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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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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助与阿米之间那种使他们整个人生都蒙上阴暗色彩的关系,不仅将两人的形影遮掩得模模糊糊,也让他们永远抱着某种幽灵似的想法,总也无法摆脱。他们都隐约体会到,自己心中的某处,藏着一种见不得人、像结核般恐怖的东西,但这些年来,他们却故意佯装不知,彼此相守到了现在。

    事情刚发生时,最令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就是两人所犯的错误给安井的前途带来打击。等他们脑中那股像沸腾泡沫般的东西逐渐归于平静时,安井休学的消息又传进他们耳中。显然就是他们毁了安井的前途,所以他才无法继续求学。接着,又听说安井返回老家去了,然后还听说,安井回家后生了病,卧病在床。每当他们听到这类消息,心底总是十分沉痛。到了最后,安井前往中国东北的消息传来,宗助暗自推测:“如此说来,他的病已经好了吧。”但他同时又觉得安井去东北的消息大概是谣言,因为不论从体力还是性格等方面来看,安井都不像那种会去东北或台湾的家伙。宗助想尽办法四处打听,想要弄清事实真相,后来终于辗转听说,安井确实是在奉天,同时还得知,他不但身体健康,社交活跃,而且工作忙碌。宗助夫妇听到这消息时,彼此看着对方,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这样很不错嘛。”宗助说。

    “总比生病好吧。”阿米说。此后,他们都尽量避免提到安井的名字,甚至连想都不敢再去想他,因为安井是被他们逼得休学、返乡、生病并且远走中国的。然而,不论内心多么悔恨、痛苦,他们自己造成的罪孽,都已无法弥补。

    “阿米,你有没有想过信奉什么宗教?”有一次,宗助向阿米提出这个问题。

    “有啊。”阿米只答了一句,立刻反问宗助,“你呢?”宗助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没再对阿米的信仰提出更深入的问题。或许对阿米来说,这样反而是幸福的,因为她对宗教可说一点概念也没有。宗助跟阿米不但不曾在教堂的木椅上并肩坐过,也不曾踏进寺庙的大门一步。两人的心情能够获得最终的平静,只是凭借自然赐予的一种润滑剂,这药品的名字就叫作“岁月”。周遭对他们的指控偶尔还会从遥远的昔日忽然跳到眼前来,但那指控的声音已变得十分微弱、模糊,不至于对他们的肉体与欲望构成任何刺激,也不能再用痛苦、畏惧之类的残酷字眼来形容了。反正,他们既没有获得神明的庇护,也没有得到佛祖的保佑,所以两人的信仰目标就是他们彼此。于是,他们紧密相依,画出一个大圆。日子过得很寂寞,却也很平稳。而这种寂寞的平稳当中,又自有一番甜蜜的悲哀。宗助和阿米很少接触文学或哲学,因此也没发现自己正在一面品尝悲哀的滋味,一面还在自鸣得意。相较之下,他们比那些相同境遇的文人骚客要单纯多了……以上就是一月七日晚上,宗助在坂井家听到安井的下落之前,他们夫妻俩的生活状况。

    那天晚上,宗助回到家,一看到阿米,就对妻子说:“我有点不舒服,想马上睡觉。”阿米原本一直坐在火盆边等待丈夫归来,听了宗助的话,不免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阿米抬眼看着宗助,宗助却只是呆站在原处。在阿米的记忆里,宗助从外面回来,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她心底突然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便立即站起来,机械性地按照丈夫吩咐,从橱里拿出被褥开始铺床。她忙着准备被褥的这段时间,宗助还是两手缩在袖管里,伫立在一旁等候。待被褥铺好后,他马上脱掉衣物,钻进被子里。阿米仍然留在枕畔不肯离去。

    “你怎么啦?”

    “就是感觉不太舒服。这样静静躺一会儿,应该会转好吧。”宗助的回答大半是从棉被里发出来的。阿米听到他那模糊的声音,脸上露出歉疚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宗助的枕畔。

    “你可以到那个房间去呀,有事我再叫你。”听了宗助的话,阿米才起身走向起居室。

    宗助拉上棉被,强迫自己闭上双眼。黑暗中,他再三咀嚼从坂井那儿听来的讯息。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会从房东坂井的嘴里听到安井在中国东北的消息。而且再过不久,自己即将跟安井一起受邀到房东家做客。今晚吃完晚饭之前,宗助做梦都没想过,命运竟会让他再跟安井并肩或面对面坐在一块儿。他躺在那儿,脑中思索着刚才那两三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那种近似高潮的剧情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眼前,实在令他难以置信,同时也令他感到悲哀。宗助不认为自己是某种强者,那种人必须借着这种偶发事件,才会让人从背后一举推倒。而他向来以为,要打倒自己这种弱者,其实还有更多更妥当的办法。

    宗助在脑中追溯着谈话的轨迹,从小六谈到坂井的弟弟,又谈到中国东北、蒙古、返京、安井……越想越觉得这种偶然实在惊人。原来,命运从千百人当中挑中了我,竟是为了让我遭遇普通人千载难逢的偶然,并让我重新唤醒以往的恨意。想到这儿,宗助感到非常痛苦,同时也十分气愤。他躲在昏暗的棉被里,不断喷出温热的鼻息。

    经过这两三年的岁月才逐渐愈合的伤口,现在又突然疼痛起来。而且伴随着这种痛楚,宗助感到全身发起热来。伤口似乎即将迸裂,夹带毒素的狂风好像就要从伤口无情地侵入体内。他真想干脆告诉阿米一切,跟阿米一起承担这种痛苦。

    “阿米,阿米!”宗助连呼了两声。阿米立即应声走到宗助枕畔,从上方俯视着宗助。他的整张脸已从棉被里露出来,隔壁房间的灯光照亮了阿米的半边脸颊。

    “给我一杯热水吧。”宗助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告白,只能找个借口随意敷衍过去。

    第二天,宗助跟往常一样起床,又跟往常一样吃完早饭。阿米在一旁服侍丈夫吃饭,脸上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宗助却怀着一种悲喜参半的心情望着阿米。

    “昨天晚上好可怕啊。我还在纳闷,不知你到底怎么了。”

    宗助只顾着低头喝茶,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脑中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字句。天空从一早开始就刮起了大风,风儿不时卷起尘埃,险些把行人头上的帽子一块儿刮走。

    “要是你发起烧来可就糟了。”阿米很担心宗助的身体,建议他请一天假,但宗助完全不听劝告,仍跟平时一样搭上电车。在那风声和车声的包围中,宗助缩着脑袋,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某个点。下电车的时候,一阵嗖嗖嗖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这才发现是头顶上方的铁丝发出的声响。宗助抬头仰望天空,凶猛的大自然正在失去控制,一轮比平时更灿烂耀眼的太阳,已经悄悄升起。狂风吹过宗助的西裤,令他感到下半身冰冷无比。寒风卷起尘土吹向城河,而宗助的身影也正在朝城河前进,在他看来,自己的影子完全跟随风斜飘的细雨一样。

    到了官署之后,宗助无心工作,手里虽然抓着笔,却只用手撑住面颊,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又用手抓起墨来乱磨一番,也不管需不需要。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不时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视线投向玻璃窗外张望。每次转眼望向室外,看到的都是狂风飞舞的景象。宗助一心只想快点下班回家。

    宗助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刻,回到家里,阿米露出不安的神色看着他问道:“没怎么样吧?”宗助不得不回答:“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说完,立刻钻进暖桌的棉被里,一直躺到晚饭之前,也不肯动一下。不久,风声暂歇,太阳也下山了,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简直跟白天狂风嘈杂的气氛完全不同。

    “真不错,不吹风了。要是还像白天那样刮大风,坐在家中都觉得心里发慌呢。”听阿米的语气,显然她对大风非常害怕,简直就像畏惧妖魔鬼怪一般。

    “今晚好像比较暖和了,称得上是一团和气的新春佳节呀。”宗助语气平静地答道。吃完晚饭,宗助抽了一根烟,突然难得地向妻子提议道:“阿米,要不要到说书场看表演?”

    阿米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小六则在一旁表示,与其去听义太夫(1) ,还不如留在家里吃烤年糕来得自在。所以宗助拜托小六看家,自己与阿米一起出门去了。

    夫妻俩到达说书场的时间比较晚,场内早已坐满观众,他们只好在后排铺不进坐垫的地方,勉强找了一块位置,半跪半坐地挤进去。

    “好多人哟。”

    “毕竟因为是新春佳节,才会有那么多人吧。”两人低声交谈着,转头环顾室内,只见宽敞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头,简直挤得满坑满谷。前方舞台附近的位置,观众的脑袋看起来有些模糊,好像被香烟的烟雾包围起来似的。对宗助来说,眼前那一层又一层的黑脑袋,全都是有闲之人,所以才有闲情逸致跑到这种娱乐场所来消磨大半个晚上,观众里的任何一人,都令他万分羡慕。

    宗助的视线笔直地瞪着台上,专心倾听净琉璃说唱的情节,但不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听出其中的乐趣。他不时转眼偷看阿米一眼,每次都看到阿米的视线投向应该凝视的地方,而且满脸认真的表情,正在聆听说唱,好像把身边的丈夫都忘了似的。宗助看她这样,不得不把阿米也归类于那群令人羡慕的观众。

    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宗助向阿米招呼道:“怎么样?回去吧?”阿米猛然听到这话,不免大吃一惊。“不想看了?”阿米问。宗助没有回答。阿米说:“我是看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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