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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杯酒成够身逃窜 贺遇险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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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虎臣正在央求月空和尚替他设法之时,忽听外面有人喊叫,倒把屋中的三个人吓了一跳。虎臣本来心虚,生怕被人看出破绽来,大大不便,忙问妇人,可有藏身地方没有?妇人笑道:“你不要藏了,我听这喊叫的声音,好像是街坊李小四。他多半是娘子派了来看洋广货,你一藏躲倒不好了。”

    妇人说着,便迎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进一男一女来,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子。看那男人,像是个地痞模样,妇人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见虎臣便问道:“你这货郎,为什么只在一家卖,也不出来给大家看看。”

    虎臣忙笑着答道:“这位奶奶不要见怪,因为这里还不曾挑完,一俟挑罢了,都要到街上去的。好在奶奶到这边来,你老喜爱什么,就请随意挑选吧。”

    妇人果然不客气,挑了两块香皂、一瓶香水,问虎臣多少钱。虎臣道:“一共一块八毛。”

    妇人朝着那男子道:“你给钱吧。”

    男子向虎臣说:“你先记一记账,后天来取。”

    虎臣连声答应道:“可以,可以,奶奶还挑什么不挑?”

    妇人同男子全笑了,说这个掌柜的真和气。你一定发财,我们也不挑旁的了。说着便扬长而去。月空向虎臣道:“李老爷,你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一见面就知他是光棍无赖,这样轻轻应付过去,别提有多妙了。要不然,他们又得吵得四邻不安。”

    虎臣道:“我也为顾全师傅。要不然空吵一阵子,逼得师傅揽到自己身上,白耽误半天工夫,又是何苦。我们有这工夫,还谈正经事呢。师傅只要成全我,将钦差的首级盗出,我情愿把这洋广货送给奶奶一半,下余的变卖了,做我回上海的盘费。我到了北方之后,也决不忘师傅的好处,将来他们瑞家,一定还要特别酬谢呢。”

    虎臣说了这一套,果然打动了妇人的心。她在旁边也帮着撺掇,说道:“也费不着你什么,那不是行方便呢。”

    月空很踌躇了一刻,方才低声对虎臣说:“你要盗取首级,打算明拿,是万万做不到的。我倒有一条计策,你如果肯依着去做,避可以成功。但是到手之后,必须急速出境,这资州是多一刻也住不得的。”

    虎臣忙问什么计策,我无不可以应允。月空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这般。虎臣赞道:“果然好计,避手到拿来。但是目前虽然遮掩过去,将来发现了,岂不要连累师傅。”

    月空笑道:“这一层你倒不必虑,我早有打算了。”

    虎臣道:“这样我先走吧,明天午后,一准在庙里见。”

    月空道:“好好,明天一定候着你。”

    虎臣背起木柜来,告辞出门。仍然摇动手铃,在村中卖了几样,方才回店。

    第二天午后,他仍然到大佛寺,在寺里前前后后,叫卖工夫很久。月空忽然招手叫他,把他叫到一间屋子前边,说:“你先把木柜放下,我告诉你:我们这里赵绅士家,要在本寺给他娘念寿经,宾客很不少,这一天用的胰皂手巾很多,你能够贱卖,我们可以多留一点。”

    虎臣忙将柜子里的货,取出不少来,给月空看。月空挑好了,算一算价钱,共计三元八角。月空吩咐小和尚,先存在后院家具库里,然后对虎臣道:“你先记一记账,过几天再拿钱吧。”

    虎臣道:“我的师傅,这可办不到。”

    月空道:“岂有此理,凭我们这大庙,难道坑你不成吗?”

    虎臣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货郎并不是信不及师傅,更不是怕宝刹坑人,实因为没有店钱。今天已经欠下五日的不曾付清,要再没有钱给店家,就要向外赶了。赶人不算数,还要扣留货物做押包。师傅请想,我们一个小买卖人,当得起吗?师傅如果大发慈悲,这庙里有的是闲房,暂借给我一间,权且安身,这货钱就是不给,我也乐意,但不知师傅肯不肯?”

    月空听了,很踌躇地说:“这事我可做不得主,一者我上边还有方丈大和尚,必须他应允了,才敢留人住下;二者庙里现住着军队,你虽是一个生意人,究竟行踪不明。我要把你留下,倘然统领知道怪下来,我担得起吗?”

    两人正在说着,早有军队的两个哨官、两个司务长,在旁边听不过了,便对月空发话道:“你这和尚,也太不行方便了。人家说得这样可怜,你们又有的是房子,叫他住几夜,算得什么?还值得拿我们军队来顶门。就让统领知道,他也不管这闲事。至于你们方丈,终日参禅入定,连屋门全不出,庙里的事,他何尝问过?你说的什么冠冕话呢?”

    月空被这四个人训了一顿,忙赔着笑脸答道:“四位老爷说得是。不过因军规严肃,小僧不敢不特别谨慎。如果四位老爷能担保统领不见怪,我就留他住下,也没有什么。”

    四人齐声道:“好好,我们作保,你就留下他吧。”

    货郎一听这话,也不等月空答应,便朝着那四个人跪下磕头,说:“四位老爷,真是小人的恩星,小人先在这里谢谢你老了。”

    四人哈哈大笑,说:“你不要谢我们,还是先谢大和尚吧。”

    货郎果然听话,起来又朝着月空叩头。月空妹手搀扶,说:“何必行此大礼。这也不是我的恩惠,我实在没有这大胆量。他们四位老爷,既然看着你好,一定没有差错,你从今以后,便住在这庙里好了。”

    随用手指着,说:“你看那紧靠后院马棚旁边,一间堆草的屋子,地下铺着很厚的草,你躺下就能睡觉,也用不着铺盖,还是很暖,哪里寻这样好地方去?”

    货郎又再三致谢,然后一个人到屋子里,粗粗地打扫了一遍,将木柜靠墙放下,一个人躺在草上,很舒服的。忽然进来一个兵士说:“你随我吃饭去吧,我们哨官孙老爷,说你为人诚实,从今天起,随着我们棚里一同吃饭。吃过饭之后,你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做买卖,自请随便。”

    货郎听了,欢喜得无可不可。先随着兵士去见孙哨官,当面谢过了。从此便住在庙中,白天仍旧出去卖货,到吃晚饭时候,回庙里来吃饭睡觉。

    过了两三天,所有庙中的路径,同庙后的房院,全都熟悉了。月空和尚并指给他一间空房子,说你们大帅的首级,就在这间屋里,只是房门倒锁着。旁边一间屋里,还住着四个军士,是专为看守这间屋子的。好在这一个小院子里,仅仅就住着这四个人,其余的军士,却无一个人肯在这里住。因为屋子里放着人头,每到夜间,大家从这院子前经过,还有些胆怯,谁肯在这里住呢?只有那四个人,因为是奉命看守,怎敢违背统领的军令,这也叫作无可奈何。四人大着胆子,在这里住,每到夜间,他们就沽上一斤白酒,买两包咸花生果,尽量一喝,喝醉了倒下便睡,管他人头不人头,也不觉着害怕了。天天是这样。虎臣早就看在眼里,偏偏他住的这一间堆草房屋,同这院子紧连着。他对于看人头的四个军士,格外熟悉。一边是无心,一边是有意。虎臣便搭讪着同他们交谈,先打听这四个人贵姓,是哪里人氏。一个说姓王名叫万胜,是湖北黄冈人。一个姓马,名得英,是汉阳人。那两个是远门弟兄,全都姓史,一个叫长生,一个叫长禄,全是江南淮安府的人。虎臣便同这两个姓史的论起同乡来。说在下是南京人,咱们近同乡,事事得求两位关照。史家弟兄便也格外同虎臣要好起来,每逢夜间,他们喝酒时候,便拉虎臣过来,喝上几杯。五个人说笑一阵,方才睡觉。虎臣问他们,那一间上锁的屋子里面放着什么好东西,你四位总知道吧。王万胜哈哈大笑说:“里面的东西好得很呢,李大哥,你要看见,避爱他是一件稀世的大宝贝。”

    虎臣装傻道:“这样说一定很值钱呢,你四位何妨叫我开开眼界?”

    史长生笑道:“老乡兄,你为何这样心实,他拿你开胃呢。这种宝贝,你如果看见了,恐怕要吓得屙尿。要了你的命,你也决不爱它的。”

    虎臣道:“到底是什么呢?真可闷死我了,老弟,你实说吧,不要再打这哑谜啦。”

    长生却看着那三个人笑,仍然不肯直说。虎臣却直着两只眼睛,像铜铃一般,看了这个看那个,仿佛着急似的。高低是史长禄心直口快,脱口说道:“我告诉你吧,里面是一个活人脑袋。”

    虎臣听了,啊呀了一声:“可吓杀我了,活人脑袋,怎会跑到那屋里?这真怪极了。别是这大佛寺的神仙显圣,变成一个活人脑袋,预备吓吓大家,好给他修庙吧!”

    马得英哼了声道:“神仙要有这样灵验,更了不得。实告诉你,里面的人头,乃是皇上家头品大员,督办铁路的钦差,是被我们统领用刀砍下来的,你这可明白了?”

    虎臣一听,更做出害怕的样子,说统领敢情比皇上还厉害,他要杀谁,脑袋就长不住了。马得英笑道:“李大哥,真是乡下佬儿,说出来的话,就令人发笑。你还认着世界之上,就属皇上大呢。实对你说,目前连皇上,也要走背运了,只怕将来的结果,同这位钦差,也差不多吧!”

    虎臣听这话,益发做出切头切脑的神气说:“我不信,谁敢杀皇上啊!皇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全有城隍土地保驾,谁要杀他,土地爷便把龙头拐杖向上一架,什么刀枪剑戟全都不怕,谁能杀得了啊?”

    众人听他这样说,又止不住哈哈大笑,说你多半是戏迷吧,这乃是庆阳宫上天台的故事,你怎么拿它当真事呢?虎臣又央史长生道:“好兄弟,你把那屋的门开开,我倒看一看那宝贝,是个什么样儿?将来回到南京,也好说给大家听,我还看见过钦差的脑袋呢。”

    史长生笑道:“算了,一个死人脑袋,有什么好看的。何况你这样胆小,见了倘然吓出病来,是闹着玩的吗?”

    史长生这确是一番好意,哪知王万胜最好诙谐,他想借此把虎臣吓一吓,便挺身说道:“史老大,你做的什么假惺惺呢?既然李大哥想看,我们开开门,叫他扩扩眼界,不好吗?但是看过之后,你明天可得请客,酬我们四个人的劳。二斤白酒,两个羊头,咱五人足喝一气☆大哥,你乐意吗?”

    虎臣忙道:“乐意乐意。”

    那三人听见有酒有肉,谁也不再拦了。王万胜便取出钥匙来,将门上的锁开了,向虎臣道:“李大哥请里面坐吧。”

    虎臣却假装害怕的样子,对万胜道:“我可不敢在前边走,还请王大哥引路。”

    万胜大笑道:“这既不敢进去,可叫我们开开门作甚呢?”

    史长禄道:“这却难怪李大哥,本来斋夜之间怪害怕的。这样吧,我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你们都跟我来。”

    他随点了一盏诸葛灯,在前面高高举着,虎臣紧跟在他身后,那三人也随进来。长禄直奔屋子的东南角上,用灯笼照着,还用手指给虎臣看,说李大哥,你看那个大盆里边,便是钦差的头。虎臣随着他的手儿看去,果见一个大盆里面,盛着一物,却被石灰蒙住了。猛看去模糊不清,借灯光好细辨认,见乱蓬蓬的胡子,龇着牙,闭着眼,不是瑞方却是何人。此时虎臣心中一惨,几乎放声哭出来。连忙将眼泪咽回去,却假装惧怕道:“啊呀,我可不看了,怕杀哉!”

    众人一齐笑道:“你不是想看宝贝,预备回家说古去吗?怎么又怕起来了?”

    虎臣道:“我早知宝贝是这样,你们打酒请我,我也不看啊!”

    王万胜道:“你无论说什么,明天也得请客,如果不请客,我把你锁在这屋中,叫你同钦差做伴去。”

    虎臣吓得倒退,说:“我一准请客。王大哥,你千万积德行好,别把我锁在这屋里,我可受不了啊!”

    万胜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拉过来,说:“你不要害怕,我说着玩呢。咱们到外边喝酒去,看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又重新回至兵士房中,说笑了一阵,又喝了几杯酒。

    虎臣回他自己的草棚安歇。他心中打算:那间屋子的锁同钥匙,俱都看清楚了,放头的地址方向,也都认明白了,这件事总算容易着手了。只是得用什么方法,才将那四个人的眼蒙住呢?咳!好办了,方才王万胜不是叫我请客吗,我明天破费几吊钱,沽他五斤上好的白酒,再买上些羊头猪蹄之类,放开量一灌他们,把他们全灌醉了,睡得沉沉的,我便乘这机会下手,避可以成功。但是头取出来,还须寻一件代替的东西,仍旧放在盆中,用灰蒙住,他们就是晚间查看,也未必看得出来。只是这代替的东西,用什么才好呢?想了一会,忽然想起城里边一个卖小孩玩具的摊子上,有那用纸糊成、外刷油粉套头的什么大头和尚杜柳翠,全是很大的头,只需买一个来,再给他挂上短胡子,放在盆中,上面撒上点白灰,他们错非细看,哪里认得出来。主意全想好了,第二天不动声色,仍然背着木柜,摇着手铃,到各处去卖货。到了晚间,背着柜子,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里面全是些下酒之物,一直提回自己屋中。王万胜因为有人请客,连晚饭全不曾吃,直着两只眼睛,只盼虎臣回来←然盼到了,见虎臣肩背手提真买了不少的东西回转来,他欢喜极了,便一直迎上去,笑道:“李大哥真不失信,你买这许多东西很破钞了,我替你拿几样吧。”

    虎臣道:“好极了,我把柜子送回屋中,其余的东西,全交给你,拿到你们那里,替我安置安置,我马上就来。”

    王万胜果然全接过去,拿到他们住室。此时史家弟兄同马得英也赶着迎出来,一见这许多东西,俱都喜上眉梢。大家便替虎臣安排起来,也有倒酒的,也有拆羊头的,也有切猪蹄的,也有安放杯箸的。少时虎臣来了,见酒菜俱都摆好,连说叫你四位受累。四人笑道:“你花了这许多钱,我们动动手儿,替你安排安排,这有什么受累的?”

    虎臣忙提起酒壶来,给四个人一律先斟满一盅,说:“这一杯薄酒,四位要尽量喝一个足,我们今天是不醉无归,反正夜间也没有事做,喝醉了,大家给他一个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天亮,酒也醒了,有多么自在啊!”

    四人齐说道:“不用大哥来劝,今天不醉的不是朋友,但是大哥也得陪着我们醉一醉,你休想一个人逃醉。”

    虎臣道:“那是自然的,还用四位老弟劝我吗?但是干喝没有什么意思,咱们猜拳吧。”

    大家全鼓掌赞成。五个人猜起拳来,一拳一大杯。虎臣的拳,是有把握的,猜过一轮来,这四人的拳路,全被他看透了,只有赢,不会输。有时输上一两拳,也是故意输的。偏偏遇着这四个人,破着痛饮,越输越高兴。转眼之间,五斤白酒,已经喝去四斤多。虎臣道:“这一点酒不够喝的,我再沽他三斤,大家不要屈了量。”

    史家兄弟却一再拦阻,说差不多了,再沽来也未必喝得了,徒然耗钱做什么呢?王马冷笑道:“人家李大哥请客,花多花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何必替人家打这算盘呢?也罢,你们是同乡,自然得格外关照,显得我们不相干了。你看着,明天我两人也照样请一回,虽说没钱,这样的穷东道还做得起呢!”

    史长生道:“这一句闲话,你们何必多心,果然能喝,不用李大哥出钱,我还沽得起这三斤酒呢。”

    一壁说着,便立起身来,要到外边沽酒去。虎臣一把将他拉住,说自己弟兄,何必怄气呢?还是我去沽吧。随将葫芦中剩的一斤酒也倾倒壶中,提着酒葫芦,便到外边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又沽了三斤来,又外买了两大包咸果仁、兰花豆之类,笑向四人道:“咱们大家要欢欢喜喜的,尽量喝酒,谁要作假少喝一杯,便对不住朋友了。”

    四人一齐笑道:“既然李大哥高兴,我们一定奉陪。”

    于是重整杯箸,又大喝起来。在四人本是无心,在虎臣却是有意。撒开量地一灌,第一个永不服气的王万胜,坐在地上,身子乱摇,舌头也都短了,仍然不依不饶地要喝。说:“李————李大————哥,咱们换一————大碗吧。”

    虎臣说好好,随把吃饭的碗取过五个来,各斟了多半碗,向万胜道:“干了这一碗吧。”

    万胜哆里哆嗦地端起大碗来,直着两眼,向虎臣道:“往哪里喝啊?”

    虎臣笑道:“往嘴里喝,还用问吗?”

    万胜端着碗,向鼻子嘴上一合,半碗酒全泼了,碗也掉在地下了。他向后一仰,咕咚一声,摔了一个倒仰。好在是就地而坐,要不然,连头全摔破了。万胜才倒下,跟着又倒了两个,只剩虎臣同史长禄。长禄端着半碗酒,虽然有些醉意,神气却依然清醒,向虎臣道:“老乡兄,你的阴德真不小,凭白醉死了三个。”

    虎臣道:“这是他们乐意,我何尝勉强他们。”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犯踌躇。如今已是为山九仞,难道因为他一个人不醉,便功亏一篑吗?随又改口说道:“今天我们原说的是尽醉方休,要是他三个醉,我两人不醉,明天他们醒了,一定怪我两人撮弄他们∠弟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咱们索性再喝两碗吧。”

    说到这里,提起壶来,又给长禄斟了多半碗,自己也斟上多半碗,两人对照着一气喝干。长禄道:“小弟也不怕醉,但是我两人全醉了,横躺竖卧,门也不开,倘或被查夜的进来看见,像什么样子,只怕连大哥全要担不是呢。”

    虎臣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了。这样吧,你我总有一个先醉的,比如我先醉了,老弟就不要再喝,赶紧开上院门,并照应我们四个醉汉。倘然老弟先醉,愚兄也是照样办理,你看这个法子怎样?”

    长禄拍掌赞成,说这个主意,果然好极了。二人重整杯盘,又高兴地喝起来。其实喝了半夜,虎臣到肚中的酒,尚不抵他们三分之一。因为虎臣拳高,猜六拳他不准输上一拳。至于酒量,虎臣跟随瑞方多年,哪一天没有应酬?是早已练成的酒量。这四个人不过在营中凑着玩,何曾见过大酒阵,就凭喝,他们也喝不过虎臣,何况还夹上猜拳呢。长禄的量,虽比那三人强一点,究竟也敌不过虎臣。又赶上虎臣有意灌他,过了没有半刻,长禄也玉山倾倒,躺在地上睡了。

    虎臣一见,心说我不在此时动手,更待何时?随立起身来,把衣服紧了又紧,把他四人的住房门倒扣上,然后把小院的门也关上。回到自己屋中,开了木柜,取出假头来,轻轻来至空房门前。有随身配好的钥匙,取出来把锁捅开,然后连锁带钥匙,先揣入自己怀中,方才推开屋门,手提着假头,迈步进来。但觉阴森森的,一阵冷风扑面,吹得虎臣毛骨悚然。好在他是营伍出身,胆量非常的大。要放在寻常人,早就吓回去了,哪里还敢到屋中去做手脚。他定了定神,仍然摸着黑向前行走。好在进来过一回,方向是记住了,直奔东南角上。偏偏脚步走得急了点,碰到大盆上,几乎摔倒。连忙伏下身子,心里暗暗祷祝:大帅啊大帅,今夜李虎臣冒千险万难,来盗取你的首级。你地下有灵,千万平平安安地随着我离此险地。虎臣祝罢,伸手从盆中把瑞方的头颅提起。先将头上的白灰用手掠下去,然后放在怀中,用身上穿的破夹袄裹住。再回手取过纸糊的假头来,安放在盆中,却从盆内抓起一把灰末撒在上面。自己仍不放心,燃着一支洋火,照了一照,见白灰覆在上面,急切看不出来。只是假胡子太长了,垂在盆外,未免有些不像。忙将胡子收入盆中,又二次燃了一支洋火,仔细照视地上,恐怕有白灰的痕迹,被人看出来。把盆内外查看了一周,并无什么破绽,这才立起身来,用衣服兜着头颅,慢慢退出空房,仍然把门锁上,又把那四人的房门,轻轻开开。这才回到自己屋中,重新打开木柜,取出不少的货来。然后用油纸将头颅裹好,安放在木柜的下层,上面铺了不少的洋广货物,再把木柜锁好。心里忐忑不定,一宵也不曾合眼,直到次日天亮,方才矇眬睡去。

    醒了天已将午,才一睁眼,却见王万胜、史长禄两人立在眼前,嘻嘻地笑。齐说李大哥好睡呀,你把我们全灌醉了,我们还认着你真不醉呢,哪知你更醉得厉害,直睡到这时,连早饭全不顾得吃了。虎臣大笑道:“二位千万别怪我,咱们不过是及时行乐,谁还能安心灌谁吗?你们不知道,我醉得更狠,勉强爬到自己屋中,糊里糊涂的,便一直睡到这时候,如今起来,还头晕眼花呢。”

    二人道:“我们给你留着早饭呢,你还不快去吃吗?”

    虎臣道:“多谢二位挂心,我此时心里,还觉着膨闷涨饱,实在吃不下了,等晚上并做一回吃吧。”

    二人点点头去了。虎臣心中盘算,我是今天走呢,还是等明天走呢?昨天一夜未睡,精神疲顿极了,今天再加紧赶路,虽说我身体壮,全都不怕,但倘然要发生一点病痛,我个人受几天罪,原算不得什么,只是身上背着这危险物儿,倘然半途之上被人查出来,便有老大不便。莫如今天不出门,在屋静养。夜间早早睡觉,足足地睡上一宵,明天先到五柳庄,同月空见一面。人家为我的事,费尽心机,如今大功告成,岂可不辞而别。再者我既应许,把洋广货给那妇人,也不能失信于她。好好,就是这样决定了。当天晚上,他暗暗通知月空,二人商量好了,明天午饭前,一准在五柳庄会面。当天虎臣吃过晚饭,便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天明,急速起来,收拾了一回,好在他是随身的行李。肚内的干粮,货物在柜里装不了的,另外打了一个包裹。又把木柜锁好了,钥匙带在身边,然后背起柜子来,左手提着包裹,右手拿着摇铃,慢慢地走出大佛寺。看门的兵士笑问道:“李大哥,昨天怎么没出去做买卖呢?”

    虎臣笑道:“昨天因受一点感冒,头疼发烧,一天不曾起来。今天这才好了,赶紧到市上赶做一点生意,好吃饭啊。”

    守门的兵士笑着点头,虎臣便摇着铃,扬长而去。

    转眼来至五柳庄,直奔桂花汤家。妇人见是虎臣,便含笑让他进来。此时月空已候了多时,一见虎臣,便合掌当胸道:“贺李老爷成功,这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虎臣放下木柜,也再三致谢说:“错非师父这样玉成,我纵然有这心,也做不到啊。今天来,一者是向师父辞行,二者许给这位奶奶的货物,当面奉上,也略表我一份人心。”

    说着便将手中的布包递给月空,说请师父替我转交,不成敬意。月空接过来,转给妇人,嘴里却说:“李老爷太至诚了,你难道不留着做路上的盘缠吗?”

    虎臣道:“这倒不发愁,在资州许多日子,终日卖货,积蓄了有三四十块钱。那柜子里余下的货,还值二十多块钱,足够我到上海的路费了。只要到了上海,便不愁没有钱用,那里的老朋友多得很呢。”

    月空道:“你今天就走吗?”

    虎臣道:“今天准走,多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月空道:“你打算明走,还是暗走呢?”

    虎臣道:“自然是暗走,万万不能明走。一者怕他们疑心,倘然要检查我,岂不出了大险。就是不检查,那几个同我交好的兵士,倘然拦着不放我走,也不免又有许多麻烦。何如偷偷地一走,神不知,鬼不觉,免去多少是非。师父请想,我说得是不是?”

    月空沉吟了片刻,答道:“李老爷虑的未尝不是。但要据我想,内中还有不妥的地方呢。”

    虎臣道:“师父既看出有不妥之处,咱们还得另想法子,千万不发生后患才好呢。”

    月空道:“不是旁的,你在庙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一班军官士卒,同你的感情全很好。你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从此一去不回头,他们不疑惑你是偷跑,一定疑惑你遇着路劫,被人害了,说不定就派军队向四乡跟踪查访。这一来,把我们资州城乡,全得闹得四邻不安。倘然再被他们追上,究问你因何逃跑,不要露出马脚来吗?”

    虎臣道:“师父虑得很是。但是不暗走就得明走,可能有什么妙法,不至绊住脚吗?”

    月空想了一刻,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咱们来一个明暗双兼、嫁祸东吴的法子吧。”

    虎臣道:“什么法子?请师父教给我,我必然照办。”

    月空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讲了。虎臣道:“这个主意果然很妙,但恐怕李小四未必肯做吧。”

    月空道:“你不知道,那李小四本是游民地痞,平常日子,就专好同军人结交,好借势唬人。如今有这机会,这正是他求之不得,哪有推辞不干的理。并且你的货物,肯贱价出倒给他,他凭空得这一宗便宜,更合他素日爱小的心性,还愁他不是百依百顺吗?”

    虎臣道:“好好,既然这样,就求师父做介绍人,应当怎样办,你自管主张。讲好了,我便写信。”

    月空答应着,便出门去寻李小四。

    李小四正在村头的小茶馆里亮画眉呢,一见月空,先笑道:“师父好自在啊。”

    月空用手招呼他道:“老四,你这里来,如今有一件便宜事,特来寻你,真是千载难得的好机会,错过就没地方寻去了。”

    李小四笑道:“什么便宜,有便宜你还不拾着,能白白地让给旁人吗?”

    他嘴里虽这样说,身子却不由己地站起来,迎上前去。二人立在茶馆门外,月空道:“那一天你带着太太向货郎赊货,还记得吗?”

    李小四一听,认着是向他讨账呢,一扭头说道:“记得怎么样,你莫非帮他来要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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