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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素书传讯叔侄开颜 黑铁发声英雄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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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臣笑道:“你不用害怕,我自有法子,能叫你平平安安地到上海。你暂且在宜昌住几天,到了时候,我自打发你走。你千万不要到大街上去,只藏在我衙门里,任事没有。”

    虎臣道:“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预先告诉我,也好有一个准备啊。”

    清臣道:“你暂且不要打听,到了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虎臣也不便再问。住了两天,清臣又忽然备酒给他饯行。同席的有一个英国商人马利,清臣给他二人引见过,又对虎臣说:“这马利正是一位洋货商人,他在上海英租界自己有行,此番也是到四川去才回来的,由此经过。我两人在北洋时候,就有交情,他特意来拜访我,我留他在宜昌玩几天。恰赶上你也到这里,正发愁沪汉两关不易经过,我便想到马先生可以带你同走。但是得屈尊你暂且做一名西崽,才能蒙混得过。等到了上海,只要避入租界,便没事了。”

    虎臣再三称谢,向马利周旋几句。马利在中国已逾十年,说一口好京话,对虎臣道:“李先生,你此番做的事,我已听李大人讲过了,实在是侠肠义骨,不可多得。兄弟虽是外国人,也很乐意帮你的忙。你只管放心大胆随我同去。到了上海,如果没有地方住,可以住在我的洋行里。”

    虎臣又谢了。大家吃过饭,马利便邀虎臣一同上船。清臣封了二百块钱,送给虎臣做路费。又把木柜取出来,交代清楚了,然后分手。虎臣随马利到江轮上,表面上,虎臣是侍候马利的西崽,其实二人同台吃饭,同舱睡觉←然外国人有势力,无论到了哪个关上,一律放行,并不行那检查手续。二人到了汉口,虎臣的意思,想要下船去,探一探瑞姨太太的下落。马利拦住他,说:“你去不得。如今汉阳的战事,还在彼此相持,你一下船,就难免有侦探注意。莫如随我快到上海,再打主意。”

    虎臣想,这话很是。在汉口停了一夜,第二天便开往上海。及至到了上海,此时陈起梅已经宣布独立,上海稽查往来行旅很严。马利因为是英国人,便安然携带虎臣下了江轮,直到英租界去了。及至来到本行,马利还再三留他,在行中暂住。虎臣却执意不肯,迁到旅馆中,一天没敢停留,便拟了一封电报。直拍到北京亮果厂瑞宅。电上标明,是十万火急,立候回音。

    谁知隔了两天,依然没有回电。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瑞方自离京以后,瑞棉同瑞琦叔侄两个,恰似溜了缰的马,出了笼的画眉,韩天空地胡搞起来。瑞琦有两个得意的朋友,一个叫李子青,一个叫崇晋五。这两人,本是北京著名架秧子的好手☆子青从前在金店做生意,专办理捐柜事务,同官场很有拉拢。因为他长得相貌极美,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又兼他性好修饰,衣履上很有考究,终日梳头弄姿,顾影自怜,大家便送了一个绰号,叫赛潘安。后来同瑞琦拉拢到一处,他便用尽了拍马手段,把这位阔少爷拍得欢天喜地,形影不离,连吃饭睡觉,全离他不得。所有瑞琦的银钱,全归他一手经理,较比在金店做生意,自然强得多了。那一位崇晋五,本也是阔少出身,并且是一位宗室。他父亲还袭了一次辅国将军。到得他本人身上,便没有得袭了。他父亲倒是很有思想,从他十八岁上,便送到德国去学陆军。他整整在德国住了七年,据说是在陆军大学已经毕业了。其实他是在德国玩了七年,上学的日子,通共算起来,连七个月也未必有。可是外国的流氓习气同敲诈的手段,全学会了。回国之后,在陆军部当差,空挂一个郎中虚衔。一年到头,也不准到部里去一趟,终日约集一班高等流氓,设局撞骗,什么砸班子,吃宝局,种种下流勾当,他全都干到了。瑞琦在外洋留学时就认得他,回国之后,益发引为知己。两人在小班中,全有很大的威名:一提五爷,便是崇晋五;一提二爷,便是瑞琦,本姓早已诳没了。更有一班古董客人,知道瑞方宅中宝物很多,如今老头子不在家,便勾结李崇两人,同少爷交朋友。少爷有时钱不敷用,他们便竭力供给。等借到几千之数,大家便撺掇瑞琦,把宅里的古玩字画拿出两件来,他们随便估价。明值一万的,只估三千;明值三千的,只估五百。除去还账之外,还能找给瑞琦几个钱。半年工夫,这样交易便做了十几次。瑞琦的脾气,是只有钱花就好,至于东西值多少,他却满不在意。他叔叔瑞棉,同他的脾气不一样,花钱方法也各别。这位先生,鸦片烟瘾很大,又好钻私门头,却不逛明班子。他所钻的私门头,还是些极下等烂污的去处。只要钻着一个,至少得在里边趴两星期,有时候一个月二十天,也说不定。去的时候,至少也要带二三百块,甚时候花光了,便滚蛋大吉。

    这位瑞五爷,一个月之中,至少得要丢失一次。每逢丢失了,这位五太太便要翻江搅海地大闹一次,立派宅里多少家人四处寻访。有时寻得到,也有时寻不到。这些家人,全知道五老爷的毛病,所以寻访时候,必须在极幽僻极肮脏的深街小巷,破瓦寒窑式的小住房里,方才能寻得着。有时寻着了,连裤子带袄,俱都入了典铺,还得从账房支钱,先给他赎出来,然后穿扎好了,用马车把他拉回…到家中,五太太必要坐堂问案,大发雌威,施用阃刑。五老爷叩头谢罪,谨领懿训,然后这一案才能了结。可是了结之后,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五老爷又宣告寿了。不定费多少事,再把他寻回来。纵然五太太加倍责罚,转眼依然无效。家人因为寻他,不知跑了多少腿,挨了多少骂,哪一个不恨得牙痒痒。这一次又丢了,虽然访着他的下落,家人约会好了,谁也不去拉他。却撺掇五太太亲自出马,说这一次太太自己去,羞他一回,以后五老爷自然就学好了。五太太本是一位胭脂虎,上文已经表过。她本不懂得什么叫出乖露丑,听了下人的话,当真带了两个丫鬟、两名仆妇,另外还有两个家人,坐了两辆马车,一直寻去。这地方,在金鱼池旁一个极窄的小胡同内,倒下套的一所破土房内。家人将门叫开,也不打招呼,便一直将五太太领到破土房里。这一进屋子,可真把五太太气坏了。原来是一间又小又矮的破土房,才一进来,这股熏人的恶味,直刺鼻孔,激脑呕心,几乎没有吐出来。再看土炕上,五爷正在横躺着吸鸦片烟。一个小香水瓶儿,做了烟灯,白纸糊了一个灯罩儿,一根破竹子旱烟袋权作烟枪,把烟斗安在烟锅上,便吸起来。此时正在九十月天气,五爷身上的棉袍子棉马褂,早入了长生库了,只穿着一件破旧油腻的洋绉小棉袄。同他对脸躺着一个妇人,替他烧烟,看神气,总有三十开外了,一脸横肉。上擦着极厚的粉,头上却绾着一个髻儿。地上还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正在烧水,给他们做饭。五太太进屋来,那炕上的妇人先看见了,一骨碌爬起来,对老婆子发话道:“你管什么的?进来生人全看不见!”

    瑞棉听见生人两字,才放下烟枪,抬头观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唉呀”一声,几乎吓得屙出大粪来,连骨碌带爬地下了土炕,朝着五太太双膝跪下,说这样肮脏地方,太太如何来得?五太太也不理他,蹲下身子去,先左右开弓,打了他十几个嘴巴,骂道:“现世宝,你还有脸活着!”

    又喊丫鬟仆妇:“你们还不动手,等待何时!”

    这些人如狼似虎地拥上来,把炕上的妇人拉到地下,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撕,又是拧。妇人虽极力挣扎,怎当得一人难敌八手,直打得狼嚎鬼叫。瑞棉看着心疼,直向五太太磕头求情。五太太恶狠狠地啐了他两口唾沫,骂道:“不要脸的臭乌龟,你还爱惜这过了时的娼妇粉头,我非活活把她打死不出这口气。”

    女鬟仆妇听五太太这样说,那拳脚下去得更狠了。随来的家人见打得这样凶,生怕闹出人命来,偷偷地溜出一个来,招呼站岗的警察,来了两个,吆喝着住了手。五太太见警察来了,便戟手大骂:“你们是管什么的?遍地暗娼,你们睁着两只狗眼,装看不见。我把这娼妇同你们两个,一齐送到警察厅去,问你们厅丞,到底该管什么事?”

    两个警察白挨了一顿骂,倒得请安唱诺的,直央求她。后来算是答应,把这暗娼送区究办,即日封她的门。五太太这才开恩不究了,气愤愤地把五爷装到车上,拉回家中,又着实训责了一番。从此不准再出屋门,硬囚禁了两个星期。

    瑞棉在家里憋得乱蹦,只是不敢同五太太抗,却想在旁人身上出气。恰赶上瑞琦这几天没有钱花,从家里抬出一架很大的汉鼎,想要卖与琉璃厂延清堂古玩铺。偏偏被瑞棉看见了,立刻把家人喝住:“你们好大胆子!这样值钱的东西,抬了就走,你们要造反啊!”

    家人回道:“五老爷,不要生气。奴才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宅中一草一木。这是大少爷叫我们抬的,我们敢不抬吗?”

    瑞棉听了,益发火上加油,大声骂道:“混账,胡说八道!少爷叫你抬鼎,你就抬鼎,少爷要叫你上吊,你也上吊去吗?再说道一家之中,我是家主。一草一木,非经我允许,谁敢擅动!你不先来禀知我,愣敢向外抬东西,这就是目无家主。今天非送你警厅,从重惩办不可〈呀!小旺儿,拿我的片子,送这混账东西到厅里去。”

    原来小旺儿是瑞棉贴身的小厮,他在主人身旁,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身子却一动也不动。那抬鼎的两个小厮,一个叫二斗,一个叫二升,是专侍候少爷的,平日并不把五老爷放在眼中。如今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的,一路大薰,早就薰起火儿来了,朝着五爷嘿嘿一阵狂笑。二斗先说道:“五老爷,我劝你老人家少管闲事吧。少爷不拘卖什么,反正是他老子挣来的,并沾不着五老爷一根汗毛。你凭空阻拦着不听劝,这不是三个鼻子眼,多出一股气儿吗?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谁就得听谁的指使。你送我们进警厅去,自有少爷把我们要出来,徒劳往返,更可以不必了。”

    这一套话,把个瑞棉顶得山嚷怪叫,暴跳如雷。偏偏瑞琦又钻过来了,大骂二斗二升:“两个混账崽子!不快快给我抬出去,在这里门口!你们吃着少爷的,穿着少爷的,还敢拦少爷的高兴。你们有本事把老爷请回。错非他来,谁敢管我!”

    瑞琦朝着小厮大发脾气,其实语含讥讽,全是冲着他叔父瑞棉。瑞棉听了,如何能忍受得下,立刻也连嚷带骂地闹起来,说:“你眼中没有叔父,便是没有亲爹。你以为家私是你爹挣来,便可由着你的性儿毁坏,那是做春梦呢。实对你说,一天没有分家,一天就是公共的产业。一草一木,全得由我同你爹同你六叔,按三股均分,哪里就轮到你啦?”

    瑞琦听他五叔这样说,自然更不忿了。爷儿两个,越闹越僵。瑞棉要送他侄儿忤逆,瑞琦便要驱逐叔叔出门。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家人李富手里拿着一封电报,上来回话说:“五老爷同少爷,先消消气儿吧。这里有上捍的急电,多半是老爷拍来的,您赶紧翻出来看看吧。”

    叔侄两个依然乱吵了一阵,仿佛是没听见似的☆富急了,只得又去寻大太太同五太太、六太太,请她们翻出来看看。五太太因为事不干己,一声也不响便躲开了。大太太、六太太正在盼望音信,望得眼穿之际,忽见有电报到了,直仿佛获着宝贝一般。六太太伸手便接过去,大太太随着她一同进了屋子,说咱们妯娌两个翻吧,不用等他叔侄了。六太太便寻出一本电码来,说嫂子你念我查。好在字数不多,一刻就查完了。大太太念一个号码,六太太便检出一个字来,写在电报纸上。一个一个地向下写道:

    “北京亮果厂瑞宅鉴:大帅六帅在四川资州遇————”六太太翻到这个“遇”字,已经心摇手颤,举止慌张,有些翻不上来了。大太太报完了底下的码子,抬头一看,也不觉吓了一跳,忙问说:“弟妹,是怎么一件事?莫非有什么不好消息吗?”

    六太太不答言,却仍然按码寻字。哪知这一个字才寻出来,没顾得写,“哎呀”一个倒仰,连人带椅子全摔倒了。大太太虽然惊慌,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叫丫鬟搀扶六太太,一面自己拿起电报来看。只看到“遇”字,两眼发直,身子也颤动起来。想接连向下再翻,怎奈心绪已乱,眼手全不听支使,直然是翻不上来。回头看六太太,已然苏醒过来,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大太太忙问是怎么一回事,“遇”字下面到底是一个什么字,你也宣布出来,叫大家明白明白啊。六太太哭着说道:“嫂子你真糊涂啊,他们兄弟两个,全遇难被人害了,你还叫我宣布什么啊!”

    大太太一听,登时哇的一声,也号啕大哭起来。此时瑞方的小姐,瑞锦的公子,也都跑过来,随着他们的母亲,放声大哭。立时刻宅里哭的,喊的,叫的,嘈成一片。五太太同瑞棉、瑞琦也不能不过来了。他叔侄两个,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及至打听明白了,谁也不掉一个眼泪。瑞棉说:“他们自己去寻死,却怨谁呢?当初我不是没有拦过,哥哥不听我的话,偏要听老六的话。如今落一个外丧鬼,全念老六的好处。他把哥哥害了,还饶上自己一条命。当初要肯听我的话,稳坐在家里纳福,把那四十万块钱交给我,不但哥哥一个人又安闲又自在,白受下半世的快活,就连全家大小,吃喝穿戴,听戏,逛庙,游东安市场,哪一样不称心如意?偏偏痰迷心窍,无是无非地害官瘾,又被老六从旁蛊惑,硬拿出白花花四十万大洋钱,弟兄两个捐一个热缺,连一把骨什子,全扔在四川了。这简直是自作孽,还埋怨谁呢?”

    瑞棉唠唠叨叨地发了这一篇议论,并没有半点悲惨痛惜之心。

    瑞琦取过电报来看了一看,说:“大家不要哭了,五叔也不要胡发议论了,咱们先把这电报翻完,说不定还有救星,未见得准是死啊。”

    瑞琦这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大太太、六太太心里,仿佛又有了一线希望,异口同音,全说琦儿这话很对,你赶紧翻几个字看看。瑞棉却拦道:“算了吧!再翻更翻出不高兴的来了。明明说是遇难,难道还能再活不成?”

    大太太听这话真急了,说:“老五,你敢情是盼望你哥哥死啊!实告你说,你哥哥死了,也轮不到你当家!”

    六太太也插言道:“五哥,您也要想开一点,至不济同他们是手足。他们有个好歹,也未见得于你有什么好处。再说您同六弟,谁不是指着哥哥的名姓出头露脸?哥哥如果没有了,你这五老爷也只好坐在家里道字号吧。您想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啊?”

    六太太这几句软中带刺的话,直然比小刀子还锋利得多。瑞棉脸上羞得一红一紫,只是答不上来。此时五太太却看不过了,冷笑了两声说:“算了吧,大嫂子同六妹妹,全不用说了。万总归一,总怨咱们瑞家祖上没有德行。凭大哥那样才学,堂堂皇上家一品大员,六弟虽然不及哥哥,总也算滴水不漏,理财大家。哪一位全比我屋里这位现世宝高出百倍。比如瑞家有德行,叫现世宝替他弟兄两个死了,岂不是大快人心?偏偏没用的活着,有用的死,败家子儿欢蹦乱跳,大好佬一去不回头,这可有什么法子呢?嫂子,我替你们姐儿两个很难过。虽说现世宝不好,我屋里倒还有这么一个。可叹你们屋里,从今以后,连这样的一个现世宝也没处去寻了。嘿嘿!够多么可怜啊!”

    五太太这一套说完,还自己用手帕子擦抹眼泪,仿佛是真替人家难过似的。闹得大太太、六太太如万箭钻心,发作也不好发作,哭也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候,忽听瑞琦失声说道:“不好啦!我爸爸的脑袋被李虎臣带到上翰!”

    他这一句不要紧,大太太、六太太同两个孩子,又重新大哭起来。瑞琦也不哭,也不叫,依然往下翻他的电报。电报翻完了,却吆喝他嫡母同他婶娘道:“不要哭了!净哭鼻子,当得什么啊。如今头颅带到上海,大家倒是想一个法子,赶快地把尸棺接回北京来啊。”

    大太太擦了擦眼泪,说:“你的话固然很对,但是当这兵荒马乱之际,谁能走这一趟啊?”

    瑞琦道:“这一层娘自请放心,儿子同那些革命党全是老朋友,只要我亲自去,避没什么阻难。”

    大太太埋怨瑞琦道:“你既同革命党是朋友,为什么不预先知会他们,对于你爹同你六叔格外地关照一下?为什么眼睁睁地葬送在他们手里,你却一言不发呢?”

    瑞琦大笑道:“娘怎么说出这样糊涂话来?我爹挂着一个满清大员的招牌,革命党抱的是一个排满的宗旨,彼此乃是死对头,我如何能做调和人?再说,如今人已经死了,空抱怨一阵子也当不了什么,赶紧马上加鞭,到上海把骨什子运回来,比什么全要紧。不然,夜长梦多,再出了旁的岔儿,连死人的脑袋全回不了家,那时后悔还来得及吗?”

    大太太此时是神昏意乱,哪里还有什么主张。听瑞琦这样说,便信以为实,催他即日到上海去。瑞琦道:“到上海并不难,拿起脚来便能走。只是盘缠运费,还得另外预备几个钱打点革命党。若不筹划好了,我能够动身吗?”

    大太太问道:“得用多少钱?”

    瑞琦想了想说:“至少得有两万。除非这个数儿,决办不到。”

    大太太吓了一怔,说:“通共你们两三个活人,捎带一个死人头,哪里用得了这许多钱呢?”

    瑞琦道:“你哪里知道,要买通革命党,至少也得用两万块钱。这是我自己出头去办,要换一个人,只怕十万块钱,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呢。”

    大太太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还有辩白的余地。但是两万块钱,宅里并不现成,银行里虽然还存着七八万,怎奈全是定期存款,没到日子是提不出来的。大太太无法,只得拿出房地契来,向银行押了两万块钱。这时候正在金融奇紧,直出到二分息,方才说妥。洋钱拨过来,瑞棉看着眼红,一定要跟瑞琦一同到上海去。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这是冒险的事,五叔万去不得。你老人家倘然再有个山高水低,我婶娘屋中岂不缺了活宝,她老人家肯答应我吗?”

    五太太听了,便大骂瑞琦不是东西:“你愣敢拿尊长打哈哈凑趣儿,我非管教管教你不可!”

    说着便扑过去,要打瑞琦。瑞琦吓得抹头就跑,一气跑出大门。当天晚上,不曾回来,第二天早车,便下天津去了。

    原来瑞琦手中有了两万块钱,便同李子青商议何日起身。子青说:“我的二爷!这是什么事情,你还要选黄道吉日呢?再说,五老爷同五太太看你手中有了两万块钱,心里一定不忿。你要不赶快走,他们变着方法,也得敲你几千。你要不给,五老爷硬磨着随你到上海去。沿路之上,有他伴着,咱们想干什么全不方便,这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的主意,明天早晨,咱们来一个不辞而别,我陪着二爷一同到天津。到了天津,如果招商局有船,咱们就一同到上海。到那时再给家里去一封信,说明情形,五老爷就是不痛快,也没有法子了。”

    瑞琦听子青所说,真是恰合孤意,当夜在小班子住了一宵。次日早晨,雇了两辆胶皮车。瑞琦把两万块钱钞票,全放在一个大皮包内,交给子青提着。到了车站,买得两张头等票,一直上车。车上的茶房认得是瑞二少爷,格外巴结,把他们引到包房间里,沏了一壶上好的小叶京庄,摆上四碟瓜子花生,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把二爷哄欢喜了,到天津站,赏了茶房五块大洋。在老龙头车站下车,出了站台,跨上一辆马车,直拉到日租界得义楼饭店。饭店伙计见是瑞二爷到了,前呼后拥地,将他拥到头等房间。一切伺候,无不体贴入微。又低声下气地请示二爷,是吃中餐,是吃西餐?瑞琦道:“你们这里的中餐还能吃吗?开两份大菜来,不拘样数,拣可口的做。”

    茶房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不大工夫,饭开上来,两人草草吃过了,却没的可消遣。要放在平日,子青早出主意,不是听戏,便是打茶围;再不然便上弹子房打几盘球。如今因为瑞琦丁了忧,自己做朋友的,总不便开口再去引他寻欢觅乐。哪知瑞琦却满不在乎,向子青道:“方才咱们在车站上,不是看见三麻子在丹桂贴的有戏吗?仿佛记得是过五关斩六将,还有李吉瑞请宋灵。咱们在北京,有三年没听王洪寿的戏了,就是吉瑞,还是去年腊月听过一次。你陪我一同到丹桂听戏去,在店里闷着,有多难过啊。”

    子青听他这样说,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他爹那样横死,才得信不几天,他居然还有闲心去听戏,真要算别有肺肝,喜的是难得他自开了例,以后便可以放开胆子,带着他追欢取乐,不愁没有油水可沾了。他在这一惊一喜之间,瑞琦已经看出他的意思来,便哈哈大笑道:“老李,你以我现在丁忧,就看不得戏吗?真正是生意人的脑筋,腐败极了。你要知道,如今这文明世界上,父亲并不占什么重要位置;做儿子的,对于他也并没有什么恩情可言。我们中国古人,造出种种谬说来,又是什么天君啦,严父啦,不过是束缚人的自由。我在外国六七年所看见的,除去那迷信宗教的人,还讲什么伦常父子。其余那些崭新的新学家,差不多都要挑出讨父的旗帜来啦。你们买卖人懂得什么,趁早儿跟我听戏去吧,不要装这假惺惺了。”

    子青连声答应,说:“到底是二爷学问高,见识大。我们一个生意人,哪里比得上,不要说没有看见过,连听见也不曾听见过啊!”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盘算:你这小子!真可称得起无父无君。不要说身从何处来,试问你吃着谁的,穿着谁的,所挥霍的,都是谁的金钱?就连带这两万块,也是你爹积下的民膏民脂。你却说出这样话来。我们真不明白,你那脏腑是个什么样儿?继而又转念:管他呢。他要不这样胡糟,我却吃谁喝谁,白拿谁的钱呢?想到这里,便先立起身来,说二爷是坐马车去,还是将就坐胶皮?瑞琦笑道:“这几步还值得坐车?等明天咱们叫一辆汽车来,兜兜圈子,今天先走几步路吧。”

    子青诺诺连声,跟在他的后边。

    出了旅馆,顺着大路向北走,直走过下天仙,这才往西拐。进了丹桂舞台,向看座儿的要下场门第三个包厢。看座儿的笑道:“对不起两位老爷,第三厢已被项三少爷包下,请两位老爷屈尊在二厢吧。”

    瑞琦道:“原来项老三也在这里呢。”

    又对子青说:“咱们不要理他,快到第二厢去。”

    看座儿的把他两人领至第二厢,沏茶摆瓜子,照例应酬了一阵。此时张宝昆正唱《辕门射戟》,瑞琦道:“小张也穷得跑来天津了,咱们闭上眼,听他这条桶儿嗓子,颇有点小香的风味。可惜不会运用,偏偏又长这一身肥肉,蹒跚臃肿,实在难看,只好闭上眼听吧。”

    子青道:“二爷评论得一点也不差。假如二爷扮出小生来,一定比他好看多了。”

    瑞琦经这一捧,乐得手舞足蹈。少时射戟完了,是牡丹花的《老少换》,虽然粗野一点,看着却十分醒脾,把一园子看戏的人,全招得拍手打掌,哄堂大笑。正在这笑声中,忽见一个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丽人,步上楼来,一直便进入下场门第三包厢。瑞琦的眼快,向子青道:“你看见了吗?方才项老三拉着花莺莺,进第三包厢。怎么他两个会凑在一处了?花莺莺在北京,不是从了小俞五吗,怎么又会跑到天津来了?”

    子青道:“原来二爷不知道,花莺莺早就不跟俞五啦。凭俞五那个身份,怎配要得起花莺莺?她一天到晚洗澡净面,只香水胰皂,得用二十块钱的。天天吃过晚饭,还得坐汽车去兜风。北京城只有英美德三国公使,每人有一辆汽车。连项宫保出门,还坐马车呢!她却逼着俞五,非买汽车不可。俞五到洋行里一打听价值,普通的还得四千八百块钱一辆,略好一点的,就得六七千。俞五哪里买得起,只得商量着,租了一辆。每天租价是二十八元,车夫工饭钱在外。只坐了两天,便闯出祸来了。经过交民巷,轧死了德国使馆一条洋狗。俞五叫车夫开足了一直便闯过去,自以为使馆也没处寻他们了。哪知回到家里,屁股未坐稳,就被本区的警察署给传去了,一直送往警厅。原来一个京城中,中国人坐汽车的,只有他一个。所以手到拿来,硬罚了一千三百块钱,赔偿狗的代价,这才把他放出来。从此以后,俞五再也不敢坐汽车了。花莺莺大为扫兴,便商量同他折姘。说好说歹,俞五又拿出一千二百块来,这才完全了结,花莺莺便跑来天津了。”

    子青说到这里,瑞琦仰起头来,似有所思。沉吟了一刻笑道:“当初她在北京时,我花了不少钱,并不曾一次留髡,却跟着唱戏的胡混。她以为唱戏的准比我们强,那知落叶归根,连一辆汽车全买不起,索性连北京也立不住脚了,明天我倒得去会会她。”

    子青道:“二爷这一次去,她一定特别欢迎,管保不用花几个钱,她就得老老实实的,留二爷做入幕之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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