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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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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把网撒进海里。

    风从陆上吹来的时候,他什么鱼也打不到,顶多打到一点点罢了,因为这样的风是张着黑翅膀的阴风,大海腾起巨浪来迎接它。但要是风往岸上吹时,鱼就从深海游来,投进他的网里,他便把打到的鱼拿到市场上去卖。

    每天晚上他都出海去,有一天晚上,渔网变得非常沉,他差点都拉不上船。他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这肯定是把能游的鱼全逮到了,要不就是撞上什么傻海怪,到时好让众人开开眼界,要不就是什么吓人的东西,让伟大的女王见了欢喜。”说着他拼尽全力拉着渔网的粗绳子,双臂如同青铜瓶绕着蓝色瓷釉条纹,鼓起了长长的青筋。他再拉那细绳子,一圈扁扁的软木浮子便越收越近,终于,网浮到了水面。

    可是网里一条鱼也没有,也没有海怪或者什么吓人的东西,只有一条小小的美人鱼,在网里睡得正香。

    她头发湿湿的宛如一簇金羊毛,每一根都像盛在玻璃杯中的金线。她身体白得像象牙,尾巴闪着银光透着珍珠一般的颜色。像银和珍珠的是她的尾巴,上面缠绕着碧绿的海草,像海贝的是她的耳朵,而她的嘴唇呢,又像海中的红珊瑚。凉凉的海浪拍打着她凉凉的双乳,眼皮上挂着的盐花一闪一闪的。

    她是如此美丽,年轻的渔夫一看,惊为天人,伸出手来把网拉近,俯身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可他的手一碰,她便叫了一声,如受惊的海鸥,醒来了,她紫水晶般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挣扎着想逃开。但是渔夫把她抱得很紧,不让她走。

    等她明白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了,便哭起来,说:“求你放了我,因为我是一个国王的独生女,我父亲上了年纪,孤身一人。”

    但是年轻的渔夫回答道:“我不放你走,除非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会过来为我唱歌,因为鱼喜欢听海中人的歌,这样我的网就会打满了鱼。”

    “你真的会放我走吗,如果我答应了你?”美人鱼大声问。

    “我真的会放你走。”年轻的渔夫说。于是美人鱼如他所愿答应了,并以海中人的咒语发了誓。渔夫于是张开双臂,她便沉入水中,有种莫名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叫美人鱼过来,她便浮上水面为他唱歌。海豚一群群围着她游啊游啊,海鸥盘旋着在她头上飞啊飞啊。

    她唱了一首很美的歌。她唱海中人赶着他们的牧群一个岩穴一个岩穴地巡游,肩上驮着小崽子;她唱半人半鱼的海神,他们长着长长的绿胡须,胸膛毛茸茸的,每逢国王路过便把螺号吹响;她唱海中的王宫,全是用琥珀建的,屋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地面是闪闪发亮的珍珠;她唱海中的花园,在那里整天都有一扇扇玲珑精致的珊瑚在荡漾,四周鱼儿游来窜去就像银色的小鸟,海葵偎依着岩石,石竹花在海边一条条沙丘上萌发。她还唱从北边大海游来的大鲸鱼,鳍上还挂着尖尖的冰凌;还唱女海妖,她们说唱的故事太好听了,过往的客商不得不用蜡把耳朵堵上,怕听到她们的歌声后跳进水里淹死了;还唱桅杆高高的沉船,冻硬了的水手紧抱着索具,马鲛鱼在开着的舷窗舱口游进游出;还唱小小的藤壶,个个都是大旅行家,紧紧附在船的龙骨上在世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唱住在海崖边的墨鱼,伸出长长的黑色臂膀,能随自己心意将黑夜唤来。她还唱到了鹦鹉螺,她有自己的一条小船,是用猫眼石雕的,转向靠的是一面丝绸般的帆;唱到快乐的人鱼,弹着竖琴,能把大海怪催眠入睡;唱到小孩子,他们抓住滑溜溜的海豚,笑呵呵地骑在背上;唱到美人鱼,她们躺在白色的浪花中,朝水手们伸出双臂;唱到海狮,长牙弯弯的,还有海马,鬃毛在海浪中飘舞。

    随着她的歌声,所有的金枪鱼都从海里游过来,年轻的渔夫便撒出一张张网把它们捕获,漏网的就用鱼叉逮住。等他的船装满了,那美人鱼便会对他微微一笑沉入海中。

    可是她怎么也不肯靠近他,让他能碰到自己。渔夫常常叫她,求她,可她就是不肯,要是他想去逮她,她便一下子潜入水中,像条海豚似的,那一天渔夫就别想再见到她了。一天天过去,她的歌声渔夫越听越觉得好听,好听得都忘了他的渔网和机心,也不管自己打鱼的行当了。一条条金枪鱼,鱼鳍鲜红,突着金色的眼睛,从旁边成群成群地游过,但他一点都不管,鱼叉也闲着搁在身边,一个个柳条筐空空如也。他耷拉着嘴唇,如醉如痴地眯着两眼,呆坐在船上,听着,听着,直到海雾悄悄将他围住,空中游荡的月亮为他古铜色的四肢洒上一层银光。

    有天傍晚他唤她前来,对她说:“小美人鱼啊,小美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我爱你。”

    但美人鱼摇摇头。“你有个人类的灵魂,”她答道,“只有你把灵魂送走,我才能爱你。”

    年轻的渔夫便自语道:“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不到,摸不着,而且我也不认识。我当然可以将它送走,那我就太高兴了。”他嘴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呼喊,从彩漆的船上站起身来,朝美人鱼张开双臂。“我要把我的灵魂送走,”他嚷道,“那你就会是我的新娘,我会是你的新郎,在海底下我们将住在一起,你所唱过的一切都要带我去看,你所要的我都会去做,我们俩永不分离。”

    小美人鱼一听欢喜得笑了,把脸埋在手心里。

    “可我怎么把灵魂送走呢?”年轻的渔夫大声问,“告诉我该怎么做,瞧,我一定办到。”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小美人鱼说,“海中人没有灵魂的。”她说着哀怨地看着他,沉入海中。

    第二天一大早,没等太阳从山头升出一拃高,年轻的渔夫便来到神父家门口,叩了三下门。

    神父家的见习修士从门洞里望出来,看到来人是谁后,便拉开门闩,对他说了一声“进来”。

    年轻的渔夫进了门来,一下跪在地板上清香的灯芯草垫上,对着正在读《圣经》的神父哭诉道:“神父啊,我爱上了一个海中人,可是我的灵魂让我不能如愿。告诉我怎么才能把灵魂送走,因为说真的我不需要它。这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神父听了捶着胸脯,回答道:“哎呀呀,你这是疯了,要不就是误吃了什么毒草。要知道人最高贵的就是灵魂,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们应该高贵地将灵魂用得其所。没有什么比人的灵魂更贵重了,俗世间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跟它相比。它值得上普天下所有的黄金,比世上国王们的红宝石都要贵重。所以,我的孩子,这事你就别再去想了,因为这是个罪过,不可以饶恕的罪过。至于说海中人吧,他们已经堕落,谁跟他们交往谁也就堕落了。他们同旷野中的野兽一样,不辨善恶,主并非为他们而死。”

    看到神父如此严词厉色,年轻的渔夫两眼充满泪水,从地上站起身来,对神父说:“神父啊,牧神们住在林中,过得很快活,人鱼们坐在礁石上,手中弹着他们红金做的竖琴。就让我像他们那样吧,我求您了,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花一般。我的灵魂嘛,它给了我什么好处呢,要是这灵魂梗在我和我的爱人之间?”

    “肉体之爱是邪恶的,”神父大声说道,皱起了眉头,“而邪恶与罪恶乃上帝让它们在他的世界上流窜的异教之物。让林中的牧神受诅咒吧,让海里的歌者受诅咒吧!我在夜间听见过他们,他们还想引诱我放下念珠不去祷告。他们在外头敲着窗,还笑呢。他们朝我耳朵里悄声说着他们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乐事。他们以种种诱惑引诱我,我要祷告时他们嘲笑我。他们堕落了,我告诉你,他们堕落了。对于他们,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也不会让他们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去赞颂上帝之名。”

    “神父,”年轻的渔夫嚷道,“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曾经在网里打到一位国王的女儿。她比晨星更美,比月亮更白。为了她的肉体我愿舍弃我的灵魂,为了她的爱我愿放弃天国。我求您的,您就告诉我吧,好让我回去时心中有平安。”

    “你走!你走!”神父嚷道,“你爱的人是堕落的,你会同她一起堕落的。”他不给渔夫祝福,反而把他赶出门去。

    于是年轻的渔夫来到市场上,他步履缓慢,低着头,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商人们看到他来,便开始交头接耳,有一个迎了上前,叫着他的名字,问他:“你有什么要卖?”

    “我要把灵魂卖给你,”他答道,“求你把它买去吧,我烦透了它。这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但是商人们都笑他,说:“一个人的灵魂我们拿来有什么用?半块碎银币都不值。把你的身子卖给我们当奴隶,我们就给你穿海紫色的衣裳,再戴上个戒指,让你去给伟大的女王当个弄臣。可就是别说什么灵魂不灵魂的,我们才不拿它当回事呢,一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年轻的渔夫心中暗想:“这东西还真奇怪透了!神父说灵魂值得上普天下所有的黄金,商人又说它连半块银币都不值。”他于是出了市场,走到海边,开始思忖这下该怎么办。

    正午时分,他想起有一个伙伴,是采海马齿的,跟他说起过有个年轻的女巫,住在海湾角头一个洞穴里,巫术非常了得。他于是撒腿跑起来,急着要把灵魂弄掉,一溜烟沿着沙滩跑着,背后扬起了一道沙尘。那年轻的女巫根据手心发痒的感觉知道他要来了,便笑着散开一头红发,就这么披散着红头发站在洞口,手里拿着一串正开着花的野毒芹。

    “你缺什么?你缺什么?”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陡坡,冲着她弯下身来,女巫大声问道。“风向不对时还想鱼进网吗?我有一把小芦笛,我一吹乌鱼就游进海湾。但这有个价,小帅哥,这有个价。你缺什么?你缺什么?来一场风暴把船打翻,让一箱箱金银财宝冲到岸上?我手上的风暴比风神还多,我伺候的那位比风神还强大,用一个筛子加一桶水我就能把大船一条条送到海底。但我有个价,小帅哥,我有个价。你缺什么?你缺什么?我知道山谷里有一朵花,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花叶子是紫色的,花心有颗星,花汁白得跟牛奶似的。你拿这花碰一下王后那硬绷绷的嘴唇,她就会跟着你跑遍天涯海角。从国王的床上她会爬起身,天涯海角地跟着你跑。但这有个价,小帅哥,这有个价。你缺什么?你缺什么?我能把癞蛤蟆放在臼子里捣成肉泥,再用只死人的手将肉泥搅和。你有什么仇人,趁他睡觉时洒过去,他会变作一条黑色的毒蛇,他亲妈妈便会出手杀了他。用个轮子我能把月亮从天上拉下来,用块水晶我能让你看见死神。你缺什么?你缺什么?告诉我你求什么,我就给你,你要付我个价,小帅哥,你要付我个价。”

    “我求的不过是小事一桩,”年轻的渔夫说,“可是一说就让神父大为光火,赶了我出来。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商人们就拿我寻开心,怎么说都不肯帮忙。所以我只好找您来了,虽然个个都说您是坏人,不管您要的什么价,我都付给您。”

    “那你求的是什么呢?”女巫问道,走近前来。

    “我要把我的灵魂送走。”年轻的渔夫说。

    女巫一听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把脸藏进蓝色的大氅里。“小帅哥啊,小帅哥,”她嘟哝着,“这事太可怕了。”

    他把棕色的卷发一甩,笑了。“灵魂对我一点也算不了什么,”他答道,“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我要是告诉了你该怎么办,那你会给我什么?”女巫美丽的眼睛朝下望着他。

    “五个金币,”他说,“还有我的渔网,我住的草房,我出海用的彩漆船。只要告诉我怎么把灵魂弄掉,我所有的东西全给您。”

    她嘲弄地看着他笑,用那枝野毒芹打他。“我能把秋天的叶子变成金子,”她回答,“要是愿意还可以把淡淡的月光织成银子。我伺候的那位比这世界上所有的国王都富有,他们的领土也归他。”

    “那么我该给您什么呢,”他大声问,“如果您不要金也不要银?”

    女巫用她又细又白的手抚摸着渔夫的头发。“要你同我跳舞,小帅哥。”她喃喃地说道,一边说一边朝他微笑。

    “就这个?”年轻的渔夫诧异地嚷道,站了起来。

    “就这个。”她答道,又朝他笑了笑。

    “那么太阳下山时找个秘密的地方我们一起跳舞吧,”他说,“跳过舞您得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

    她摇着头。“要等月亮圆,要等月亮圆。”她嘟哝着,朝四下里张望,侧耳静听。有一只蓝色的鸟从窝里尖叫着腾空而起,绕着沙丘飞,三只有斑点的鸟窸窸窣窣地穿过灰色的荒草,互相叫唤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响,只听见峭壁下浪涛在冲刷着光滑的鹅卵石。她于是伸出手来,把渔夫拉近身边,干干的嘴唇凑近他耳朵。

    “今晚你必须到山顶上,”她悄声说道,“今天是安息日,他会在那儿的。”

    年轻的渔夫吃了一惊,看着她,她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您说的他是谁呢?”渔夫问。

    “这你别管,”女巫答道,“今晚你去就是,站在千金榆树下,等我来。要是有条黑狗朝你跑过来,用根柳树条打,它就跑开了。要是有只猫头鹰跟你说话,别搭理它。等月圆了,我自会来到你跟前,咱们就在草地上跳舞。”

    “但您肯不肯向我发誓,到时会告诉我怎么把我的灵魂送走?”他追问。

    她移步走到阳光中,红发随风扬起阵阵涟漪。“我以山羊的四蹄起誓。”她以此作答。

    “女巫中就您最好了,”年轻的渔夫大声说道,“我今晚一定会同您在山顶上跳舞的。本来我还真以为您会向我要金要银的。但既然这是您要的价,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实在是小事一桩。”说着他脱下帽子,深鞠一躬,向她致意,转身跑回镇上,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女巫目送着他离去,等他走得看不见了便回身进入洞中,从一个雪松木雕的盒子中取出一面镜子,支在一个架子上,在镜前点起炭火烧着马鞭草,透过缭绕的青烟望着镜子。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攥拳,气冲冲地喃喃自语:“他本该归我,我有哪样不如她?”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时,年轻的渔夫上到山顶,站到了千金榆树下。大海像一面铮亮的金属圆盾躺在他脚下,一艘艘渔船影影绰绰地在小海湾中浮动。一只猫头鹰,两个眼睛黄澄澄像硫黄似的,呼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不去搭理它。一条黑狗奔过来,朝他汪汪大叫。他用根柳树条一打,它就呜呜呜地哼叫着跑开了。

    夜半时分,女巫们来了,像一只只蝙蝠般从空中翩翩而至。“呸!”她们一落地便大叫,“此处有生人!”说着四处嗅起来,互相说着什么,打着手势。最后来了那个年轻的女巫,红头发在风中飘飘如流水。她身穿一袭金线装,上面绣着孔雀眼,头戴一顶小小的绿绒帽。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女巫们一见到她便尖叫起来问,但她只是笑,跑到千金榆那里,拉起渔夫的手,领着他走到月光中,跳起舞来。

    他们一圈一圈地转着,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高,渔夫都瞧得见她红舞鞋的后跟。接着,穿过这些跳舞的是一匹马飞奔而来的马蹄声,可是看不见马,渔夫觉得害怕了。

    “快一点。”那女巫嚷道,用双臂搂住渔夫的脖子,呼出的气息热腾腾地扑在他脸上。“再快点,再快点!”她嚷道,渔夫觉得大地都在他脚下旋转起来了,头也晕晕乎了,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心,仿佛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觉察到在一处岩石的暗影里有个人,早先并不在那儿。

    那人是个男的,穿着一套黑天鹅绒衣服,样式是西班牙的。他的脸白得出奇,可双唇又像一朵傲然绽放的红花。他似乎很累,身子往后靠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短剑的剑柄。他身边草地上搁着一顶装有羽饰的帽子,还有一对骑马戴的长手套,镶着金边,用细珍珠缝出一种古怪的图案,肩上披着黑貂皮里子的短斗篷,细细白白的手上戴满了戒指,两只眼皮沉沉地垂着。

    年轻的渔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就像中了邪似的。两人终于对上眼,不管舞到什么地方他都觉得那人的目光在紧跟着他。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便搂住她的腰肢,带着她疯狂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林中一阵狗吠,跳舞的全停了,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来,亲吻那人的手。大家这么做时,他那傲然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宛如鸟翼点水,水面泛起的笑靥。但这笑靥透着鄙夷。他双眼一直盯着年轻的渔夫看。

    “来!咱们也去崇拜一下。”年轻的女巫一边悄声说着,一边领着他走上前,有股对她有求必应的强烈欲望揪住了他,他便跟着她去了。可是当他走近前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口中呼唤了一声圣名。

    这一下女巫个个像老鹰般尖叫起来,都飞走了,那张一直在盯着他看的白脸也痛苦得扭歪了。那人朝一个小树林走去,打了一声唿哨。一匹戴着银辔头的小马应声跑了过来。他跃上马鞍,回转头凄惨地看了一眼年轻的渔夫。

    红发女巫也想飞走,但叫渔夫一把抓住她两只手腕,紧紧捏着不放。

    “放开我,”她大叫,“让我走。因为你叫了不该叫的名字,做了不该看到的手势。”

    “不,”渔夫回答,“我不放你走,你得先把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女巫问,像只野猫似的要挣脱开,紧咬着唾沫点点的嘴唇。

    “你懂得。”他回答。

    女巫那草一样绿的眼睛叫泪水模糊了,对渔夫说:“问我什么都行,就是别提这个!”

    他笑了,把她拽得更紧。

    看见自己再怎么也挣不脱了,她悄悄对渔夫说:“我和大海的女儿比实在是一点也不差,同那些住在蓝色水波中的人一样标致。”说着摆出一副献媚的样子,把脸凑近渔夫的脸。

    但他一把推开她,皱起眉头,对她说:“要是你对我发了誓又不守诺言,我就杀了你这诓人的女巫。”

    她一听脸色灰得就像紫荆树上的一朵花,浑身发抖。“那就这么办吧,”她喃喃说道,“是你的灵魂又不是我的。你高兴拿它怎样就怎样吧。”说着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柄是绿毒蛇皮的小刀,给了渔夫。

    “我拿这个有什么用?”他不解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满脸惊恐。接着她把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掠,怪笑着对他说:“人们所说的身影其实不是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身子。站到海边上,背对着月亮,把你的影子从你脚边割开,那就是你灵魂的身子,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离开了。”

    年轻的渔夫打了个哆嗦。“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是真的,我真不想告诉你啊。”她嚷道,说着搂住他的双膝哭了起来。

    他推开她,留她一个人待在荒草丛中,自己走到山边,把刀别在腰间,下了山去。

    他里面的灵魂这时向他呼叫着,说:“瞧!我跟你一起都这么些年了,一直是你的仆人。别把我送走吧,我坏了你什么事?”

    年轻的渔夫一听笑了。“你没坏我什么事,可是我不需要你,”他回答,“天地这么大,有天堂,有地狱,中间还有半明不暗朦朦胧胧的那所房子。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就是别在这里烦我,因为我的爱人在召唤我。”

    灵魂便苦苦哀求,可他就是不听,从一块山岩跳到另一块山岩,腿不晃脚不滑的,像头野山羊。终于他到了平沙一片的大海边。

    他古铜色的四肢配着一身结实的肌肉,就像一尊希腊人手出的雕像,立于沙滩上背对着月亮,海边涌浪吐沫,伸出一双双洁白的手臂朝他招摇,浪花中隐隐约约站出一些人影向他致敬。在他面前躺着他的影子,他灵魂的身子,在他身后一轮明月挂在色如蜂蜜的空中。

    灵魂对他说:“如果你非得把我从你身上赶走,就别让我走时不带着一颗心。世界是残酷的,让我带上你的心走吧。”

    他头一歪,微微一笑。“那我怎么去爱我的爱人呢,要是我把心给了你?”他大声说道。

    “别这样,行行好吧,”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这世界太残酷了,我害怕。”

    “我的心是我爱人的,”他回答,“你就别再纠缠了,快走吧。”

    “难道我就不该爱吗?”灵魂问。

    “你快走,我用不着你。”年轻的渔夫大声叫道,取出那把柄是绿毒蛇皮的小刀,把影子从他脚四边割开,那影子就站了起来,面对着他,看着他,竟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他蹑手蹑脚往后退着,一把将刀别回腰间,一股敬畏之情传遍全身。“你快走吧,”他喃喃地说着,“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不,你我一定后会有期。”灵魂答道。它声音低沉,像从管中吹出似的,说时简直不见嘴唇动。

    “怎么后会有期的?”年轻的渔夫大叫,“你该不会跟着我到大海深处去吧?”

    “一年一度,我会来到这地方叫你,”灵魂说,“你也许用得着我。”

    “我怎么会用得着你?”年轻的渔夫嚷道,“但随你的便吧。”说着他一头扎进水中,半人鱼的海神便吹起螺号,小美人鱼也浮上来迎接他,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亲吻着他的嘴唇。

    灵魂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看着他们。等他们沉入海中后,它一路哭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一年过后灵魂来到海边,叫唤着年轻的渔夫,他便从海中浮出来,说:“你干吗叫我?”

    灵魂回答道:“靠近点,这样我好跟你说话,因为我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他就进前来,斜卧在浅水中,手支着头听它讲。

    灵魂对他说:“离开你之后,我便一路向东走去。来自东方的一切都充满智慧。我走了六天,第七天早晨到了一处山下,那里属于鞑靼人的地盘。我在一棵柽柳的树荫下坐下来避开毒日头。地是干的,热得烫人。平原上人来来往往,像许多苍蝇在擦亮的铜盘上爬着。

    “中午时分从平平的地边儿上升起一团红色的尘土。那些鞑靼人一看,便张弓搭箭,跳上他们的小马驹冲了过去。妇女们尖叫着逃进大篷车里,躲在毛帘子背后。

    “黄昏时鞑靼人回来,可是人少了五个,就是回来的也有不少负伤挂彩。他们给车套上马,急匆匆地离开了。三条胡狼从洞中出来,望着他们离去,之后便仰头张鼻在空中嗅了一阵,朝相反的方向颠颠颠跑开了。

    “月亮出来时我看到平原上燃起一堆篝火,就走了过去。一班商人正围着篝火坐在毡垫上。他们的骆驼就系在身后的木桩上,伺候他们的黑奴正在沙地上搭皮帐篷,用仙人掌圈起高高的围墙。

    “我走近他们时,商人中的首领站起身拔出刀来,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在自己国家是个王子,正从鞑靼人那边逃出来,那些人要把我抓去当奴隶。那首领听了微微一笑,叫我看长长的竹竿上挂着的五个人头。

    “接着他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回答是默罕默德。

    “他一听到这假先知的名字,便鞠了一躬,握住我的手叫我坐在他边上。一个黑奴用木盆为我端来了一些马奶子,还有一块烤羊肉。

    “天一亮我们便动身上路。我骑着一头红毛骆驼跟在首领旁边,有个开路的手执长枪跑在我们前头。武装护卫走在两边,骡子驮着货品在后面跟着。整个商队有四十头骆驼,骡子的数目有这两倍。

    “我们从鞑靼人的地界进到诅咒月亮的人的国度,看到白岩石上有半狮半鹰的怪兽在看守他们的黄金,洞穴中睡着满身鳞甲的龙。走过那些山时我们都屏住呼吸,怕雪崩下来把我们埋了,每个人眼睛上都扎条纱巾。我们穿过山谷时,有小矮人躲在树洞里用箭射我们,夜晚就听到野人的击鼓声。过猴塔时我们在猴子面前摆了水果,它们就不来伤害我们。过蛇塔时我们用铜碗给蛇喝热牛奶,它们就放我们过去了。一路上我们有三次来到奥克苏斯河边,用吹满气的大皮囊绑在木筏上渡河。河马怒冲冲地逼过来,要把我们撞死。骆驼看到河马吓得直哆嗦。

    “每过一个城,那里的头领都要收一笔税,但就是不让我们入他们的城门。他们从城墙上扔面包给我们,还有蜜烤的玉米饼和精面粉做的枣子馅饼。每一百篮东西我们要用一颗琥珀珠子跟他们换。

    “住在乡村里的人看我们来了,便往井里投毒后自己跑到山顶上。一路上跟我们打过仗的有马加代人,这些人生下来时是老人,一年年越活越年轻,到死的时候就成了小孩子;有拉克托人,他们说自己是老虎的孩子,浑身上下涂成黄一条黑一条的;有奥兰托人,他们人死了就埋在树顶上,活着就住在黑黑的洞里,生怕太阳,他们的神,把他们杀了;有克里米尼安人,他们崇拜一条鳄鱼,给那鳄鱼戴绿玻璃耳环,喂牛油和鲜鸡;有阿加中拜人,他们长着一张狗脸;有西班人,他们脚像马蹄,跑起来比马还快。我们这一班人,有三分之一战死了,有三分之一饿死了。剩下的那些悄悄地在怪我,说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厄运。我就从石头下抓来一条有角的毒蛇让它咬我。他们看到我叫蛇咬了后还安然无恙,就怕了。

    “第四个月我们到了伊勒尔城。到城外小树林时正是夜晚,天气闷热,因为那时月亮正行在天蝎座处。我们从树上摘下熟的石榴,打开来喝甜甜的石榴汁。然后就躺在毡垫上等天亮。

    “天亮时我们起身去敲城门。那门是红铜造的,上面雕着海龙和有翼的飞龙。卫兵从城垛上望下来,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商队的翻译回答说我们是从叙利亚来的生意人,带着好多商品。他们要了我们几个人作人质,告诉我们正午时分会开门放行,叫我们等时间到。

    “到了正午他们就开了城门,我们进得城来,见到民众从家中蜂拥而出,来看我们,一个通告人用只螺号满城呼叫着传消息。我们站在市场上,黑奴们解下一捆捆花布,打开一个个雕花的枫木箱。等他们打点停当,商人们便摆出各种千奇百怪的货品,有埃及来的蜡麻布、埃塞俄比亚的印花麻布,有黎巴嫩苏尔港的紫海绵、赛达的蓝帷幔,还有凉冰冰的琥珀杯、精美的玻璃器皿和珍奇的陶器。一处房顶上有一班妇女在看着我们,当中有一个戴了副镀金的皮面具。

    “第一天是僧侣们过来同我们交易,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来的是手艺人和奴隶。这是他们跟来这城里的商人做生意的规矩。

    “我们在这城里待了一个月,到了月缺时,我觉得腻了,便在城中穿街走巷地闲逛起来,走到了本城神祇的花园,看到僧侣们穿着黄袍子默默地在绿树间走动,在一处用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上有一座玫瑰红的屋子,里头住着这位神。门以金粉油漆,上面亮闪闪的突出来一些金铸的公牛和孔雀。屋顶是海青色的琉璃瓦,飞檐上挂着小铃铛,白鸽子飞过时,翅膀碰着铃铛,响起一下下的叮当声。

    “神庙前是一汪清水池,铺着有纹理的缟玛瑙。我在池边躺了下来,伸出白白的手指去碰那些大树叶。有个僧侣过来了,站到我身后。他脚上穿着凉鞋,一只是软蛇皮编的,另一只是鸟的羽毛编的,头上戴着顶黑毡僧帽,装饰着一些银色的月牙儿。他袍子上绣着七道黄色,卷曲的头发上沾着些锑粉。

    “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同我说话,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见他们的神。

    “‘神正在打猎。’那僧侣说,一对细细的丹凤眼奇怪地望着我。

    “‘告诉我在哪座森林,我要跟他一起策骑跑马。’我回答。

    “他用长长尖尖的指甲梳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穗子。‘神在睡觉。’他喃喃说道。

    “‘告诉我在哪张床上,我要去守卫他。’我回答。

    “‘神在开宴会。’他大声说。

    “‘如果酒甜我就与他同饮,如果酒苦,我也会与他同饮。’我以此作答。

    “他惊异地低下头,握住我一只手,把我拉了起来,领我进了庙。

    “在第一间房里我看到有一尊偶像坐在碧玉宝座上,宝座四周镶着大粒的东方珍珠。那座像是用黑檀木雕成的,身材跟真人一般大小,前额上有块红宝石,浓浓的油从头发一直滴到大腿,双脚猩红,沾满了一头刚宰的山羊羔的血,腰束一根铜带,上面嵌有七颗绿宝石。

    “我就问那僧侣:‘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说:‘这就是神。’

    “‘引我去见神,’我大喊,‘要不我就杀了你。’我碰了下他的手,那手马上就瘪了。

    “那僧侣就哀求我,说:‘求主人治好他仆人吧,我这就引他去见神。’

    “于是我往他那只手吹一口气,手便好了。他浑身颤抖,领我进了第二间房,我看见那里有一尊偶像,站在一朵玉莲花上,莲花四周挂着大块大块的祖母绿。那座像是象牙雕的,身材有两个人的大,前额上有块橄榄石,两个乳房抹着没药和肉桂,一只手握着一把弯弯的玉权杖,另一只手拿着一片圆水晶,脚上穿着黄铜靴子,粗粗的脖子上是一圈冰长石。

    “我就问那僧侣:‘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说:‘这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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