,恐怕卓先面子上不好看,只淡淡说了一句:“自己弟兄,谢什么?”

    可是紧跟着又追问:“你的款究竟用什么法子去筹呢?”

    卓先道:“这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现在满清亲贵除去真有钱的已经迁往天津、青岛,托庇在外人羽翼之下,那是不必说了,下剩不能迁居的人仍然住在北京,他们终日提心吊胆,非常的害怕,怕什么呢?就是怕民党一班人敲他们的竹杠,他们总认定了民党是种族革命,对于满人丝毫不肯留情的,所以连大门也不敢出,总怕民党抄没了他们的财产。前天有一位满族世家,把臧疯子接了去,当祖宗一般地供养着,其心虚胆怯的情形真是可笑已极!大哥请想,现放着这种肉脑袋,要不结结实实地啃他几口,不是冤枉吗?”

    卓先说到这里,玉环便赶进一步问道:“这样说,三弟一定是尝着甜头了?”

    卓先听他这样问,不觉后悔自己说话太猛浪一点,连忙掩饰道:“有甜头如何能叫我得着呢?我在党中,并没有一点职务,他们如何信得及!所以我要求大哥给我一种名义,就是为同他们好接洽,好给二哥筹那一笔巨款,好办选举。但是还有一件事,得要求大哥,你是支部部长,当然有任命职员、聘请顾问之权,小弟此番出去凭什么要人家的钱呢?当然是得有交换条件了。凭我们一个穷党部有什么宝贝东西可以同人家交换呢?当然是一种空名义了。这种空名义,在我们看着,原是一钱不值,然而他们得了去,便是千金难买的护身符。这其间价值高低,当然也得有等次,有标准,然后我才容易向他们说话。比如顾问是多少钱,参议是多少钱,干事评议是多少钱,甚至一个空头党员,也不能白了,应当收多少钱,大哥也得略略地对我说一说,我心里有个标准,临机应变,大致总差不多。不然的话,我将何所适从呢?”

    玉环听了,却假意踌躇片刻,方才答道:“老弟!你虑得固然很周密了,但是据我想,咱们自己弟兄,何必这样认真?难道说我还有什么信不及你的地方吗?自然是多多益善,你可以因势制宜,全权办理,也就不必再列价目表了。”

    玉环虽然说得这样圆通,怎奈卓先恐怕将来落外言,一定催着玉环非说出一个价目不可。玉环笑道:“你既然一缎我定价,我就随便谈一谈吧。不过这个价定得公道不公道,适用不适用,你只管斟酌着办,我决没有什么成见。”

    卓先道:“那是自然,还用大哥吩咐吗?”

    玉环道:“顾问三千,参议一千五百,评议五千,干事呢?似乎一万不能打破。至于空头党员……”

    这个“员”字才说出口来,忽见帘子一掀,金喜从外边进来,笑着问道:“你们发财了吗?什么三千、五千,一万不能打破?这一说,洋财很多了,我正发愁年节过不去,没钱还账呢!这一来,可以朝着你说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玉环嬉皮笑脸地撒赖,把两个人的话头也打断了。卓先只得敷衍她,说:“你放心吧,柏老爷有的是洋钱,你拉上三千五千的账,到时候准有人替你还。但是可有一件,除去柏老爷,不准你再留第二个人,这个你能做得到吗?”

    金喜把嘴一撇道:“我爱留谁就留谁,用得着你吃飞醋吗?”

    玉环鼓掌大笑道:“好!好!碰到钉子上了∠弟你哪里知道,我这大黑脸,只有拿钱的资格,没有被留的资格。要想被留,脸上得有天然的雪花膏。”

    金喜听他这样说,立刻扑过去要打他,又要撕他的嘴,卓先笑着阻拦,二人胡吵了一阵,方才罢手。看一看时刻已经不早了,卓先说:“方才大哥说过了,大致也就是那样吧!”

    玉环道:“好!好!老弟看着去办。天不早了,我也要回党部,你请便吧!”

    卓先答应一声先走了。

    他回到家中,心里盘算,明天先去寻谁接头呢?思索了半夜,忽然灵机一动,如此这般,我必须先找两个秧子,搪一搪头阵,真有钱的亲贵是都走了,其余有几个又都被恒石风包办了去,哪有我下手的地方!我必须以偏势胜,寻两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第二天吃过早饭,坐上包车,先到东城金衣胡同拉宅,拜他家的七爷。这位拉七爷,你们以为是一位少爷吗?原来不是,她乃是一位千金小姐。既是千金小姐,为什么又叫爷呢?殊不知在北京旗宅门中,却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旗宅对于公子小姐,普通的称呼,叫作哥儿、姐儿,但是这种称呼,只限于未及岁的童年,要在十五岁以上,就不适用了。一过十五岁,便呼为“儿爷”,然而儿爷的称呼,并不限于男性的公子,连女性的千金小姐,也统同包括在儿爷之内。因为旗人的行次,是男女同排,比如有兄妹两人,兄是大爷,妹妹便是二爷。到了大宅门中,多半都是小姐当家,还有终身不出嫁的,一切穿衣服举动应酬,全是贵公子的派头。要初次见面,决看不出她是一个女性来,这是旗族惯例。那拉宅是北京有名的旗族大家,这位七爷的祖父、父亲,全做过中堂,遗留的财产很多。到了七爷这一辈,只生她兄妹两人。她哥哥大排行第六,也曾做过工部郎中,可惜二十几岁就故去了。虽然生了一男一女,年纪都很小。他那夫人又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因此家中的事,全由七爷主持。她自誓不嫁,情愿守一世童贞,照料她的侄男女。她的穿衣服谈话,完全与男子相同,梳一条大辫子,把帽子向前戴着,除去知底的,谁也不敢说她是一位女公子。她的为人非常精明,无论宅里宅外之人,一个铜子的事,休想欺蒙得过。她终日持筹握算,对于进款,一个钱的亏也不吃,但是过日子又非常的精细,甚至连买菜全不假手厨房,总是她自己提着菜篮,亲自到菜市去买。为一个铜子的价值,也要争两刻工夫,因此市面上没有不认得拉七爷的。纯卓先在某宅堂会上曾同她见过一面,她向卓先打听革命的事情,卓先对她说:“不用害怕!那一群革命党我都认识他们,将来缓急之时,自请寻我,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在彼时这一套话,不过是随便拉拢,倒没有一定要敲竹杠的意思,却没想到如今竟用着了。

    他来到拉宅,把名片递进去,不大工夫,家人高声说:“请!”

    卓先随着他,来到小客房。是两间明着,里面陈设得极其幽雅,紫檀的条案上,放着一座哥窑瓷瓶,当中是一架汉鼎,那一边放着大理石心的镜屏,墙上挂着慈禧太后御笔“福”字,两旁是光绪皇帝御笔对联。卓先因为这几个字不敢坐下,在桌子一旁垂手侍立。不大工夫,拉七爷出来了,穿一件山东平丝布灰色棉袍,外罩一件青绮霞缎背心,足着武备斋短靴,头顶六瓣青缎小帽,帽上镶着一块很大的双桃红碧玺,风度翩翩,真是一位浊世的佳公子。两人一见面先请过安,拉七爷便拱他上座,卓先再三逊谢,说:“屋里有先皇、先后的御笔,我怎敢僭坐?”

    拉七爷大笑道:“难为先生,你还自命为革命巨子呢!如今连满清全推倒了,还讲什么御笔不御笔!你只管坐下谈吧!”

    卓先这才坐下,先问:“七爷近来做什么消遣,常到南城外去吗?”

    拉七笑了一笑说:“十几天没出城了,还是前半月,因为李库儿唱全本带头的《战太平》,特去听了一回,以后总没有去。”

    卓先道:“库儿唱《别母乱箭》,七爷曾去听吗?”

    拉七道:“那一天我倒很想去听,只因革命风声太紧,也作罢了。”

    卓先笑道:“谁说不是呢!唱《宁武关》的那一天,恰是山西宣告独立的那一天,你说巧不巧呢!莫非我大清的气运真该尽了?”

    拉七爷长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也难怪。你看近来的亲贵,闹得还像话吗?他们整天价逛小班子,唱票戏,一点正事也不做,等把祸酿出来,自己又没有能力去担当,却请出汉奸来,掌管国事,如今索性把革命党全引到大门里头来啦!我看从此以后,我们旗人再想过踏实日子全不能够了。你以为我这话对不对呢?”

    卓先听他这样问,知道有机可乘,便打进一步说道:“七爷你说的何尝不是。不过我们旗人,将来也要看身份的大小定前途命运的好坏。比如那些吃钱粮做小生意的穷旗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受不着一点影响,不过仍然过他的穷日子罢了!最可虑的是一班贵族世家,平日再担着一个有钱的名儿,这时候还能逃得开吗?”

    他这几句话,当时就把一位拉七爷说得毛骨悚然,连脸上的颜色都变了,但是仍极力镇定着,问卓先道:“纯先生,你常在外边,可听见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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