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十三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袖扣。“啊!好久不见。”平冈说着,走向代助面前。他看来似乎很忙。代助被迫般地站起来,两人站着聊了几句,但这时刚好是编辑最忙的时段,根本无法细谈,代助便问平冈什么时候有空。平冈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真不好意思。那可否请你过一小时之后再来?”平冈说。代助便拿起帽子,从那又黑又脏的楼梯重新走下来。到了报社门外,刚好外面吹起了阵阵凉风。

    代助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等一下见到了平冈,该如何切入正题。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帮三千代寻求一些慰藉,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他知道自己做这件事,很可能会惹恼平冈。代助心里也已预料,这件事倘若搞得不好,最糟的结果就是必须跟平冈绝交。然而,事情要是搞到那个地步,他又如何能救三千代?对于这一点,代助却没想出任何办法。他既没有勇气要求三千代,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也无法不让自己为三千代做些什么。所以他今天来找平冈,与其说是理智想出的妥善对策,不如说是爱情旋风卷起的冒险行动。这种做法跟他平日的作风完全不同,但是代助没发现这一点。一小时后,他又站在编辑室外等候。不一会儿,代助就跟着平冈一起离开了报社。

    两人绕进小巷,走了三四百米,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平冈领先走了进去。只见客厅的檐下吊着狼尾蕨盆栽,狭小的庭院地面刚洒过水,看起来湿漉漉的。平冈一脱掉外套,立刻盘腿坐下。代助倒不觉得太热,拿起团扇扇几下也就够了。

    两人先从报社的工作聊起。“这一行虽然很忙,却是个轻松愉快的好差事。”平冈说,语气里完全没有懊悔。代助调侃道:“那是因为你没什么责任感吧。”平冈露出严肃的表情为自己辩解着,并向代助解说为何今日的报纸事业竞争最为激烈,也特别需要头脑敏锐的人才。

    “原来如此,只会摇笔杆,是没法胜任的吧。”代助并无半点感佩的样子。

    “我负责经济方面的新闻。光是这个分野,就挖到好多有趣的事情。对了,我把你家公司的内幕也写点出来怎么样?”平冈说道。

    代助根据平时的观察,早已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听了平冈这话,一点也不觉得讶异。

    “写出来也挺有意思呀。不过,请你要公平处理。”代助说。

    “我当然不会乱写啦。”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只写我哥哥的公司,应该一视同仁,全都写出来。”听了这话,平冈露出别有用意的笑容。

    “只有一个日糖事件也不够看嘛。”平冈说得很含糊,好像嘴里咬着什么东西似的。代助喝着酒没说话。代助想,照这样谈下去,大概很快就僵住了吧。不料,平冈或许刚好想起什么相关企业界的内幕,或是受到了其他启发,他突然开始在代助面前添油加醋地谈起大仓组(1) 在中日甲午战争时的传闻。据说,当时大仓组本该在广岛供应陆军几百头牛作为军粮。但是公司每天缴上去几头牛,到了晚上,又悄悄地把牛偷回来,第二天,再不动声色地把同样的牛缴给军中。也就是说,陆军官员每天买进的,都是同样的几头牛。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终于东窗事发,于是陆军官员买来牛之后,立刻在牛身上烙下印记。这件事大仓组却毫不知情,照样又把牛偷了出去,第二天再大模大样牵牛进来,这下才终于被抓个正着。

    听着平冈的叙述,代助觉得,若从当时现实社会的角度来看,这段故事不愧是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接着,平冈又向代助描述政府对于社会主义分子幸德秋水(2) 有多恐惧。据说,幸德秋水家的前前后后,日夜都有两三名巡警负责监视,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在他家前后撑起帐篷,偷偷躲在帐篷里面监视,每当秋水走出家门,立刻就会有巡警跟在后面。万一不小心跟丢了,那可等于发生了十万火急的意外事件,整个东京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警察都在忙着打电话交换情报,一下说“现在出现在本乡”,一下又说“现在到神田来了”。新宿警察局光是为了监视秋水一个人,每月的花费就高达一百元。据说秋水有位开糖果店的朋友,只要他在路上摆摊子捏糖人,穿白制服的巡警马上就会跑来关心,甚至还将鼻子凑到他做的糖人前面乱闻,让他根本没法做生意。

    但是这段传闻听在代助耳里,并没产生什么惊人的回响。

    “也可以算是另一种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吧?”平冈用代助刚才说过的话反问代助。“大概吧。”代助说着,露出笑容。他原本对这种事就没什么兴趣,今天也不想像平日那样闲话家常,所以关于社会主义什么的,他就没再接腔了。其实刚才平冈嚷着要找艺伎来服务,也被代助勉强回绝,主要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有话要对你说。”代助终于说出这句话。不料平冈一听这话,立刻脸色大变,眼中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看着代助。

    “那件事,我老早就在想办法了,可是现在实在无能为力。请你再宽限几天吧。为了报答你,关于令兄和令尊的事情,我现在也压着没有写呀。”听到平冈突然说出的这段话,代助倒不觉得莫名其妙,而是升起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变了很多嘛。”代助嘲讽平冈说。

    “我也跟你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了。咱们这样磨嘴皮,也无济于事。所以说,还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说完,平冈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

    代助早已打定主意,不管平冈今天说什么,他得将自己该说的都说出来。现在若是重要的话还没说,就先向对方解释,自己不是来讨债的,平冈肯定会做出其他联想,这对代助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现在平冈虽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代助决定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总之,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明态度。不过,最让代助感到棘手的是,若是平冈知道他不顾家小的事,其实是三千代告诉代助的,或许会给三千代招来麻烦也不一定。然而,若是不挑明了问题症结跟他谈,不论代助提出多少建议与忠告,都是白搭,想到这儿,代助只好绕着圈子说道:“看来你最近常到这种地方来啊,跟他们这儿的人都很熟了嘛。”

    “我不像你手头那么阔绰,也没办法一掷千金,但交际应酬又省不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说着,平冈用熟练的手势抓起小酒杯,送到嘴边。

    “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家里的日常收支能应付得过去吗?”代助心一横,决定直接导入正题。

    “嗯。哦,还好吧。”说到这儿,平冈突然显得无精打采,回答得非常无力。

    代助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好换个话题:“平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回家了吗?上次我到你家去,好像你都很晚才回家。”听了这话,平冈好像仍然不想面对问题。

    “哦,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嘛。也没办法啦。”平冈的暧昧语气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三千代小姐会很寂寞吧?”

    “不会,她没问题的。那家伙也变了很多哦。”说完,平冈抬眼看着代助。代助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恐惧。代助想,说不定,这对夫妇的关系已经无法修复了吧?如果夫妻俩将被自然之斧砍成两半,那么,等待在自己面前的未来,就将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命运。因为他们夫妻俩的距离越走越远的话,自己就得相对更加靠近三千代。想到这儿,代助当场冲动地嚷道:“胡说八道!再怎么变,也只是年龄日增的改变。你还是尽量早点回家,多陪陪三千代小姐吧。”

    “你是这么想的吗?”说完,平冈猛然吞下一口酒。

    “我是这么想的,任谁都只会这么想,不是吗?”代助不加思索,立刻答道。

    “你以为三千代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她吗?她已经变了很多哦。哎呀!她改变太多了。”平冈说完,又猛地喝下一口酒。代助不禁心跳加快起来。

    “没变哪!我看到的她,跟从前完全一样,一点也没变呀。”

    “但我就是回到家,也觉得闷得慌,又有什么办法?”

    “不可能的。”平冈又睁大了眼睛看着代助。代助感到有点窒息,却完全没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说出这番一反常态的意见,但他心底坚信,自己说出这些话,全都是为了眼前的平冈。三年前,平冈跟三千代在他的撮合下结为夫妇,当时代助之所以奔走周旋,只因他在无意识中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企图从他跟三千代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至于他跟三千代的那段关系,代助从未糊涂到想对平冈隐瞒。他现在之所以敢对平冈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主要是因为他过分地自认高尚,并且过分地高估了自己。

    半晌,代助重新恢复了平日的语气说:“不过像你这样整天都在外面鬼混,当然开销就会增加,也因此而影响到家庭的经济状况,才会觉得家里没意思,不是吗?”

    平冈把白衬衣的袖子卷到手肘处说:“家庭?家庭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会把家庭看得那么重的,只有像你这种还没成家的光棍。”

    听到这话,代助觉得平冈实在令人厌恶,现在若是能把自己心里的话摊开来说,他真想一股脑地说清楚:“你这么讨厌家庭,也行啊。那我可要把你老婆抢走啰。”然而,他跟平冈的交谈要走到这一步,还得经过很多步骤,所以他打算再从外围试探一下平冈的内心。

    “你刚回东京时曾经教训过我,叫我找些事做。”

    “嗯。然后听到你那种消极的想法,我真是大吃一惊。”代助相信平冈真的非常惊讶。当时,平冈热切地渴望自己有所作为,简直就像个发高烧的病人。但他所期待的结果是什么,代助却不太清楚。究竟是希望得到财富?名誉?还是权势?或者只是一心只想有所作为?

    “我这种精神萎靡的人说出那种消极的意见,也是很自然的吧……我这个人,虽然有自己的想法,却不会强加于人。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想法,而我的想法也只适用于我自己。所以我绝不会把上次那种想法强加在你身上,强迫你怎么做。当时你那种意气风发的态度,令我钦佩,而你也是个充满干劲的人,就像你当时表现的那样。所以我期待你务必有所作为。”

    “我当然是想大干一场的。”平冈只回答了一句话,没再说下去。代助不禁从心底升起一丝疑虑。

    “你是想在报社好好儿干一场?”

    平冈犹豫了几秒,才态度明确地说,“只要我还在报社,就打算在报社好好儿干。”

    “那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现在问的,并不是你这辈子要做什么大事业,有你这个回答,也就足够了。只是,报纸能让你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业吗?”

    “我想应该可以。”平冈回答得轻松简要。两人的谈话进行到这儿,内容始终维持在抽象层面,代助虽然听懂了字句上的意义,对于平冈心中的真意,毫无把握。不知为何,代助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跟政府要员或律师谈话。于是他心一横,决定先玩弄一下恭维人的手段,便谈起了“军神”广濑中校(3) 的往事。这位广濑中校在日俄战争时,因为参加封锁队(4) 阵亡而被当成偶像受人讴歌,最后还被尊崇为“军神”。然而战争结束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年,今天还会提起“军神”广濑中校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可见英雄的消亡,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所谓的英雄,通常只是某个时代的重要人物,虽然名气响亮,却也是活在那段现实当中,等到关键时刻一过,英雄的资格便被世人逐渐剥夺。日本跟俄国开战的那段关键时期,封锁队的地位虽然举足轻重,但等到和平一降临,国家进入百废待举的时期,就算有一百个广濑中校,也只是一百个普通人而已。世人对待英雄也像对自己身边的凡人一般,是很势利的。所以说,就算是英雄人物的偶像,也必须经常进行新陈代谢与生存竞争。代助向来都不认为英雄值得追捧,但是面前若有一位既有野心又充满霸气的好男儿,他觉得这名男子不必倚仗瞬间即逝的刀剑,而应该凭借永恒的如椽之笔,以这种方式成为英雄,才能历久不衰。而报社也正好就是这种代表性的事业典型。

    说到这儿,代助突然发现,自己原想恭维平冈一番的,现在竟说出这段青涩的台词,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便不再往下说。而平冈也只答了一句:“不敢当,多谢了!”而从这句话里也能听出,平冈对代助既无责怪也无感激。

    代助觉得自己似乎过于低估了平冈,不免有点心虚。老实说,他原本的计划是先从这个题目引起平冈的共鸣,再乘胜追击,转移焦点,把话题拉回刚才说到的家庭问题上去。而现在,他才从这条不切实际又极为艰难的远路起点踏出去没几步,就立刻遭到挫折,无法前进了。

    这天晚上,代助虽然最后向平冈啰唆了半天,却毫无收获地跟他分手。从结论来看,代助甚至连自己为何跑到报社找平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若从平冈的角度来看,可能更是莫名其妙吧。但是直到代助告辞返家为止,平冈也没问他究竟为何跑到报社来找自己。

    第二天,代助独自在书房里反复琢磨昨晚的情景。昨晚跟平冈谈了两小时,只有在为三千代辩解时,自己才比较认真严肃。而且那份认真,也只是指自己的动机,至于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字句,全都是信口开河,随便乱讲。从更严格的角度来看,甚至可说是满嘴谎言。而就连他现在自觉认真的动机,其实也只是一种拯救自己未来的手段而已。对平冈来说,这动机根本不含一丝真挚,昨晚谈到的其他话题,也全都是事先设计的策略。代助打一开始,就想把平冈从他现在所处的地位,推向自己期待的位置。所以,结果当然就只能对平冈一筹莫展。

    如果自己不顾一切提到三千代,并且毫不客气地从正面切入,那就能把话说得更透彻,肯定能让平冈心生畏惧,把话听进去。但是万一处理不好,却会给三千代带来麻烦,也可能会跟平冈大吵一架。

    代助就在不知不觉中,采取了安全无力的做法,失去了跟平冈谈判的勇气。如果自己一方面用这种态度面对平冈,一方面又为三千代的命运感到不安,觉得根本不能将她托付给平冈,那就只能说,他厚颜无耻地犯了一种错误,名字叫作荒谬的矛盾。

    代助常对从前的某些人感到羡慕,那些人明明是以利己为出发点,却因头脑不清而坚信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人,他们用哭闹、感叹或刺激等方式,逼迫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代助觉得,如果他也像那些人那样糊涂,做事不那么瞻前顾后,说不定现在对昨晚的会谈就会比较满意,而且会谈也可能得到令人称心的结果吧。他经常被别人————尤其是父亲————评为“缺乏热诚的家伙”。但他自己剖析得出的结果却是另一种看法:任何人的动机和行为,都不可能永远因充满热诚而变得高尚、真挚或纯真。人类的行为和动机,其实是属于层次更低的东西。会对这种低层次的东西表现出热诚的人,不是行事莽撞的低能儿,就是想借由标榜热诚来抬高身份的骗子。

    所以说,代助表现的这种冷漠,虽称不上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却完全是他深入剖析人类而得出的结果。正因为他已细细回味过自己平日的动机与行为,深知其中隐含着圆滑、草率,而且通常还包含着虚伪,他才不想怀抱热诚去做任何事。他还对自己这种看法绝对深信不疑。

    现在,代助面临的难题是,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他跟三千代的关系究竟要顺其自然,勇往直前?或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返回浑然无知的从前?现在若不做出决断,他觉得整个生活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除了以上两个选项之外,其他任何一条路都只是彻头彻尾的虚伪,虽然对社会来说,全都是安全的选项,但对自己来说,却都只能反映自己的无能。

    代助认为自己跟三千代的关系是天意的安排……他也只能把这种关系看成天意……他深知听任这种关系发酵下去,将带给自己社会性的危险。通常,这种合乎天意却违背人意的恋情,都要等到当事人死了之后,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他又想到自己和三千代,万一他们也发生了悲剧……想到这儿,代助不禁浑身战栗。

    代助也从相反的角度想象过自己跟三千代永不再见的状况。到了那时,他就不能继续顺从天意,而必须为自我意志而牺牲。代助甚至还想到,作为牺牲的手段,他将答应父亲和嫂嫂极力推荐的婚姻。等到自己接受了这门婚事,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将重新洗牌。

    (1)  大仓组:由大仓喜八郎(1837——1928)于明治、大正时期创设的财阀集团,靠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发了战争财而成长的综合商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倒闭。

    (2)  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明治时代的记者、思想家、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本名幸德传次郎。

    (3)  广濑武夫(1868——1904):日本海军军人。日俄战争时参加封锁旅顺港任务而战死。他最后弃船时,冒着生命危险搜寻失踪的部下,因而被日本人讴歌为军人楷模。

    (4)  封锁队:日俄战争时,日本海军成立了一支“封锁队”,故意将船只击沉在旅顺港内,以阻止俄国舰队驶出港口。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